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猜出了他的心思,急道:“陛下!奴晓得你是顾念尊长之情。只陛下想想,分明就是那平王先不顾身份发难于陛下。如今非常时期,用此非常手段,又有何妨?如今等那三万兵马赶到誓死保卫京城才最要紧啊!”
赵勘猛地一拍桌子:“朕准了!此事便交给你!”
吴尚急忙磕头应下。
第二天,司礼监大太监吴尚便派亲信从平王府提出已被软禁数年的平王妃萧荣,上了辆马车后,出北城门,送往如今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龙山前线。一路之上,自然防卫森严。只这样,不料还是很快出了事。当天入夜,队伍行至一处叫立岗的地方时,遭遇一群流兵。
如今这一带,流兵处处可见,四处侵扰百姓。多是先前战败后不愿回归甘心为盗的原中央军士兵,也有部分是福王的手下。这群流兵丝毫不忌惮来自五城兵马司的精兵,上来便动手。厮杀之中,领头之人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到平王妃的那架马车前。驭手早吓得跌下车去。那人飞身上座,挽缰驱马冲了出去,直到将身后之人远远抛下,这才停下马车,对着车中的萧荣恭敬道:“王妃受惊了。若麟有愧从前承诺,如今才来救出殿下。”
这驭车之人,正是徐若麟。
萧荣安然脱身后,次日,恩昌伯爵府的老伯爵司彰化便收到了一封密信。这才有了初念被安排出城去秋山庄子,中途上了萧王妃的一幕。
徐若麟望着对面这个立在晚霞余光中只会呆呆望着自己的女子,极力忍住了,才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搂入怀里狠狠地蹂躏。尽管此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痒,刚把过她柔软腰肢的那只手也痒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却只是用他的目光代替自己的意念去搂她、抱她、亲吻她。
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大变化。就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身量比起从前稍拔高了些,另外……
他的目光在从头到脚看了她好几遍后,最后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她的胸前。胸口虽然被衣衫紧密地包裹着,但以他的记忆和眼力,还是一眼便觉察了出来,比起分别前的那时候,要盈满了些。
他极力压下自己脑海里飞快闪现出的从前和她在一起的某些画面,咽润了下开始干燥紧结的咽喉,目光终于落回到她的脸上,正想再朝她笑,不料她仿佛已回过了神,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朝他客气地点了下头,之后,便撇过了脸去。
边上,司家那个对老伯爵忠心耿耿,护送她过来的老管事钟大对着迎了出来的秋山庄子管事老胡道:“咱们姑娘在城里住腻了,且如今世道也不太平,怕城里会有一场乱,老大人便叫我送姑娘到此小住数日。”
老胡身处偏远之地,消息滞后,还不知道司徐两家已经闹崩了的事。虽有些疑惑出嫁了的姑娘怎么又跑到这里来避乱,却也晓得轮不到他发问。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司家的小姐。从前虽年年会送几车的年货到司家去,只他能站的地儿也不过是二门,见的人也就是钟大。此刻见这么一个画上走下来般的年轻美貌小姐过来了,连眼睛都不敢乱看,急忙便低头下去往里带,口中道:“若是早得消息,小的也好收拾出几间齐整屋子。这不防备下,怕只委屈姑娘了。”
初念记着萧荣先前提过的以自己仆妇身份跟随过来的话,此时在下人面前便也不敢对她太过客气。回头见她自己也下了马车看了过来,略微点了下头,便往里而去。萧荣也跟了上去。
徐若麟望着初念的背影,稍稍有点无趣,便如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感觉。看她的反应,乍看到自己时仿佛十分意外。心里便又有些狐疑起来。
他很清楚,这个女子不喜欢他过多骚扰她。怕她更厌恶自己,所以过去的这段时日里,哪怕他再想,也忍住了一直没给她去信。直到数月前,他觉得时机到了,这才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除了表达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外,也对她提了今日营救萧王妃的计划。但是从她方才见到自己的神色来看,似乎对此毫无准备。
这是怎么回事……
最近一次他收到周志的消息,是大半个月前。除了别的消息,周志也特意提了一句,说他已经顺利将那封信送到了她手中。既然送到了,她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徐若麟微微皱了下眉。想了下,也跟着一行人入内。
进了庄子后,老胡便急匆匆将庄汉都撵了,着人收拾出一间清静的院落供初念住。初念住上房,萧荣被安排在侧厢。又叫了自己的女儿虎妞过来伺候。立在外头不住道:“庄子里的丫头都粗手粗脚,什么也不会干。我这闺女也是。好歹还听话。姑娘你别嫌弃。”
天黑下来,饭也送到屋里吃过了。虎妞见初念很是和气,原先的紧张便也消了。她年纪也不大,正十四五,第一次见到初念这样款段的贵族小姐,歆慕不已,极是勤快,有问必答。初念打发走了她,自己到了厢侧的那间屋去看萧荣,歉然道:“委屈殿下了。”
萧荣笑了笑,道:“何来的委屈?反倒是我,感激不尽才是。不过是枚身陷囹吾的弃子。从前先有犬子无恙蒙你行船庇护,如今再藏我于此。恩德在前,萧荣必不敢忘。”
借了烛火之光,初念看得清楚。她的容颜比之从前那回见时并无多大变化,只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更深些而已。但这丝毫不能削弱她给初念留下的更深的另种印象:秀挺英气的一双眉和透着男人般坚毅的明亮目光。这在女子身上,不大多见。初念觉得自己便是再来一世,估计也修炼不出她这样的性情。
她默默望了眼萧荣,觉得她很美。竟还似有些崇拜起她了。陪着又说了会的话,知道她此刻应该疲累了,便告辞,萧荣将她送下台阶。
初念沿着走廊往自己的上房去,拐了个弯。快到门前时,思绪还沉浸在萧荣身上,想着她往后该会是怎样的一番际遇时,没觉察一丛紫薇枝下立了个黑影,正要擦身而过时,冷不丁那黑影动了下,探过来一只手,迅如闪电般地便拉住她的手。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人已经被拖了过去,一下扑入了一具男人的怀里,鼻子撞了上去,有点疼。
“嘘——是我!”
徐若麟立刻轻声道。
初念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倒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是被吓的。等发觉是他,愈发恼怒了,用力甩开他的手,站稳身子,压低声道:“军情紧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了?”
她与萧荣安顿好后,天擦黑时,杨誉和邹从龙赶了过来留下护卫。他便离去了的。
徐若麟望着她在月色里有些朦胧的脸,道:“我忽然想起还有重要事没问你,所以又回来了。”
他在月下的影子,黑压压地仿佛压在她的头上。她往后稍稍退了些,这才带了点嘲讽般地道:“什么重要事能比得过拔城之功?你再拖延,就不怕头功被人抢了去?”
徐若麟淡淡道:“功勋从来无尽头。拔得头功未必就是好事。有人要,让他拿好了。”
初念一怔。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急忙避开他的注视,微微侧过了脸去。
“娇娇,我今日见到了你,很是高兴。你见了我,可也高兴?”
她听见他语调一转,忽然柔声这么说道。
初念忍住那种转身就逃的欲望,声音愈发冷淡了。道:“见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徐若麟凝视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慢吞吞地道:“我一走快两年。看来,你是压根儿就没记住我临走前对你叮嘱过的话……”
初念被他这种仿佛带了点威胁的不快语调给弄得浑身都不舒服,手臂上汗毛呼地竖了起来,只觉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他面前,立刻抬脚便要绕过他走,不想身子刚一动,已经被他伸手拦在腰前。
“徐若麟,你到底还想说什么话?”
初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道。
见她这副模样,徐若麟反倒显得比先前轻松了些,甚至有心情俯□来,凑到她耳畔道:“你好好地听我说完话,我自然就放你走。要不然,万一动静大了,惊动殿下就不好了。”说完站直身,望着她笑。
初念呼吸了几口气,极力压下心中的不满和恼怒,僵硬地道:“你快说。”
徐若麟终于道:“我其实是想对你道谢的。前次在护国寺,你救了果儿。倘若不是你,果儿她……”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目光在月色里微微闪烁。忽然道:“当时那般情景之下,你竟能奋不顾身如此救她于火海……我十分感激,也十分佩服。”
初念心微微一跳,垂下眼皮,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不必为此不安。当时里头还有肃王府的小郡主。我是救她为先。果儿顺带。”
徐若麟哦了声,“真是这样?”
“要不然你以为是哪样?”
初念反驳。
徐若麟顿了下,再叹口气,最后仿佛有些无奈地道:“好吧,我不说这个了。我其实是想问你件事。我先前叫周志递给你的信里,把我近日要救王妃出城的事也说了。怎的你今天看到我时,还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莫非他没把信送到你手上?”
初念没先到他问这个,一怔。低头想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抬起脸对上他的目光,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但是我没看。烧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字,却十分清晰。
“烧……烧了?”
徐若麟仿佛被人当头一棍,盯着她一动不动。
“嗯。”初念淡淡道,“烧了。我以前跟你说得就很清楚了,以后不想再与你有往来。所以你不要再给我传信。我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兴趣。”
这一刻,便是用五味杂陈也不足以表述徐若麟听到她一番话时的心情。他的自我感觉就算再好,也被她投过来的那把无形刀给戳得七零八落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为了写好这封两年来投给她的唯一的信,白日繁忙军情过后的夜晚时分,独自坐在军帐里再三斟酌,甚至连一个语气助词也不放过,揉了不知道多少张信纸,涂涂改改,才于三天后誊抄装封。洋洋洒洒七八张纸,既充分地表达了他因长久不得相见对她的深切思念,又不至于太过肉麻会引起她的反感。连自己看过都觉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十分感动。信被送出去后,他在夜半时分的连营吹角声中无法入眠时,还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她收到信看了之后受感动的情景……
万万也没想到的是,实情竟是被她付之一炬了!
他盯着她,呼吸渐渐有些粗重起来。
初念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变化,心里忽然有些惶恐。急忙再往后退,匆匆道:“你快走吧!我要回房了!”扭身便走。只刚走一步,腰身处一紧,整个人已经被他再次拖到了他面前。
两人靠得近,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低头下来时,呼吸和鼻息扑洒在自己面庞上的那种温热。身子一紧,感觉腰身被他箍得紧紧,挣扎不动,便用力往后仰脸,故作镇定地低声斥道:“徐若麟,你想干什么?快放开我!”
徐若麟阴沉着脸,逼近了她,忽然森森地笑了起来,道:“我不信你敢烧我的信!你必定是看了的!我在信里说,你救了果儿,我想亲下你,表示我的谢意。等我和你见了面,你要是不想我这样,你就对我好点,露个笑脸也成,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没有。那是不是表示,你其实是想让我和你亲热来着?”
初念摇头道:“你胡说八道!”
徐若麟手臂一紧,便将她身子按向了自己,低头压下了脸。
初念被他强行亲吻,只觉脸颊处被他面上胡茬刺得微疼,用力挣扎,却是躲避不开,到最后连唇瓣也被他强行侵占,一个发狠,那只还能动的手便抬了起来,“啪”一声,胡乱甩到了他的脸上。
“念丫头,是你吗?”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问声。
萧荣来了!
初念大惊失色,急忙用力推徐若麟。却是迟了。猛地回头,见萧荣手执被风吹得火苗直晃的烛台,已经过了拐角,此刻正一脸惊疑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想是方才不慎发出的声音把她给招了过来的。
萧荣的脚步一顿,惊讶地连眼睛都睁得滚圆了。似乎是怕看错了,她还揉了下眼睛。
“若……若麟?怎么会是你?”
最后,她仿佛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失声道。
徐若麟看了眼一脸羞愤的初念,这才慢吞吞地放开了她,摸了下自己方才被她刮了下的那侧脸颊,叫了声“殿下”。
初念此刻已经不敢看萧荣的眼神了。狠狠用力推开还挡在自己身前徐若麟,推得他一个趔趄,低头便朝自己屋子飞奔而去。
第五十二回
徐若麟站稳脚,看着初念的背影仓皇消失在夜色的暗影里后,这才转头,朝仍立在拐角处的萧荣走去,最后停在她面前几步开外,朝她见礼,只道:“扰到殿下了。还望恕罪。”
萧荣仍保持着她先前手持烛台的姿势。
即便以她之阅历,对于方才所见一幕,便是用“震惊”来形容也不算为过。好在她并不是大惊小怪之人。长达□年之久的人质生涯,早已经将她打磨得宠辱不惊,更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所以此刻等徐若麟上前见礼后,很快便醒悟了过来,摆了摆手。但是她望着对面的徐若麟时,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再次浮现出刚才看见的情景:他正抱住那丫头在轻薄,而她看起来却不情愿。
她禁不住再一次地疑惑了。
他与那丫头,分明是大伯兄与弟妹的关系——即便徐若麟早已经被徐家逐出门庭,她也从先前与初念的闲话中得知她如今已被接回司家的事,但这样的印象,却很难轻易改变。
这样关系的两个人,何以竟能私会夜中,甚至……
她忍不住看了眼初念消失的方向,迟疑地道:“你与那丫头……仿似有些时候了?”
倘若她与徐若麟不是有着多年的那种半友半亲的交情,遇到这样的事,她必定不会多问一句。
徐若麟略微沉吟,终于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殿下所见所想确实。我倾慕于她已久。方才,”他仿似自我解嘲般地再次摸了下被她扇过的半边脸,“方才本是想问她些事的,这才折回。不想一时言语失和,便……叫殿下见笑了。”
虽然与她猜测大致相当。但听到如此丝毫不加掩饰的承认从他口中道出,萧荣还是再次惊诧了。想了下,微微蹙眉,道:“所谓淑女,君子好逑。只是你和她……”
她停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徐若麟道:“我明白殿下的所指。她谦柔自持,至今冰清玉洁,与我并无苟且之事。一切错都在我。只是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此处一旦许出,又岂是说收便能收回的?我从前负她许多,致使她至今避我如同蛇蝎。往后我要做的,便是娶她为妻,求她回心转意。”
萧荣听他这样解释,顿时又想起先前初念被他抱住时挣扎的背影。虽当时没看到,但过来在拐角那地方时,似乎听到了声清脆的掌掴之音,想是他当时便吃了她一巴掌。惊异过后,此时再想当时情景,倒觉出了几分好笑。想不到这个在人前赫赫有名积威深重的北军高级指挥官,会在一个女子跟前遭这样的吃瘪。眼中渐渐浮出一丝笑意,略微摇头,道:“若麟,我晓得你向来桀骜不羁,自然不惧世俗眼光。只是你与她……”
“想修成正果,恐怕不是件易事。”
她直截了当地道。
徐若麟笑了笑。
“修正果虽难,但正果却一直在前。我若踯躅不动,才真与正果无缘。至少此刻……”他看向萧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此刻我不是已经多了一位乐见其成者吗?”
萧荣冰雪聪明,哪会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一笑,道:“若麟,我视你亦友亦亲,有些话就直说了。司家那丫头,颇投我的缘。但恕我直言,我觉着你不适合她。”
徐若麟一怔,随即道:“愿闻其详。”
“你极其出色,女子能得你为夫,自是幸事。只是司家这丫头,我与她接触虽不过寥寥数次,但从她言谈举止,多少也能瞧出她天性保守,谨小而慎微,是那种不愿冒险一搏的人。倘若你与她能早逢数年,那时君未娶,妾未嫁,自然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但是相识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中,碍于世俗,恐怕她难以与你同心。你若执着强求,不止自己辛苦,于她看来,恐怕也是一种折磨。”
萧荣不紧不慢地道来,语气平缓,但看着徐若麟的目光却冷静而犀利。
徐若麟默然。片刻后,苦笑了下,望着萧荣,慢慢地道:“殿下所言或许不差。只是我对她的心意到了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回的。殿下可以认为我自私,只顾自己心愿圆满,却不替她考虑。但我确实从未想过放弃她。哪怕往后有再大阻力,我也必会一一排除。”
“再难的事,它也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怎可被死事缚手缚脚?至少,我徐若麟不会!”
萧荣凝视着他。
“若麟,你这样一个汉子,烈如火,坚如铁,韧如丝,便是如我,也为你折服。司家那丫头,想来也不可能丝毫不为你所动。方才你说此刻已经多了一位乐见其成者,说得倒也没错。我自然也盼着你能与她结下一段美妙良缘。往后我若有能力,必定会倾力相助。即便不为你对我母子的救护之恩,光是冲着你方才那些话,我也愿意助你。”
她顿了下,面上露出了丝笑意,“世间男子,大多薄幸。难得如你这般铮铮柔情的汉子,我又岂有成全之理?但愿往后你能心口合一,方不负司家丫头那样的一个倾城人物。”
徐若麟眸中掠过一丝欣喜,郑重道谢。萧荣笑了下,道:“想来你还军务缠身,你自去吧。往后来日方长,不必急于这一时。我也先回了。”
徐若麟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下,目送萧荣转身而去。忽然道:“殿下,金陵不日便可攻破,殿下尽管安心在此,到时会有人来接殿下入城。只是……”
萧荣停住脚步,见他面带踌躇,笑道:“说吧,如今我还有什么是听不进去的?”
“我上一次去燕京,听说宋妃再度有孕,如今想来已经六七个月了。”
徐若麟想了下,决定还是告诉她。
萧荣一怔,眉头随即微扬,微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这样的年纪,膝下至今不过两子。宋妃这是立了大功。”
徐若麟不语,朝她抱拳作了个揖,回头再看一眼初念住的那屋子方向,暗叹一声,转身疾步而去。
萧荣立在原地不动。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北向夜空,那里的下方,是皇城金陵的所在,再过去,便是遥远的燕京。
她怔忪片刻后,终于收了目光转身而去。背影挺直,脚步稳重,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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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和萧荣住在司家秋山的这个小庄子里,消息不大灵通。被徐若麟派来守卫的杨誉和邹从龙在外头,基本也见不到面。每天只能从虎妞口中听到一些村庄闲汉传来传去的话,大多不过是胡诌。过了四五天,才从一户金陵郊区逃过来避难的庄里某家亲戚那里得知,外头确实是变了大天,北军已经和朝廷的护城军队相遇于金陵城郊外的旷野,最后的决战正在进行。为了防止北军强行攻城,城里将大量平民以誓死护城之名驱上城墙列肉盾。平王顾忌名声,不愿被人指责残害金陵百姓,进攻一时受阻。
最近几天,附近一带的所能得知的消息,就止于此了。
初念自然知道平王最后必定能攻进城的。前一世,也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困城大半个月后,最后城门被强行破开,北军入城。这一次,想来大致也是如此。
但即便这样,初念这几日过得也是度日如年。心里既牵挂还在城里的家人,又不时会想起那天晚上被萧王妃撞见的一幕,深以为惭,白日里甚至羞于见她的面。遇见时,也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好在萧荣看起来和从前并无两样,似乎根本就没碰到过那事。倒是有时会见到她独自望着北面沉思。想来也是关心战局。如此数日之后,初念这才渐渐抛开了心中杂念,只和她一道,一心等着最后结局那一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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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原本以为,最快也要半个月后才能等到来接自己回去的家人。没想到的是,到这里才七八天,这一日的晌午后,母亲王氏竟就已经坐了马车亲自来接她回去了。
“女儿!”
王氏一见到她,神情便激动万分。
司彰化直到此时,也没有对她提过半句送了萧荣与初念在此一道避乱的事,所以她仍还不知道底细。一进去,坐了下去,一把抓住初念的手,没等初念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前些日里的变天经过——也怨不得她会如此激动,即便是司彰化,在得知北军占领了皇宫这个消息的那一刹那,正站在大门口的他,竟然忽地哈哈两声,毫无征兆地将蹲在门侧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的一尊石狮子猛地给推翻在地,然后在家仆的震惊注视之中,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背手踱着方步往里头不紧不慢地进去了。
“女儿,你晓得平王的士兵是如何入城的吗?竟是宫里的一群太监在夜半时分开了城门,平王的士兵这才不战而入。刚起头,城里那叫一个乱啊!平王的人、五城兵马司的人、福王的人,城里到处都是兵,杀成了一堆,盗贼更是趁机作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咱家,你祖父叫人拿了刀枪守在前后门里,院子里备足了水,防的就是流兵盗贼趁机入户放火作乱。一直乱了两天,最后这才消停了下来。咱家多亏祖宗保佑安然无恙,可你晓得吗,平王府被一把火给烧成了平地,不止平王府,升平侯五城兵马司段家也起了火。火后来虽被扑了,只听说他家闯入了流兵,被杀了好几口的人……”
王氏说到激动处,狠狠地掐住初念的胳膊。忽又压低声,“连皇宫也起了火。娘听说,在寝宫里头后来找出几具烧焦了的尸体。看穿衣打扮,有人说是皇上皇后和太子,可也有人说……”她附到初念耳边,“说皇上其实是逃了……那具穿了龙袍的尸体,其实是皇上用来掩人耳目用的……”
“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完,坐直了身子。
初念压住怦怦的心跳,想起了魏国公府里的国太、青莺和果儿,急忙问道:“那徐家呢?徐家应当没事吧?”
王氏看她一眼,撇了下嘴,道:“徐家啊,你放心就是。平王的人一进城,先就有一队人马被派过去护住前后门了。”
初念吁了口气。
“对了,只是听说徐家的那个贵妃和一干后宫的妃子一道都被关入了安乐宫,往后啊……”她唏嘘了一声,摇了摇头,“往后怕是永远见不着天日了……”
初念默然。
所谓的安乐宫,其实就是冷宫。有着最好的名字,却是最无情的所在。徐青鸾她也曾见过一面。就是在和徐邦达成婚数日后,一道进宫去谢她所赐下的赏。不过片刻功夫而已,不知道她为人究竟如何,但对当时的自己,还是十分亲切的。
王氏说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虎妞送上的茶,又道:“平王……不对,应该是皇上了。昨日被迎进了城,百官和城里百姓都跪在道上迎接。这天下总算是定了。娘不放心你,什么都还没顾,这不,今儿一大早地就赶了过来先接你回去……”她略微皱了下眉,仿似有些心里没底地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虽是定了,只恐怕接下来,还是会有一场乱哪,咱家往后也不知会如何……”
初念正想安慰她几句,正这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啪”一声地被猛地推开,老胡瞪着双眼直直地跑了进来。
王氏正为自家担心,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快地道:“老胡,你这是做什么?天塌下来了?”
老胡激动不安地舞着手,道:“太太……外头来……来了许多人,太监、侍卫、还……还有个骑在马上的皇上……”
王氏以为他糊涂了,正要开口呵斥,此时这间院子的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飒踏脚步声,随即有一把稍显阴柔的声音喊道:“皇帝陛下驾到!皇帝陛下亲自来迎皇后娘娘回宫!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初念还好,王氏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飞奔到门口,看见院子里已经呼啦啦涌进了七八个穿了灰衫白靴的戴帽太监和宫中侍卫,中间留出条道,一个穿了便服的黑面中年男子正虎行直直而来,一时被唬住,知道必定是真,虽还如在梦里般地不明所以,整个人却已顺势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这来的人,确实是昨日才刚被拥上皇位的赵琚。他并未留意跪下的王氏等人,只是径直往萧荣所住的那间屋去,到了门前,一把推开门,看见萧荣正安静立在门后等候,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一个箭步便过去,在她要俯身下拜之前扶起了她,目光飞快掠过她的面庞和一身农妇的装扮,叹了一声:“眉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萧荣微笑,轻轻拂开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后退几步,朝他盈盈下拜,口中道:“臣妾拜见皇上。从此往后,天下生民获福,幸甚!”
赵琚哈哈笑了两声,上前再次扶起萧荣,道:“朕新近即位,往后事必繁多。还需你这位贤后辅弼,同心同德,图厥成功。”
萧荣一笑,“此臣妾之幸。必定不敢懈怠。”
赵琚点头,“知我者,唯汝一人也!”说罢牵住她手往外,到了门口,这才松了,当先而去。
初念此时,随了王氏正跪于廊子上,丝毫不敢抬头。一直到赵琚与萧荣在太监侍卫的簇拥之下都出了院子,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娇娇!这是怎么回事!”
王氏难以抑制惊讶,刚起身,立刻就问初念。
初念正要解释下,忽然看见方才那名二十多岁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太监又进来了,对着自己笑容满面地道:“司家的姑娘,娘娘有话,说要让你与她共辇回城。此浩荡天恩,还不快去?”
王氏手一抖,猛地看向初念。见她只是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虽然到此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顾不得别的了,压下心中涌出的狂喜之意,急忙推初念:“女儿快去!莫让娘娘等。”
初念只好朝那太监见礼。太监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崔公公便是。”
初念唤了声崔公公,忽然觉得这个年轻太监好像有点面熟,仿佛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只也没时间细想了,见他已经转身,便匆匆跟着出去。到了庄子门口,略微吃惊。看见金黄锦旗迎风招展,道旁密密麻麻列了宫中侍卫,徐若麟也在,穿着金绣四爪龙的职服,正立于不远处一匹黑色高头骏马之侧。她刚现身,目光便立刻投到了她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她垂下了眼,在众人注目之中,随了这崔姓公公一直到了萧荣的凤辇之侧,伏地拜谢过后,踩着太监放好的杌子,上了马车。
第五十三回
徐若麟与随行一道的官员侍立一侧,目送初念登上前来迎接萧荣的那架凤辇。赵琚于前,在车马随从的开道拥护之下往城池方向而去。待这一行人马粼粼而去后,他回头,看了眼还跪伏在地的庄汉和附近闻讯赶来一道拜下去的庄民们,眼角余光忽瞥见门里头有个城中贵妇装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轮廓与初念有几分相似。问了声近旁的邹从龙,知道果然是司家的太太,想了下,便转身往里,径直朝王氏而去。
初念入了马车。因萧荣身份此刻不同一般,不敢与她平座,恭恭敬敬道了谢后,坐在了她脚边的一个矮墩上。萧荣示意她改坐到自己身侧,见她执意推让,一笑,便也不勉强。
马车缓缓启动,渐渐加快速度。初念看向萧荣,见她目光落在车厢一边的那幅紫竹帘上。似正透过细细竹条编出的帘隙看着车外道旁的旷野之地。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了数年之前为顺宗送殡那日的一幕。也是这样的郊外旷野,她的车坏了,她下来,孤独地站在旷野的路边,神情漠然地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她面前接连驶过。
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女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一个“乱臣贼子”的质妻,变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是初念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和那个时候,看起来似乎却并没什么两样。
萧荣忽然收回了目光,落到初念的脸上,随口道:“念丫头,你在看我?在想什么?”
初念自然不会照说实话,踌躇了下,想着该怎么回答好时,却听萧荣道:“你不肯说?那你来猜下,我方才在想什么?”
初念松了口气。便拣了最恰当的话,轻声道:“娘娘自然是在想往后当如何辅佐皇帝陛下,为万民造福祉。”
萧荣笑了笑,道:“你说得倒也不错。只我方才想的,却不是这个。我是在想……”她微微停了下,“我在想德和三十四年顺宗出殡的时候。那会儿,我一人站在路边,等车子来接我。通往皇陵的路,和此刻的这条道,倒是有几分相似。”
初念没想到她竟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便道:“娘娘不大出来,自然不晓得,其实外头荒郊野地侧的道,无论是哪儿,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
萧荣失声笑道:“瞧你说的,倒像自己整日在外头跑似的。我年轻的时候你不晓得,还在我父亲的帐前应过差,甚至上过马背。”
初念不顾失礼,惊讶地看向她。萧荣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大楚早百年前就出过魏弦玉女将军,巾帼完压须眉。谁说女子只能静处闺闱?只是……”她叹了一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如今我也不过如此罢了……”
初念听出她话里的萧索之意,便顺她起头提到的女将军,转了话,道:“娘娘说起魏将军,倒叫我想起从前在山东时的经历。那时机缘巧合,正遇到了魏将军的苏姓后人。那家的女儿名世独,当时我遇她时,不过十三岁,喜好男儿打扮,平日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像男儿一样建功立业……”把苏家的情况稍稍说了,又道,“娘娘若是见了那女孩儿,想来会投缘。”
萧荣咦了声,道:“我只听说魏将军当年嫁人生子后解甲归田,原来她后人竟也这样别致。往后若有机会,定要见一见这女孩。”
两人这样说着话,气氛渐渐活络了开来。等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初念犹豫了下,终于轻声道:“娘娘,那天晚上的事,你千万不要误会……”
其实那天晚上与徐若麟纠缠时被萧荣撞破后,初念便一直想着要向她解释。但当时自己明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徐若麟抱住在亲吻,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唯恐越描越黑,反复犹豫之间,也就一直拖延下来。恰此刻正是个绝好时机,错过了,只怕往后便真没机会。不想让她留下自己与徐若麟有私情的印象,所以这才鼓了勇气开口。见萧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并未接口,压下脸上涌出的一阵燥热,低声道:“娘娘,那晚上的事您既然都看到了,我若说我和他全无干系,您想必也不会信。从前的事,我也羞于启齿。是我做不到心净,不守妇道自甘堕落,总之都是我的错。如今我悔了。唯一想的就是归宗后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是他不愿撒手,这才有了那晚之事……”
萧荣微微挑眉,笑吟吟道:“这可奇了。他对我说,一切错都在他。到你这儿,你却又说错都在你,我都糊涂了。到底该听谁的?”
初念一惊,没想到徐若麟已经在她面前说过事了。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怎么说的,会不会让她误会更深。偏又不好开口问。一阵心烦意乱,沉默了下来。
萧荣见她低头坐在自己的脚前,一脸的羞惭之色。想起那晚徐若麟的一番陈情,便道:“他当时跟我说,必定会排除万难娶你为妻。你们关系是不同寻常。若两情相悦,我也是乐见你们结成连理的。但倘若你对他无意,这世上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念丫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初念脸色微变。想了下,决定还是坦诚相告,顺势从墩子上起身跪在了她脚边,抬头道:“娘娘既这样问了,我也不敢隐瞒。我对他有无情意并不打紧。即便有那么几分情意,又能如何?娘娘您方才也说了,我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即便我归宗回了司家,在世人眼中,他永远是我死去丈夫的兄长,我也永远还是他那个弟弟的未亡人。我和他若真成了夫妻,世人会如何看待?他不惧流言蜚语,我却不想我的家人因我而遭旁人侧目。”
“男欢女爱固然是人一生梦寐之求,得之为幸。但与家人和名誉相比,孰轻孰重,以娘娘您的智慧,会如何决断?”
最后,她这样道。
萧荣凝视她片刻,忽然摇头,道:“原来你是如此做想……我倒是小看你了……”沉吟了下,道,“你这想法,他知道吗?”
初念咬唇,低声道:“我从前对他说过的。但他就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萧荣脑海里闪过那晚上徐若麟目光中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一股子拗劲,又看了眼此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神情里仿佛带了无奈委屈的初念。这下,连她也有些犯难了。
“可真是对磨人的冤家!”
她禁不住这样叹了一声。见初念头垂得更低。沉吟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道:“你所想也不无道理。也罢,既如此,我也就不从中瞎掺和了。往后就看他自己的了。你起来吧。”
初念听她意思,是不会再偏帮徐若麟了。心中虽犹似堵着石块,却也稍稍松了口气,低声道谢后,起身坐了回去。
王氏目送自家女儿上了皇后凤辇,直到仪仗车马渐渐消失在庄前的那条黄泥道上,整个人还是没缓过神。但心里却隐隐知道,必定是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正要叫人套回马车要跟着赶回城去问个清楚,忽然看见一个穿了金绣四爪龙纹样职服的轩昂男子朝自己大步过来。
本朝文武官员,从一品到丛九品,各自有不同颜色和补子图案的官服用以区分。但这种金绣四爪龙补子的职服,却并非特定某个品级官员的指定穿戴,而是皇帝对臣子的一种例外恩赏,可穿作常服。
她此前没见过徐若麟,自然不认得他。但从他服色,也知道他必定是这个昨日刚上位的新帝身边的重要人物。见他朝自己过来了,因这一天意外过多,以为又有什么事,便只望着等他开口。没想到此人到了跟前,什么也没说,先便作了个揖,面上带笑,口中道:“这位可是司家的伯母?小侄徐若麟。冒昧打扰,伯母有礼了。”
王氏一怔,这才醒悟过来。没想到这人竟是徐家那个著名的反骨长子徐若麟。再上下打量了下他,见他恭恭敬敬一脸笑容,虽有些不解他何以竟会对自己这样礼数周全,但心中忽然却一动——自家女儿人虽已经回来了,那边的廖氏对她着人送去的文书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个徐若麟,他保的平王坐了江山,他这个功臣富贵荣华自然不在话下。从前虽被驱出了徐家,但归宗是迟早的事,一旦回去了,在家族中的地位与从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与那个嫡母廖氏,关系想必不怎么样。往后倘若能得他助力,或者说,不敢奢望他的助力,只要他在接下来自己女儿归宗的事上不随廖氏一道作梗,凭廖氏如今仅剩的底气,自己又有何惧?
王氏心念飞快转过,立刻便有了主张。她是长辈不需回礼,态度却也十分亲和,立刻笑道:“原来是国公府的徐大爷!妇道人家眼拙,方才没认出来,徐大爷勿要见怪。”
徐若麟忙道:“不敢。伯母叫我名字便可。”
王氏笑吟吟点头,让出了道,请他入内稍坐。
徐若麟看见王氏,之所以过来见礼,倒也没别的什么意图,想的只是和未来的岳母先混个脸熟。见她热情,心里那得自于她女儿的挫败感一下便被冲淡了不少,有心也想再给她尽量留个好印象。道了谢后,便随了王氏往里而去。
徐若麟本就一表人才,今日穿了整齐职服,更显气宇轩昂。加上他欲讨好王氏,彬彬有礼,言谈不俗,坐下没一会儿,便把王氏哄得喜笑颜开。让了茶后,赞道:“从前没见过你的面,光凭人言,还以为你真的如何。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风采的一个人。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徐若麟见王氏看起来对自己似乎颇满意,压下心中的得意,谦虚了几句。王氏笑着看他一眼,忽然叹道:“贤侄,你从前一直在外,可能还不晓得家中之事。你二弟的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女儿,不是在你家已经守了将近两年吗?这天下做亲娘的,哪个不疼自己的儿女?我自然不忍看到我女儿年纪轻轻便孤苦到老,思前想后,这才一咬牙,宁可被人背后所指,也想让我女儿归宗,好图谋下半辈子。不想你那嫡母却从中作梗,非死死拦着不肯撒手。这不,如今我女儿人虽回了家,只我送去的文书,她连个信儿都不回!我打发人去催,反倒被她叫人打了出去。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大楚可有那条王法说出嫁死了丈夫的女子不能归宗?可把我愁死了!”
这事,徐若麟自然也是知道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此时却不好对王氏言明。因此只是道:“伯母拳拳之心,叫我甚是感动。伯母放心,令爱归宗,合乎人情,能阻了一时,阻不了一世。只要伯母不放手,想来很快便会如愿。”
王氏听出来了,他虽没说帮自己,但这口气,就是赞成的意思。心便放下了些,忍不住道:“托贤侄的福,但愿一切顺利。说出来贤侄勿要笑,我女儿倘若能够顺利归宗,往后再得一桩上善姻缘,下半辈子有依靠,我这个做娘的,便是折寿也愿意啊!”
徐若麟听她提及初念姻缘,看了眼,见她坐那里面上带笑,目光微微闪亮,似乎有所思量,凭了自己的敏锐,总觉着她似乎已经有所计划了。想了下,便若无其事地问道:“伯母可是已有佳婿人选?”
大凡女人,遇到心中得意之事,十有□总希望能叫旁人也知晓。王氏也是如此。加上觉得面前这徐家长子颇投自己的缘,忍不住便压低声,道:“也不是外人。就是我王家兄长的小儿子默凤。那孩子我自小看着长大,是个稳重之人。和我女儿也算一道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倘若真能成事,那便真是我女儿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徐若麟心咯噔一跳。微微皱眉,极力搜刮脑中的印象,终于浮现出王鄂王御史家中那个三子王默凤的样子。
他先前一贯所想的,便是如何让初念回心转意愿意从了自己,却从来没有防备过她还有另嫁的打算,或者说,是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她便已经有了适合的婚嫁对象。听王氏的口气,那个王家的表哥和初念很熟,说不定比跟自己还熟。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如今一个就要归宗,一个还没娶妻,上头还有个极力想要撮合的王氏……
徐若麟心里掠过一种原本自以为一切在握,此刻才发觉其实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忽然身下如有针刺,有些坐不住了。
王氏说完心中得意之事,却见对面的徐若麟一语不发,笑意渐消,脸色微变。有些不解地问道:“贤侄,你怎么了?”
徐若麟一下站起了身。面上又挂上了笑,道:“伯母,这实在是件好事,但愿一切顺利。我方才伴驾而来,此刻已经喝了伯母的茶,不敢再停,这就先告辞了。下回若得伯母的便,再上伯爵府拜望。”
王氏忙点头,跟着起身相送。到了门口,徐若麟朝她作揖告辞,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翻身便上马疾驰而去。
王氏目送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丝毫不知个中缘由。只独自在原地细细想了下今日发生的一切,犹在梦中,笑叹了下,急忙也叫人套好马车,坐了上去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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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皇帝的坐骑与皇后的凤辇先后入了大开的城门。此时已是傍晚了。宽阔的街道两侧,神情肃穆的卫兵执戟分立,他们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戟尖在阳光里闪着刺目的光,两边的百姓们伏地跪拜,呼声不断。
初念一直坐在萧荣身前的那张墩子上,感同身受着这一刻她作为帝国皇后而得到的无上荣耀。直到马车最后停在了外侧皇城最南的承天门前。
入承天门,往里是端门,御道两侧左社稷墙,右太庙,再往里过午门,便是殿宇重重的宫城。奉天门里,由南往北依次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东西武英、柔仪、文华、春和四殿,再往里,乾清宫后,便是萧荣今日要被迎入的坤宁宫了。
在几乎响彻云霄般的“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千岁”的整齐参礼声中,初念下了马车,立于承天门外,看着萧荣挺着笔直的身背,在斜照的金色夕阳余晖之中,一步步往里而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御道尽头。
“司家姑娘,这边请上马车,奴派人将您送回府去。”
边上一个得过崔鹤吩咐的太监面带笑容地过来,弯腰引着初念往另架马车去。初念一笑,随他去时,忽然看见徐若麟还立在承天门外的那道宫墙之侧,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墙头的琉璃瓦反射了夕阳,正投在他的脸上,金灿灿地微微有些晃眼。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原本有些紧绷着的面庞忽然松了下来,朝她慢慢一笑,直到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齿——这一瞬间,初念却看得清清楚楚。他虽在笑,目光里却分明掠过了一丝奇怪的情绪。她说不上具体是什么,仅凭直觉,譬如不怀好意。
天气还有些燥热,她却因为他的这个笑而感到一丝凉意。立刻转了目光,低头跟着那太监匆匆从他身前走过。
初念被送回家后没多久,王氏在天擦黑前,也回了。到她屋里,让下人都出去后,径直便问了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初念此时也不隐瞒了,便道:“祖父想来从前便暗中投于平王。王妃被救出后,这才被安排送到咱家在秋山的庄子里避几日。我也是出了城后才晓得的。娘你再过些日子,应便会明了了。”
王氏呆了片刻,这才长长吁出口气,喃喃道:“新帝登基,我还一直担心咱家往后该怎么办。原来……,你祖父早就已经开始铺路了……竟是如此!怪不得呢!我说他从前怎么忽然改了性子,竟闷声不响地便默许我将你接回来!”
她终于喜形于色,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握拳,在屋里走了来回几趟,忽然想起先前在秋山庄子里与徐若麟的一番话,这才重新坐回初念身边,道:“女儿,你可知道你上了凤辇走后,娘在庄子里和谁又说了话?”
“谁?”
“徐家的那个徐若麟!”
王氏说完,见女儿一脸吃惊,脸色都似有些变了的样子,略微不解,问道:“你怎么了?我提起他,你仿似有些害怕?他不是你从前在徐家的大伯吗?”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道:“娘,你怎么和他说上了话?都说了什么?”
王氏瞄她一眼,道:“又不是我找他说的。是他先过来向我见礼。我出于礼节,这才邀他进去坐了片刻。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几句。娘最后提了下你和你表哥的婚事。”
初念大惊失色,眼睛一下睁得滚圆,一把抓住王氏的手,也不顾礼仪了,失声道:“娘,谁说我和表哥有婚事了?你怎的在外人面前就胡说八道?”
王氏被女儿抢白,不怒,反倒呵呵笑了起来,道:“娇娇,这种事,你在娘面前还瞒什么?娘早就看出来了,你表哥对你有那份心意。只是自打那回他到我们家去了后,不是一直没再来吗?这世道是乱,只再乱,也要过日子的。娘忍不住,半个月前借故去了趟你舅舅家,找了你表哥试探了几句。他便把事都跟我说了。说已经向你表了心意,只是你一直没回复,他也不敢再扰你,这才没过来的。我当时便去见了你舅舅。他也应了。说等事情都消停了,他便做这个主。这都是这阵子乱之前的事了。你瞧,你舅母早去了,你舅父又自小疼你,也这样一口应了下来,这事难道还有变数?你就等着娘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到时候高高兴兴把你嫁出去便是。”
初念一时傻了眼,没想到自己浑然不觉之间,母亲王氏已经雷厉风行,把什么都定好了。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
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先前在承天门外,徐若麟会对自己露出那样一个笑容。那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她终于有气没力地道:“娘,就算这样,这种事你也不该跟他说的。他是徐家人,和咱们怎会一条心?”
王氏不以为然:“他是徐家人没错。只他先前与我说话时,对我分明十分地亲近。现在想来,不但因你祖父的缘故,必定也和你救过他女儿果儿有关。以他如今的身份,日后只有咱们求他的份,不会是他要打咱们的主意便是。反正听他口风,应该不会帮你婆婆为难你。这就行了。再说了,我还真想他能把这消息带到徐家传你婆婆耳朵里去,气死她!”
初念嗔目结舌,见王氏神色骤然转阴,咬牙道:“那老虔婆,前回在护国寺里,说你便是归了宗,也别想有好人家要你!你不晓得,娘每次一想起她当时说这话的样子,便恨得牙痒痒,咬她一块肉下来才解恨。如今你婚事定了,她廖家也成了脱毛的凤凰,我不怕她死不松手,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姑奶奶在吗?就凭你当初救了果儿,这天大的人情,她不还不行!”
王氏还在嘀嘀咕咕,初念却是心烦意乱。
她的眼前再次掠过今天徐若麟望着她时的笑,又想起了从前在芷城苏家的庄子里,他临行前曾说过的话:“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一阵不寒而栗。
王氏终于发泄完了,抬眼见女儿脸色不不大好,目光略微呆滞,这才觉到她的不对,忙问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见她摇头,伸手探了下她额头,觉着也没热,想了下,以为是她这些天累了,便道:“娘叫人把饭送你屋里来,你吃了,早些歇下,好好养精神。”
王氏离去后,初念这一夜自然没睡好。第二天起来也无精打采,只觉做什么都不得劲。到了午后歇晌午觉的时分,再次想起王氏昨日说过的一句句话,忽然想到了件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顿时毛骨悚然。急匆匆起身便往王氏屋里去,也不管她正在睡,叫醒了立刻便道:“娘,你快去劝舅舅,让他千万不要忤逆皇上,否则只怕大祸临头!”
初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前世里,平王登基之后,遭到了一干忠于元康帝的大臣的反对。这些臣子多出身士林,并不畏死,其中便有初念的舅父王鄂。从前的具体情况,她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其中一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便是平王登基不久,有一天这群人自发身穿麻衣到太庙面向青天哀哭,触怒了平王,集体被斩杀在午门之外,本还要连坐亲族以儆效尤,后被朝臣上言阻止,这才作罢。
王氏迟疑了下,道:“不会吧……”
她口中这么说,其实被初念一提醒,连自己心中也有些打鼓起来。自己这个兄长王鄂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出了名的孤直清高,就是因为直言,从前几度被贬。现在平王夺了侄儿的皇位……
她脸色微变,想了下,也匆匆起身,先去找了司彰化,见他不置可否,显见是不欲多管的样子,便叫家人备车,自己登车离去了。
初念一直等王氏,等到了将近傍晚,才见她回来。却是脸色苍白,神色抑郁,心便咯噔一跳,知道必定没好消息。果然,随她入了房,探听消息时,见王氏双眉紧锁,长叹口气,道:“你舅舅……他竟然在院里已经横了口棺材。我过去的时候,你表哥正跪在他跟前求。我也说尽了话,劝他为儿孙着想一下,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去,只说杀身成仁,便是满门被灭,他也绝不后悔。你也知道,他那样的性子,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初念一下也是心口冰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时候,有些事情,即便你知道了结果,却仍无力去改变。因为你即便能改变自己,但别人,却无法在你掌握之中。这样的无奈,初念其实已经不陌生了。前头徐若麟就是个例子,而此刻,自己的舅父王鄂,也显然是这样。
对于像王鄂这样受了正统教育的士林阶层来说,平王这样的上位,绝对是不能接受的谋朝篡位,他们为之愤痛,甚至不惜用自己和家族的人头去反抗,这在旁人看来愚不可及,但在他们自己眼中,却是一件足以能够青史留名的壮烈之举。
还能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捆了他,限制他的自由?莫说王默凤和此刻还未赶到京中的另两个表哥敢不敢做出这样的忤逆举动,即便他们敢碰虎须,也不可能这样过一世。
这一夜,初念和王氏在辗转中彻夜难眠。
第二天,便是平王入金陵后的第一个朝堂日。司彰化四更多便起了身,戴好五梁冠,穿了浆得笔挺的黄绿赤紫云鹤花锦朝服,执了象牙笏,坐轿子入朝——只是竟然不过在辰时便回来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老头子在王氏和初念忐忑的目光注视之下,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匆匆往书房去。吓得王氏到处找人打听消息,到了晌午,很快便得知今日朝会的经过了。
这个平王入主金陵的第一次文武百官大朝会,显然叫他非常不满,甚至颜面尽失——原内阁两大首辅,兵部尚书方奇正据说在城破次日自裁于中堂,剩下的廖其昌今日闭门在家,称病拒不上朝。另有三十五人效仿他的举动,没有来面圣。而上了朝的文武百官中,有十一人面向赵琚拒不跪拜,口称“陛下何在,竟要我等忠臣孝子跪拜此人?”赵琚拂袖而去,朝会被迫中断。这十一人里,除了王鄂,还有翰林院学士吴松、宋文、礼部侍郎陈浩、国子监祭酒李元等。赵琚离去后,这十一人在昔日同僚或惊骇或钦佩或不屑的目光注视之下,以引颈就戮之态,昂首阔步出了金銮殿。
三天之后,新帝再次上朝。而此时,在通往皇城的承天门的阔道之上,王鄂等人身穿麻衣,正面容悲痛地步行往太庙而去。街道两边,挤满了窃窃私语不停的围观百姓。这一行人快到承天门,侧旁里忽然涌出了一队兵马,上前不由分说,便将王鄂等人捉住,捆绑后塞入马车。
王鄂极力反抗,只哪里是那些如狼似虎兵丁的对手?很快便被交臂于身后,按在了地上,抬头之时,看见魏国公府徐若麟骑在马上静静立于道旁,正冷眼看着这一幕,顿时满腔愤怒,破口大骂道:“你这无宗无族的无知小儿!甘为赵琚鹰犬爪牙残害忠良!徐信德若地下有知,定也要起来唾骂你这不孝子孙!”
信德是第一代魏国公徐显殁后的封号。
徐若麟对着士兵下令:“把他捆起来,嘴巴堵上。”
王鄂还要再骂,嘴里已经被堵上了布,被架着呜呜地投进了一辆马车,和同行之人一道被关了进去。
徐若麟望着几架马车离去,在边上百姓们惊骇的目光注视之中,微微蹙眉,出神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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