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昊青走上台阶,敲响了林沧澜的房门,口中一丝犹疑都没有的唤着:“谷主。”
纵使他和纪云禾心里都清楚,里面永远不会有人答话。
等了片刻,林昊青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看顺德公主,又再急切的敲了两下门:“谷主,公主来看您了。”
纪云禾站在屋外阶梯下,看着林昊青的表演,一言不发。
没有等到回应。林昊青道:“公主,家父着实病重……”
“林谷主怎生忽然病得如此严重?上月与朝廷的信中,也并未提及此事。”顺德公主说着,迈步踏上了阶梯。眼看着,便是要直接往屋内去了。
纪云禾依旧颔首站在阶梯下,面上毫无表情,而手却在身侧衣袖中,微微握紧。
顺德公主走到门边,林昊青站在一旁,他声色尚且沉着,不见丝毫惊乱:“公主可是要入内?”
未等他话说完,顺德公主一把推开了房门。
纪云禾微微屏气。
顺德公主站在门边,往屋内一望。
纪云禾大概知道,从她的视角看进去会看见什么。
门口的屏风昨日染了血,纪云禾让林昊青将它挪走了,里屋与外间遮挡的竹帘被昨日的纪云禾刺破,今早他们也处理掉了。所以顺德公主的目光不会有任何遮挡,她会直接看见“躺”在床上的林沧澜。
林沧澜盖着被子,只露出半张闭着眼睛的脸。
他将与重病无异,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呼吸,只要顺德公主不走近,不拉开那床被子,她便看不到林沧澜脖子上那血肉翻飞的恐怖伤口……
顺德公主在门边打量着屋内,此时,一直在旁边的张公公却倏尔开口:“公主,公主。”他谄媚至极,所以此时也显得有些心急,“公主舟车劳顿,且小心,莫要染了病气!”
顺德公主转头看了张公公一眼:“嗯。”她应了一声,又往屋里扫了一眼,复而转身离开了门边。
林昊青没有急着将房门关上,一直敞着门扉,任由外面的人探看打量。
纪云禾缓缓呼出了刚才一直憋住的气息。她也看向一旁谄笑着,去搀扶顺德公主的张公公。
纪云禾此时只想和张公公道歉,想和他说,张公公,您真是一个好公公,一个月前给您贴了一张哑巴符,真是我的过错,抱歉了。
“好了。”顺德公主走下了阶梯,道,“林谷主既然病重,便也不打扰他了,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来看看鲛人。”
顺德公主此言一出,纪云禾方才放下的心,倏尔又提了起来。
顺德公主转头问林昊青:“鲛人,在哪儿?”
第三十六章 逼迫
林昊青关上了林沧澜房间的房门,听得顺德公主问及鲛人,林昊青直言道:“先前青羽鸾鸟扰乱我驭妖谷,致使关押鲛人的地牢陷落,而今他已被转移到我驭妖谷关押妖怪的另一个牢中,只是那囚牢未必有先前的地牢安全……”
顺德公主笑着打断林昊青,“本宫只问了,鲛人在哪儿?”
林昊青默了一瞬,随即垂头领路:“公主,请随草民来。”
一行人,从厉风堂又浩浩荡荡的行到关押长意的囚牢外。
纪云禾走到牢外时,脚步忍不住顿了一下,直到身后的人撞过她的肩头,她才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她从未觉得,来见长意,有今日这般沉重忐忑的心境。
但她必须去,因为,她也是在场,唯一能为长意想办法的人。
纪云禾跟着人群,入了囚牢。
牢中,侍从们已经给顺德公主摆好了椅座。她坐在囚牢前,看着牢中已经被开尾的长意,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而长意看着顺德公主,眼神之中写满了疏离与敌意。他站在牢笼之中,一言不发,宛如才被送到驭妖谷来的那一日。他是牢中的妖,而他们是牢外的人,他们之间隔着的栅栏,便是隔着水火不容的深仇大恨。
他厌恶顺德公主。
纪云禾那么清晰的感觉到,长意对于人类的鄙夷与憎恶,都来自于面前这个践踏了天下十分艳丽的女子。
他与她是本质的不同,顺德公主认为天下河山是属于她的。而长意则认为,他是属于这渺茫天地的,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和能力,拥有这苍茫山河。
而当纪云禾踏入囚牢的一瞬,长意的目光便从顺德公主身上挪开了。
他看了眼纪云禾,眉头微微一皱,目中带着清晰可见的担忧。
是了,昨夜仓皇,她毒发而去,根本没有来得及和长意解释他到底怎么了。这条大尾巴鱼……在牢中一定担心了很久吧。
思及至此,纪云禾只觉心头一暖,但看着他面前的牢笼,又觉得心尖一酸。
“少谷主,你给这鲛人开的尾,委实不错。”顺德公主的话打断了纪云禾的思绪。再次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揽到了她身上,“只可惜这世间并无双全法,本宫要了他的腿,便再也看不到那条漂亮的鱼尾巴。”她叹了口气,她打量着长意,宛如在欣赏一件心爱的玩物:“不过,少谷主还是该赏。本宫喜欢他的腿,胜过鱼尾。”
纪云禾闻言,倏尔想到那日夜里,这牢中的遍地鲜血,和长意惨白到几无人色的脸。
那些痛不欲生,那些生死一线,在顺德公主口中,却只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她喜欢。
她的喜欢,可真是,好生金贵。
纪云禾的拳头忍不住紧紧的攥了起来。
而林昊青却并无纪云禾这般的想法,他毫无负担的行礼叩谢:“谢公主。”
“来,让鲛人开口给本宫说一句讨喜的话。”顺德公主又下了令。
而这次,牢中却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林昊青瞥了纪云禾一眼,但见纪云禾站在一旁,并无动作,林昊青便走到囚牢边,盯着长意道:“鲛人,开口。”
长意连看,也未看林昊青一眼。
牢中沉寂。顺德公主没有着急,她勾了勾手指,旁边立即有人给她奉上了一个小玉壶,她仰头就着玉壶的壶嘴饮了一口酒。
方才在顺德公主开心时,那愉悦的气氛,霎时便凝固了。
给顺德公主奉酒的小太监眼珠子也不敢乱转一下,连谄媚的张公公,也乖乖的站在一边,看着面前的一寸地,宛如一尊入定的佛。
过了许久,顺德公主是终于饮完了小玉壶中的酒,她没有把玉壶递给奉酒的小太监,而是随手一扔,玉壶摔在牢中石子上,立即被磕裂开来。
奉酒的小太监立即跪了下去,额头贴着地,浑身微微颤抖着。
“驭妖谷,是哪位驭妖师教会鲛人说话的?”顺德公主终于开了口。她看似温和的笑着,轻声问着林昊青,“本宫记得报上来的名字,隐约不是少谷主。”
场面一时静默。
纪云禾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背脊挺直,站到了顺德公主面前。
长意的目光霎时便凝在了纪云禾的后背上。
“是我。”
顺德公主看着纪云禾,一字一句的开口道,“本宫要鲛人,口吐人言。”
纪云禾没有回头看长意,只对顺德公主道:“公主,我不强迫他。”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着,却都不由看了纪云禾一眼。有人惊讶,有人惊惧,有人困惑不解。
而长意则有几分怔愣。
顺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歪着脑袋,左右打量了两遍纪云禾:“好。”顺德公主望了旁边张公公一眼,“他们驭妖谷,不是有条赤尾鞭吗?拿来。”
“备着了。”
张公公话音一落,旁边另有一个婢女奉上了一条赤红色的鞭子。
顺德公主接过赤尾鞭,看了看,随即像扔那玉壶一样,随手将赤尾鞭往地上一扔。
“少谷主。”顺德公主指了指赤尾鞭。
林昊青便只好上前,将赤尾鞭捡了起来。
“此前,本宫给你们驭妖谷的信件中,是如何写的,少谷主可还记得。”
“记得。”
“那你便一条一条的告诉这位……护法。”顺德公主盯着纪云禾,“本宫的愿望是什么?说一条,鞭一次,本宫怕护法,又忘了。”
林昊青握着鞭子,走到了纪云禾身后。
他看着还站得笔直的纪云禾,微微一咬牙。他一脚踹在纪云禾的膝弯上。
纪云禾被迫跪下。
昨日夜里,他这般救了她一命,今日,同样的动作,却也已经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他心中对纪云禾是全然不理解的。
这种时候,她到底是为什么坚持。
让鲛人说一句话,难道会痛过让她再挨上几道赤尾鞭吗?她背上的伤口,痂都还没掉吧。
“顺德公主,其愿有三。”林昊青压住自己所有的情绪,看着纪云禾的后背,说道,“一愿鲛人,口吐人言。”
“啪”的一声,伴随着林昊青的话音落地,赤尾鞭也落在纪云禾的后背之上。
一鞭下去,连皮带肉,撕了一块下来,后背衣服被赤尾鞭抽开。纪云禾背上狰狞的伤口,在长意面前陡然出现。
长意双目微瞠。
“二愿鲛人,化尾为腿!”
“啪!”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林昊青紧紧的握住鞭子,而纪云禾则紧紧握住拳头,她和之前一样,咬牙忍住所有的血与痛,通通咽进了肚子里。
林昊青看着这样的纪云禾,心头却不知为何,竟然倏尔起了一股怒火。
她总是在不该坚持的时候坚持,平日里妥协也做,算计也有,但总是在这种时刻,明明有更轻松的方式,她却总要逞强着,将所有的血都咬牙吞下。
而这样的纪云禾越是坚持,便越是让林昊青……
嫉妒。
他嫉妒纪云禾的坚持,嫉妒她的逞强,嫉妒她总是在这种时候,衬得他的内心……事到如今,已经肮脏得那么不堪。
她的坚持,让林昊青,自我厌恶。
“三愿鲛人,永无叛逆!”
第三鞭抽下。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的关节,用力到惨白。
而长意的脸色更比林昊青难看。那素来澄澈温柔的双眼,此时宛如将要来一场暴风雨,显得浑浊而阴暗。
他盯着坐在囚牢正中的顺德公主。
听顺德公主对纪云禾说着:“现在,你能不能强迫他?”
“不能。”
还是这个回答,简单,利落,又无比坚定。
顺德公主笑了笑,“好,他不说本宫想听的话,你也不说。依本宫看你这舌头留着也无甚用处。”顺德公主神色陡然一冷,“给她割了。”
“你要听什么?”
长意终于……开了口。
第三十七章 赞歌
清冷的声音并未高声语,但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黑暗的囚牢中,再次安静下来。
顺德公主的目光终于从纪云禾身上挪开,望向囚牢中的鲛人。
纪云禾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她没有回头去看长意,她只是微微的垂下了头,在挨鞭赤尾鞭时,毫不示弱的纪云禾,此时的肩膀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人看不见,而林昊青站在纪云禾背后,却看得很清楚。
也是在纪云禾这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林昊青时隔多年,才恍然发现,纪云禾的肩膀其实很单薄,如同寻常女子一样,纤细,瘦弱。宛如一对蝴蝶的翅膀……
可这只蝴蝶,总是昂首告诉他,说她要飞过沧海,于是他便将她当做了扶摇而上的大鹏,却忘了,她本来的纤弱,她的无能为力,她的无可奈何。
而这些这么多年,未曾在纪云禾身上见过的情绪,此时,她却因为一个鲛人,终于显露了分毫。
仅仅是怜惜鲛人那微不足道的尊严吗?
思及纪云禾这段时日对鲛人的所作所为,林昊青不由握紧了手上的赤尾鞭,转头去看牢中的长意。
纪云禾对这鲛人……
“放她走,你要听我说什么。”长意看着顺德公主。再次开了口,“我说。”
“嗯,声色悦耳。”顺德公主眯眼看着长意,像是十分的享受,“都道鲛人歌声乃是天下一绝。”顺德公主道,“便为本宫,唱首歌吧。”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纪云禾,倏尔五指收紧。
玩物。
顺德公主的言语,便是这样告诉纪云禾的。
长意是她的玩物,而其他人,便都是她的奴仆。
可打,可杀,可割舌,可剜目。
万里山河是她的,天下苍生也是她的。
牢中,在短暂的沉寂之后,鲛人的歌声,倏尔传了出来。歌声悠扬,醉人醉心。
纪云禾在听到这歌时,却倏尔愣住了。
这首歌……她听过。
只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且,怎么可能忘怀,这样的曲调与歌声,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人世。
这歌声,霎时便将纪云禾带回了过去。在那残破的十方阵中,纪云禾假扮无常圣者,渡化了青羽鸾鸟的附妖,在附妖袅袅而舞,化成九重天上的飞灰之时,长意和着她的舞,唱了这首歌。
在纪云禾拉着长意一同跳入那潭水中后。
纪云禾问过长意,她问他唱的是什么,长意也告诉过她,这是他们鲛人的歌,是在……赞颂自由。
当时的纪云禾,满心以为,她渴求的自由,便近在眼前了,她那时心中回响曲调时,只觉畅快。
而此时,曲调在耳边回荡,纪云禾听着,却莫名悲壮。
他失去了尾巴,被囚牢牢中,但他依旧在赞颂自由。
顺德公主让他唱歌给她听,而纪云禾却知道,长意没有唱给顺德公主听,他在唱给纪云禾听。
纪云禾闭上了眼睛,不看着满室难堪,不理这心头疯草般狂长苍凉与悲愤。她只安静的,好好的,将这首歌听完。
歌声唱罢,满室沉寂。
似乎连人的呼吸都已经消失了。地牢之中的污浊,杀伐,尽数被洗涤干净了似的。
时空仿佛在这瞬间静止了片刻,连顺德公主,也没有打破。
及至长意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牢笼边:“放了她。”他说。
所有人在这一时间才被惊醒了一样,所有人第一时间便先换了一口气,顺德公主看着牢中的鲛人,艳丽妆容后的目光盯着长意,写满了势在必得:“本宫也没囚禁着她。”
顺德公主往旁边看了一眼。张公公立即上前,将林昊青手中的赤尾鞭收了回来。
“本宫的愿望,驭妖谷完成得不错。本宫很满意。”顺德公主站了起来,她一动,背后的仆从们便立即都像活过来了一样,瞻前马后的伺候起来,“不过本宫也不想等太久了。”顺德公主转头,看了纪云禾与林昊青一眼。
“给你们最后十日。本宫不想还要到这儿,才能看到听话的他。”
留下最后一句话,顺德公主迈步离开,再无任何停留。
所有的人都跟着她鱼贯而出,林昊青看了纪云禾一眼,又望了望牢中的鲛人,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不一会儿,牢中又只剩下了纪云禾与长意两人,与往日一样的安静,却与往日全然不一样的气氛。
纪云禾至始至终,都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过了许久,直到长意唤了她的名字:“云禾。”
纪云禾依旧没有回头。
可她却抬起了手,她背着长意,只手捂着脸。
纪云禾的呼吸声急促了些许,她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拼命的压抑那些愤怒,不甘和对这人间的憎恶以及埋怨。
长意静静看着她的背影,等了片刻,纪云禾终于放下了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没有在地上多呆片刻,立即站了起来,将脸一抹,回头看向长意。
她眼眶微红,但表情却已经彻底控制住了。
她几步迈向牢笼边,隔着牢笼,坚定的看着长意,再不提方才任何事,径直开门见山的问:“长意,你虽被开尾,但你的妖力并未消失,对不对?”
长意沉默。
“十日,我会给你带来一些丹药,你努力恢复你的身体,这牢中黄符困不住你。”
“你想做什么?”长意也沉静的看着她,清晰的问她。
纪云禾敞亮的回答:“我想让你走。”
这个牢笼,不比之前的地牢,这里远没那么坚固。
长意之前才从大国师那边运来驭妖谷,尚且能撼动原来地牢一二,更何况这里。而且,驭妖谷的十方阵已破,林沧澜已死,长意妖力仍在,他要逃,不是问题。
或者,对长意来说,他现在就可以离开。
他只是……
“我走了,你怎么办?”
长意问她,而这个问题,和纪云禾想的一模一样。
他只是,在顾虑她。
在离开十方阵,落到厉风堂的池塘后面的时候,他或许就可以走。但他没有走,因为他在“拼死护她”。
被关到这个地牢里,林昊青让他开尾,他心甘情愿的开了。因为他也在“拼死护她”。
及至今日,顺德公主让他说话,他可以不说,但他还是放下了骄傲,说了。
因为他也在“拼死护她”。
他不走,不是不能走,而是因为他也想带她,一起走。
纪云禾闭眼,忍住眼中酸涩。
将心头那些感性的情绪抹去,她直视长意澄澈的双眼。告诉他:
“长意,我很久之前,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我总是期待着,之后过不一样的生活。我反抗,不屈,争夺,我要我对得起我闻过的每一朵花,对得起吃过的每一口饭!我想活下去,想更痛快的活下去!但如果最后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这就是我的命。你明白吗长意,这是我的命。”
她顿了顿,道:“但这不是你的命。”
她认识了长意。长意让她见到了世间最纯粹的灵魂,而她不想耽误或拖累这样的灵魂。她不想让这样的灵魂搁浅,沉没。
“你得离开。”
面对纪云禾有些歇斯底里的这段话,长意的回答,依旧很温柔。他说:
“我不会离开。”
一如他此时的目光,温柔而固执。
让纪云禾裹上了一层又一层坚冰的心,再次为之颤抖,消融。
第三十八章 心境变动
顺德公主走了。
那来时铺了一路的百花花瓣没过半天,便枯萎腐坏,花香变成了腐朽的臭味。暮春的天气,一场暖雨一下,整个驭妖谷蚊虫肆虐,弄得众人苦不堪言。
林沧澜的尸体是再也藏不住了,林昊青没多久,便宣布了林沧澜的死讯。
消息一出,整个驭妖谷都震惊了,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对于很多驭妖谷的驭妖师们来说,林沧澜不是一个目光阴鸷的老狐狸,而是一个为驭妖谷付出一生心血的老者。
他们视林沧澜为驭妖谷的象征。所以即便林沧澜老了,身体虚弱了,也开始给自己寻找下一任继承者了,但大家还是尊敬他,并且相信他会一直都在。
甚至连纪云禾都认为,这个老狐狸,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
但他就是死了。
林昊青说他病故,但拒绝所有人探看林沧澜尸身,直接在深夜里,一把火将林沧澜的尸身烧了。
纪云禾认为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但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做法了。
林沧澜脖子上的伤口那么明显的诉说着他的死因,只有一把火烧了,将真相都烧成灰烬,剩下的,就只能任由活人信口胡说。
所以许多人都不相信林昊青。
驭妖谷的长老们开始寻找卿舒,谷主的妖仆此生只忠诚于谷主一人,他们在此时,相信一个毕生嫌弃的妖怪,更胜过相信谷主血脉。
但怎么可能找到卿舒。
谷主突然病故,妖仆消失无踪,就算林昊青再如何强辩,也压不住谷内流言滚滚。
而这些,都是林昊青的麻烦,纪云禾并没有过多的关心。她本来对谷主之位就不感兴趣,林昊青想要的和她想要的,在没有外力的压迫下,本就南辕北辙。
她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每天只为一件事情发愁。
不是愁下月的解药,也不是愁顺德公主关于驯服鲛人的最后期限。
她只愁,没办法说服长意,让他自己离开。
打顺德公主走后那天起,纪云禾便没有再去过牢里,她不再去刻意加深两人之间的联系,她想让长意渐渐淡忘她,纪云禾这个心愿强到,甚至有时候做梦都梦到,长意从牢里逃了出来。
他推开她的房门,告诉她,“纪云禾,我想明白了,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我要回大海了,我不在这里呆了。”
然后纪云禾便欣喜若狂的给他鼓掌,一路欢送,陪他到山门,挥挥手送他离开。
她看着长意渐行渐远的背影毫无半分留恋,甚至带着满心的雀跃。
但早上太阳照入房间里,纪云禾从床上醒来,长意还是没有来找她。
“我不会离开。”
他说得那么的坚定。不打算被任何人左右。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赶他走呢……
纪云禾全心全意的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驭妖谷的长老们来找了她。
两个驭妖谷资历最老的长老。
年迈的他们不是驭妖谷中能力最强的,甚至或许还没有瞿晓星厉害,但他们却是驭妖谷年纪最长的。在林沧澜突然去世之后,依照驭妖谷的规矩,应该由长老们来主持新谷主的上任仪式。
但他们丝毫没有做这件事情的打算。
大长老见了纪云禾,开门见山便道:“我们怀疑,是少谷主,对谷主动的手。”
纪云禾心道,对的,你们的怀疑丝毫没错。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的喝着茶。
“顺德公主来我驭妖谷那日,有驭妖师前去请谷主,据那驭妖师说,在谷主房间里应话的便是少谷主。”
是的,房间里还有她。
纪云禾继续喝着茶。
“而后,顺德公主一走,少谷主便宣布谷主重病身亡。”二谷主接了话,“他甚至不许任何人探看尸身,直接将尸身烧掉。其所行所为,委实诡异。”
“所以,二位长老来找我,是想让我代表大家站出来,指责少谷主?”
两位长老相视一眼:“我们想让你当谷主。”
纪云禾放下茶杯,手指在杯沿滑了一圈:“何必呢?”纪云禾终于转头,看向两位长老,“驭妖谷便只有这般大小,都是困兽,谁做兽王,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和林昊青,一个杀了林沧澜,一个杀了卿舒,都是一丘之貉。
纪云禾笑道:“你们怀疑林昊青大逆不道,万一,我也差不多呢?”
似乎万万没想到纪云禾竟然是这般回答,两位长老皆是一愣。
“虽然我等如今被困于这西南一隅,但我等绝不奉弑父之人为主。护法,谷主在世之时,便说过,谁能有能力满足顺德公主的三个愿望,谁便是驭妖谷谷主,而今,谷中之人皆知鲛人待你如何,你若悉心对待,让鲛人心甘情愿的去侍奉顺德公主,并非不可……”
“好了。”听罢长老的话,纪云禾猛地站起了身来,“长老们安排自己的事就可以了,我的事,不劳大家费心。”
纪云禾神色陡然凉了下来,两个长老见状,皆是皱眉不悦:“纪云禾,我等念在你这些年为驭妖谷贡献不少,方且如此规劝与你,这机会,他人便是求也求不来。你如今,却是什么意思?”
纪云禾默了片刻,眸带几分薄凉的看着长老:“没什么意思,不想陪你们玩了而已。”
纪云禾觉得她累了。
争得累了,斗得累了,顺德公主走了,她除了想让长意离开,便也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或许她的命真的就是如此吧,离不开这驭妖谷,也逃不掉宿命的枷锁。
她不争了,不抢了,也不去斗了,送走长意,她这还剩一个月的命,该如何,就如何了。
见纪云禾如此,两位长老气愤又无可奈何,只气冲冲的留下一句:“谷主这些年,真是白白栽培了你。”便起身离开。
纪云禾唇角微微勾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可真是多谢谷主栽培了。”
目送两位长老离去,纪云禾又坐了下来,继续喝着自己的茶,思考着如何将长意送走的事。
忽然间,纪云禾身边清风微微一动,她一抬头,洛锦桑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身影从透明,慢慢变实,她气喘吁吁的坐下,也不跟纪云禾客气,猛地仰头灌了一壶茶,道:“哎,急着赶回来,可累死我了。”
纪云禾瞥了她一眼:“还知道回来啊?空明和尚没事了?”
“哼!别提那个死秃子,我急匆匆的赶去救他,他还嫌弃我,说我碍手碍脚,不管他了,让他自己蹦跶去。”洛锦桑对着纪云禾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回来帮你偷药,不过,听说林沧澜死了,我走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啥?刚才那两个老头来,找你做什么?”
想想洛锦桑不在的这几天,纪云禾笑了笑:“找我去当新的谷主。”
“啊?好事啊!你答应了吗?”
“没有。”
“为什么?”
“不想在掺和了。”
“可是你不是想救那个鲛人吗?你当了谷主,不正好可以正大光明的放了那个鲛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