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驱车到信以诺经常出入的车友俱乐部聚会地点——本埠的一间豪华轿车改装厂。

夏日午后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地面,远远望去,空气因蒸腾的热浪而扭曲,路上鲜有人来人往,仿佛所有人都逃离这酷热,躲进室内,只余整座空城。

即使车内开足空调,年轻的卫青空仍然被车窗外斜斜射进车内的阳光烤出一身的汗来。

他刚刚从警.官大学刑.侦专业毕业,父母一心想安排他回首都工作,离家近些,方便他们照顾。

他却有自己的打算。

“给我五年,倘使五年仍未达成我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听凭你们安排。”他坐下来同父母谈判,为自己争取时间与实现梦想的机会。

“三年。”卫父瞥一眼满脸不舍的妻子,让步。

“五年。”卫青空坚持。

“五年就五年罢。可是节假日必须回来,不能借故不归。”卫父因知道把儿子逼得急了,恐怕适得其反。

卫青空如愿以偿,留在本城。他深知若听父母安排,回首都在基层干两年,只要不出意外,他就会获得提拔,从此以后,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然而从今往后,难免要背上个太子党的名声,无论做出什么成绩来,总难逃背景雄厚,有捷径可走的议论。

他想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

只不过被分到市刑.警大队刑.侦二队至今,他一直没机会出外勤,始终被队长留在办公室里,翻阅案件卷宗,打印报告,发协.查通知…

今天终于获得出外勤的机会,哪怕不是去现场,都让他兴奋。

费永年微微闭着双眼,为自己争取片刻休息时间。

他能感受到一旁开车的卫青空的兴奋情绪。当年他第一次和师傅外出办案时,内心也如同这一刻的卫青空,激动得难以抑制。然而等他到达现场,看到死者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永远停留在被杀害刹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再激动的心情,也会沉重无比。

卫青空将警.车驶进停车场,白色雪佛兰幻想同满眼望去的豪车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卫青空有点挪不开视线。哪个男人不喜欢代表速度与激.情的豪华跑车呢?身为小警.察的他也不能免俗。

费永年视若无睹地从一排排豪车中间穿过,大步走向汽车改装厂的正门。卫青空只好在心里说一声“宝贝回头我再来看你们啊”,然后加快脚步,跟上他。

改装厂的自动感应门在两人接近时左右滑开,一股清凉冷气扑面而来,有笑容可掬的接待小姐迎上前:“请问有什么能为两位服务的吗?”

费永年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警.官证,向接待小姐出示:“我们是警.察,你们老板在不在?”

接待小姐保持职业微笑,“两位请稍等。”

说完转身拨内线电话,低声询问:“老板在不在?”随后放下电话,“两位这边请。”

她在前头引路,带领费永年和卫青空穿过舒适宜人的接待区,经过一扇厚重的门,进入到忙碌的改装车间。

车间里即便开足冷气,仍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浪。两旁靠墙的架子上,堆满各种不同规格的轮胎。车间中央停放着两辆汽车,一辆被银灰色防尘罩覆盖,不见庐山真面目,另一辆则被千斤顶架空,有人在下头进行改装。

车间里各种工具的声音时有时无,混杂着人声,十分忙碌的样子。

一个穿卡其色工作服,剪短短寸头,留着胡髭的高大男子从车间另一头走过来,“两位警.官好,我是此间的老板,鄙姓陈。不知有什么能为两位警.官效劳?”

“请问郑健斌是你的员工吗?”费永年问陈老板。

高大的陈老板点点头,“他犯了什么事?”

费永年微笑,“我们只是想向请他协助调查。”

陈老板十分配合,扬声叫:“小黑,来一下!”

车间里回荡的电钻声片刻之后停下来,有人从正在改装的汽车底下滑出来,站起身,向他们走来。“老板,什么事?”

“这两位警.官找你协助调查。”陈老板说完,就退开几步,到一旁检视汽车去了。

费永年打量郑健斌,见他果然如同绰号那样,皮肤黝黑,整个人结实健硕,带着一种少见的粗犷性.感,仿佛杂志上的模特。

“你就是郑健斌?”费永年核实他的身份。

小黑点点头,伸出手:“你好…”

旋即瞥见手上的机油,赧颜一笑,收回手,在工作服的后袋来掏出块手巾来,来回擦了擦手。

费永年示意他不用紧张,“昨晚八时到十时,你人在哪里?”

“在滨江大道新开的酒吧。”

“当时还有谁在场?”

小黑回忆了几个名字,“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信以诺是几点离开,和谁一起离开的吗?”费永年注视小黑的双眼。

小黑的视线微微转向右上方,“大约十点左右,具体时间我没注意。他和一个在酒吧里认识的女人一起离开的。”

说完,顿一顿,小黑忍不住问:“以诺没出事吧?”

“你怎么知道信以诺出了事?”费永年不错过小黑脸上的细微变化。

“不然警.察怎么会来问他的事?”小黑耸肩。

费永年点点头,“你对信以诺了解多少?”

小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老板,略略压低声音,“以诺是车友俱乐部的会员,把车送到我们这里来改装,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为人爽朗大方,对车子十分内行,圈子里比较有名。我们就是和他一起去试新车,然后到酒吧庆祝。”

“他离开酒吧的时候,状态怎么样?”

“他喝酒很节制,只喝了一瓶啤酒。”小黑生怕费永年不相信,“有一次车友聚会的时候他说起过,因为在美国喝酒闹事,导致非常不愉快的结果,所以他开车的时候很少喝酒…”

一直站在费永年身后奋笔疾书的卫青空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小黑。

小黑浑然不觉,那头陈老板却轻轻咳嗽一声。小黑拿手巾掸一掸手心,“两位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我得回去干活了。”

费永年留给他一张刑侦队联系电话卡片,“如果对昨晚的事还有任何能回想起来的,请打这个电话。”

“两位警.官这边请。”陈老板等小黑接过联系卡片,这才延手请费永年和卫青空原路返回接待大厅。

费永年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陈老板,“陈先生和客户的关系都很好?”

陈老板微笑,摸一摸寸头,“来我店里的客人,我自然希望他们能享受到宾至如归的热忱服务,从此成为最忠实的客户。”

“不知道陈先生对信以诺有多少了解?”

陈老板刮一刮鼻尖,看来这位警.官不从他这里问出些有用的信息是不肯罢休的了,索性坦陈:“我认识信二少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一年罢。他是次子,肩上没有家业的重担,父母长辈又偏疼他,难免有些富家子的骄纵任性。但他脾气却不坏,并不苛刻,为人颇豪爽。小黑说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据说他为此失去即将到手的硕士学位,回国后痛定思痛,在饮酒的问题上比较谨慎。”

费永年在接待大厅站定,同陈老板握手,“谢谢陈先生配合协助警.方调查。”

“这是我身为公.民应尽的义务。”陈老板客气地说。

等从凉爽宜人的汽车改装厂接待厅,走到阳光火.辣辣的室外,卫青空不解地问费永年:“费队,那个陈老板一看就是个老狐狸,讲话虚虚实实,干扰我们做调查,为什么不深入调查下去?”

费永年觑了他一眼,戴上墨镜,“做他们这行,接触的人非富即贵,十分忌讳口风不严谨,动辄将客人的隐私透露出去。不过他口径和郑健斌一致,言外之意是信以诺不会醉酒肇事。”

“这并不能排除信以诺的嫌疑。”

“所以我们要先回刑.侦队核实这条线索,然后请他来再次协助调查。”费永年拍一拍他的肩膀。

第四章 Dark Angle(4)

连默走出实验室,脱下身上的白色罩衣,挂在外间的衣架上,取过自己的外套和背包,准备下班。

主任恰好一脸倦色地从解剖室里出来,看见她,招了招手。

连默走过去,足音轻缓。

“第一次自己出外勤,感觉怎么样?”主任问。

“还好。”连默轻轻微笑,“让我想起了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的画作土耳其宫女与女.奴…”

年轻而赤.裸的身体圆润柔软,如同有一层柔和的光笼罩其上,充满诱.人情.调,同她面对的无名女尸,形成强烈反差。

主任忍不住拍一拍她肩膀,“早点回家休息,这一天大家都累坏了。”

法医这个职业,每天要面对太多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场面,心理承受能力稍微差些,就会无法从案件中抽离,甚至产生负罪感。这样的事例他见过不少,好几个他认为有潜质,值得培养的年轻人最后都放弃了法医职业。

不过他观察了连默整整两年,发现这姑娘发散性思维十分强大,懂得苦中作乐,又耐得住寂寞,是个有前途的。只是这不分场合的文艺腔,有时候实在使人啼笑皆非。

“我先下班了。”连默不同主任客气,掩嘴打了个哈欠,往电梯走去。

在办公楼大厅里,连默碰见卫青空。

青空三步并做两步,赶上连默,替她推开门,跟在她身后走出大楼。

“连法医,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连默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两人之间冷场数秒,她才恍然大悟地反应过来:“费队把案子交给你办了啊?”

青空嘿嘿一笑,“这是我第一个案子,还要跟费队多多学习。”

连默点点头,“费队人很和气,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

青空与连默并肩往停车场方向走,“我想问问你有什么线索,晚上回家可以研究一下。”

连默在自己的小车前站定脚步,“毒理报告还没有出来,只有初步病理组织报告,显示是由于肺部淤血和喉头肿胀导致窒息死亡,不过没有明显扼杀痕迹。等实验室的毒理报告出来,就能知道确切的死因了。”

“还有没有其他线索?”青空不死心地追问。

“有倒是有。”连默掏车钥匙的手停在口袋里,“我已经悉数告诉费队,相信他已经着手调查了。”

“连法医,连默,拜托!”青空双手合十,使出死缠烂打撒娇大.法。

连默感觉有人已经在注意他们,遂打开车门上车,随后降下车窗,豁眼神给青空,示意他上车。

青空喜出望外地拉开副驾驶座的门,一气呵成地坐进去,顺手拉上门。

连默发动引擎,小车慢慢驶出公.安.局停车场。

“你去过新源街没有?”连默在开出一个红绿灯后,问。

青空摇头,表示没有去过,“听起来十分耳熟,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连默将车开得四平八稳,“新源街分老街同新街,是颇有人气一条步行商业街,一步一摊,三步一店。从老街到新街,一圈细细逛下来,很需要些体力。”

青空不由得转头去看连默。

连默乌黑的头发仿佛一捧青云,披散在肩膀上,额头光洁饱满,挺直鼻梁,从侧面看上去,秀丽从容。她开车时双眼直视前方,微微抿着嘴唇,十分专注,有种不自觉的认真。

青空想起在市局办公大楼里广为流传的段子来。

传说当时连默刚作为法医助理被招聘进市局,还处在三个月试用期中。局里颇有几个未婚青年对面容清秀,又低调和气的连默抱有好感,辗转托人求法医实验室主任从中牵线,借口和新同事联络感情、拉近距离,请连默吃饭。

主任也希望能促成一桩美事,遂一口答应。趁中午吃饭时候,对连默说,同事们想约她聚一聚,联络联络彼此之间的感情。连默点头答应。主任得了准信后,打电话给楼上聚餐的发起人,市局信通处的副主管。

副主管一听,喜滋滋乐颠颠在本埠最豪华气派的滨江六号订了一间包房,可以从落地玻璃窗俯瞰江景夜色,外头露台还安排了四人弦乐队进行表演,然后逐人通知时间地点。为了不使连默觉得尴尬,他还特地又叫上两个信通处办公室的女.警.官。

等到下午下班时候,主任拎着公文包到一楼停车场,与众人集合,独不见连默身影。信通处的小伙子自告奋勇,替主任到地下一层的法医实验室去找连默。

有两个小伙子见他捷足先登,很是扼腕。不料足足过去十分钟,那下去找人的小青年才回到停车场。“我找遍办公室,也没找到她。”

信通处的副主管问主任:“小连会不会已经先过去了?”

主任一想,也有可能。

哪曾想,等大家到了滨江六号,进入包房,也没有看见连默的踪影。信通处副主管虽然面上仍笑呵呵地,连连招呼几个年轻人都别拘束,心里却难免埋怨。

主任也觉得面上无光。

曲终人散,连默也没有出现。

次日主任在法医实验室碰见连默,问:“连默啊,昨天聚餐,你怎么没去啊?”

连默“啊…”一声,“对不起,主任!对不起!我忘记了!”

“小赵下班的时候到楼下来找你,你们没碰到?”主任狐疑。

连默想了想,“…我那时候还在档案室…”

这下轮到主任“啊…”一声。

新法医实验室建成使用后,过去的法医档案,都从暂时存放地搬回新实验室的档案室。搬运过程中难免有错放、误放的可能,但大体都还保持原有的存放顺序。连默初来乍到,他为考验她的耐心,便先叫她对过往卷宗进行查阅整理。

“小赵理应敲过门的。”

“我…大约恰好戴着耳机…”连默十分无辜地说。

主任挥一挥手,示意连默没事了,然后站在走廊上,抹了把脸,望着她的背影。这姑娘看着清清秀秀,斯斯文文,想不到竟是个呆的。

后来这事不知恁地在局里传扬开来,渐渐有意约连默出去的人便少了,倒是那天在滨江六号一同聚餐的几个年轻人,最后竟促成了一对,信通处副主管还吃了一对新人送的谢媒蹄髈。当然这是后话了。

连默久久不见回应,侧脸看了卫青空一眼,“卫!”

青空回过神来,“新源街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新源街上有许多间纹身店,坊间传闻最好的纹身师就在那里…”

青空一点即通,“你是说能通过纹身师追查到女死者的身份?!”

连默耸肩。

“不如我们这就过去看看罢…”青空眼冒晶光,双手合在胸口。

“你的车…”还在局里,连默在心里说。她本打算绕一圈,把他送回市局门口的。

“不要紧,停在局里很安全。”青空笑眯眯,“回程的时候你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好。”

连默呆一呆,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好,最终只得闷声不响,埋头开车。

车行大约四十分钟后,连默驶进新源街停车场。也许不是周末的缘故,停车场里空荡荡的,顶上的照明灯半数熄着。推开车门,一股地下车库特有的浊气扑面而来。

连默碰上车门,按下遥控锁,冷不防被青空一把拉住手腕,“我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

连默转两下手腕,挣脱未果,无奈被他拉着一路出了车库。

一出车库,青空便放开连默的手腕,走在她外侧,一手绕在她背后,虚护着她不被步行街上的行人撞到。

两人在路边一间生意火爆,需排队良久的快餐店,一人买一只夹着丰富馅料,浇着厚厚一层黄芥末酱的热狗,人手一杯热巧克力,坐在一旁的露天餐桌边上,大快朵颐,全然无视淋淋漓漓的芥末酱,在唇角留下一圈印子。

连默有些少意外。关于卫青空的传闻,她曾不经意中听到过几句:京城来的少爷,家中有权有势,愿意留在本城从基层做起,无非是为今后升迁攒些政.治资本…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少爷们都开豪车,出入高档会所,挥金如土,身边有各式各样女郎为其争风吃醋。

但卫青空稍微扭转了她对少爷这一特殊群体的偏见。

卫少爷旁若无人地将沾在手指上的芥末酱舔.吮干净,用包热狗的餐巾纸擦干净手,然后将纸巾揉成一团,起手远投,空心命中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