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懒洋洋听书的君微蓦地心口一疼。
她不得不坐起身,揉了揉胸口,可还是气息不畅,憋闷得很。
“一定是蹲大牢受了风寒,又饿着肚子……不行,我得去弄点吃的。”
反正孙大哥说了,都记在大狐狸账上,不吃白不吃。
作者有话要说:身贵为凤体,相母仪天下啊……
☆、前尘
这般想着,君微推了门出去,正下楼,就听那说书人啧啧叹息。
“帝君之聘,寄人篱下的孤女常曦自是欣然应下了,转月就封了常曦公主,跻身王族。只可惜啊,这红颜薄命,隔年慕容鲲与公主常曦大婚这天,新郎官到日上中天都没露面!这人们啊,才明白原来订婚一整年,慕容鲲之所以从未去西地探望过未婚妻,实乃心在修仙,无意娶妻啊!”
有酒客大笑着问:“你说红颜薄命,那飞上枝头的公主常曦,当真美吗?”
说书先生一拍案,“这话问得好!这常曦公主何止是美,见过她的人都说,那可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妙人儿,秋水为神玉为骨毫不夸张。只可惜啊,虽然耀帝震怒,赶在日落时分将儿子请回东宫,勉强完成了大婚典仪,却没料到福祸相依——洞房花烛夜东宫居然走水!连绵宫殿烧成飞灰一片,慕容鲲与常曦双双殒命,就连耀帝也气急攻心、崩了。”
哐。
一声响动,打断了说书人的侃侃而谈。
众人一回头,才发现是个白衣小娘子差点儿从楼梯上滚下来,正狼狈地爬起身,一手慌张地拢起遮面的轻纱。
可还是晚了,有眼尖的人已经瞧见了那张不染尘世的面孔,借着三分酒意调笑道:“那常曦公主,可有这小娘子的七分美貌?”
说书人摆手,“非也非也。小娘子虽然清秀,却远不如那常曦公主媚骨天成。”
君微整理面纱,直起身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
那些目光着实令她不适,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可别说这是在人间,她不敢轻易泄露妖身,就算她敢,那点三脚猫术法也不晓得能不能行呢!
她只觉得胸口憋闷,不舒服得很,于是踮起脚,到处找孙平。
忽然,肩头被人一拍,她只当是孙平,没想到一回头就闻到熏天的酒气。
是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此刻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拉扯着君微的袖子,“小娘子,大半夜了还在醉风楼徘徊,莫不是孤枕难眠?要不要本公子陪你饮几杯?”
往日里,君微一直觉得酒是香的,此刻才明白书中为何要说“酒臭”。
臭、真臭!
君微才起了厌恶之心,跟在她身边的阿璧已然后足蹬地,一口咬上男人擒着主人的那条手臂。
“啊!”那男人惨叫着想要甩开小兽,“来人,来人!给我把这个木头畜生打死!”
人群里顿时冲出几个彪形大汉,夹枪带棍地朝阿璧冲来。
打,还是逃,这真真是个难题……
君微犹豫的这一刹,阿璧的动作也迟缓了许多,被男人狠狠甩飞在地,眼看就要遭殃。
突然三个不明物体破空而来,带着啸鸣直插|入地三分,生生挡住了彪形大汉的脚步。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三根镶玉的簪子。
一个妖娆的嗓音随之而来,“若我没有记错,此地是醉月阁,可不是听风阙~”
风烟波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妖妖佻佻地拨开人群,眈了眼与那公子哥纠缠的机关兽,一笑,“我当什么大事,原来不过是狗崽子不懂事。”
好一句指桑骂槐!
君微招招手,阿璧立刻乖乖回她身畔候着。
风烟波睇了君微一眼,“怎么,厢房床硬睡不着?”
不是床硬,是太吵,君微没好意思说实话,毕竟人家也没收她房钱。
“同我来,”风烟波拾起君微的手,另一手撩过颊边青丝,“我那儿清静。”
口吻也好,姿态也罢都随意至极,偏偏由她做出来别有一番诱人风情,看得诸多酒客目不转睛,早忘了先前的插曲。
君微被风烟波牵着,只觉得心神荡漾,莫名其妙地口干舌燥。
直到出了醉月阁,风烟波一回头,发现小妮子眼角泛红,眸泛秋波,才嫣然一笑,敛了周身的媚术。
君微只觉得忽然神清气爽,迷情骤然散去,连忙挣开风烟波的手,红着小脸说:“不敢劳烦楼主,我睡厢房就好。”
风烟波抿唇笑,“如今你被那些登徒子盯上了,如何还能独眠?怕不是后半夜就被梁上君子偷香窃玉去。”
她能有什么香玉?君微自惭,因为拗不过风烟波好意,只得随着她绕过庭院去私人住所。
没想到,醉风楼虽然莺歌燕舞,风烟波的私人宅院却一派素净。
门口守着俩个值夜的丫鬟,见主子带着人回来,连忙迎上前。
风烟波一挥袖,“不必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于是,偌大宅子就只剩下君微和风烟波两人,静谧得很。
君微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
风烟波坐在床沿,拍了拍褥子,“困了便来睡罢。”
想到她那媚术一放,自己就魂不守舍的经历,君微连连摆手,“不必了,我睡相差,没法与人同眠,在这榻上打发一夜就好。”
风烟波也不强求她,单手托头卧下了,阖目敛息,宛若一幅仕女图。
君微看得出神,只觉得原来世间女子应当如是。
她呀,虽是化了女儿身,到底还是只妖,当不得真正的女子。
这般想着,君微终于沉沉睡去。
已许久没动的风烟波缓缓睁开了眼,起身的动作没有半点声响,一袭白衣走到君微身边。
她眉目间含着疑惑,想着阎煌临走不忘托孤,是怕这万鬼觊觎的小妖怪独身在外,被吃掉?那就不怕,她风烟波先动了杀心吗?还是说……阎煌知道,她会顾全大局,将得道飞升的机会留给他。
就算是七巧玲珑心的风烟波,自问也有看不懂的人,而阎煌就是当先的那一个。
永远猜不透阎郞的心。
风烟波轻柔地抚摸着小妖怪光滑的脸蛋,若有所思。
君微在梦中,只觉得香风拂面,忍不住呢喃,“你好香呀……”
风烟波神色微怔,抬袖闻了闻手腕——她此刻并未施媚术,哪里来的香?
只不过……这小妖怪幻化的模样还真是可心。
当成补药食之,真真可惜得很呐!
作者有话要说:阎狐狸:不好,又多个抢食的!
风烟波:阎郞确定不是多了个情敌么?
☆、圈套
清晨,君微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风烟波的床铺上,盖着她的素净的被褥,鼻子前面都是若有似无的香气,不同于媚香,甚是好闻。
“风楼主?”
她出门入院,也不见风烟波的踪迹,问了侍女才知道风烟波平素也几乎不在醉风楼待着,旁人也不敢打听自家楼主都去了哪儿。
君微点点头,也不为难人家,转身就要走。
侍女连忙拦住她,“外头对姑娘来说是虎狼之地,去不得。”
虎狼之地……这形容还真到位。
君微拍了拍阿壁的头,“不碍事,我带着它,但凡遇见什么我就逃回来好了。”
侍女拦不住她,也只得作罢,匆匆去向孙平报告了。
君微领着阿壁,大摇大摆地走在长庆街头。
她当然知道,以自己的真身若是被看妖魔觊觎会有危险。但如今青天白日的,妖魔还不敢上街造次,最多……过了正午之后,她立即折返就是。
既然时间有限,君微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地赶往龙凤神殿。
虽然听说清虹子道长遭遇不测了,但到底耳听为虚,她还是想去确认一下。万一是弄错人了呢,又或者道长先前就已经有眉目了呢?
等她到了观内,早已香客盈门。
殿内有几个年轻道长在,君微上前向他们打听。道人说,死的确实是清虹子,但并未听说他生前在打听什么游方术士。
“谢谢道长……”
看来,清虹子道长还没来及帮她问,就惨遭毒手了。
君微失落地走出大殿,茫然四顾。
长庆城虽大,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正惆怅呢,迎面被桶水泼了个正着,君微半边衣裳都湿了。
可她没顾上自己,赶忙蹲下|身,去扶摔倒的少年,“没事儿吧?”
那孩子七八岁年纪,这一摔把两桶水全给打翻了,狼狈极了,又疼又急地直搓手。
“这可怎么办是好,水没按时辰送上来,就拿不到银钱,没有银钱……娘亲今日的药就没着落了……”少年自言自语地说着,挑起担子就又要往山下跑。
龙凤观在半山上,下去要走好几百级台阶,他还要再挑两桶水上来?
君微看他瘦小,忙追上去,“你要去那儿打水?”
“九里坡河边,”少年头也不回地往下走,“时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君微看着他摔破的手背和胳膊,“你等等。”
“不能等!再等,今天就没钱给我娘买药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君微从乾坤袋里拿出药膏,递给他,“你把伤口处理好了——这水,我帮你抬。”
那少年将信将疑地接过药,抹了之后又挑起担子,“你当真帮我?”
“我从不撒谎。”
她还真说到做到,就这么一路陪着少年下山,顺着小路到了九里坡。
“我去替你打水,你歇歇胳膊先。”君微接过少年放下的水桶,往河边走去,阿壁也叼着另一只桶,跟在她身边。
背对着河岸的君微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少年的影子里缓缓释出的黑色雾气,可是阿壁却突然丢下嘴里的木桶,戒备起来。
“哎!桶,桶!”眼见着木桶要随波逐流飘走了,君微急忙俯身去捞,好不容易捞到手,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在这转瞬之间竟然黑透了。
君微心道不妙,嘴里说着“我们快把水送上山去吧”,一边往少年那儿走去。
可没想到,一转身就怼上了一张近在迟尺的脸。
“道、道长?”君微意外极了,“道长你没事儿啊?”
来人正是清虹子,他抚摸着胡须,“贫道没事。”
君微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点,和这走路没声音的道士拉开了一点距离,“道长看见刚刚那个孩子了吗?这水是他——”
“他走了。”清虹子说。
“水也不要了?”君微放下手中的水桶,微微蹙着眉头说,“既然他不要了,我也不要了。”
说着,她就作势要走。
“慢着,”清虹子叫住她,似笑非笑地说,“姑娘不是要打听那位夙先生的下落吗?贫道已经打听到了,这就带你去。”
说完,他伸出枯瘦的手就要去牵君微。
君微被那冰凉的手指碰到了一丝,立刻缩手回袖,“不不,不敢劳烦道长。我还得在长庆等个朋友归来。道长只需要告诉我先生在哪,往后我自己去找就行。”
清虹子冷笑,“你要能自己找着,当初也就不必委托于我了。”
君微化形百年,真正接触过的人不过先生和阎煌两个,识人的工夫比三岁小儿还不如,但她并不傻,事到如今若还看不出老道士的蹊跷也就不可能找出阿壁这般机敏的机关来了。
“你找不到夙先生,但我可以帮你——”
清虹子的语气阴森森的,君微只觉得脚底有寒气升起,一低头才发现已经被黑色的雾气束缚了腿脚。
糟了,看来还是迟了。
“但我可以帮你——”清虹子的声音从躯壳中抽了出来,宛如从风中传来,“帮你去地府找他啊!”
被抽离了魂魄的枯瘦道士,随之僵硬地向后倒入了黑雾中,转瞬风化成沙。
可清虹子的声音仍旧从黑雾里的传来,“龙凤观有远古神力,我奈何不得你。后来又有那古怪的男狐狸守着,我也不得机会下手……清虹子那老东西风烛残年经不得折腾,居然半途就死了,我还以为到手的鸭子又飞了。结果天助我也,你这金芝小妖居然这么好骗,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啊,真是好!”
原本还有些绕不清的君微总算明白了。
当日她在龙凤观见到的清虹子大抵就是被这黑风妖怪附身的,结果阴气太重,把真道士给克死了,这才有了衙役捉凶的一幕。这妖怪早早觊觎上她,碍于大狐狸在才一直没得手,如今大狐狸走了,她就着了道。
君微心里也窝火——她怎么就上当了呢?
先生啊……这人世间坏人可真多,防不胜防,她也许真的不该出来的。
君微喘息着,试图从腰间的乾坤袋里摸点东西救命,可风缠得太紧,她连手指头动起来都费力。
突然,她察觉到一丝松动,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本以为早已逃出八百里的阿壁!
机关狼浑身泛着充盈的金光,眼珠子就像被嵌入了灵玉,亮得惊人,正压低头颈低声咆哮,声音有如低沉的雷鸣。
阿壁周身的灵力蓬发,肉眼都看得出。
可君微却呆住了——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多灵力来投喂阿壁呀!
作者有话要说:对,你是没有,可你家相公有啊
☆、咫尺
当初在琅山造阿壁的时候,耗费了君微不少灵力,所以虽然她自己灵力一般般,阿壁在机甲兽里却算得上数一数二——特别是逃跑。
只不过,也仅此而已。
论起实战来,这主仆两人也就半斤八两。
所以君微完全想不到,阿壁居然会灵气爆棚,一口咬住风妖几乎没有实体的烟雾,然后就像扯包子似的,一口一块,生生将她的脚从束缚中解救了出来。
君微心叹,阿壁啊阿壁,你还是我亲生的那只胆小鬼吗?
风妖自觉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要栽在这来路不明的机关兽嘴里,连忙加快了侵吞君微的速度,只求哪怕先囫囵吞下去,也得把这九叶金芝先落袋为安了。
君微被他困得头都抬不起来,但是手脚却渐渐被阿壁给释放出来,能动弹几根手指在腰间的乾坤袋里翻找。
她这袋子里东西又多又杂,就连从醉风楼厢房里顺出来的糕点都在。
君微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摸出张薄薄的纸来,也看不见到底是哪一张,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地并起双指悄悄画符。
风妖以为再来一刻,这小妖怪差不多就该咽气了吧?
没想到,君微倒是站得好好的,他自己反倒觉得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攫取住,硬生生地从君微身上抽离开了。
等他看清楚小妖怪手里泛着金光的黄纸,和浮空的潦草符文时,风妖失声厉喝:“你他娘的,这是疯了吗——”
连话都没能吼完,金光已然大盛。
天罗地网般连着君微一起兜头罩住了,然后丝丝缕缕地将黑云抽向黄纸……
眼看风妖自顾不暇,君微也顾不上身上还残留着黑雾,低头对阿壁说:“快跑!”
一人一兽兜着金光和黑雾,没命地朝前跑去。
“大狐狸说这符咒放出来妖鬼无存,这下……兴许不光那风妖要死,我也小命休矣,”君微边跑边对阿壁说,“若我真没了,你可得刨个深点的洞把我给埋了,别让妖鬼发现,把我吃掉……”
她哀哀地回头看了眼,那凌空的黄纸果然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汲取着什么。
“也不知道,这抽的是七魂八魄里的哪一支……”
君微本想再嘱咐阿壁几句,让它回琅山附近蹲着,那里灵气充沛兴许它还能活更久,没想到脚底突然一空,恍然回头才发现前面就是断头崖,而悬崖下正是那条九里坡外的护城河……
失控地下坠,下坠。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君微突然发现自己胸口的衣裳里有什么发出金色的光,那光将蔓延的符咒光线彻底阻隔在外了。
可她已经来不及想是为什么,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大狐狸,对不起,我食言了……
*** ***
书卷里从来没说过死后是什么样的,所以君微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是死。
坠下悬崖之后,她仿佛就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之中。
在那梦里,她变成了个被人捧在掌心里的小姑娘,有时策马狂奔在无人的山林,有时托腮坐在莲花池边,看着鱼儿摆尾一看就是一天……
琅山没有马,更没有莲花池,君微确定这不是她的回忆。
但是就连马鬃划过指缝的感觉都太过真实……真实到她有点犯糊涂,到底是真是假、是死是生?
“小姐,骑慢点!当心摔了——将军又要责怪——”
将军?哪个将军?
君微正在琢磨,突然觉得脸颊有些疼,像是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戳着。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才发现头顶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看来,大难不死,真是万幸!
“啊,是活的。”有个声在她身边响起。
君微吃力地想要转头去看,奈何浑身就像被挑了筋抽了骨似的,除了眼珠子,哪也动不了。
只听那人又说:“没死正好,我那儿还缺个药篓子,姑且带你回去吧!”
君微勉勉强强开口问:“什么药篓?”
“就是在你身上试药啊!”那人说干就干,很快就拖来个木板车,吃力地拽着君微的脚踝把她拖了上去,边拖车边说,“你也甭担心,吃不死你,都是补药。”
君微听他声音,觉得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就想着要不讨个近乎吧?于是问:“小哥,请问这是哪儿?”
“我并不是你哥,”那人毫不含糊地拒绝了她的近乎,“这里是咫尺院。”
君微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人……怎一个个都这么难搞呢?一个大狐狸如此,今儿遇见的又是如此。
“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宋宋。”
直到被宋宋拖回咫尺院,安置在床,君微才看清对方的模样——跟她差不多年纪,个儿不高,小麦肤色,说话的时候总爱看着旁处,好像不爱搭理人似的,成天穿着灰不溜秋的布衫,仿佛拢共也就这一件衣服。
宋宋没骗她,他捡君微回来真是当药篓子用的。
每天早中晚,雷打不动的一碗汤药,苦得千奇百怪,吃得君微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