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条尾巴变成五条尾巴,阿纪再难维持自己的三尾男儿身,登时化作了一个少女,这是她最接近本体的一张脸,而不过出现了一瞬,她又变回了三条尾巴。
“你到底……到底有几条尾巴……”饶是姬宁也忍不住发出了这个疑问。
“重要吗?”阿纪走下来,对姬宁伸出手,“走了,咱们从这儿绕着飞,从雪山上飞过,再去南……”她这方话还没说完,伸去拉姬宁的手还没碰着他的衣襟,却倏尔被另一只手打开。
她一愣,面前黑影一闪,白发与雪同色的鲛人立在她身前,将身后的姬宁全然挡住了。
姬宁腿一软,往雪地里一坐,差点没从坡上滚下去。
“你刚才的脸……”面前的鲛人一把揪住她的下巴,将她拉到他身前,“变出来。”
阿纪嘴角微微一动,一句:“怎么哪儿都有你?”脱口而出,她狠狠挣脱,“你开天眼盯着我吗?”
鲛人没回答她,而摔倒在地的姬宁却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人手中捏着一个小球,小球已经破裂:“这个……”竟是两人遇袭的瞬间,捏碎了手中的球,通知了长意。
阿纪的恼怒并未维持多久,长意一手再次捏上阿纪的脸,几乎都要将她这张脸捏得变形:“变出来!”
多日被监视困住,阿纪早在心中积了一团怒火,此时长意的无礼径直点炸了她心头的火,她又是狠狠一巴掌将长意的手从自己脸上打掉:“好!”
“呼!”的的一声,阿纪身后陡然出现了五条黑色的尾巴,尾巴随风而动,“给你看!”说着她没再吝惜着力气,手中掌心集聚法力,一掌拍在长意心口,口中还怒叱:“满意了吗!”
长意恍然间见到这张与纪云禾相似的脸,有一瞬间的愣神,根本没有提防到阿纪的这一掌,愣生生挨了这一击。
掌风荡出,将四周积雪都震荡开去。但长意纹丝不动,他站在阿纪面前,任由她的手掌打在自己胸口,而他的手,却放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蓝色的眼瞳中,光华转动,那目光似哀似痛,看得盛怒中的阿纪都有些愣神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阿纪不止一次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好奇,但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一般,她看着他的眼神,心头好似有一只手在拽着她的心尖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眼神。
良久,却是长意率先放下了手,而阿纪的问题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终却转出了一句——
“姬宁,我们回去。”
她想,反正这鲛人来了,他们今天一准走不了了。
“站住。”长意转身,看着准备下山的阿纪,“为什么隐瞒?”
他在问前几天,他使了杀招,而她还是没有露出五条尾巴,她为什么要隐瞒。阿纪回头,面不改色:“没有隐瞒,我只是认为四条尾巴足够应付了。”阿纪说罢,带着姬宁要下山,一边走嘴里一边不服气的念叨,“出来走走,看看景色多好,老憋在屋子里,别管是妖怪是人,脾性都会变得古怪,爱关着自己还爱将别人关着,也不知道是拿来的癖好。”
她的话听得姬宁额上冷汗直流。
姬宁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长意,但长意还是那张冷脸,活似什么情绪都没有,但他却道:“好,走走。”
三个字,让前面四条腿停了下来。
阿纪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看姬宁,姬宁也以为自己听错了,询问似的看向阿纪,随后两人一同转头,望向长意。
长意也盯着他们:“一起走。”
姬宁将手默默的从阿纪手里抽了出去:“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保证不乱跑,或者我帮你们把这两个军士扛回去,我还是有点力气……”
“好。”长意瞥了姬宁一眼,“不要动歪心思。”
姬宁浑身一怵:“不动,不动。”
他用驭妖师的术法,将两个军士扛起来,带着他们一步一蹒跚的往山下而去。
冰天雪地间,只剩长意与阿纪两人面面相觑。
“你说笑的吧?”阿纪问长意,“我和你有什么好一起走的?”
“你走前面。”长意道。根本没有给阿纪更多说话的机会。
形势比人强,阿纪一声叹息,咬咬牙,只得埋头往前面走去,她像个被流放的犯人,在前面走着,一回头,长意便在他身后不声不响的跟着她。她走快,他便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但她又从来没见过,哪个押送犯人的衙役,脸上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好似就是想看她,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去追忆一些根本回不来的过去,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
恰似故人归……
第八十九章 雪山岩浆
一路自风雪中走过,行入人迹罕至的大雪山里,阿纪没有停,长意便也不叫她停下来。好像她就这样一路走到南方,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从荒芜一物的山头一路走到低洼处,四周开始有了被冰雪覆盖的枯木,阿纪走得脚都有些累了,身后的人还是不掷一言。
“你没事要忙吗?”阿纪偷偷瞥了长意一眼,“我不是赶你走,我是怕耽误你时间。这也闲逛了好一会儿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左右今日是跑不了了……她在心里嘀咕。
“再走一会儿。”
一句冷漠的回答让阿纪下面的话又噎了回去。只得依言继续往前走着。她心中尴尬,手上无聊,路过一棵树的时候便随手晃了一下,树枝上的积雪抖落下来,她晃完就走,那些雪半点没落到她身上,反而尽数落在身后的长意头上肩上。
他没有躲,所以阿纪回头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身上落满了雪的冷脸人。
阿纪与长意四目相接,对视片刻,阿纪没忍住,笑了出来:“尊主,我这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本事那么高,却连积雪都没躲过。”
长意冷着脸拍了拍肩上的雪,一转眼眸,看见的便是阿纪满带笑意的脸,暗藏三分狡黠。
他一怔,随即目光柔软了下来,记忆中的人,很少在他面前这样笑,但想来,她开心起来的样子,应该也与这相差无几。
但见长意的目光又变得深邃且追忆,阿纪的笑便有些尴尬起来。不知道这个鲛人又透过她在看些什么,她揉了揉脸,继续转身往前:“尊主,你还想走多久啊?我真不想走了,我想回客栈。”
“再走一会儿。”
还是这句话。
阿纪叹了一声气,扭头继续向前,又走了一会儿:“一会儿走过了,回去吧!大爷?”
“继续。”
阿纪忍无可忍,一扭头,盯着长意,一看长意的冷脸,“打不过他”四个大字就出现在阿纪脑海里,但她想着连日来被监视状况,还有今日这莫名的逼迫,心中觉得憋屈又愤怒,当即一盘腿往地上一坐,仰着脖子看着长意:“我不走了。”她破罐子破摔的抱起了手,“不走了。”
长意看着雪地里的阿纪:“行,那便坐会儿。”
言罢,他一撩衣摆,竟然也盘腿坐了下来。双眼轻轻一闭,竟是要就地打坐起来。
阿纪惊得一愣,不敢置信的盯着长意。
这鲛人……
这鲛人竟是这么倔的鲛人?可谓是有些厚颜无耻了……
阿纪看看四周忽见雪林深处,有一股白气袅袅冒着,方才一路走来她便看到了,只是没有放在心上,现在走近了来,嗅到几分远远传来的味道,她道:“行,你坐,我坐这儿冷,那边有温泉,我去泡一泡。”阿纪站起身来。
长意睁眼看她。阿纪抢在长意说话之前,开口道:“这温泉,尊主可是要来一起与我泡泡,放松放松?”
她大胆邀约,长意一愣,转过头,垂下眼眸:“你自己去。”
阿纪闻言,一勾唇角,懂了。
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阿纪一边往那方温泉走去,一边将外面的袍子一脱,就地一扔,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长意微微侧目,目光瞥了一眼她放在地上的袍子,那地方便好似成了一条界线,让他不得踏过。
阿纪往雪林里面走,但见身后果然没有长意的脚步声,心中觉得有趣,早知道这个鲛人对男女大防一事如此介怀,她早该用这招来收拾他的。
不过今日她是没打算再跑了,她能想到,一旦鲛人知道她没有脱光衣服下温泉,反而要御风而走,那她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这个鲛人耳聪目明,她今日又是真的走累了,懒得再与他折腾,便一心想躲他一阵,好好的在泉水里放松放松。
没走几步,前面传来了水声,温泉的味道也越发浓郁,阿纪破开水雾走了过去,但见一片雪地里,有两三个低洼的地方,蓄积了温泉水,三个池子都泛着热气,让人看着就觉得暖和,阿纪挨着摸了下温度,挑了最喜欢的一个,将身上其他衣服褪去了,摸着石头坐了下去。
一声舒畅的喟叹自口中发出,阿纪头仰靠在旁边的石头上,整个身体都放松的飘在水里。
“尊主!”她扬声唤了一声。这雪林寂静,她笃信鲛人能听到这边的动静,“我泡水里了,可舒服了,这儿还有几个池子,你当真不来?”
她通过刚才的观察,知道鲛人绝对不会来的,所以她便故意说这话给他听,好叫那鲛人也闹闹心:“不泡也行,您那儿坐着冷吧,要不您自个儿在林子里走走?你不是喜欢走吗?”
阿纪埋汰他埋汰得十分的畅快,心情一时大好。脚下在水底晃动着。
忽然间,但听“咕咚”两声,却是从下方冒了几个气泡上来,阿纪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双腿晃出来的气泡,但接下来,气泡越来越多,阿纪停下了动作。
“咕咚咕咚”。气泡不停的翻涌,水温也紧跟着变高了起来,霎时烫得像要把她涮熟了一样,阿纪一声惊呼,立即从水里跳了起来,在雪地里蹦跶了两下,浑身皮肤已经被烫得跟肿了一样,红肿不堪。她立即捞了岸边的衣服,一边将里衣穿上,一边冲外面怒叱道:“你这鲛人!忒不讲理!心里不开心也不能直接将我煮了啊!”
“怎么了?”外面传来鲛人的询问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阿纪听清楚了。
阿纪将里衣系好,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忽然间“轰”的一声,她方才还在里面泡的温泉突然冲天而起,冒了老高,炙热的水冲上天,又变成雨点窸窸窣窣的落下,将阿纪刚穿好的衣服霎时淋了个通透。
白色的里衣贴在她身上,寒风一吹,又将她吹得瑟瑟发抖。
正适时,雪林外传来脚步声,阿纪知晓来人是谁,一时也顾不得冷,连忙将另外一件衣服往身上裹:“别别别!”
她眼角余光看见黑袍人走了过来,她手抖着还没将另一件衣服穿好,她脱在外面的大袍子便从天而降,将她盖了住,她慌乱的穿好中衣,又套好自己的大袍子,将自己裹得严实了,她才看了长意一眼。
长意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我看你也没你说的那么大方。”
一句话将阿纪方才的那些泡在池子里的悠然揶揄都怼了回去。
阿纪忍着怒火,掐了个诀,令周身发热,将自己湿透的里衣烘干,随后转头瞪他:“你这鲛人心眼太小!自己泡不了就把池子烧了!”
长意瞥了阿纪一眼:“不是我。”言罢,他看向阿纪方才所泡的温泉池子,阿纪也转头看去,登时一愣。
方才的泉水尽数喷出之后,池子里仅剩的一点也被高温灼烧赶紧,烟雾变成了黑色,下方的气味渐渐变得刺鼻,让人难以忍受,不一会儿,漆黑的池子下,微微裂出了一条缝隙,里面鲜红灼目的熔岩翻滚,一闪而过。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我竟在这池子里泡过澡……”
“这里有蹊跷。”长意话音刚落,大地倏尔一动,阿纪与长意的身形都跟着一晃,忽然间,只见不远处巍峨雪山之巅,皑皑积雪悄无声息的坍塌而下,越往下滚,渐起声响,却是……雪崩了……
但这山间雪崩,大雪只会覆盖雪林,并不危害山下驭妖台,长意提着阿纪的袍子,纵身一跃,立时离地而起。
而等两人跃到空中,方觉形势不妙……
“这是什么……”阿纪问。
下方在阿纪刚泡过温泉的地方,时不时有红光涌动,但两人在下方时却不知,在雪林阻隔外,数十丈的地方,雪地里仿佛被人砍了一道鲜红的疤,蜿蜒流出,岩浆在地下翻滚,阿纪所呆的池子,不过是这绵延疤痕的一个延生。
“此前北境有这个?”阿纪震惊,“你知不知道?”
长意眉头微微蹙紧:“我不知。”他目光转动,落在阿纪身上,“此前,北境也没有熔浆。”
“那……难道是我泡了个澡……却把大地,泡得裂开了去?”阿纪不敢置信,“我这么厉害?”
长意盯着她:“我也不知,你这般厉害。”
第九十章 孤胆与众诚
雪山之上的雪崩覆盖而下,一时间白雪腾飞,似厚云一般,将那片雪林盖住,但紧接着,白雪就被下方的岩浆融化了。
鲜红的熔岩翻涌更甚,阿纪转头遥遥望去,这山坳之处往前绵延,还有数里的长度,皆有黑烟冒出,山间震颤,雪崩不断,如此动静,却是越来越严重了去,再这样下去,山崩地裂,山下的北境城与驭妖台怕是难逃一劫。
而此时有那么多逃亡而来的人住在北境城中……
阿纪神色严肃下来:“北境为何突然如此?可是朝廷做的手脚?”
“山河之力,怕是大国师也难以操控。这也并非普通熔岩。”
“熔岩还有普通不普通的说法?”
“海外仙岛,有名雷火,岛上唯有一座通天之山,山口常年涌出炙热岩浆,岩浆艳红,胜似鲜血,传闻雷火熔岩乃因地狱业火而成,可灼世间万物。”
阿纪听得愣神:“这是哪儿的传说,你在什么地方听的?”
“海里。”他答了两个字,没再说其他,拎着阿纪往前御风而去。他速度很快,比阿纪自己御风要快很多,寒冷的风刮在脸上,阿纪垂头看了看鲛人的腿,随后又抬头,看着鲛人美得过分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
“听说你以前有一条十分漂亮的大尾巴,所以顺德公主才想抓你。”
长意听到这话,却做没有听到一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转过来。
“顺德公主可真是一个混账东西。”阿纪道,“她毁了多少人。”
长意默了片刻,达道:“所以她最后,一定会付出代价。”
长意带着阿纪沿着熔岩裂缝飞了没一会儿,终是在空中一处停住了身型,在他们的下方,原来或许本是一个山间小潭的地方,此时正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鲜红的岩浆,真的宛似血液,看起来骇人至极。
而更可怕的事,在这岩浆潭外,越过一座山头,下方便是北境城的城门。也就是说,如果岩浆在此处爆发,很可能就毁掉下面的北境城。
这些岩浆,有的渗入土地中,一直蜿蜒流到他们来时的地方,有的则在地表流淌而过,在雪山里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巍峨的大山此时也被这熔岩之力震颤着,四周的白雪已尽数被灼烧干净,露出了一片焦黑的山体。
“怎会如此严重?”阿纪大惊,“北境此前却也没人发现?”
“定是不久前才出现的。此处或许与海外雷火岛同属一脉,之前没有露出来罢了。”长意道,“你回北境,找到空明,告诉他,让驭妖师与妖怪们,带着百姓暂离北境城。”
“往哪里去?”阿纪心急,“再往北,人迹罕至,寒冷难耐,驭妖师与妖怪尚且能忍,普通人如何自保?还有这么多人,离开北境城,粮食支撑不超过半月,到时候,朝廷不找你麻烦,北境也散了。往南就更别想了。朝廷虽然势弱,但要杀你一群仓皇的逃难者,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纪说着这话,却已是全然忘了自己要逃的这个事情。
长意瞥了她一眼,道,“我没让他们彻底离开北境。只是暂时的。”
“暂时?”阿纪望他,“你留在这里要作甚?……”
她看着长意坚决的目光,猜道:“难不成,你想将这即将爆发的熔岩压制住?等这熔岩自行褪去了,你再让人们回到北境?”
长意并没有否认。
阿纪瞪大眼看长意,摇摇头,“你这鲛人,疯了不成?”她道,“你方才也说了,山河之力,便是那朝廷的大国师也没有办法,你凭什么阻止?”
“我会在此处设立一道屏障,待下方熔岩喷溅殆尽,便撤去。”
“说得容易!以你一人之力要在这天灾当中护一座城,你……”话音未落,下方熔岩“轰”的一声巨响,喷溅出来一柱炽热的岩浆,岩浆直飞冲天,而后凝成滚烫的熔岩往四周散去。
长意手中结印四周冰雪倏尔聚拢而起,化成一道屏障,将喷溅到他们这方来的岩浆尽数挡住。
长意擅长操纵水,这千山之间,皆是皑皑白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正好方便了他。
白雪不停的在他面前凝聚,屏障越来越大,以至于比起这千山之雪,他这个施术人变得如此渺小。
“快走。”
见他如此坚决,阿纪一咬牙,再不敢耽搁,转头便向驭妖台而去。
她飞过北境城城池之上,街上已有不少百姓看到了山间动静,熔岩爆发使大地震颤,群山皆是雪崩不断,而崩下来的白雪并未落下,便被操控着汇聚成了一道巨大的墙,挡在熔岩与北境城之间。
白雪之间,只有一个墨衣人,伫立风雪之中。阿纪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咬牙,脚下速度更快,赶往驭妖台。
驭妖台的守卫们本欲擒她,却被她一招挡开:“你们尊主派我前来!空明在何处!”守卫们面面相觑,此时远方倏尔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却是远山之间,那熔岩猛烈撞击在那雪墙之上,终于在雪墙上撞出一大块黑色,宛如墨汁点入水中,但却并未撞破雪墙。
阿纪更是心急:“空明在何处!”
“何事喧闹!”空明自侧殿踏出。阿纪立即上前,行至空明面前,“北境之外山上熔岩爆发,鲛人正独力抵挡,不让熔岩毁掉北境城,以防万一,你马上着人安排,带百姓们出城。”她吩咐完了鲛人安排的话。
空明正是诧然:“熔岩爆发?他独力抵挡!?”
阿纪没空与他多做解释,便又道:“他要独力抵挡但自然不能如此,你遣百名会水系术法的人,与我前来,助鲛人一臂之力。”
她话音刚落,空明还未来得及吩咐,旁边立即便有军士抱拳道:“属下会水系术法!愿助尊主一臂之力!”
“属下也会!”
“属下请命!”
阿纪看了一眼四周,请命之人,有妖怪也有驭妖师,不知为何,在北境看到这样一幕,阿纪倏尔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驭妖师与妖怪,数代仇恨,在她的记忆当中,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在她灵魂深处,却好似对现在的场景,已经渴求了千百遍一样。
这样真好,这样真好,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身份,没有种族,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阿纪点头:“人手够了,在此处集合,我们一起去助鲛人一臂之力。”
第九十一章 最是情深留不住
北境的效率惊人的高,或许正因为大家都是从苦难之中走出来的,于是当苦难再临的时候,他们会最快的拾起自己求生的本能,空明已经开始安排百姓往城外撤走了,一部分人向北方而去,一部分人向南方而去,分散开走,无论哪一边有意外,北境的人都不至于全军覆没。
而一百名会水系术法的人也很快在阿纪面前集结。
“诸位,炽热岩浆在山坳之中,尊主以术法凝结雪墙于北境与山坳之间,令喷溅岩浆无法毁坏北境城,岩浆炽热,大家功法不比尊主,是以千万小心,切莫冒进,我们此去,并非代替尊主抵御熔岩,而是帮助他更好的保护北境。”
“是!”
阿纪御风而起,百人跟在她身后,向雪墙而去。
而在雪墙之前,墨衣人头发与衣袂被风声撕扯,他耳边除了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要维系如此大的雪墙,抵御源源不绝喷溅而出的岩浆,长意一刻都不能放松,他将自己的妖力尽数灌注与面前的雪墙之中,灼热的气息与撞击的压力,无不令他感到剧烈的疼痛。
他闭着眼,在极致的吵闹之中,他仿似又走入了极致的寂静当中,仿佛是那湖水里,那冰封的人身侧。
长意知道,天地之力,何其强大,他此举,九死一生,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某个最阴暗的缝隙里,其实,他是期待这这一刻的——期待着,死亡到来的那一刻。
“轰隆”一声,下方熔岩猛烈爆发,冲上空中,向长意所在的雪墙扑来,冰雪与岩浆交混之间,无数水气蒸腾而起,水气的温度也足以伤人。
长意半分未退,只将更多妖力灌注其中,四面八方冰雪更加快速的凝聚,哪曾想,先前被岩浆溅上的雪墙还未来得及恢复,又是一股灼热气息扑来,两块细碎的熔岩穿过雪墙,温度骤降令熔岩外表化为坚硬且锋利的石头,一块擦破长意的脸颊,另一块正中长意心口。
长意只觉气息一乱,四周雪墙险些坍塌,他压住心口翻涌的灼热血气,正勉力支撑之际,忽然间,长风一起,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身后传来。
长意冰蓝色的眼瞳微微往后一转,而后……慢慢睁大。
百来十个穿着北境军士服饰的人从身后赶来,他们手中凝聚了法力,法力的光华如同线一般,连向面前的雪墙,一条一条,他们以他们个人之力,帮长意支撑着这面巨大的墙。
他们站在长意身后,浮在空中,竭自己之力,帮长意抗住了下方岩浆最剧烈的一次喷溅。
长意蓝色的眼瞳微微一动,但见黑发少女从军士身后御风而来,她刚指挥完最后一个军士,飞到雪墙上端,支撑雪墙最上面的位置。
少女面容与纪云禾有三分相似,而那神情,更是与纪云禾如出一辙。
“这忽冷忽热,真是让人难受至极,味道还如此难闻……”她忧心的看向长意,“其他军士都去帮助百姓们撤离了,我只能叫来这么多会水系术法的人。”
她叫的……
阿纪正说着,忽然间,面前脚下雪山一阵剧颤,岩浆再次冲天而起!雪墙被砸得不停晃动,数百人齐齐受下了汹涌一击,有人心脉受损再难御风,身子脱力向下方坠去。
阿纪看见,当即身形一动,从空中追下,还未来得及将那人抱起,那人却被另外一个人接住。阿纪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卢瑾炎。
“老子也来!”在卢瑾炎身后,蛇妖飞身上前,在空中飘荡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卢瑾炎的后脑勺,“哟,尾巴滑了一下,对不住了。”
“你他娘的故意的!给老子等着!”
阿纪惊讶的看着两人,而在两人身后,跟随而来的,还有数以千计的人。
有驭妖师,有妖怪,有北境的军士,有还未入北境军队的人,他们尽数赶来。会水系术法的已经顶了上去,而不会水系术法的人则将自己的力量传给拥有水系术法的人。
“这座城是老子们的!”卢瑾炎大喊着,“不要随便把火球丢到老子们家里来!”
众人一声高喝,呼应之声似可动山河。
阿纪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众人最中间,那个黑色的背影上。她飞身上前,停在长意身边。她欲伸出手去,将自己的力量传给长意,但掌心挨上他后背的一瞬间,阿纪却倏尔迟疑了一瞬。
林昊青严肃的神情在脑海中浮现。
她其实一直在猜想,如果鲛人知道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会如何?她又要如何去面对鲛人?她……根本没有前人的记忆呀。要是以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完全不一样,那她又该如何与这鲛人相处?
而便是在这愣神的刹那,大地猛烈颤动,频率极快,四周热气翻涌,众人察觉不妙,凝神聚气间,一声极为低沉的轰鸣从山下传出。那岩浆却竟然不是再喷溅而出,而是径直将山体烧穿,本被困在山坳里的岩浆,霎时顺着山体缓慢流下。
在岩浆即将流经的路途,便正好是北境的城门!那里还有大批准备撤出城门的百姓!
岩浆血红,似沸腾的血液,空中的人们登时大惊。
长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他立即收了术法,阿纪立即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她立即冲空中大喊:“撤术法!让雪墙掉下去!拦住岩浆!”她声音中带有妖力,传入每个人耳朵。众人依言撤手。
巨大的雪墙宛如一块幕布,从天而落,截断岩浆的去路,
升腾而起的灼热水气让空中的每个人都犹如身处蒸笼,甚至不得不以术法护身。
但就在众人还在空中等待水气散去,想看下方岩浆有没有被截断的时候,长意身形一转,便已经追了下去:“去下方拦。”
他留下四字。
他一动,反应快的人立即追随而去,不一会儿,空中的人便也跟随而下。
穿过层层灼热的白气,鲜红的岩浆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们缓慢流动着,前方的岩浆遇冷,有的凝聚成型,有的漫过前方的岩石,继续向前。
长意拦在山下。咬破自己的拇指,以血为祭,结印而起,无数的冰锥从地中拔地而起,交错之间,阻拦熔岩继续前进。长意最后施了一块厚重的冰墙,立在自己身前,他手中法力维系这冰墙,令其越升越高,似要将熔岩再次完全拦住。
明白他的意思,身后的人尽数将法力灌注冰墙之中。
但岩浆太多了。岩浆在冰墙上慢慢堆积,最下层的岩浆凝聚成了石头,上面的岩浆不停灼烧,切莫说阻止岩浆,便说这冰墙加这些石头的重量,也会让下面支撑的人感到越来越疲惫。
拦不住的……
阿纪在空中左右一望,忽然看见驭妖台北方,有一个坚冰围绕的湖心岛。
她当即灵机一动,堵不如疏。借山河以对山河之力,不是正好!?只要将岩浆引入那湖水之中,偌大一片湖,还不够盛这岩浆。
她立即飞身而下,落到长意身侧:“快!将你的冰墙往驭妖台北方延伸过去。那里有湖!湖里正好可以容纳岩浆!正好可以绕过北境城!”
长意闻言,倏尔一愣,转头望向阿纪。
阿纪却不明所以:“快啊!”
长意未动,仍旧死撑着头顶的重压。这情境,一如他的心境。
阿纪在他耳边怒叱,而另一边,他仿佛已经来到了那幽深的湖底,湖水之中,纪云禾安好的躺在湖底。这外界的纷争,一切的一切,都于她毫无干系……
长意只觉心头一阵大恸,他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瞳再不清晰,他眼眶赤红,牙关紧咬。只听他一声低喝,手中法力甩出。冰墙延伸出去,绕着山体,成了一个渠道一般的弧度,引着岩浆往那冰湖而去。
“放了我吧,长意。”
耳边,似乎还有那人在耳边的叹息,“放了我吧。”
对,纪云禾,他马上就要放了她了。
生也留不住,死……
也留不住。
第九十一章 正是故人归
巨大的冰墙沿着蜿蜒山体,向前而去。
黑色的人影在山河之间如此渺小,但便是如此渺小的他,却能与山河相抗。
冰墙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因地形而不得不稀薄些许。后面有人看懂了长意的意图,便立即跟上,将稀薄之处撑了起来。长意一路向前,身后的冰墙犹如他徒手造的长城,而每个冰层稀薄的地方则像是一个烽火台,被留下的人守护着。
岩浆顺着冰墙流淌而走,所行之处,触碰冰墙,铺就了一层黑色的岩石,腥红液体在上面翻滚。低沉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阿纪一直御风敢在长意前方,她在帮长意探明地形,引导长意以最捷径的路途,到达冰湖。
将岩浆绕过北境引入冰湖,说着简单,但在沿路铺就如此多的冰墙,需要多少妖力阿纪难以估量,她现在只担心长意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她回头看了长意一眼,却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异常。她咬牙,继续向前。
眼看着冰湖将近,背后的冰墙也跟着延伸而来,阿纪率先一跃而起,身后五条尾巴霎时张开,她握掌为拳,一拳击破湖面坚冰,冰墙也顺势接入湖水,滚烫的岩浆登时流入湖中,冰水立即被烧得沸腾起来。
在岩浆的冲击下,无人看见的湖底已变得一片混乱,纪云禾被冰封的尸身静躺之处也终于起了波澜,湖底沉积千年的淤泥被突如其来的岩浆击起,力道之大,激荡湖水,将封裹着纪云禾尸身的冰块登时震荡而起。
而胡乱蹿入湖底的岩浆并未就此停止,有的岩浆变成了石头,有的还是鲜红的液体,那冰封之“棺”被激荡的湖水裹挟着,一会儿撞在坚石之上,一会儿落在湖底,倏尔又被推拉而起,终于,一道鲜红的熔岩终于将她吞没,彻底吞没……
湖面之上,随着源源不断的岩浆淌入,围绕着湖心岛的冰湖下方冒出暗红的光,湖水沸腾,变得一片浑浊,湖上一个快小半年没有化过的坚冰不一会儿尽数融化。
阿纪身影一跃,跳到岸边。
回头一望,但见过来的路上,冰墙犹在,每隔不远的距离便有人守护这冰墙,以保证冰墙不塌。
而在离阿纪十来丈的距离,鲛人也静默的站在岸边。此时,整个北境都被岩浆灼烧得犹似在炼狱火中,而只有长意,只有他,呼出重重寒气,衣襟里,脖子上几乎被寒冰锁住,霜雪结在他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怕。
这个鲛人……术法施用过度……
忽然,他好似心口一疼,鲛人佝下身来。
这个高傲得好似从来不会低头的人似乎再也忍不住这疼痛了一样,他捂着心口,单膝跪地,方才还被寒冰舒服的身体,一瞬间又变得通红,好像被这熔岩灼烧了一样。
阿纪不知道他怎么了,正要过去看他,忽然听到空中有人惊呼。
阿纪仰头一望,却是长意的身体出了状况之后,山体之上他施术而成的冰墙也受到了影响,冰层本就稀薄的地方需得注入更多的法力去守护。而更可怕的是,在长意头顶上方,快进冰墙入湖的末端,冰墙陡然断裂!
炽红的岩浆顺着冰墙倾倒而下,径直扑向长意!
长意浑身极冷极热交替袭来,一半是施术过度带来的负担,一半是湖底……纪云禾的尸身正经受灼烧之苦给他带来的感同身受。
纪云禾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将在这一次的浩劫当中,彻底被天地之力带走,被这岩浆融化,她会消失,或许会成为一滴水,一阵风,或许……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心头巨痛,却不是因为这冷热。
此时,他余光看见,灼热赤红的岩浆从他头顶倾倒而下。
他转头,迎面向着赤红的光,火光落在他脸上,驱逐了他周身冰冷,好似那远在天边的太阳,忽然来到了咫尺之间,将要把他吞没。
来吧。
他没什么好怕的。
他用所有的力量护了这北境城,他终究没有变成大国师那样,要将天下给一人送葬的人。
如此……
若真有黄泉,还能相见,他在饮那忘川之前,也不惧见纪云禾最后一面……
恍惚间,在极热之中,一道人影忽然拦在了他与那吞天“赤日”之间。
黑气如丝如练,四处飞散,拦住极致的灼热,她的身影瘦弱而强大,身后九条没有实体的狐尾飘舞晃动,她的影子在耀目光芒的拉扯下,如此斑驳,但又如此清晰。
岩浆倾倒而来,将两人裹在其中,身侧皆是红如血液的光,只有她竭力撑出的黑色结界,阻挡了杀人的灼热。
“让你跑……嗓子都喊破了……”她奋力撑起在岩浆中护住两人的结界,她咬牙切齿的转头头来,黑色眼瞳被点了红光,“你怎么就一个字都没听见!”
看着她的侧颜,长意怔愣得直起了背脊。
那冰蓝色的眼瞳呆呆的盯住了面前的人,满目不敢置信。
阿纪奋力的撑着结界,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雷火岩浆,这灼热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不片刻,岩浆便在她的结界上烧了一个洞,灼热的气息好似一柄枪,径直刺在她的心口上。
阿纪只觉心头一痛,她一声闷哼,后退两步,撑住结界的手开始有些颤抖起来,她再用妖力,心口疼痛更甚,火烧火燎,几乎要从她的心脏,顺着她的血管,烧遍她全身。
但她不能撑不住,鲛人已经竭尽全力救下了一城的人,她总该竭尽全力,将这样一个人救下吧……
阿纪咬牙,浑身妖力大开,她不顾心头的疼痛,将所有的妖力灌注在结界之中,而她另一只手掐了一个诀,却是驭妖师的术法。她没有去管身后的长意看见她这道术法的感想是什么,也根本无暇顾及这般多。
她一转身,拉住身后长意的手。触碰到他,阿纪才发现,这个鲛人身体,竟是她也能感受到的忽冷忽热。
刚才那一路,必定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鲛人:“我不确定能不能冲出去,我只能尽力一搏。”她对长意道,“你愿意把命交给我吗?”
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长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忽然间,阿纪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道画面,是她拉着这个鲛人,仰头倒下,坠入一个黑色的水潭里,仿佛还有强烈的失重感,告诉她这件事真实的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