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认真严谨的人,在刚才附妖消失的时候,也会为她唱歌。”
长意这次只是默认,而并没应声。
“你唱的是什么?”
纪云禾随口一问,长意却答得认真:“鲛人的歌,赞颂自由。”
听罢此言,纪云禾脸上的笑意收了些许,她望着面前无尽的黑暗,道:“那是该唱一唱的,长意,我们也要获得自由了。”
其实在落入水中的时候,纪云禾就感受到了,这水中确有生机,越往下,越有来自外面的气息,长意可以用术法助她呼吸了,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先前一直沉寂的隐脉了。
继续往下,一定能出得了十方阵,到时候,她解药在身,离开驭妖谷,从此天大地大,便再也不受拘束了。
像是要印证纪云禾的想法一样,下方的黑暗之中,倏尔出现了一道隐约的光亮,光芒照亮了纪云禾与长意的眼瞳,同时,也照亮了长意周身鳞甲。
在黑暗之中,鳞甲闪出星星点点的光,水波将这些光点散开,让纪云禾感觉他们仿佛在那遥不可及的银河之中穿梭。
“长意,等离开驭妖谷,我就送你回大海。”纪云禾说,“你回家了,我就去游历天下,到我快死的时候,我就搬去海边。有缘再见的话,你也像今天这样给我唱首歌吧。”
长意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纪云禾会说这样的话。明明出去以后天高海阔,她却好似……总觉得自己面临着死亡。
但长意没有多言,他只问:“唱什么?”
“赞颂自由。”纪云禾道,“真正的自由,也许只有那天才能见到。”
“好。到时候,我来找你。”
没有约时间,没有约地点,长意就答应了,但纪云禾知道,这个鲛人的诺言,他一定会信守。
纪云禾微微笑着,迎来了黑暗的尽头。
天光破除身边的黑暗。
鲛人带着驭妖师破开冰冷的水面,一跃而出。日光倾洒,三月的暖阳照遍浑身。
刚从水中出来,纪云禾浑身有些脱力,她趴在地上,不停喘息。身边是同样呼吸有些急促的长意。
纪云禾缓过气来,抬头,望向长意,方要露出笑容,但这笑却在脸上僵住了。
不为其他,只因就他们破水而出的一会儿时间,周围便已围上了一圈驭妖师。
纪云禾神情立即一肃,左右一望,登时心头涌过一阵巨大的绝望,所有血色霎时在她脸上褪去。
这个地方,纪云禾再熟悉不过。
驭妖谷谷主常居之地,厉风堂的后院。虽然现在这个后院已经破败不堪,阁楼倒塌,砖石满地,但纪云禾在驭妖谷生活多年,绝不会认错。她回头一望,但见方才长意与她跃出的那水面,竟然是厉风堂之后的池塘。
竟然……这个池塘,会是十方阵的阵眼。
纪云禾心中只觉荒唐。
她千算万全,如何也没有算到,从那十方阵中出来,竟然会落到这后院之中。
“护法?”
驭妖师中有人认出了纪云禾。随即又有人喊出:“她怎么会和鲛人在一起?”
有人也在嘀咕:“我们在谷内找了个天翻地覆,原来,是她把鲛人带走了,护法想干什么?”
“先前与谷中所有人与青羽鸾鸟苦斗,她也不在……”
纪云禾没有动,但内心想法却已是瞬息万变。
从现在来看,青羽鸾鸟应当已经离开了,且离开有一段时间了,而今雪三月的下落暂时不明,也无法打听。
谷中驭妖师在青羽鸾鸟离开之后,发现鲛人牢笼陷落,必定到处寻找鲛人。因为这是顺德公主布置下来的任务,若是鲛人走丢,整个驭妖谷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
但现在,她这个驭妖谷的大护法,却和鲛人一起从厉风堂之后的池塘里面钻了出来。
要破这个局面,唯有两个办法。
第一,立即打伤长意,将其抓住,向众人表明,自己是为了抓捕鲛人,不慎掉入十方阵残阵之中,历经万难,终于将这鲛人,带了出来。
第二,杀出一条血路。
对于纪云禾来说,无异是第一条路好走许多。这要是她与鲛人相识的第一天,她也必定会选第一条路。
但是。
当被她与这鲛人说过话,听他唱过歌,被他救过命……
要踏这第一条路,纪云禾踏步上去。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她身上冰冷的水滴答落在地下铺满碎石的路上。
她一反手,体内灵力一动,离她最近的驭妖师鞘中刀便瞬间飞到了纪云禾手上。
她一直不想这样做。但命运这只手,却好似永远都不放过她。
纪云禾一挽剑,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鲛人巨大的尾巴倏尔一动,尾巴拂过池塘,池塘之中,水滴飞溅而出,被长意尾巴一拍,水珠霎时化为根根冰锥,杀向四周驭妖师!
竟是方才一言未发的长意……先动手了。
第二十一章 提线木偶
鲛人忽然动手,驭妖师们猝不及防,大家在先前与鸾鸟争斗中本以受伤,而今正无抵挡之力。
他们慌乱四走,纪云禾心道现在若是要杀出一条血路,说不定还真有七成可能!
她握紧了剑,而便在这时,众人身后倏尔一道白光杀来,纪云禾但见来人,双目微瞠。
谷主妖仆卿舒,她似乎在之前与青羽鸾鸟相斗时受过伤,额上尚有血痕,但这伤并不影响她浓重的杀气。
纪云禾心脏猛地悬了起来,她倒是不担心长意无法与卿舒相斗,她只是想……卿舒竟然来了,那林沧澜……
纪云禾目光不由往厉风堂正殿处望去,恍惚间,林沧澜坐着轮椅的身影从行出。未等纪云禾看清,她便觉面前白光一闪,额间传来针扎的巨痛!
一时间,她只觉整个头盖骨仿佛被人从四面八方扯碎了一般难受。
疼痛瞬间夺去了她浑身力气,让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手中长剑落地,她倏尔向一旁倒去。
天旋地转之间,她只看见天上冰锥与长剑相触,发出铿锵之声,而铿锵之后,她整个世界,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之中。
纪云禾不知自己在黑暗当中前行了多久。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又仿佛只是看一阵风过的时间,当她再感受到四肢存在时,是有人在她指尖扎了一针。
五感在这一瞬间尽数找回。
纪云禾睁开眼睛,身体尚且疲软无法动弹,但眼睛已将周围的环境探了个遍。
她回来了。
回到这间她再熟悉不过的房间了,这是她在驭妖谷的住所,她的院子,她的囚牢。
虽然这房间在之前的大乱之中显得有些凋敝,但这牢笼无形的栏杆,却还是那么的坚固。
此时,纪云禾的屋子里还有一人,妖狐卿舒静静的坐在她的床边,用银针,扎遍她所有的指尖,而随着她的银针所到之处,纪云禾一个个仿佛已经死掉的手指,又能重新动起来了。
纪云禾想要坐起来,可她一用力,只觉额间剧痛再次传来,及至浑身,纪云禾每根筋骨都痛得颤抖。
“隐魂针未解,随意乱动,你知道后果。”卿舒淡漠的说着。
隐魂针,是林沧澜的手法,一针定人魂,令人五感竟失,宛若死尸。
卿舒一边用银针一点一点的扎纪云禾身上的穴位,一边说着,“谷主还不想让你死。”
纪云禾闻言,只想冷笑。
是啊,这个驭妖谷,囚人自由,让人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纪云禾挣扎着,张开了嘴:“鲛人呢?”只是问开口说完这三个字,她便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卿舒瞥了她一眼:“重新关起来了。”
饶是鲛人恢复再快,但终究是有伤在身,未能敌过那老狐狸啊……不过想来也是,虽然她与长意认识并不久,但他那个性子,如果将一人当朋友了,应当是不会丢下朋友逃走的吧。
当时昏迷的她或许也成了长意离开时的累赘……
思及至此,纪云禾闭上了眼睛。
之后……他们还能想什么办法离开呢……
“你从主人书房偷走的药,我拿出来了。”卿舒继续冷淡的说着。
纪云禾闻言却是一惊,不过很快便也平静了下来。从她离开十方阵,落到厉风堂后院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落入十方阵之前的所作所为,林沧澜不可能丝毫不知。
“你们要做什么?”纪云禾不躲不避的望着卿舒。
她做这样的事,就做好了承担最坏结果的准备,是生是死,是折磨是苦难,她都认。
卿舒闻言却是一声冷冷的讽笑:“一些防治伤寒的温补药丸,你想要,拿着便是,谷主宽厚,断不会因此降罪与你。”卿舒手中银针拔出,看着纪云禾愣神的脸,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我帮你拿出来了,就放在你桌上。”
温补药丸……
林沧澜早知道她藏着自己的心思,所以一直在屋中备着这种东西,便是等有朝一日,能羞辱践踏于她。
踩着她的自由和自尊和她说,我宽厚,断不会因此降罪与你。
也是以上位者的模样与她说,你看看,你这可怜的蝼蚁,竟妄图,螳臂当车。
纪云禾收回指尖,手指慢慢握紧成拳。
卿舒对她的神情丝毫不在意,轻描淡写的将她额上的针拔了出来。纪云禾身体登时一轻,再次回到的自己的掌控中。
他们就是这样,一针能定她魂,让她动弹不得,一伸手便也能拔掉这针。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告诉纪云禾,她只是他们手中一只提线木偶,他们要她生则生,要她亡则亡。
操控她,就是这么轻而易举。
“纪云禾,你心中想什么,主人并不关心,但你心中想的,就只能止于你心中,你脑中想的,就只能止于你脑中。你要做的,只能是主人让你做的。”
纪云禾冷冷一笑。
“这一次,你想公然与谷中驭妖师动手,主人制住了你。”卿舒晃了晃手中的针,将针收入随身针袋之中,“主人保住了你的护法之位,你当去叩谢大恩。”
仿佛这满室仿佛布满无形的丝线,绑住她每个关节,重新将她操纵,纪云禾索性闭上眼,她不忍看这样的自己。
她以为出了十方阵就可以自由了,却没料,十方阵中,才是她短暂的自由。
“卿舒大人。”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卿舒收了针袋,轻轻答了声:“进来吧。”
门外驭妖师推门进来,卿舒走了过去,驭妖师在卿舒耳边轻声道了几句话,卿舒倏尔眼睛一亮,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纪云禾。
“纪云禾。主人传你立即前去厉风堂。”
纪云禾翻了个身,背对卿舒与驭妖师,她眼睛也没睁开的说:“属下伤病在身,恕难从命。”
反正林沧澜那老头要她活着,他暂时也不会杀她,甚至还要保她的护法之位。此时她不摆谱,还什么时候摆谱。前面被他们算计也算计了,嘲讽也嘲讽了,难道现在躺也躺不得了?
卿舒道:“鲛人开口说话了。”
纪云禾睁开眼睛。
卿舒继续说着:“他问,‘你们想对她做什么?’”
不用质疑,鲛人口中“她”指的便是纪云禾。
纪云禾此时躺在床上,浑身便如滚了钉板一样难受。
第二十二章 殿前激辩
顺德公主其愿有三,一愿此妖口吐人言,二愿此妖化尾为腿,三愿其心永无叛逆。
而今,顺德公主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
是纪云禾帮她实现的。虽然在这个比赛的开始,纪云禾是决定要这样做,并且有十成信心,她可以在林昊青之前让鲛人开口说话。
但……
却不是以如今的方式。
纪云禾走进厉风堂,在青羽鸾鸟作乱之后,厉风堂塌了一半,尚未来得及修缮,天光自破败的一边照了进来,却正好停在主座前一尺处。
林沧澜坐在阴影之中,因为有了日光的对比,他的眼神显得更加阴鸷,脸上遍布的皱纹也似山间沟壑一般深。
卿舒站在他的身后,比他的影子还要隐蔽。林昊青立于大殿右侧,他倒是站在了日光里,恍然一瞥,他长身玉立,面容沉静,仿佛还是纪云禾当年初识的那个温柔大哥哥。
其他驭妖师分散在两旁站着。
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纪云禾一步一步走向主座,终于,在林沧澜面前三尺,她停住了脚步:“谷主万福。”她跪地行礼,似一切都与往常一样。
林沧澜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又挤压得更多了一些:“起来吧。你现在可是驭妖谷的功臣。”
“谢谷主。”纪云禾起身,依旧站在主殿正中。
林沧澜继续说着:“青羽鸾鸟大乱驭妖谷,带走雪三月,至谷中多名驭妖师死亡受伤,或失踪……咳咳”他咳了两声,似无比痛心,“……朝廷震怒,已遣大国师天下追捕雪三月与青羽鸾鸟。”
纪云禾闻言,面上无任何表情,但心里却为雪三月松了一口气。
还在通缉,就代表没有抓住。
好歹,这短暂时间里,雪三月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这一场混乱,哪怕能换一人自由,也还算有点价值。
“朝廷本欲降罪我驭妖谷,不过,好在你……”林沧澜指了指纪云禾,“你达成了顺德公主的第一个愿望,顺德公主甚为开心,于今上求情,今上开恩,未责怪我等。云禾,你立了大功。”
驭妖谷无能,放跑青羽鸾鸟是国事,顺德公主要鲛人说话是私事,今上因私事而改国事……纪云禾心头冷笑,只道这小皇帝真是无能得被人握在手里拿捏。
这个皇帝的同胞姐姐,权势已然遮天。
虽然心里想着这些,但纪云禾面上一分也未走漏,只垂头道:“云禾侥幸。”
“谷主。”旁边一驭妖师走出,对着林沧澜行了个礼,道,“护法令那顽固鲛人口吐人言,实乃驭妖谷之幸,但属下有几点疑惑不明,还想请护法解答。”
纪云禾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那驭妖师,心下明了——这是林昊青的人,是林昊青在向她发难呢。
纪云禾回过头来,继续垂头观心,不做任何表态。
林昊青的发难,林沧澜岂会不知。林沧澜不允,便没有人可以为难她。而林沧澜允了,便是林沧澜在向她发难。
在这个大殿之中,她要应付的不是别人,她要应付的只有林沧澜而已。
林沧澜盯了那驭妖师片刻,咳嗽了两声:“问吧。”
纪云禾微微吸了一口气,这个老狐狸,果然就是见不得人安生。
“是。属下想知,我等与青羽鸾鸟大战之时,未见护法踪影,护法能力高强,却未与我等共扛强敌,请问护法此时在何处行何事?这是第一点疑惑。
“其次,这鲛人冥顽不灵,诸位皆有所知。护法与鲛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了何地,经历何事?为何最后又会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此为第二点疑惑。第三,护法与鲛人出现之后,护法昏迷之际,鲛人拼死守护护法……”
拼死守护……
长意这条傻鱼,有这么拼吗……
纪云禾心绪微动,但却只得忍住所有情绪,不敢有丝毫表露。继续听那驭妖师道:
“被擒之后,鲛人也道出一句言语,此言便只关心护法安危,属下想知,护法与这鲛人,而今到底是什么关系?”
驭妖师停了下来,纪云禾转头,望向驭妖师:“问完了?”
纪云禾眸光冰冷,看得发问之人微微一个胆战。
他强作镇定道:“还请护法解答。”
“这些疑惑,不过是在质疑我,这段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没什么不可说的。”
纪云禾环视众人一眼,“与青羽鸾鸟一战,我未参与,是因为猫妖离殊破开十方阵之后,我观地面裂缝,直向鲛人囚牢而去。忧心鲛人逃脱,便前去一观。与青羽鸾鸟战对我驭妖谷来说极为重要,保证鲛人不逃走,难道不重要吗?诸位皆舍身与青羽鸾鸟一斗,是为护驭妖谷声誉,保住鲛人,亦是我驭妖谷的任务。”
“而今看来,要留下青羽鸾鸟,即便多我一个,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鲛人,只我一个,便可以了。”
纪云禾说话,沉稳有力,不徐不疾,道完这一通,驭妖师们左右相顾,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她。
“我寻到鲛人之时,鲛人牢笼陷落,嵌于裂缝山石之间,我正思索该如何处置他时,十方阵再次启动。诸位应当尚有印象。”
众人纷纷点头。
“我与鲛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启动的十方阵,拉了进去。”
殿中一时哗然。
发难的驭妖师大声质疑:“十方阵已被破,谷主用阵法残余之力对付青羽鸾鸟,你如何会被十方阵拉进去?”
“我何必骗你。十方阵阵眼有十个,一个或许便是鲛人那牢笼地底之下,另一个便在厉风堂后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鲛人才会忽然从池塘出现。你若不信,那你倒说说,我要怎么带着这么一个浑身闪光的鲛人,避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厉风堂后院,我又为何要这样做?”
“这……”
“再有。鲛人护我,关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实,纪云禾这趟来,倒也是巴不得现在有人来向她发难,不然她还找不到机会替自己“邀功”呢。
纪云禾盯着那驭妖师,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时候,多次提到过,驭妖,并非粗鲁的殴打,使其屈服。驭妖,便是观其心,辨其心,从而令其心顺,顺则服。诸位别忘了,顺德公主除了要他说话,要他长腿,还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纪云禾轻蔑的看着殿中的驭妖师们,当需要用专业技能说话的时候,他们便都同哑了一般,不开口了。
纪云禾接着发问:“这鲛人冥顽不灵的脾性,在座诸位难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顺德公主何至于将他送到我驭妖谷来?我使一些软手段,令他以另一种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为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戏,倒也成罪过了?”
这一席话问完,全场当即鸦雀无声。
她说这些话,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谁也没办法质疑什么。
只是她这话里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沧澜的书房里拿了药。
但先前卿舒便也替林沧澜说了,都是些温补的药,谷主断不会因为这些,而降罪与她。卿舒也说了,谷主不想让她死,还要保她的护法之位。
所以,纪云禾当着林沧澜的面,光明正大的说谎,林沧澜也不会戳穿她。
他为难她,只是想让他生性温厚的儿子看看,这个奸狡的纪云禾,是如何安然度过这段为难的。他是想告诉他的儿子,你这些手段,太简单了。
他只是借纪云禾,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诉他,要害一个人,不能这么简单的去布局。
这个老狐狸一直都是这样,用她来当教材。
纪云禾瞥了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见林昊青面色沉凝,双手在身边,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事到如今,纪云禾也对这样的场景没有什么感触了,这么多年,不管她再怎么不想,她都做惯了那个被仇恨的人。
只是,林沧澜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用她,而今天,纪云禾也要利用这个“众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谷主,在十方阵中,属下便在思索,离开十方阵后,如何将此鲛人驯服得更加温顺,满足顺德公主的愿望。”
“哦?”林沧澜盯着纪云禾,“你思索出了什么?”
“属下认为,此鲛人性情冥顽,需以怀柔之计,方有所得,而今我以取得了鲛人的些许信任,还望谷主特许,之后,在我与鲛人相处之时,有权令他人离开或停止惩罚鲛人的行为。”
纪云禾望着林沧澜,面上神色冰冷,仿佛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将那鲛人驯服,要夺得这谷主之位。
提出这个要求,林沧澜对她心思的猜测或许会有很多种,他会觉得,这个纪云禾,当真想借这个比赛来赢谷主之位了。他也会想,这个纪云禾,背后里又盘算着,要借用这个比试,反抗些什么。
但他永远都不会想,这个纪云禾,只是单纯的,不想让鲛人再挨打了。
她不想让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样了。
她只是打心里认为,长意这样的鲛人,应该得到上天最温柔的对待。
而这样单纯的想法,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林沧澜的脑海中的。
林沧澜与纪云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短兵相接,很快,他便做了决定,因为老狐狸永远觉得自己会算计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了两声,“当然了,虽说你与昊青之间有所比试,但我驭妖谷的本心,还是要为皇家行事,谁能达成顺德公主的愿望,谁有达成这个愿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纪云禾微微勾起了唇角。
众目睽睽之下,林沧澜必然要做这样的选择。因为朝廷把控驭妖谷,不可能只凭远在天边的大国师的威风,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沧澜行事,也不能无缘无故。
纪云禾今日在这大殿上说的话,也不止单单说给在座的人听。
还有另一只手,另一双眼睛,看着她,以及整个驭妖谷。
不过眼下,纪云禾是真的感到开心,此后,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拦下那些对长意的无尽折磨。
而至于他人怎么看待她的笑,她却不想管了。
“不过。”林沧澜再次开口,“云禾初醒,还是将养身体比较重要,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坏自己。”
纪云禾拿不准林沧澜这话的意图,最后抱拳应是。
林沧澜便挥挥手,“乏了,都各自退下吧。”
驭妖师们行罢礼,各自散去,纪云禾与林昊青走在众人后面,两人并没有互相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昊青淡淡瞥了纪云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赢了。”
纪云禾看着他,如同往常一样,静静的目送他离开。
所有人都走了,纪云禾才迈步离开大殿。
残破大殿外,日光倾洒,纪云禾仰头,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继续迈步向前走。
她喜欢晒太阳,因为这是她在驭妖谷中,在阴谋诡谲的算计里,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时候。
第二十三章 开尾
入了夜,纪云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长意。可她出了院子,门外却守着两名驭妖师。
他们将她拦下:“护法,谷主让护法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还望护法便别辜负了谷主一番心意。”
“屋里躺得乏了,出去走走也算休息了。”纪云禾挥开一人的手,迈步便要往前走,两人却又进了一步,将她拦住。
“护法,谷主的意思是,让你在屋里休息就行了。”
纪云禾这才眉眼一转,瞥了两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只道林沧澜这老狐狸心眼小,他定是记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了要求,所以这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她软禁起来了。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该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测。”
嘴倒是紧。
纪云禾点点头:“好。”她一转身,回了院子,也不关门,就将院门大开着,径直往屋内走去,去了里屋,也没关门,在里面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门口两人相视一眼,神色有几分不解,但也没有多言。
过了片刻,纪云禾抱了一个茶台和一堆茶具出来。她半分也没有被软禁的气恼,将茶台往院内石桌上一放,转头招呼院子门口的两人:“屋内坐着闷,你们站着也累,过来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说着,掐了个法诀,点了根线香,香气袅袅而上,散在风中,隐隐传入了两人的鼻尖。
两人又是不解的对视一眼,随即摇头:“护法好意心领了,我们在这里守着便好,不让他人扰了护法清静。”
“也行。”纪云禾没有丝毫强求,兀自坐下了,待得身边火炉烧滚了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了茶,一派闲适。
两人见纪云禾如此,真以为这护法与大家说的一样,是个随急了的性子,他们站在门外不再言语。
月色朦胧,驭妖谷的夜静得连虫鸣之声都很少。
纪云禾静静的赏月观星,整个院中,只有杯盏相碰的声音,到线香燃尽,烟雾消散,纪云禾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她再次走到门外,这次,再没有人伸手拦住她。
纪云禾出了院子,转头看了眼门口靠墙站着的两人,两人已经闭上了双眼,睡得深沉,一人还打起了呼噜。
“请你们给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着了吧。”纪云禾说着,又伸了个懒腰,“睡半个时辰也好,你们都累了。我待会儿就回来啊。”
她摆摆手,照旧没有关门,大摇大摆的离开。
穿过驭妖谷内的花海,此时,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战役之中,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大地龟裂,残花遍地,没有了之前馥郁的花香,但同样的是,没有人会在深夜路过这片地方。
纪云禾有些叹息,这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静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炼制,便与迷魂药没什么两样。
只可惜了,之前她并未炼制太多线香,而今这花海残败,要等它们再长成那么茂盛的模样,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去,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为了去看看长意,她倒舍不得点了。
纪云禾未在这片荒地停留多久,径直向新关押长意的囚牢走去。
沿路上,纪云禾一个驭妖师都没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还没了放矢之的,一开始她直到轻松,越走却越觉得奇怪,鲛人对驭妖谷来说多重要,上次他已经逃脱了一次,林沧澜怎么可能不让人看着他?
快到关押鲛人的地方,纪云禾心中的奇怪已经变成了几分慌张,结合林沧澜软禁她的举动,纪云禾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然则这个猜测对她来说太不愿意相信,所以她心里竟拼尽全力的在否认。
到了地牢外,依旧没有一名驭妖师,纪云禾腿脚有些颤抖的快步跑进牢笼。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来回跳动,纪云禾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地牢中回荡,她终于走到了地牢之下,牢中里里外外贴着禁制的黄符,这么多黄符,足以将妖怪的妖力全部压制。
潮湿的地牢中,正立着两人。
一人是拿着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钉在墙上,血流满地的长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凛冽,粘稠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长意双手与脖子被钢铁固定在了墙上,他身体皮肤惨白,一头银发垂下,将他整张脸遮住,而那条属于他的巨大尾巴……已经不见了。
他的尾巴被分开,在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人腿的形状。
纪云禾站在牢笼外,只觉自己身体中,所有温暖的血一瞬间消失了,寒意从前面撞进她的胃里,一直击穿脊柱,那战栗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到后脑上,随即冻僵了她整个大脑。
纪云禾脸上血色霎时退去。
“长意。”她颤抖着唇角,磕磕碰碰的吐出了他的名字。
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被钉在墙上的鲛人,脑袋宛如死了一般,无力的耷着,在之前,这个鲛人无论受到多么大的折磨,始终是保持着自己神智的清醒,而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纪云禾的声音虽没有唤醒长意,却唤得长意面前的林昊青回了头。
他似乎并不奇怪纪云禾会来这里。
林昊青甩了甩手上的刀,粘稠的鲜血被甩出来几滴,有的落到纪云禾脚下,有的则甩到了她的衣摆上,霎时间,血液便被布料的缝隙吸了进去,在她衣摆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来了也没用。”林昊青冷漠的将刀收入鞘中,“鲛人的尾巴是我割开的,大家都知道了。”
林昊青冷漠的说着。
他不关心纪云禾是怎么来的,也不在乎自己对鲛人做了什么,他只在乎,顺德公主的第二个愿望,是他达成的。
“第一局,算你赢了。”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厉风堂前说的话,忽然闪进纪云禾脑中。
原来,“算你赢了”的“算”,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