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命
「是日,山河屠戮, 百废重兴, 尽在朝夕之间。亡者死而复生, 枯木二次逢春,更有龙凤诸神觉醒之异相。是为,新帝即位之吉兆。」
——帝记
*** ***
长河落日,余晖将人影拉得细长。
河岸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相连, 看起来就像手挽着手。
咕噜噜。
饥肠辘辘的声响。
阎煌回头,正对上小姑娘不好意思的眼神,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双手捂着肚子, 头一歪, 笑问:“还要走多久才能进城呀?”
“饿了?”
“嗯……”将乾坤袋伸给他看, 君微眨巴着眼,“带出来的干粮都吃光光了。”
阎煌上下打量她, “个头不大, 食量不小。”
“琅山灵气充沛,不觉得饿,来人间才发现一顿不吃饿得慌……”君微揉着饿瘪的肚子, 可怜巴巴地问,“要不然,抓条鱼烤来吃一吃,好不好呀?”
“问我作甚?”阎煌挑眉, 手中扇子一摇,懒洋洋地反问,“难不成还指着本少爷替你捞鱼?”
君微撇撇嘴,捋起衣袖,从乾坤袋中放出机甲兽,踩着河边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往河滩走。
阎煌也不催她,闲闲地摇着扇子作壁上观。
夕阳余晖给河面铺上一层金色,也给娇小的小妖怪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他忽然有些疑惑——
初遇搭伙赶往长庆的时候,小妖怪是这个样子的吗?眼神清亮,笑容无邪,对他的欺负逆来顺受,乖得叫人舍不得下重手。
那时他有注意到这份不舍得吗?
小妖怪脱了鞋,赤脚走进河里,雪白的手腕脚腕沾了水,细得好似一折就断。
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家伙,他是怎么舍得使唤她做这做那的?
“啊!”一声低呼,君微背对着他,低下头。
阎煌未及多想,人已轻身入河,将小妖怪抱上了岸,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头破了。
属于九叶金芝的妖气顿时弥散出来,惹得人心神激荡。
阎煌这才想起来,自己最初逗弄她,带着她,不过是因为觉得她的本体或许有用。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完全忘记初衷了的……
以灵气封闭住她的伤口,阎煌冷着脸,轻嘲笑道:“芝麻大的口子,有这么疼?”
君微眼泪汪汪,弱弱地说:“真的疼。”
真是……娇气的小妖怪。
阎煌随手丢了个东西给她,她手忙脚乱地接过来,顿时眉开眼笑,“居然还有糖丸!大狐狸,你真好。”
余光看见小妖怪欢天喜地地剥了糖纸吃,阎煌已飞身跃居河边大石上,定睛片刻,指间的石子飙出——
一条鲤鱼很快便翻着肚皮浮上河面来,被机甲兽摇着尾巴叼上了岸。
阎煌返回岸上,正落在为他击掌的小妖怪面前,她翘着受伤的那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掌心啪啪拍着,“大狐狸,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那个……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忙生个火可好?”
……
篝火边,阎煌隔着火光看向猫儿似的啃着烤鱼的小姑娘。
“……你要吃吗?这半边我没碰过,不脏。”
“你自己吃吧。”
“那我不客气了喔。”
“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大狐狸!”
“嗯。”
“你说要带我吃全京城最好吃的东西,”她嘴边还有食物的残渣,眼里倒映着火光,笑眯眯地问,“是骗我的吗?”
不是。
当然不是。
别说京城最好吃的,就是要啖他肉饮他血,他也绝无半个不字。
“还饿吗?”
“还疼吗?”
“走,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东西。”
“小妖怪?”
“微微?微微!”
阎煌猛地坐起身,入目是明黄的纱幔,丝被从身上滑落,前身后背的汗已将白色里衣完全濡|湿。
“陛下!您醒了!”
端着水盆推门进来的宫女满面惊喜,冲到塌前,眼中含泪,“您可算是醒了,您这一睡十日,奴婢……大家,都急坏了。”
阎煌坐在床沿,良久,才从那个有小妖怪的梦境中完全抽身。
自然是梦。
那个怕饿,怕疼,怕孤单的娇气小妖怪魂飞魄散已经十日有余,这大沣王宫也已然易主。
他这个从未觊觎过王位的人,最终成了皇宫的主人,却并无半点喜悦。
纵天下归心,却再没有了可以并肩的人。
“陛下……您还好吗?”
阎煌收敛心神,看向一旁的宫人。这女子她有些印象,是先帝近侍,叫吟歌。
幼时他未离宫那会,她就在沣宫内了。母亲不受宠,他也受尽冷眼,唯独这吟歌待他母子二人一直和善,尽管当年她自己也不过普通宫女。
“无碍。”阎煌拿起一旁的中衣。
吟歌伸手要接,“奴婢帮您——”
“不必了,”阎煌避开她,“去找风烟波来。”
吟歌后退了两步,垂手应下,出门去了。
不多时,风烟波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阎郎,奴家以为你打算长睡不醒了。”
“休得胡言,”尾随她进来的獙老呸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阎煌倒是浑不在意两人的抬杠,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温茶,抿了一口,“有件事,拜托两位。”
风烟波打量着他的脸色,相较于从前明珠般的翩翩公子哥,眼前的年轻帝王看起来憔悴了太多,眼底一片清灰。
“说罢,就算奴家办不到,还有老古董在。”
獙老恼火,“老夫是你的奴隶吗?”
“那倒不是,反正你如今无家可归,在哪儿不是待着,先不说这个……阎郎何事?”
阎煌放下茶杯,“我不在时宫外之事有魏康,宫内琐事劳烦帮忙看顾着。”
“你妖魄受损,元神大伤,如今这半死不活的还想上哪儿去?”
“地府。”
“什么?!”这次是獙老和风烟波异口同声。
獙老坐在他对面,急切道:“小子,你可知以你如今半条命去地府,太半是有去无回,非但救不回小君君,还可能弄得这王宫再次无主,天下大乱。”
“正因我妖魄受损,只剩半条命,我才更要去把微微找回来,”阎煌捏着茶杯,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既已收了我半条命,自然该还微微半条命来。”
獙老一时语结。
那夜之后,君微魂飞魄散,夙天纵遍体鳞伤,他身为局外之人本不该掺和进来,却也不免有些私心,总觉得天下本是慕容氏的,被人横刀夺了天下夺了妻子,心中有怨也算人之常情——更何况,到最后夙先生为了救君微也拼了性命,险些散尽修为。
在那一刻,獙老承认心中天秤曾偏向过夙天纵。
可是,直到看见风烟波那丫头难得露出脆弱无助的神色向他求救,说是阎煌快要死了……他才明白总说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是什么意思。
这个看起来轻佻倜傥的英俊后生,竟将自己的妖魄放在了小君君身上。
明知,她肯定要承受的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也没有提前把妖魄取回来。
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为她分担一半寿命。
獙老心中大乱。
他本是不问世事的上古神兽,常年居住在琅山,接触的都是一如君微般天真单纯的生灵,未经情|爱,此刻才明白人类果真是复杂的生物。
爱,恨,都能凌驾于一切。
“也罢。”獙老叹息,“老夫拦不住你们这些后生,只得一句忠告,听与不听随你。”
阎煌没有说话。
没走开,已是对前辈的尊重。
“小君君之所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挽回局面,一来因为她认定自己有错在先。二来,也因苏印是明君,大沣太平盛世,百姓和乐……她不愿天下动荡,平民受苦,你可记着她的心愿——平安归来,这天下还等着你。”
阎煌深深看了他一眼,“……暂时,托您看顾。”
重音在暂时两个字。
獙老点点头。
阎煌离宫时,遇见了守在门边的吟歌。
“陛下!”她恭恭敬敬地迎过来,垂首道,“那夜,我曾见过君小姐。”
听见小妖怪的名字,阎煌顿下脚步,等她继续说。
“是她救了奴婢的母亲,弟妹,”她温温柔柔地说,“请您务必把君小姐带回来。”
阎煌点头,要走。
“还有——”吟歌急忙拦住他,抬起眸子,“您也一定要平安回来,奴婢……会一直等着。”
阎煌看了她一眼,终究仍只是点了点头。
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之外。
樱花飘落。
吟歌站在屋檐下,接起一片樱花,低垂下眉眼,捏碎了。
*** ***
入地府,需过忘川。
阳界之人自然无法随便出入,可阎煌本就是半妖之身,硬生生闯进地府。
艄翁无奈,边摆渡边说:“这地府又不是名山大川,你们这些少年人来来去去的闯来有趣吗?”
“还有旁人来过么?”阎煌随口问。
“十来日之前吧,”艄翁回忆道,“也是像你这般的年轻公子哥,只不过伤重得很,弄得老朽满船是血。”
阎煌转过视线,蹙眉道:“可是白衣,冷面?”
“正是,”艄翁问,“难不成是你的友人?”
“不是,我不认得。”顿了顿,阎煌问,“他来作何?可曾离开?”
“来寻人,估摸着没寻着,至今也未摆渡离开,”艄翁叹息道,“生死有命,这死了的人如何能再活呢。”
“命?”阎煌咬紧后槽牙,低声说,“我还真没信过命。”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真没信过命
不,你信过
微微就是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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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将军为什么没复活?因为夙天纵将他元神完全碾碎了,跟对付别人是不同的,那是真的恨,不是迁怒
☆、承情
还没靠岸,吵嚷声就远远地传了过来。
艄公扶了扶斗笠帽檐, “成天闹, 迟早把这地府给掀个底朝天。”
听起来, 已经司空见惯。
阎煌撩袍上岸,脚才沾地,就被人抓住了衣摆,他低头一看是个垂髫小儿,眼巴巴地盯着他, 问:“哥哥,你可见着我娘了?”
没等他答话,小孩儿就被俩鬼差给拉走了。
“不是说好你带给孟婆吗?他怎么还搁这儿闲逛?”
“我闲着了吗?这一天下来多少孤魂野鬼的要拉扯,我也没三头六臂!”
“地上面这是搞什么名堂……一下冒出来那么多鬼魂, 还没排好队, 又都蒸发不见了, 搞得生死簿上一团乱,这小孩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死。”
“有什么该不该?下了地府都是该死的。”
鬼差说着话, 看见小孩儿频频回头, 这才注意到阎煌,定睛一看,顿时急眼, “你个尚有阳寿的人跑地府来凑什么热闹?赶紧走,否则休怪我兄弟下手无情!”
阎煌淡淡瞥了眼仍满怀希望看着自己的小孩,负手道:“生死簿上未被勾选的人,你们不能带走, 我说得可对?”
鬼差慢吞吞点了点头。
“你们也不确定簿子上有没有他,可对?”
又点头。
自十日之前,海量鬼魂在同一时间涌入地府,又同一时间消失不见……生死簿上就已被画成一团乱麻。现如今,别说他们这些当差的,就连殿上的阎罗君也未必搞得清楚,谁该生谁该死。
“既不确定,”阎煌伸手,小孩立刻把手递给他,“你们就无权带他去见孟婆。”
鬼差心里觉得这话在理,可被个不明来路的人指点江山,总觉得不爽,于是虚张声势地盘问:“你是何人?”
“我要见你们阎君。”
鬼差吓了一跳,“我们阎罗君是什么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看你仪表堂堂,不想竟是个痴人说梦的。”
阎煌冷笑,略显血色不足的脸上浮过一丝戾气,“二位莫不是还嫌公务不够繁忙,想与在下切磋一二。”说话间,他左手已然凝起一团金雾。
鬼差都是些伶俐鬼,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游魂,最明白见风使舵的道理,一看是个硬茬,顿时好汉不吃眼前亏,麻溜地点头弯腰,“爷随本差来,请,请。”
阎煌提步要走,忽然想起还牵着个小孩,于是蹲下|身,与他说:“顺着这条路往河边走,让艄公摆渡你回去,若他不肯,你只说是西荒阎煌让你来的。”
小孩儿半懂不懂,“这样说,我就能还阳了吗?”
鬼差忙阻止:“不可不可,万一这小子命本该绝,这一还阳可不乱了套?”
“绝与不绝,我说了算。”阎煌将小孩推向忘川河岸,负过双手,眼睫低垂,“有任何不妥,自有我向你们阎君交代。”
这口吻,甚是倨傲。
怕真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鬼差十分识时务地不敢阻拦,领着阎煌上阎罗殿去了。
这一路乱得够呛,孤魂野鬼拿不到编号牌,判不了功过,入不去轮回,全挤在幽都之外,闹哄哄地等着安排。
“十日前的人不是都已还阳了么?怎么还这般没有章法?”
“爷有所不知,”鬼差恭恭敬敬地答,“日前那一波本已闹得阎罗君心烦,还没理顺呢,偏又来了个不要命的祖宗,那可真是鬼挡杀鬼,神挡杀人,一路闹上阎罗殿……地府鬼差本就一个当俩用,如今真真儿是忙不过来。”
阎煌想起艄公说的那人,多半是夙天纵了。
他也来此地,只怕也是为小妖怪而来。
思及此,阎煌心中更加烦闷。
到了阎罗殿,鬼差不敢再往前,就让他一人进去了。
相比于沣国王宫,这阎罗殿只有更气派,高不见顶,只有团团黑雾笼罩,四面不见墙壁,也无立柱,只有无尽长廊,通向远处的阎罗座椅。
一脚踏入,便能听见四面回响,声声入心。
“杀孽重,妖心浮,阳寿未绝,何故来此?”一个空幽的声音从未名处传来,尾音回荡,不绝于耳。
换作一般人,在这充满威吓的嗓音之下,都要腿膝发软。
可阎煌王若未闻,阔步向前走去,目不斜视道:“不必与我故弄玄虚,你我几斤几两,心知肚明。”
他这边话音刚落,空旷无边的大殿突然四下皆明。
原本远得看不清的阎罗座椅,一下就出现在三丈之外,两旁是执笔捧卷的判官,中间……
——是个未戴帽束发的年轻人,一头黑发披散着,被揉得乱糟糟。
“怎么是你?”阎罗抬起头,眼下一片灰,气色着实不佳,一边跟阎煌说话,一边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卷轴,“本王现下忙,没空跟你叙旧,听闻你在上头也不消停,咱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好吧?”
“我来找你要个人。”阎煌单刀直入道。
“人?”阎罗干笑,“本王这里人没有,鬼倒不少。要人,你还是回上头要去吧。”
“别拿官场上那套说辞来糊弄我,”阎煌不客气地说,“我知道你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也该知道我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阎罗听他语气不善,知道这位大爷轻易是送不走了,只好放下手中卷轴,认真道:“本王知道你要的是那九叶金芝的魂魄,但是很可惜,本王给不了。她当日从我地府一口气捞走那么多亡魂,总得为此付出代价的,否则我这账怎么平?”
“拿走我一半妖寿,还不够你平账吗?”
阎罗一愣,方才恍然大悟地一拍案几,“本王就说嘛,这收来的半条命格奇奇怪怪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敢情居然是你的!不是本王多管闲事,你好赖也是一届魔尊,就这么被勾来半条命,不觉得丢人么?”
“比起你这阎罗殿外乱成菜市场,西荒还算安稳,我不觉丢人。”
阎罗被他怼得面上无光,摸了摸鼻尖,“这还不是托了那金芝小妖的福!两日之类给我捅了多少篓子。”
“闲话以后再扯,”阎煌低声道,“既你已收我半条命,也该还我她的半条命。”
阎罗一摊手,“我没有!”
阎煌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