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最怨念也最眷念的地方吗……
“哎哟,小傻子你可回来了!”店老板走出来,一眼看见君微背后的阎煌,呆了呆,“这位是?”
君微正要作答,却被阎煌抢了先,“内人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意外地“啊”了声,但到底是生意人,很快就拐过话头,“不麻烦,不麻烦,您夫人可爱得很,客人的小孩儿都很欢喜她。”
阎煌揽着君微的肩,问:“这些日子,她的房钱——”
“啊,有人替她付过了。”老板倒是个实在人,“还多付了好些日子的。”
果然。
“是什么人付的?”
老板为难了,“那人穿得一身黑,斗篷捂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看不见,不过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说话没几句就咳嗽,咯血——出手倒是真阔绰,一口气给令夫人付了一个月的房钱。”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妥,忙止住了。
阎煌微微垂眸,看了君微一眼。
小姑娘一脸懵,摇了摇头,“我不晓得这事儿。”别说什么黑衣人了,她连住客栈要房钱的事都是刚刚知晓的。
“对了,”店老板说,“公子你等等,令夫人还有些东西在鄙人这里。”
说着,他回了柜台后,不多时就拎了个布袋子出来了,递给阎煌,“这东西,鄙人怕令夫人……呃,单纯,会给人骗走,所以一直没敢给她。如今公子既然来接人了,就物归原主吧。”
阎煌伸手接过那不起眼的袋子,随手系在君微腰间。
“这袋子也是奇怪,怎么都打不开,”老板嘀咕着,“不过我初次见到令夫人的时候,这袋子散发着奇怪的绿光,跟保护罩似的,连蚊蝇都近不得身。”
布袋子是君微的乾坤袋,这种认主的宝物,寻常人自然是打不开的。
至于护着小妖怪的绿光,莫非是久无音讯的澜恭吗?
“……知道了,这些日多谢老板照顾,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不住了吗?那剩下的房钱——”
“留着给孩子买糖罢,”阎煌又抛了一锭金子过去,“谢了。”
“哎呀,多谢公子,多谢!”
街角,暗处,露出黑色的一角。
斗篷的阴影下,单薄而几乎不见血色唇抿得极紧、极紧。
作者有话要说:喂喂喂?就这么未婚夫妻了,你内人她自己知道吗?
☆、荧光
从长庆到南疆,阎煌一路花了十数日, 带着君微同行, 车马就更慢了。
小姑娘似乎是将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 见什么都觉着有趣,缠着他问东问西。从前或许是因为心里还存着“找先生”这么一回事,所以还收敛些,如今心无挂碍,就真当游山玩水了。
一串糖葫芦, 一个风车都能换她笑颜。
起先,阎煌还在愁如何唤回她的记忆来,如今却隐隐觉得就这样重新活一次也好。
前尘旧梦,开心远不如烦恼多, 忘了未必是桩坏事。
白日里, 君微玩得尽兴, 入了夜,睡得也就香甜。偶有中途不得不耽搁在荒郊野岭的时候, 她就枕在阎煌腿上, 一觉到天明。
倒是阎煌,彻夜不能成眠。
总担心眼一闭,她又会像那日一样化成星辉消散似的, 一瞬不敢让她离开视线。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发现每夜子时,小妖怪的身上都会泛起淡淡光辉,一层薄雾似的包围着她, 伸手去触,只觉得温热,却并无实体。
他走南闯北,百年来也算是见过世面,却不晓得此为何物。
这夜子时,枕在他膝头的小妖怪身上又散出浅浅光辉来。
阎煌靠在树干边,捏起她的一缕青丝,流光从指间流泻,他正出神,却听见一声清幽的叹息。
可君微眼还闭着,睡得香甜。
“谁?”他压低声音,哑声问。
那个声音似乎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阎煌听出来了,是个女子。
只是不知为何,他看不见对方。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不现身相见。”
夜间的林子,风吹树叶簌簌作响,若是普通人大抵要害怕或是疑心幻觉,但阎煌此人向来对自己的判断有十分信心,便是对方再也不开口,他也晓得那女子就在附近。
良久,那女声才重新出现,“你的伤,很重呢。”
他本是半妖,却为了救君微生生被斩开妖魄,丢了一半性命,昏睡了足足十日,纵然表面上看不出累累伤痕,骨子里也是千疮百孔。
这人竟能看得出来?
阎煌心中起了警惕——虽说之前以金芝妖的身份救赎了长庆百姓,君微早已不是曾经九叶金芝之身,不至于招来觊觎,但以他如今残躯,真要遇上强敌难免捉襟见肘。
仿佛是看见了他无声握剑的动作,那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啊……我怎么会伤你?”
随着这一句,阎煌只觉得后背左胸一热。
不待他做出反应,已有什么源源不断地被输入经脉之中,犹如温暖春|水滋润着干涸的经脉,一点点温煦起他这多日奔劳之下疲惫的身体。
待那温热感退却,阎煌方意识到是“那人”在替自己疗伤。
“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那个声音再没出现。
他心急之下想要起身,结果惊动了膝上的睡着的君微,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大狐狸,怎么了?”
“没什么,”阎煌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了,“你适才唤我什么?”
被吵醒的君微愣神,“大……狐狸?”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他呀?一开始她明明是叫哥哥的,后来硬是被“未婚夫”纠正,让她叫煌哥哥,她觉得别扭,索性都用“喂”来取代,这脱口而出的大狐狸,连君微自己都不明白从何而来。
可是看着面前的阎煌,眼中泛着光,似乎很是惊喜……她想,大约自“失忆”之前就是这么唤他的吧?莫不是记忆要回来了吗?
“微微,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君微摇头。
阎煌克制住了失落的神色,只柔声说:“不急,慢慢来。”
“嗯……我刚刚依稀听见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林中空寂,许是畏惧于阎煌的威慑,连飞禽走兽都不太靠近他们,哪里来的人呢?
阎煌下意识看了眼她的发梢,此刻子时已过,小妖怪周身的荧光也已经荡然无踪。
“梦话罢了,时间还早,再睡会吧。”
君微蜷起膝,抱着腿,下巴垫在自己膝头盯着他,“刚刚我做了个好奇怪的梦。”
“什么梦?”
“梦里,”她努力地回忆着,“我在跟什么打架,云里雾里的,打得很激烈的样子。”
打架?
小妖怪哪有这本事,遇上危险能逃掉就算三生有幸了。
“跟什么人打架?”阎煌向后靠了靠,倚在树干上,然后就看见她下意识地也跟着挪了过来。
“不认识,”她小脸嘟嘟的,似乎十分苦恼,“我好像记得,有个同伴叫……什么,宫。”
阎煌试探地说:“澜恭?”
“对对,澜恭!”君微一下想起来了,“他还长了条长尾,好长……有,一条龙那么长。”
“那你可曾见过龙?”
君微被问愣住了,慢慢摇了摇头,“没有啊。”
她似乎总是冒出一些记忆之外的话来,真要去细想,却怎么也挖不出来源。就像有些东西埋藏在山顶厚重的积雪之下,风一吹,浮雪飘开,若隐若现,但你永远也看不真切。
见小妖怪愁眉苦脸想得十分痛苦,阎煌莞尔,伸手将她揽过,按在膝头,“别想了,等你记忆恢复了,自然什么都知道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精蓄锐,好好睡觉。”
“可是——”君微还想再爬起身,却被他的掌心按住了。
“再可是,”声音低哑,带着威胁,“我便要抱着你睡了。”
果然,立刻一动也不动了。
不多会,小姑娘便再度睡沉了。
阎煌垂首,凝着她的睡颜,不由蹙起了眉。
很显然,她的记忆并不是失去了,而是被藏在更深的地方,甚至……比他所知道的更多。
他抬手,抚过自己的肩头。
原先留下内伤的地方,此刻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那个替他疗伤的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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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回宫了!”
“陛下——”
整个大沣皇宫一片喧闹,宫人们奔走相告,新帝终于回来了!
本就是突逢变故,新帝即位就陷入昏睡,醒来甚至不曾与众人谋面就离宫而去,难免惹人非议——现如今好了,一国之君总算回来了。
两人一马,自宫中长路穿过,宫人们只看见一抹青白色,被护在新帝身前,小小的一只。
“难道是那位回来了?”
“怎么可能!那位已经没了……”
“也对,可是老宫人都说,陛下离开长庆就是为了寻她回来呢。”
“若当真是那位……这皇宫怕是很快就要有女主人啦!”
“可不是吗……”
阎煌下马,双手去抱君微,脚还没着地,就听一声“我的小君君啊”,红色身影已经奔了过来,作势要抱住她。
君微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阎煌身后躲。
獙老双臂僵着,尴尬地看看左右,“这是怎么了?”
阎煌侧手扶着小姑娘,淡道:“她谁也不记得了。”
獙老愣了愣,把手缩回袖子,悻悻然又不无安慰地说:“人回来了就行,旁的慢慢来。”
风烟波自他身后缓缓走出来,目光停在阎煌脸上,“去这么久,我都准备建议重选新帝了。”
“啐,”獙老哼道,“丫头就不能好好说话?之前不晓得谁跟有异议的官员吵得脸红脖子粗?”
阎煌眼眸微垂,“这些日辛苦了。”说完,转身去对君微说些什么。
身后风烟波与獙老面面相觑——出门一趟,这大少爷转性了?还会说客气话了。
“微微,他们是你从前的朋友,不会伤害你,你可以放心。”
君微从他身侧探头,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风烟波和獙老,然后嘴一咧,甜甜地笑了。
“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去歇着,待我回来。”
君微揪住他的衣袖,没说话。
阎煌握住她的小手,俯身在她耳边说:“我保证,子时之前一定出现在你面前。”
她这才放心,直目送阎煌被一群官员随从簇拥着去了前朝,才恋恋不舍地回头,立刻撞上了獙老探究的目光。
“当真不记得我了?”
君微摇摇头,“你莫不是我的弟弟?”
獙老眉毛一飞,一个板栗扣在她脑门,“你才弟弟!小君君你这没大没小的,老夫是……是你爷爷还差不多。”
君微委屈地捂着脑门,心道,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可不就是弟弟么?
风烟波忍着笑,勉强严肃地说:“你带小娘子去歇着,我去去就来。”
獙老问:“你干嘛去?”
“去给阎郞撑腰。”
说罢,她便阔步走了。
君微瞧她英姿飒爽,不由羡慕,“这位姐姐是何人?好生英武。”
獙老哼了一声,“野丫头罢了,你少跟她混,学得不男不女的。”
俩人缓行,回了离勤政殿最近的千祥宫。
“这是那小子临走之前特意吩咐收拾出来的,”獙老轻叹,“他还真是自信,一定能把你给找回来。这信心,连老夫都没。”
君微抚摸着院子里的白梅树,只觉得亲切极了,“他说了,天地虽大,但只要想找,没有找不到的人。”
除非,不想找了。
“……此话也有几分道理。”
两人正说着,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名年轻的宫人,手里捧着衣裳,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君姑娘,女婢吟歌,是来服侍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宫中要有新的女主人……了呀
☆、沐浴
君微不明白,她有手有脚为什么还要人伺候?
于是从那宫人手中接过衣裳, 道了谢, 她摆摆手,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你忙你的去吧。”
吟歌袖手低眉,“从前陛下在宫中的时候,衣食住行都是奴婢照应的,从未假他人之手。”
听见提起阎煌, 君微又回身,仔细打量她,看起来不过阎煌一般年纪,打扮也同普通宫人无异, 只是眉眼间更沉静些……似曾相识?
可是君微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那夜, 姑娘找不到去勤政殿的路, 是奴婢给指的路。”吟歌说。
那夜?
君微迟疑,她不太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
“说这些做什么!”獙老忙将两人隔开, “既然拿了衣裳, 就去换洗一下吧。瞧你脏的,泥猴儿似的。”
君微被他推搡着入了偏室,里间烟雾缭绕, 已蓄了满池子热水,一圈婢女候着。
“这么多人……”
獙老看出她的不自在,于是替她遣散了婢女,最后只剩下吟歌一人。
这些日子阎煌不在, 吟歌跟前顾后颇为眼熟,听说还是照顾过阎煌母子的老人,应该信得过。
“老夫不方便,留意你一个人又不安全,”獙老好生劝说道,“你在帘子里,她在帘帐外,有事就喊她一声,可好?”
君微怕他为难,想了想,同意了。
虽说隔着白色纱幔,可外面毕竟还有生人,君微总觉得不太安心,索性穿着白色里衣入了水。
热水舒缓了筋骨,她靠在池壁,对着房顶冷不丁想起宫女所说的“那夜”。
一路北上,她不是没有问过阎煌关于自己为何失忆,但都没有得到准确的答复。
他总说,不用急,记忆会慢慢回来。
君微只是丢了记忆,却并不迟钝,她能感觉到所有人对这个话题的回避,仿佛她的失忆关系到某个让人难以启齿或是不忍回顾的秘密。
“君姑娘,水可嫌冷或是嫌烫?”吟歌的声音从纱幔外传来。
“刚刚好。”
“那就好,水温是照着陛下的喜好配的,奴婢还担心姑娘会嫌烫。”
连洗澡水的温度也如此清楚吗?真看不出来,阎煌竟能习惯有人伺候着沐浴。
君微拨了拨水面,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
“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陛下可是挑剔得很呢。稍稍不合意,就算踏进池子了,也要出来,逼着你给重新调整了水温才肯罢休。”吟歌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笑意,像沉浸在回忆之中,“而且他也不要旁人,除了娘娘,只肯让我近身。”
君微细细的眉蹙得更紧了。
沐浴这般私密的事,有人在旁不觉得别扭吗?
“陛下这般讲究的人,这些年在外面风餐露宿也真是为难了。”
是哦,与她一路奔波,别说水温了,常常只能在溪边抹一把脸——君微回想着这些日子同阎煌的相处,越发觉得他跟吟歌口中养尊处优的王宫贵胄截然不同。
不由起了疑,小手鞠起水,让水流自指缝中倾泻。
听不到她的回应,吟歌轻声问:“君小姐?”
水声之后,女孩儿娇俏的声音传来。
“姐姐,你说的事儿,都是哪个年代的事儿啦?”
……姐姐??
吟歌一愣,就听君微接着说:“煌哥哥的娘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姐姐伺候过煌哥哥和他娘,那时候他应该还是奶娃娃吧?”
“你不是——”
“我是失忆了,”君微笑道,“可煌哥哥没失忆呀,他都会告诉我,事无巨细。”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楚。
而且之前阎煌让她叫煌哥哥,她死活不肯,如今一口一句倒十分地溜,听得吟歌眉毛直打结。
“姑娘说的是,”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待姑娘自然是不同的,刚刚即位,又身受重伤,还不远万里去寻姑娘,这般情深义重,谁人能比?”
伤?
她并未发现阎煌有伤在身。
“什么伤?”
“为了保住姑娘的性命,陛下元神大损,那夜之后足足昏睡了十日,听风姑娘说陛下至少折损了一半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