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幕影像在她眼前流动,有爹、娘、哥哥,有紫鹃、雪雁、奶娘、管家,有繁都的北静府,有奢华的大观园,有那个小小的水溶,还有那年厚厚的雪,清冽的梅香,鸦青色孤独的身影,有战火纷飞的宁朔,有火光冲天的金水河,有…

一切的一切围绕着她,不论是笑,还是流泪,不论是喜,还是伤悲…

身体逐渐冰凉,她在风中急速下坠,意识混沌不清。

血腥的水雾覆在她的睫毛上,模糊的视野中只剩下艳红一片。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这生死的刹那对她来说像是永恒。

潜意识里涌起甜蜜而幸福的感觉,她想要抓住,却发现那样美好的心情像是丝绸,很轻易地便从指缝里溜掉。

梦吧,应该只是梦,冰凉的泪滑出眼角。喉中的甜腥再难抑制,她了然认清了现实,血色喷涌出口,她止不住地纵声大笑。胸口猛震着,沙哑的笑声直上云霄。

恍然间,她又看到了那双弯弯生春的寒眸,就在不远处。只不过这一次,这双俊眸没了笑意,满满的全是痛色。

嘭地一声,她折腰落入水中,沁凉的江水流过她圆鼓鼓的肚子,下身痒痒的引她发笑。每笑一下,江水就染上一朵血花,就像鱼儿吐着气泡。口鼻被水流倒灌,她好似被染湿的绢帕,轻轻地摇着摇着,然后缓缓沉落。

在倦极合眼的刹那,她看见那双瞳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她还来不及细究这个梦境,就浅浅睡去。

举杯不知月何在,只缘此身于梦中。

叮,叮,叮…

远远的传来清脆的声音。

那是什么?

想起来了,那…

是鬼差的引魂铃。

叮,叮,叮…

无穷无尽的暗雾在天地间蔓延,男男女女苍白着脸,槁枯无神地向前走着。每走一步,心头就越淡一分,像是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混沌边缘。

青面鬼役们拿着一本薄薄的书册,在沉默的行列中来回穿行。

“三百一十一,三百一十二,三百…”新上任的年轻小鬼数着人头,“三百二十六。”

“多少?”持笔的文书扬声道。

小鬼重复了一遍:“三百二十六。”

文书微楞,垂眸再细瞧。

“没想到第一次上工就碰到这种规模的引魂。”小鬼看着从身侧经过的亡魂,叹了声,“看来是一场屠杀了,五道君你说呢?”

文书猛地抬头,本就骇人的脸上更添一抹肃肃,吓得小鬼不自觉地后退。

“多了一人。”五道的声音寒侧侧的。

“哎?”小鬼慌忙站定,认真再数,只…三百二十四、三百二十五…”忽地一顿,声音愁惨沉下,“三百二十六。”

“查,不在册上的要快些送回去,等进了鬼门关可就来不及了。”五道一挥臂,差役们霎时化为无焰鬼火向亡魂中钻去。

远处轻柔幽怨的歌声似乎能迷惑心智,周围的男女一个个双目呆楞地被牵引着。她眨了眨眼,发现被抽离的意识在渐渐回流。

这是哪?

先前发生了什么有些模糊,她只依稀记得闭眼前呼啸在耳畔的风声、水声,还有那一幕幕残景。

正叹着,回神的双眸扫过前方,她兀地愣在原地。

“陈果儿?”青面鬼差站在一个女人面前,翻着生死册核对道:“生于天重五年正月初七卯正,卒于天重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戌时正刻?”

卒?

一个字擦亮了她全部思绪。

卒!

她环顾四周,阴恻侧的前途,黑漆漆的来路。鼻尖回旋着淡淡的腥臭如雨后腐败的尸味,各重层次的冥色由远及近,尽显哀戚。

这就是黄泉路啊,她神色骤凝。

“南子路?”

“南子路?”她神色一凛,急忙打起精神左顾右看,一边拨开挡路的众鬼,一边凄声喊道:“南宫倾城——哥哥——”

“呃?当家的也来这里了?呵呵…”有人低声的笑,笑声中带着报复的快意。黛玉转眼看去,却看见南子路那张苍白的鬼脸。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黛玉被这笑声激怒,一时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抬起手臂,‘啪’的一声,甩了那鬼一个嘴巴子。

“你、你、你…”小鬼指着她舌头打起了卷,怎么会这样?第一天上工就碰到厉鬼!

“啪“的一声,又一个嘴巴子,力道之狠让他听了都发疼。

“生前冤债生前了,黄泉路上莫喧嚣。”小鬼颤着声,念念有词道:“等到了谜都自有阎王老爷评判,你可不要胡来啊。”

说着,就见那女“厉鬼”虚目眈了他一眼,眸底聚满了煞气,吓得他骤灭鬼火。

“呃…”被虐打的亡魂发出一声沉吟。趴在地上,抬头看着她,嘴里依然不屑的笑着,“就算家主不来,到底还是来了个大人物,有北静王妃陪葬,我这条贱命,倒也值了…”

“好了,不要吵了!快验明正身,带过断魂桥。”五道君冷冷的说着,翻着手中的册子。

小鬼心领神会,翻开册子让他细瞧:“那男的名叫言律,生卒日都有,那女的…”小鬼抬头,匆匆瞥了一眼月下,小声咕哝着,“那女的还没查清。”

五道抬起青面,幽蓝的鬼眼扫过月下颈上的白玉,忽然神色大乱:“你…你是!”

“那是?”顺着他的目光,小鬼细细打量去,玉挂鬼身果然有蹊跷。

“那是幻海的定魂宝珠。”五道君幽幽开口。

“幻海?”小鬼暴突双目,青脸显得更加狰狞。

“幻海龙王为护爱妻,特将宝玉遗落人间。”

所以说,小鬼还有些闹不清。

“阿丑。”五道低唤。

“嗯?”小鬼闻声应着。

“如果不想被龙王用金枪串着烤,我劝你对这位姑娘客气些。”

哈?小鬼丈二的表情很是滑稍。

幻海龙王?黛玉握着那块幼时从水溶哪里换来的东珠,不由蹙眉。原本以为这是一颗东珠而已,不想却是神物!好吧,既然是神物,那利用一次又何妨?

“喂,那麻烦你帮我查一查,这里面可否有一个叫南宫倾城的?”黛玉不再理会南子路,而是直接站到了五道青君的面前。

“不行,就算你是绛珠仙子,也没有权利干涉地下之事。我劝仙子还是莫要闹事了,等到了断魂桥,吾等自然会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没有南宫倾城的消息,我绝不会回去!”女声响起,清澈定然地似要驱散引魂铃。

真不知好歹!要不是被五道君恐吓,小鬼阿丑还真想用拘魂锁把她捆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胡来。”五道肃杀了面容。

“该死的不是他。”未被青白鬼面吓住,黛玉死死地盯住那双幽蓝鬼眼,“是你们引错魂了。”

“仙子要想清楚,若是你执意一意孤行,就别怪我公事公办。”五道摊开右掌,掌心惊现一朵墨莲,“到时我等逼不得已只能将你锁进谜都,你阳寿未尽定被判入第六殿枉死城。”掌中墨莲含雾绽放,幽然摇动的莲蕊上乍现诡魅光影,“将受何等酷刑,你自己看看吧。”

点墨深浅,寒香浓淡,漂风的莲瓣塑出冥暗的地府之城。

那条九曲环城的血色忘川上,祈福莲灯零星摇曳,重复着千年前的祈愿…

青岚被无月之夜染成了黛色,烟熏缭绕般地隐现于望川两岸。清凉的水气弥漫在夏夜,打湿了南来的风。哼着小曲,老李头惬意地向前走着。山平水远苍茫处,几间矮房还亮着依稀灯火,老头心情颇好地眯起了眼。

他家老婆子还在等门啊,真难得。

“鱼不离水哟,花不离阳,望川的巧姑看上打渔的郎。”老李头推开半掩的家门,沉声转调唱起了花腔,“鱼恋鱼来虾恋虾,龙王不找鳖亲家。老归老来恶归恶,心肠就属她最热。老婆子,我回来了!”

“老头子!”

哎?表情不对呀,老李头偷瞥一眼。

“快去烧热水来!”李家阿婆向院中泼了一盆水,溅起的水殊略带血腥味。

“老婆子,你咋地了?”李老头把肩膀上的鱼篓一仍,纵身上前飞到老婆子跟前,抬手握住她的脉搏,用心把脉。

“滚开!你看我像有事的吗?快去烧热水,有个妇人要生了!快去啊——”老婆子推开老李头的肩膀,转身进了屋子。

“呼——又管闲事,隐居太湖之侧十几年都没管过闲事,今儿犯了什么邪性了?”老头儿不乐意的转身,拾起鱼篓往灶房里走去——老婆子让烧水,那就只能去烧了。

片刻之后,老李头端着一大盆热水敲开了自家的房门。

“来了。”老婆子打开一条门缝儿,接过热水,便要关门。老李头看着自家婆娘紧张的样子,转身离开,步步生疑,悄然掀开门上布帘。

屋里点着数支蜡烛,滑落的烛泪让老李一阵肉痛,这个死婆娘,平时他想点上一根她都舍不得,现在倒对别人这么大方。

屋内有痛苦的沉吟之声,血水不断的端出来,老李头没有更多时间心疼那些蜡烛,又被老婆子给遣去烧水。

耳边似有低喃,她看着墨莲映画的枉死城不禁微愣。

哼,怕了吧,青面小鬼得意一笑,不是他说但凡被地狱酷刑一吓,再厉害的鬼也会收起戾气乖乖听话。

“鬼爷。”她徐徐抬眸,对上五道幽蓝的眼,“自了性命的也会进这第六殿么?”

“那是自然。”

柳眉微蹙,她凝神沉思。

“五道君,鬼门关到了。”偌大的牌坊立在青惨惨的寒雾中,扑面而来的阴风夹杂着浓浓鬼气,感人的铃声伴着愁惨鬼哭自门里向外蔓延。

忽地她溢出清声,优美的双唇漾开一抹笑痕,如笼烟融融月,似泡露淡淡花,让枯木般的的地府霎时迸出春光。

小鬼不由看傻了眼,只听那好像从画中走来的女子轻道。

“我的确未死。”

闻声,五道顿时松了口气,明白就好。方才她身上的煞气让他不由忆起千年前,当他还是地府守门鬼差时,幻海龙王也是带着同样的表情,怀抱爱妻前来劫魂。

还好,她到底是想通了。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舍不得咽下这口气啊。”黛玉沉吟,回荡在她耳畔的低喃越发明晰。她怎么舍得那个人轻贱自己,最终堕入枉死城受尽酷刑。

舍不得啊,她即便能舍得自身,也舍不得那个以性命相要的男人。

幽暗中只见一道高门自迷雾中显现,沉厚的还魂鼓缓缓敲响。

“未亡魂,生死门,一鼓敲罢回三魂。

家中母,枕边人,二鼓擂响魄回身。

九火焚,护真身,三鼓过后阳气纯。”

赤色火焰将黛玉紧紧包围,伴着鼓声她静静睡去,清颜上犹带泪痕。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永不绝。

低沉的男声如魔咒般回旋于她的梦中,丝丝缠绕在她的命里…

寻寻觅觅,她好似在幽暗的甬道里走着,耳边飘散着渐远的鼓声。

“前世今生,屈指一算近千年。”迷雾里传来呜咽鬼哭,“五百年前终虚设,恰似那水没沧海杳然不见。红颜不寿,情深难圆,何处眠弦月。”这歌声戚戚然覆在心头,催的她五脏六腑一阵拧痛,能说出的只有撕裂。

“生生世世与君绝,绝了谁的情,断了谁的念。伊来此处君寻遍,芳魂辗转千年劫。南风抚远,愿卿细瓣,此叶此情漫无边…”

眼前沉沉暗雾被金色的光焰笼罩,仿佛燃着了记忆的书册,一幕一幕,一页一页,随着落叶片片焚尽…

细密长睫微颤,如雅致小扇。

回来了么?

黛玉猛然睁眼,却被刺目的白光惊得半合眼帘。

酒色暖阳书写在发黄的窗纸上,静静地渲染着初夏的心事。

这是哪儿?

她轻蹙眉,警惕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土房。半晌,目光停留在窗格下,一名鬓发花白的老妇正就着光亮细细地后补着一件女裳。

这又是谁?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费尽心力。

哎,她暗叹着,在举目却与老妇撑圆的双目对个正着。

苍老的手中粗布女裳翩然滑落,如一片落叶惊动了宁静的午后。

她默默地看着,看着那老妇不可置信地捣着嘴,然后连声惊呼:“我的天哪!醒了!终于醒了…”

第09章 月色清泠溶扩天地

讦久不听人声,让黛玉有些木然。忽然间,屋外一声略显慌乱的脚步让她的心中略感欣慰一一活过来了呢,真好。门口,一道影子渐渐拉长,她一瞬不瞬地瞧着。入眼的是一袭青色衣衫,没有精绣暗纹也没有丝般的质感,却滚动着熟悉的流云波澜。那是古怪的纹样,黛玉清楚的记得,衣衫上有这种文样的人只有二人,一个是魅影阁阁主楼听雨,一个便是阿靖姑娘。

阿靖回来了?那么,哥哥应该有救了!黛玉极力想坐起身来,无奈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甚至连转动脖子也不能,她只能呆呆的看着阿靖走到自己身边,看着她伸出手,在自己的脸上轻抚了两下,把碎发抚开。然后微笑着,轻声说道:“你醒了,他也有救了。”

一石投湖,波澜千层,她心跳的有些快,竟快的扯动体内的伤痛。嘴巴张了张,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但眼角湿润,面前憔悴的面容渐渐模糊。

“你生了个女儿,很可爱。要不要看看?”阿靖说着,转过身子,从一边的简易摇篮里包裹一个小小的婴儿,蓝花粗布的襁褓,带着暖暖的阳光的味道,靠近身边的时候,黛玉闻到了一丝奶香。

嗯?这样的农舍里,孩子身上哪儿来的奶香?

“你们两个掉在悬崖下,昏迷不醒,阁主为了给尊主一个交代,杀了魅影阁三百多名侍从,解散了魅影阁。只留下十二杀手和七星刻客。如今七星剑客护送紫鹃和碧落护着小世子东去给北静王传递消息。而南宫家的那一对姐弟却不肯走,随着十二杀手和我,在这家农院守着你和尊主二人。”阿靖短短的几句话,说完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然黛玉听来,却是触目惊心。

怪不得黄泉路上,有几百名鬼魂一起去鬼门关,原来却是魅影阁阁主的一次内部清洗。残忍是残忍了些,不过黛玉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此刻才明白,当时水溶的那一纸书信,竟是人家的一个圈套而已。

有内奸如此,魅影阁阁主血洗太湖山庄也便不足为奇。

黛玉垂下眼睑,此刻她只想多看几眼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和自己一起从黄泉路上走过,乃真正的相依为命的母女。

“没有奶妈,你也昏迷着,幸好我在后山捉了一只母麝,刚生了幼崽,奶水挺足,只好委屈了小郡主。”阿靖看着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

黛玉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眼角滑入两鬓。

“哎呦夫人千万别哭,刚生了孩子,对眼睛不好。”李老婆端着一碗鱼汤走进来,拿着粗布帕子给黛玉擦眼泪,“这一掉眼泪啊,小心这眼睛将来迎风见泪。母女平安,就是天大的福气,来,喝口鱼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