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案子看来确系邻居先生所为,但教连默想不通的是,“他已经忍受了她那么多年,无时无刻都在争吵,已然成为家常便饭,是什么导致他忽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你有没有将疑问向办案刑.警说起过?”
连默摇头。她的专业领域是尸体检验,帮助警方破案,而不是干涉警方办案。
“我建议你向贵局的费队长陈述自己的观点。”信以谌对连默微笑,“在我和费队长有限的几次接触中,觉得他是一个刚正不阿又有职业操守的人,相信他会重视你的看法。”
由费永年出面,比连默出面要妥当得多。
“嗯。”连默听后点点头。
次日,连默趁午饭的工夫,在食堂里和费永年将她不明的疑点说了,“能不能再次审问嫌犯,问他几个问题?”
费永年听后笑起来,“你这么严肃地来找我,我还以为有什么事。没问题,我请分局刑.侦队安排一下,你下午过去。”
“谢谢你,费队。”连默微微鞠躬。
费永年忍住了没让自己伸手摸连默的后脑勺,“我们作为人民警.察,本来就是要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你有这样的疑问,我们就要把疑问查清楚。你愿意和我说,证明你信任我,这是好事。去罢去罢。”
等连默转身进电梯下楼去了,他才和慢慢踱步过来的主任说:“这孩子好像从上次的事里缓过来了。您看,这干劲多足?!”
主任闻言一乐,“说得好像你自己年纪多大似的!你也才三十出头,正是大好年纪,别总学我老人家。”
费永年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么?
下午青空送连默到分局刑侦队的看守.所,在监控室里旁观办案刑.警提审邻居先生。
屏幕里,邻居先生穿一件蓝灰色布衣,外面罩一件橘色背心,剃了个平顶头,整个人显得很平静。当两名负责审讯的警.员提问姓名性别年龄时,他都一一作答,并没有流露出抵触反抗的情绪。
其中一名干.警看了一眼记录板上的问题,面无表情地问他:“你上次交代说案发当日是和妻子发生争执,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所以用刀刺死了妻子。具体说一说,当时是为了什么发生争执的?”
邻居先生一愣,随即又平静无波地供述道:“就是那些日常琐事,鞋子没放好,东西没摆整齐,不争气之类的。”
两名干.警对视一眼,这和当时他的供述并没有出入,“你一共刺了妻子几刀?”
“我当时太生气了,胡乱捅了好多刀,没数过。”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起伏,就是平铺直叙,仿佛在讲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
“你作案是怎么刺死你妻子的?”负责主审的干.警觉得这是多此一问,“演示给我们看看。”
邻居先生坐在审.讯椅里,手上戴着手.铐,听警.察教他演示一遍杀人的过程,又愣了愣。这次他愣神的时间比较久,久到两名干.警都察觉到了。
“怎么,做得出这么残忍的事,下得了这个狠手,教你演示给我们看,反而没勇气了?”另一名警.察讽刺道。
邻居先生咬了咬牙,用一只手模仿持刀的动作,连着手.铐上的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就这样。”
“就这样?你是正面面对死者,还是面对死者的背部?当时死者是站是坐?”
邻居先生彻底回答不上来了。
“不是他。”监控室里的连默肯定地说。
青空点头表示同意。
这件案子是分局刑.侦队负责办理的,他作为市局刑.侦队的刑.警不便越俎代庖,但他相信分局的这两位刑.警的专业素质,他们一样会发现这些疑问,并加以追查。
倘使罪犯说不出具体的争吵原因还可以归结为矛盾日积月累的忽然爆发,那么不能正确地描述犯罪的详细过程,就很值得商榷了。
“死者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如果他和死者面对面站立,像他自己所掩饰的那样挥刀刺下,刀口应该以斜角刺入死者体.内,而不是像尸体上那样的垂直刺入。”这些她都详细记录在尸检报告上了,警.方如果不是过于自信邻居先生一定就是凶手,不会忽视这些细节。
“走罢。”她轻声对青空说。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交由刑.警们来处理吧。相信他们会重新审视证据,寻找真正的凶手。
但在连默心里,真凶已经呼之欲出。
她为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悲哀。
她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第四十五章 Orestes(5)
小儿子黑了瘦了,可是人看起来精神了。
这是信氏二老在欧洲连考察市场带旅行游玩,一去半年,回到家里看到两个儿子,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长子以谌从小老成持重,做事有条不紊,不必大人操心。幼子则和大儿子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仿佛所有顽劣的基因都教他一人继承了去,招猫逗狗,惹是生非,总少不了他。
这回惹上命案,他们远在欧洲,其实是收到了消息的。但思及小儿子从来的脾性,也晓得若是再不让他吃些苦头,往后还有得要跟在他屁.股后面替他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如今他们还健在,但是有朝一日辞世以后,谁还会事事处处替他着想?长子以谌么?哪个兄弟有义务扶持另一个兄弟一辈子?即使以谌肯,他将来的妻子也未必愿意。
二老如此一思量,就强忍住回国的冲动,继续他们的欧洲之行,只是偶尔与老友黄伟荣律师互通消息,了解事件进展。得知以诺洗清嫌疑,又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在黄伟荣律师事务所做助理,这才长出一口气。
信以诺一见父母回来,欢呼一声,上前一左一右搂住二老肩膀,“爸、妈,你们有没有带礼物给我?”
信浦生一板脸,信母则拍拍他手背,“带了,怎么能忘记给你带礼物?”
信二少爷闻言侧首在母亲脸颊大力一吻,“还是老妈对我最好!”
又附在母亲耳边,絮絮叨叨地告状,说哥哥以谌如何霸道,如何j□j,停了他的信用卡云云。
不待信母答话,信浦生冷哼一声,“我看你活蹦乱跳,以谌应该没把你怎么样才是。”
信以谌在一旁接过司机拎进来的行李,并不为自己辩驳。告状这种小儿科的事,也只有以诺做得出。
“爸,妈,欢迎回家。”
“走,我们两父子去书房说话,让他们娘俩慢慢八卦。”信浦生拍拍长子肩膀。
信以谌将行李放在门厅的沙发里,随父亲进书房去了。
父子二人在书房里将这半年间公司的发展,未来的走向,欧洲行的收获一一做了交流,一直谈到蓉姨敲门叫两人吃饭,这才暂时告一段落。
席间,信母问儿子,“听你弟弟说,你有女朋友了?”
以谌淡淡瞥了以诺一眼。
以诺一挑眉,做出一副“我不怕你,老妈会给我撑腰”的表情。
他晓得自己此番被牵涉进命案,母亲见他平安无事,也许就算了,可是父亲必然是要和他算账的。他先抛出哥哥有女朋友的重磅消息,保管教二老的注意力全转到老大身上去,他自己则可以趁机脱身。
以谌微笑,“还不是女朋友,只是比较欣赏的女孩子…”
没等他将话说完,以诺便来拆他的台,“姆妈侬覅听伊瞎讲!他临江苑的房子都给人家住了。”
信母一听,眼睛“叮”一下亮了,大儿子把买来做婚房的临江苑江景房都给对方住了,这还不是女朋友?
连信父都来了精神,“以谌,你弟弟没乱说罢?”
“女孩子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人品怎样?家庭背景如何?”信母迭声问。
信以谌苦笑。他除了知道连默的姓名职业,觉得她品格良好外,其他问题还真答不上来。
信父见儿子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又深信长子的为人,直觉认定小儿子在瞎扯,遂怒瞪以诺一眼,“这也是可以瞎说的?你自己男女关系混乱就算了…”
“什么叫‘我自己男女关系混乱就算了’?”以诺不干,与老父顶嘴。
“你爸不是这个意思,以诺你别误会。”信母安抚小儿子。
以谌悠然吃下最后一个蟹粉小笼包,说一声“我吃完了”,丢下脸红脖子粗的弟弟,朝父母略略点头,“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他上楼取了外套与车钥匙,一边下楼,一边听着餐厅里以诺哇啦哇啦的辩驳声,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不必他祸水东引,以诺自己就会跳出来,替他引开父母的注意力。
以谌在十月末的夜色里驱车奔驰,不知不觉就将车子开到临江苑门口。
月色朦胧,临江的风里带着一点点水汽,他坐在车里,望着小区里点点的灯光,忍不住打电话给连默。
“…喂…”以谌声音低沉温柔,仿佛怕惊动沉睡中的公主。
“信以谌?”电话那头连默听出他的嗓音。
“嗯。吃过晚饭没有?”
“吃了两只杏花楼的豆沙包,喝了一碗甜酒酿。”连默向他说起自己的晚餐内容。
“营养不够。”他轻笑,“你出来罢,我带你去吃夜市。”
不等那头连默拒绝,他又说,“我就在小区门口。”
连默静默两秒,道一声“好”,结束通话。
以谌只在车里等了不到十分钟,连默就从小区门口走出来。如水般凉冷的夜色里,她穿着一件灰色印有猫咪图案的连帽卫衣,配一条牛仔裤,脚踩一双跑步鞋,看起来就像是打算晚上出门运动的路人。
然而以谌知道,在这如邻家女郎般的表相之下,是一个怎样坚定与冷静的灵魂。
他恰恰,被这样的灵魂所吸引。
以谌带连默去市中心最有名的夜市吃宵夜。
“市政.府有整治这条夜市街的打算,想将之规划打造成正规的美食一条街。以后也许就吃不到这条街上有名的黑暗料理了。”他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穿行在食客如织的夜市里。
连默想起他们在西宁夜市的那一晚,不由得露出一点笑容来。
两人选了一家生意极火爆的海鲜烧烤排档,站在长长的以条人龙中排队等位子。
“你的问题,向费队反应过了?”
连默点点头,“反应过了,也得到了解决。”
邻居先生既然不是凶手,那么凶手自然另有其人。能让邻居先生心甘情愿为其顶罪的,除了儿子,还会有谁?
警.方旋即在邻居家儿子读书的高中,经由校方配合,带走他至警.察.局进行问讯。那满脸痘痘的少年一开始还在狡辩,但当警方出.示犯罪现场的模拟动画,演示凶手是怎样行凶的时候,少年开始崩溃。警.方进一步向他证明他父亲不是凶手的时候,他的心理防线彻底瓦解,向问讯他的刑.警交代了行凶弑母的全过程。
那其实是个很寻常的周四傍晚,他放学回家,母亲已经下班回来,父亲还没到家。他躲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心里却惦记着同学给他的一个网站地址。同学说那个网站里有好东西,保管他看了不后悔。他隐约知道同学说的“好东西”是什么,早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他等了半天,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开始烧饭的声音,估计她一时不会进来查看他的学习进度,就偷偷打开电脑浏览器,输入同学给他的网址。
网页上跳出许多不堪入目却又教人血脉贲张的图片,下面还有不同类型的视频。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如何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他毫不迟疑地点开其中一个视频,一看究竟。
正当他看得入神的时候,母亲忽然拿着西瓜刀推门而入,问他:“要不要吃块西瓜…”
他来不及关闭页面,男女媾.合的画面瞬间被母亲看个正着。
“她低声尖叫起来,挥舞着西瓜刀,骂我不学好!像我爸一样没出息,不要脸…以后只能去要饭…”少年说到最后,泪流满面,“她这样骂了我爸一辈子,又这样来骂我…我恼怒之下,夺过西瓜刀,一把捅了过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我爸下班,推门进来…”
连默想起录像里那个平时安静的少年来。
信以谌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蓦地伸手揽住她的脑袋,将她的脸颊轻轻压在自己肩膀上,“累了?那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
连默呼吸间充满了他身上好闻的织物柔软剂味道,忍不住皱皱鼻子,把心底那点低落的情绪抛开,“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