我好笑地看到雪池握笔的手都抖了,墨汁从笔头落下,沾在雪笺上晕开一朵花。
继续大言不惭道:“男女有什么别啊?给你擦药时我把你全身都看遍了,更何况你小我那么多,有什么害羞的。你生下来还不是全身光溜溜的,还是女人给你洗澡哩。”
雪池瞠目结舌答不上话,脸霎时涨红到了脖子根。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搂过他的脖子在他脸蛋上“吧嗒”一口,像一只偷腥的猫,“雪池…哈哈,你太太可爱了,真想不到你这个样子平时怎么给人做苦力的…哈哈哈哈…”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雪池这个时候简直石化掉了,不能置信地捂住脸颊,伏在被子上,一动不敢动。
我好整以暇欣赏他的窘态,心想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毕竟这不是观念开放的二十一世纪。别说在古代,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年代,这种行为也是要受批斗滴。
收起嬉皮笑脸,我从雪池身下抽出写满字的雪笺,假装咳嗽几声转移话题,“好了,不玩了。我检查检查你写什么。”
散发墨香和纸香的信笺上,工工整整誊了好几遍我昨日教与雪池的“三纲八目”,所谓《大学》中的:
“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善。”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想来他日以雪池之资,极有可能踏上仕途,我便将一些浅显的儒家思想授予他。
这几天讲了好些《论语》《孟子》,也顺带说了一点点“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都是我脑子里七零八落记得的知识,完全没有系统,只是以前大学时代兴之所致,翻书学来的,要说深入研究,差远了。
我边看边问,“雪池,我教你的道理可不少了,为何偏偏独爱这修身之句?”
雪池听得我相询,红着脸才把头从被子里抬起,额头上都是汗。
见我正看他的字,“为人当恪守三纲八目,为君须发扬美德,革新民心。修身是根本之道,以己及人,方能治国平天下,作一代明君。”
我将手中纸笺一扔,沉声道:“汝一心于君道,可知为君必先为人,尚无庶人之德而欲纵横九天,何弃《论语》重《大学》耶?”
雪池呆呆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如此疾言厉色。
一眼看到他左眼角的痣,我有些痛心,魔障一般说道,“雪池,也不一定要涉足官道的,是不是?古人云,一部《大学》办理财,半部《论语》安天下。你要是做商人,指不定更出色呢。”
雪池依然一头雾水。
我悲哀地看着他,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这是命啊,我是什么,竟妄图改变命运?雪池尚在混沌中,脑子就下意识选择了安国吏民之道,将来注定沉浮宦海,冥冥中还是我为他启的蒙。
这样干净单纯的雪池,还能保持多久?
左眼痣,左眼痣,雪池,你为什么要有这么特殊的标记?
左眼痣,志在金銮殿啊。
半晌,我叹一口气,无心无力与命运抗争,顺其自然吧。
“算了,我教你的只是我家乡的四书五经。想要参加秋试,你必须学这里的书,而不是跟着我胡念。明天我让余洛给你找士子正经学的书。”
“秋试?”雪池不能置信地看着我,随即低头嗫嚅,“我,我不行,我都已经十六了,才开始…”
我“嗤”一声,不屑地敲他的脑袋,“别信十年寒窗那一套!要有心,以你的资质,一年就成,二年保稳,中个状元探花的没问题。那些殿试了十年八年都没中的,都是榆木疙瘩,再多十年没有用,不是读书的料!”
说完我心里有些沉重。
雪池眨眨眼,认真道:“姐姐,如果雪池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抬眼皮紧盯他,“你有这份心?”
雪池一愣,犟起脖子,“我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我淡淡笑开,“雪池,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我要逃出这里。”
“逃…”雪池眼里闪过疑惑,随意恢复了一泓深潭,沉静平和,“听姐姐的吩咐。”
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能控制情绪,不会多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事。
我执起他的手,“雪池,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其实不姓莫…”
…
“雪池,你愿意吗?”
雪池没有立即回答:“我只需做这些就可以了?”
“嗯,”我点头,“落雨行府虽然守卫严密,但我的方法他们肯定没见识过,不用担心。如果事后他们问你,你就说是我叫你买的,你本不知道我的意图。不会让你担太多罪的。”
雪池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姐姐有把握,我照做就是了。”
我双手覆上他瘦得青筋暴出的手,看进他眼睛里,“谢谢你,雪池。”
雪池低头,脸上粉红一片,但还是坚定地用另一只粗砺布满厚茧子的手握住我的,低声道,
“乔姐姐,你一定要记得,雪池的命都是你的。”
“命是你自己的。”我叹息一声,伸手用衣袖拭去他额角的汗珠。
雪池,终究只是个年轻的少年。
15.芳草云怒
午休过后,莫迟歌急急传了晚膳。
太阳半落西山,暑气开始消散。余晖中灰麻雀在老槐树下跳来跃去,啁啾招呼伙伴。灌木丛投下阴影伴着泛黄的夕阳,陡然增了别样的沉寂。
大约因为月落明天就能醒的消息,莫迟歌的心情很好。
“兰儿,带上琴出发,别忘了指甲套!菊儿,快点,别老慢腾腾的。”
金菊赶上来,柔声劝道:“小姐,才刚催着吃了饭,这回子又跑那么快,会伤胃的,你身子还没大好,注意些…”
金兰笑了,抢过话头脆声道:“菊姐姐,莫劝了。怠慢了少爷的琴约,小姐回头要恼咱们的!”
金兰特意在“少爷的琴约”上加重了语气。
莫迟歌诧异地回头看金兰一眼,脸上倏地浮起不易觉察的淡红,支吾,“我什么时候恼过你们了?”
金菊缓缓走上来,“小姐,也不急这会子。少爷那边虽说传膳也早,但习惯喝盏茶才出来的。咱们慢慢散步过去,好使饭菜落胃。眼看天色还亮,热气还没散尽,就是亭子里坐着也伤身。何苦太匆忙了。”
莫迟歌瞟她一眼,撇撇小嘴,“我没有着急…”
真是的,她才不急呢,练琴那么痛苦,手指疼死了,她急干吗?只是,只是,每次去到芳草亭的时候,余洛都比她先到,哪里好意思让老师等学生嘛。
恩,就是这个原因,她才赶着去的。
金兰笑吟吟,朝金菊眨眨眼,“不急?嗯,晚膳从酉时一路提早到日落前戌时,这几天厨房还问我,是不是中午的菜式不合小姐口味,商量着要改呢。看来厨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巧了,少爷那边的厨子也说要改中午的菜,道少爷饿着了,老早叫吃晚饭的。”
莫迟歌咬咬下唇,板起脸佯怒道:“你们就管说主子浑话,回头我让余公子换了丫头,再不敢使唤兰儿了。”
说完转身就走,面上却闪过一丝赧色。
金兰向金菊吐吐舌头,敛了嬉笑。金菊轻轻摇头,似不经意说了一句,“少爷就是这个性子,无论对谁对何事,都这么用心。”
走在前头的莫迟歌闻言一滞,嘴边的笑意消失了。原来,他对谁都那么好啊,还是…
莫迟歌缓了步伐,漫不经心回望金菊一眼,眸中惑色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但金菊却回头了,“巧巧你们八个快跟上,小安子小成子也过去。”
莫迟歌心里轻叹,每次出去走走都这样——大丫头两名在身旁候着,随行有八个小丫头,并带两小厮跑腿,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一阻止金菊就说规矩不能坏。
真是奢华,别院尚如此,正府更是不能想象了。自古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话不假。
一行十三人沿着竹荫小道漫步。芳草亭在西角,一路走去,亭台水榭,楼阁飞檐。小道旁多是翠竹,风趣盎然。
穿过许多洞门,来到芷兰苑,芳草亭就在里面。
莫迟歌一路出神想着适才金菊的话,没有留意周围情况。忽听到身后扑通声一片,愕然回首,发现金菊金兰领着众人直挺挺跪下在甬石道上,一个个战战兢兢。
“你们干什么?”莫迟歌惊讶道。
靠得最近的金菊头都不敢抬,只压低了声音,“小姐…少爷在那边…”
金菊的声音太小,莫迟歌几乎听不清,隐约听见,“少爷…那边…”
她奇怪地抬头望去,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近了芳草亭。
定睛看清楚亭中清醒,她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芳草亭正由里到外散发着肃杀之气。
亭外石地上跪着二十来个男子,全是深枣红色紧身劲装,黑色的靴子、腰带、发冠,垂首缄声,一动不动。中有一相同着装的大汉被五花大绑,身上几处流血的大口子,血水淌到了地上,头发散乱,一幅挂彩,东倒西歪跪在最前面,十分狼狈。
亭子里面也有四男一女单膝跪着,看起来地位比较高。男的和水琪一样的天青色绸袍,女的则一身正红色轻纱裙,一头乌丝散在肩后。
在莫迟歌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背影,他们都是朝着芳草亭中央那方软榻跪的。
软榻上斜靠着是余洛。深紫色竖领的合身长袍,滚金边的描龙腰带,衬得他皮肤病态的白。
软榻后一左一右站着水琪,水瑜,面无表情,握着佩剑紧护余洛。
隔着五六丈的距离,看不清余洛的脸。
莫迟歌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震慑心神的逼人气势。
他只是懒洋洋斜倚着,素净双手交握,没有特别的动作,也没有嗔眉怒目,垂着眼帘,却自然而然令人有压迫感,高贵清冷,气度雍容。眸子亮的可怕,周围景色黯了三分,空气也骤然冷却。
即便隔了那么远,可怕的气势仍叫人心头狂跳,喘不过气。
莫迟歌淡淡扫了一眼,发现自己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成,便大大方方呆在原地静观其变,不发一言,神色自若,一副安然静谧的模样。
亭外一丛灌木有新的断痕,看得出来刚刚修剪过。
亭外只有她一个人站着,周围跪了一地的人也不觉尴尬怯场,迎风独立,安之若素,气质淡雅。
只听得那被绑的大汉闷哼,“少爷,此事确是我做的。”
余洛慢悠悠拨了拨杯中茶叶,“谁许你这么做的?”
大汉挺了挺脊背,犹豫了一下。
余洛漫不经心扫他一眼,鼻子轻“哼”一声,“嗯?”
大汉身体在发抖,声音里带几分绝望,“少爷,是王爷叫我这么做的,小的夹在两头,实在为难啊。”
余洛抬起眼皮似乎向莫迟歌那边扫去。
迟歌有所觉察,回望之时他却已低头,优雅地呷一口茶,“若安,你是我的人,还是王爷的人?”
大汉吸一口气,咬牙朗声道:“少爷,若安知罪,甘愿受罚,您就莫在口舌上为难小的了。”
余洛冷冷笑一下,“不敢回答?哼,倒也是条好汉。”
大汉哆嗦得更厉害了。周围竟无一人开口帮他说话,一脸理所当然,司空见惯的样子。
余洛语气阴森,没有一丝温度,“思思,你火部调教出来的好汉啊。”
亭中跪着的女子震动了一下,随即颔首,声音冷硬干练,似不服气,“属下管理不力,请少爷下罪惩罚。”
余洛轻叹,神色淡淡,“思思,你何必这样同我怄气,你余大哥这么做,自有思虑。”
红群女子沉默一瞬,语气已经软下来,“思思不敢。”
远远地莫迟歌不着痕迹眨了眨眼。
这么快就从“属下”变成“思思”了?还余大哥?好亲密的称呼嘛!
余洛也太厉害了,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卸去了女子的火气,很懂得女人的心理嘛!美男子的魅力就是不同凡响。
“思思,不是我成心费去你的得力助手。只是我下令严密封锁的消息,居然被他差点传讯回王府,若人人像他那样,我还如何立足?这样的手下不要也罢。”
火思思抬起头,有些激动,“少爷,若安他不是不听您的话,只是您和王爷都是主子,一个望东,一个喊西,叫我们听谁的?思思发过誓只听你的命令,可若安他不是思思,他一家老小被王爷捏在手里,您叫他怎么办?”
余洛嘴角扬起一丝冷笑,缓缓说,“做错了事还有理由?当初我让你统领火部,培养提拔的人要干净,直接听命于我,谁让他们听王爷的话?”
他好听轻缓的声音同平常没有两样,只有莫迟歌听出了深藏的怒气。
火思思不知深浅,仍急急道:“思思当初接手火部时,王爷培植的势力根深纵横,任何消息想隐瞒他是难上加难。如今好不容易扶植起心腹,却要贸贸然废之,实为不妥。况且私藏那女子定会招致无穷祸患…”
“啪!”
突兀之至的碎裂声。
余洛手中价值不菲的彩釉薄瓷茶杯摔在火思思膝边,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她惊恼抬头,却不敢躲闪,也不敢伸手擦脸上的水渍。
仆役们全都噤若寒蝉,此时更是人人自危。
莫迟歌悠闲看着远处风景,挑挑眉,不用看她也知道,余洛生气了。
“心腹?心腹就是这样暗地里违抗命令的?未免太滑稽了。”余洛的声音清雅平缓,却叫人莫名心悸,觉得窒息。
“水清。”
“属下在!”跪在火思思旁的青衣男子之一拱手作答。
余洛垂下眼帘,轻描淡写道:“赐火若安毒,聋哑,挑手足筋,革除火籍,改入金部,贬去庆州府,终生禁闭。至于火部领主火思思,用人不当,险至事败…扣除俸银一年,留待查看。”
亭里亭外一片寂静,听余洛平静地将雷霆万钧的惩罚道来,人人背上都出了涔涔冷汗,湿透了衣裳。
水清领命退下。火若安挣扎着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血流如注,嘶哑的声音略显悲凉,“金若安谢少爷不杀之恩,谢领主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请受三拜。”
余洛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火思思扭头最后看了若安一眼,眼神闪过一丝波动,然后恢复了满脸漠然。
水若安被拖了下去。
余洛终于抬头瞥了一眼,声音听起来异常疲倦。
“思思,以后莫要再说那话,否则,我既能立你,也能废你,就是王爷求情也没…咳咳…”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硬生生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水琪立即扶余洛起来,一手抵在他后背输入极柔和的内力,助他回复呼吸顺畅,一旁贴身丫环宁儿采儿急忙端上参茶。
余洛的话使火思思睁大杏眼,小脸刷白了一半。见余洛咳得面色微红,她本来震惊不能置信的眼神转为几分泄气,几分担忧,还有微微的黯神。
余洛稍喘顺了气,“算了,火部的人都回去吧。”
一直紧绷如上弦弓箭的众人,此时如获大赦,行礼后全都嗖嗖几下走的一干二净。
火思思咬了咬下唇,展期拉屈膝后退,“属下现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