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黑暗中一阵钥匙的轻响,牢房的门被推开,来人闪身而入,又将众人的手铐脚镣一一打开。

隔壁囚牢亦被开启,那人进内之后,即刻跪地向小唐行礼,低声道:“拜见唐大人,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小人?自打上回大人出使,就安排我在沙摩城卧底,不想今日能再为大人效力!”

小唐将他拉起,借着幽淡的灯光一看,道:“如何不记得?你唤程昆,本是礼部侍从。”

程昆见他竟果然记得自己,双眼含泪,心绪涌动,忙速速出了牢房,同伙伴一块儿引着众人往暗狱之外摸去。

将出大牢之时,忽有一名狱卒巡逻经过,冷不防两下撞见,即刻叫喊起来,领头之人虽立刻扑了上去,将他杀死,却仍是走漏消息,惊动了其他人。

程昆见势不妙,把腰刀拔了出来,回头对小唐道:“公主派了人在外头接应,大人沿路往外即可,只祈望大人等顺利回了中国,再图后话。”

目光相对,小唐上前将他一抱放开。程昆旋即一马当先,砍了两个来阻拦的沙罗狱卒。

小唐身边儿孟飞熊早按捺不住,把死去狱卒的兵器拿在手中,大吼一声,带领舜兵们往外杀出!

程昆慢慢落在后面,见追兵将到,便将身堵在路口上,拼命掩杀,小唐率众出了牢房,回头一看,却依稀看到一道影子,于灯火之中逐渐倒地!

小唐目光闪动,仍握拳复往外去,果然见到牢房门口有清弦公主安排的众人接应,见许多人跑了出来,就将十几匹马赶出来。

大家伙儿两人一骑,兀自不够,孟飞熊杀的性起,回头道:“小唐你速去!我断后!”

有十几个孟飞熊一手带出来的军官也都围在他的身边,不肯离开。

小唐深吸一口气道:“其他人上马,走!”

此刻又来了许多沙罗兵,众舜兵或砍或杀,又抢了许多匹马,便往大道而行。

孟飞熊带着十几个亲兵,砍翻了几十人,尾随在后,才到十字街口,就见从侧边路上来了一大队的沙罗兵。

孟飞熊见沙罗兵如群蚁涌来,便不再忙着赶上小唐,反而大笑数声,横刀立马地站住了脚,他的部属见状,便明白其意,当下便也慨然而立。

小唐飞马而行,听到身后喊杀声震天一般,并不见孟飞熊赶上,他勒马回头,已经看不清身后是何情形了,只见火光乱摇,分不清敌我双方。

小唐眼中似有热泪涌上,却又极快坠落,又行片刻,却见孟飞熊的一名副将飞马而来,怀中抱着一人,浑身浴血,不知生死。

那副将道:“孟将军有命,他已誓死殉国,让唐大人带兄弟们速速离去,再报此仇!”

小唐仰头看向远处,依稀还能听见孟飞熊大吼之声,周围的舜兵怒发冲冠,纷纷已经按捺不住,便道:“大人,我们回去,跟这帮蛮夷拼了!死又何妨!”一时之间,同仇敌忾,鼓噪起来。

小唐几乎不能呼吸,只觉血气涌动,仿佛能令毛发尽竖。死死地扣住十指,过了片刻,才又冷冷静静地喝道:“都住口,跟我出城!这是命令!”

小唐说话间,打马转身,仍是往城门处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违背正使之命,虽然激愤难当,却仍是含恨带怒,纷纷赶上。

城门处的守兵一看来了这许多人,便叫拦住,那领路的内应便上前,将手中一面令牌拿出,道:“我奉大日王命令,送这些舜人出城。”

那守门的沙罗将官见他手中竟拿着大日王的通行令,便叫开启城门,谁知此刻,身后又有追兵来到,那将官见状,心中起疑,才要喝令住手。

谁知小唐见势不妙,早飞身下马,一把捏住这将官的喉头,用沙罗语道:“不许出声。”

那人只觉得他的手如铁钳一般,只怕略一用力,自己的喉咙便只如齑粉,哪里还能说出一个字,城门微微打开,小唐喝道:“机不可失,大家快走!”

顷刻间,几十匹马一涌而出,铁蹄如惊雷一般,刹那卷出城去。

小唐见最后一人出城,手上用力,只听细微的咔嚓一声,这沙罗将官立死当场。

此刻追兵已至,忙叫关城门,间不容发之时,小唐翻身上马,打马飞身而出!堪堪地从将要关闭的城门中跃出。

这些沙罗人见人已经出城,大怒不已,却并没有法子,只能回奏大日王。

且说大日王听了消息,十分恼怒,又听说擒住了两人,便来到殿前。

却见殿前地上,捆绑着两人,其中一人浑身血染,显然身负重伤,只一张脸仍是英武勇猛,丝毫不改,却是孟飞熊将军,旁边一人,正是他的一员副手。

大日王上前,见孟飞熊奄奄一息,便狞笑两声,道:“舜国人,是谁放你们出来的?唐毅他们又逃到哪里去了?说出来,便饶你们性命。”

孟飞熊因伤势过重,一时有些提不起气来,竟无法回答。

此刻大日王手一挥,便有人将两名女子拉了出来,狠狠地掷在地上,却正是清弦公主跟此次和亲的贵人。

大日王喝道:“是不是这两个贱人偷了我的通行令,串通舜人放了你们的?”

孟飞熊的副将看了一眼,闻言便冷笑道:“你这蛮夷王,果然是毫无见识,她们不过是柔弱妇人,就算有心想放我们,又哪里来的这种胆识本事?只因前日唐大人降服了你们的沙罗神蛇,所以你手下那些狱卒跟士兵们,生怕关押我们得罪神祗,故而才串通起来把我们放了,你若是个精明懂事的王,便趁早放了我们,更赶紧休书向天朝皇帝请罪求饶!才能免除你们沙罗国一场大灾,如今你不思悔过,且还如此对待我国帝女,不知是何道理!”

译者便忙向大日王说了,大日王听了,半信半疑,原来因那神蛇向小唐低头之事,也自是大日王一件心病,听着副将如此说,虽不能全信,却也是动了意了。

清弦公主趁机道:“求大王明察,我们委实是冤枉的,我跟妹妹嫁来沙罗,此生便是大王的人了,又怎会再生二心?”

大日王听她说的婉转,回头看了一眼,怒气稍平,便不再为难她们,自又走到孟飞熊跟前,道:“你快些说,那些人逃到哪里去了?”

此刻孟飞雄已经清醒过来,闻言笑道:“尔等蛮夷,不知好歹,我朝使者这一去,自然是回我国了,你们尚坐井观天,不知招惹雷霆天威、咳,竟是何下场……”

大日王从译者口中听的明白,不由怒笑道:“我正想跟大舜打一仗,看看究竟谁在是真正的霸主,只是你却已经没有机会再看到了,本王要即刻杀了你!”

孟飞熊大笑几声,吐了两口血,却仍是不改悍勇,冷道:“老子难道会怕你这蛮夷小丑?只是我死之后,请你务必斩下我的首级,就高悬在沙摩城的城门之上,他日,我必将见中国军队,踏平你这蛮夷之地!哈……哈哈!”大笑不已、

大日王闻言,气道:“本王就成全你。”说罢,将腰刀抽出,挥刀用力砍去,刹那间,只见血光冲天而起!那豪迈笑声,却仍依稀回荡于众人耳畔。

那副将见状,厉声唤道:“将军!”却毕竟已经无回天之力,只能死咬钢牙,含两行血泪,亦只求速死!

清弦公主眼睁睁看这一幕,便忙把身边的女子拥入怀中,这数年来她在沙罗,因连逢两次政变,自然也见过不少血腥场面,早已经不是昔日在大舜皇宫之中的金枝玉叶了,心性也练得越发刚强,却知道身边这人是不惯如此的,当下便将她紧紧搂住。

此后,大日王果然便将孟将军的首级高悬于沙摩的城门上,只是意图羞辱罢了。

而孟飞熊的那员副将,却因清弦公主进言,说是俘虏不可尽杀,总要留一个人以防他日不测,大日王听了,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命关入黑牢。

且说小唐等人出了沙摩城,因担心有追兵赶来,便一直马不停蹄而行,只是跑了半天,马儿逐渐也都累的脱力。

到天明的时候,并不见有追兵前来,留后探听的斥候却追上来,回报孟将军战死,首级被悬城门之事。

众舜兵听了,个个激愤难当,有人便落下泪来。

小唐并不言语,自翻身下马往旁边走了出去,却见此刻人已经在一处断崖之前,脚下是万丈深渊,举目往前看去,依稀能看到圣雪山,在黎明的光芒之中,浮光影动,宛若染了一层微红的光辉,姿态柔和如处子。

身后,有一名副官喝令大家住口,自己走到小唐跟前,问道:“大人,是不是要即刻赶回中国,再请皇帝陛下发病讨伐沙罗?”

小唐听了,目光从圣雪山往下,掠过旁边两侧山翼,目光之中若有所思。

副将不知他究竟何意,便又道:“大人,事不宜迟……”

此刻小唐才点点头,道:“不错,事不宜迟,一千人只剩下了我们这几十个,如今扬烈将军也以身殉国,好一个‘事不宜迟’。”

副将仍是不明所以,便只看小唐。

却听小唐喃喃道:“从此地回国,路途遥远,再请示皇上,商议朝臣,是否能派兵还是未知,就算派兵,计算各种事宜行程,也总要两年之后,才得发兵攻打沙罗。”

此刻那些残余舜兵便也聚拢过来,都默默静听两人说话。

副将急道:“大人如此说……难道就忘了这血仇不成?”

小唐双眸微微眯起,道:“不,绝不能忘,一千多同胞手足的性命,沙摩城头还有扬烈将军的首级等候,我唐毅——在此对圣雪山发誓,不灭沙罗,誓不回国!”

就在这瞬间,远处被晨光笼罩的圣雪山上,朱红色越发浓烈,日头的影子闪闪烁烁,雪山反光,竟如一座灿灿金山,霞光万道,此情此境,就如一道神的喻示。

副将只觉一阵血热,却又不免惊道:“大人这是何意?若不回国,又哪里来的兵力?我们如今只有百人不到……”

却更有人道:“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跟沙罗国死战到底!”

又有人道:“不灭沙罗,誓不回国!”渐渐地,从一个人的声音,转作几十人,又因在群山之前,那声音便环环放大,竟如群山万壑都在呼应一般!

小唐凝视着远处沐浴在金色光辉中的圣雪山,眼中凝着决然杀气,嘴角却微微一挑,道:“不错,就算只剩一个人在,也要灭尽沙罗。”

小唐说完之后,便蓦地回身,翻身上马,却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而行。

众属下见状,纷纷跟上,那副将虽不敢质疑小唐为人,却出于谨慎,便道:“大人,这不是回国的方向……”

小唐一言不发,只是打马前行,因为一夜鏖战,他的头发也微微有些散乱,衣袍染血,昔日那个波澜不惊的贵公子,此刻平添几分落拓毅然之态,不再似无瑕美玉,云端清雪,而是一柄复仇染血的出鞘宝剑,锋芒直透。

身子伏底,袍袖在劲风之中烈烈扬起,小唐双眸紧盯前方,如同盘旋高空的鹰隼盯准了猎物,几番盘算,必自九霄上上挟雷霆之势,一击而中。

身后,渐渐地,几十匹骏马纷纷赶上,均都围绕在小唐身旁,连那副将也感受到小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所向披靡的气势,心中一凛,便闭了嘴,只是紧紧地打马随行。

这一行人,谁也不曾出声,只有马蹄声如奔雷,众人的衣袂于晨风中烈烈,双眸之中却是一模一样的杀气跟怒意交织,人如剑,马如龙,一道道似闪电一般,自微透的晨曦中直穿过去。

马蹄踏碎青草地,泥土四溅,这一行,终究将成就一场绝世传奇。

在此后的《舜史记》中,曾有一段关于此事的记录:

天和四年,因清弦公主、怀秀公主暗中行事,毅公与扬烈将军等脱出沙罗黑狱,此后,杨烈将军断后,以身殉国,临死曾言:悬吾头颅于城门之上,必有一日,将亲见中国踏平沙罗。

是年,毅公自断后路,誓报此仇。竟率六十九人残部,北越圣雪山,入尼博尔。

史官更是不由在旁批曰:国士无双,崛起危难之中;穷途末路,方见英雄本色。

又是一年春尽,自小唐出使至今,算来已经悠悠两年时光。

时至六月,远在万里之外的大舜京内,正是荷花香满湖,绿扇映清波的节下,唐府之中,唐夫人却已病了足有一个月了。

只因小唐始终杳无音讯,唐夫人念子心切,积郁成疾。原本敏丽在家里伺候着,只是因为世子的身子也并不好,因此竟然是两面为难,终究无法两全的。

幸好还有个怀真,因知道敏丽身上的苦楚,怀真便同她说道:“姐姐不必来回跑,这样劳心劳神的,万一自个儿也病了,又如何使得?我素来当姐姐是我的亲姐姐,太太也素来待我如亲女儿一般,这会子且让我来伺候太太,尽一尽心倒是好的。”

这段时日,敏丽心中自也不好受,小唐下落不明,世子身子开春以来又见不好,加上母亲也病了,真真儿是一腔的担惊受怕,无处可诉,今听怀真如此知情识意,心中大为感动,便抱住又哭了起来。

怀真仍是安慰道:“姐姐自回王府,每日里我会派人过去,向姐姐说说太太日常的情形,姐姐也好安心,这里有我在,就当是你亲妹子在便是了,万万保养自己,不可再劳心挂念。”

敏丽心头宽慰,两人执手又说了会儿话,当下才自转回王府去了。

因此怀真便一力担起照顾唐夫人之责,又因唐府空旷无人,怀真索性便告诉了老太君,暂时搬来唐府住这,每日里端汤送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

唐夫人原本因敏丽出嫁,小唐又不常在家,她白日虽每每去长房二房内同众人相处,心中却仍孤凄难当,如今又失了小唐,就如失了最后的命一般,日思夜想之下,才害了此病,忽然怀真来到,各种温言安抚,小心伺候,日夜不离的,竟比敏丽这亲闺女做的更胜几分。

唐夫人瞧在眼里,对怀真又怜又爱,她心内逐渐熨帖,心结也缓缓释放,那病症才慢慢地好转起来。

这一日,怀真因见唐夫人精神好了些,便同她略说了几句,探听了想要吃些什么东西,便出门去跟丫鬟们商议着做。

正才吩咐好了,又有个丫头来到,报说:“姑娘,有凌府的凌大爷来探望太太。”

原来唐夫人病的这段时候,自也有些昔日跟唐府交好的人家来探望,却都是怀真里里外外照应着迎来送往。

唐府这些丫鬟们因见怀真一心照顾唐夫人,又是这样温柔的性情,虽生得柔弱动人,但行事又偏极认真明白,因此从不肯小看她,渐渐地府内各种事宜,都也唯她马首是瞻,只当是府里的“二小姐”看待罢了。

怀真听了丫头的话,知道是凌景深来到,便点头叫请。

顷刻果然景深进门来,怀真早就避开,只让小丫头领着他,进内去见唐夫人罢了。

景深跟唐夫人略说几句,因是病人,不敢久扰,只说了几句宽心的话,顷刻就退了出来。

第149章

且说凌景深来到唐府探望老夫人,怀真因觉同凌林两人之间,素有些说不清的纠葛,且又觉景深此人“只可远观,不容相近”,于是有心躲避,便始终不曾露面罢了。

不料景深出门之后,左右看了一眼,便问丫鬟道:“应府的小姐可在此处?为何并不见她?”

丫鬟便道:“因先前商议给太太做饭的事儿,这会子姑娘大概在厨下。”

因见景深沉吟,便又道:“大人可是有事?可要我去请姑娘来么?”

凌景深因跟唐府素来交好,自然也便知道厨房在何处,当下道:“不必了,我自去看就是。”说着,便负手而去。

景深一路缓步而行,却见眼前亭台楼阁,处处眼熟,每一处都似有旧日记忆,只不知如今那人却在何处,此刻,竟更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且行且思,眼前一片绿竹掩映,便是唐家厨下,景深走过那片竹林,忽地听到有人说道:“太太想必是吃腻了那些滋补之物,更加上近来天热,越发饮食上不上心了。方才我同她提起要吃什么,她虽笑说什么都好,但我细看,她竟很有些倦慢之意,如今,倒不如用这梨子跟南北杏一块儿,炖一碗酸酸甜甜的鸭梨南北杏瘦肉汤倒是好,又清爽又滋润,太太必然是爱的。”

景深听着声音婉转清丽,微微一怔。

却又听厨下诸人都连连称赞,怀真复笑道:“各位别嫌我麻烦多事才好……那南北杏可别选了青皮的进去呢,留神太酸了,反伤了脾胃。”

大家都又忙称是,又叫怀真只管放心。怀真才道:“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有劳诸位上心了。”说着,便退了出来。

兀自有个管厨房的嬷嬷陪着送到门口,又叫她慢走,且留神地上。

景深因站在竹林边上,怀真又忙着同那老嬷嬷说话,一时竟没看到他,只一回头的时候,蓦地见到眼前有这么个人,顿时抬手抚胸,差点儿受了惊。

景深见状,才向着她一笑,道:“对不住,并不是有意的,可是吓到你了?”

怀真因在唐府许多日子,也习惯了路径、人物,因此来去身边并未特意带着丫鬟。这会子好歹镇定下来,便向着景深行礼,道:“原是我没有留意……凌大人怎么竟在这里?不是说去见太太了么?”

景深道:“方才已经见过了,因知道你在这府内,故而特意来看一看。”

怀真心道:“这又有什么可看的?”面上却垂了眼皮,因见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便道:“既然如此,且到前面说话便是了,大人请。”

怀真说着,便让凌景深。景深笑了笑,道:“何必同我这般多礼,若不介意,你也只唤我‘哥哥’便是了。”

先前,除了曾因小唐之事,两人闹得有些异样之外,怀真同凌景深从来都是一个“井水不犯河水”,此刻见他这般说起,自然是因为成帝赐婚的缘故,所以叫自己改口。

怀真只垂着头,默默说道:“坏了规矩倒不好了,还是唤凌大人自在些。”

凌景深听了这话,便不言语。

如此两个人出了后院,正行到湖畔荷花池处,景深忽然道:“怀真丫头,我知道先前因为小唐跟明慧之事,你我之间,曾有些不快,只是过去的事,且由他去就是了,你是聪明人,切勿放在心上。”

怀真想不到景深竟会直接提起此事,略抬眸看他一眼,道:“凌大人说的是,过去之事,何须再提,何况此事原本跟我也并没什么关系,原是唐叔叔同你们之间的事,只要他并不放在心上便好,与别人没什么相干。”

景深听了,便又轻轻一笑,道:“你倒仍是维护着小唐,心里怕还是替他不平呢?”

怀真忙低头道:“这话不敢。”

此刻,湖面上便有两只水禽嬉戏而来,嘎嘎有声,水面随着划出一道道波痕,彀纹微荡开来。

景深歪头看了会儿,便说道:“明年,你便及笄了罢?”

怀真眉头微蹙,便垂首不语。

景深扫她一眼,道:“我并无其他意思,只不过,却是想不到,你竟跟小绝有这等缘分。”

怀真便转开头去,只做四处观景之态,景深窥着她的神情举止,心里微微一沉,本还想再说什么,心中转念,便又压下了,只微笑说道:“既然有皇上赐婚,我也只能祈愿你们两人早成神仙眷侣了。”

怀真越发不言语,景深却也不再多话,只一笑道:“既然你忙着,我便改日再来就是了,只是倘若太太好了,怀真得闲,却也可以去我们府上坐一坐,家中之人也都很盼着你。”

怀真听了这话,不好不理,就只是转身,向着景深行了个礼。

景深又深看她一眼,转身才自去了。

自从和亲的李代桃僵计被打乱,怀真回到应府之后,且也只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日来过罢了,如此想来,便把赐婚之事也抛在脑后,加上近来忙于照料唐夫人,更是无暇苦恼了,没想到凌景深登门拜访,竟又说了这些话,便掀起她心中那一缕忧思来。

因此一时倒并不着急回去,举步走到湖畔亭子内,便在石凳上坐了,低头看那湖面水禽游弋,却见那一对鸳鸯,时而追逐嬉戏,时而分开玩耍,时不时地将头埋进水里,顷刻似是累了,便游到那荷叶底下避暑,兀自嘴对着嘴,你替我梳翎毛,我替你捉痒,委实娇痴可爱。

怀真目睹这大好时光,半晌便叹了一声,此时此刻,竟觉着为人尚不如禽鸟自在,起码并没有那许多的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惊心苦恼。

怀真在唐府内足足住了一个月多,唐夫人才大安了,虽是万分舍不得怀真,却知道她来了许久,只怕应公府内也是担心盼望的,因此不敢挽留,这日,应公府来了车马,便接了怀真家去。

怀真这月余不在府中,别人尤可,——应佩因为官职清闲,隔三岔五便还能去唐府探望,李贤淑自忖女儿去照顾唐夫人,自己去的太勤快了,显得多不放心似的,因此只十几天才去一次,倒也使得。

独有应兰风,因他一来工部事多,二来又不好贸然过去探望唐夫人,一天里总要问上几遍怀真如何,几时回来。如今好不容易盼着回来了,一时喜不自禁,先着急来看瘦了不曾,又百般絮叨,嘘寒问暖。

其实怀真在唐府之中倒是觉着自在,只因唐府三房这边并无别人,唐夫人又是个最好相处的,底下的丫鬟们也都听她的命,每日除了操心太太要吃点什么东西之外,并没其他可忧心的,因此虽然听着有些辛苦,却并不累心,倒是比先前更长了一些。

应兰风握着手,虽然不好埋怨怀真自寻辛劳,却仍道:“我只以为去三两日便是了,若知道是住一个多月,如何也不肯放你过去。”

怀真便笑道:“爹怎么说出这偏狭自私的话来,叫人听了像什么。”

应兰风道:“我疼女儿罢了,再偏狭自私又如何?倒是要说你,就算小唐他对你曾有救命之恩,如今做到这个份上,也够知恩图报的了。唉,你这傻孩子。”说到这里,又想到小唐之事,怕勾起怀真的不快,因此倒也住了。

不料,应兰风只以为怀真去唐府乃是为了报恩,却不知怀真心中,竟是负疚而已。

原来,自小唐生死未卜,先前敏丽又曾说过那些话,怀真便自知,小唐先前主动领命前去沙罗,正是因为她的缘故,此事虽无法向小唐求证,却也是十有八九。

沙罗使者在京的时候,风起云涌,从提出叫她和亲、到小唐横空出世要求赐婚……而后从郭建仪口中得知小唐是误会了她跟凌绝……

想他唐毅,素日是何等沉静沉着的一个人,怎会自乱阵脚。加上怀真又自知前世小唐这两年并未出使沙罗,既然其他事情不变,那必然是因为她的事搅乱了心境,才阴差阳错领了这出使的差使罢了。

倘若小唐有个万一,岂不正是她的罪过了?因此知道唐夫人病了之后,怀真才不管不顾,亲自到唐府照料,看着唐夫人憔悴伤心之态,几次话到嘴边想要请罪,却终究又忍了下来。

怀真自回府中,倏忽又过几日,府内渐渐地听闻,说是老太君有意把谷晏珂许给应竹韵做续弦。

原来此刻距离许源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期间,谷晏珂虽仍在府中,却不再似先前一般亲近应兰风了,反倒是跟应竹韵颇有些“眉来眼去”。

只因谷晏珂生得很是貌美,又不似是许源一样刚强的性情,瞧来倒算柔情似水,别有一番风韵情态,应竹韵早觉着她“不比常人”,只不过当初谷晏珂对应兰风似乎青眼更多几分,且又有许源在,因此应竹韵虽然心里有几分念想,却是半点不敢透露出来。

没想到后来许源殁了,应竹韵瞧着谷晏珂的意思,却像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他有心勾搭,奈何许源才丧,不好做出来,如此两个有意无意地过了一年多,才终于透了点消息出来。

而自从上回应蕊之事后,李贤淑便疏远了谷家兄妹,且喜虽然谷晏珂仍在内宅居住,谷晏灏却不知为何,从那件事之后便搬出了应公府,竟是在外间另买了宅子居住起来。

偶然有一次竹先生来见怀真,同谷晏灏照了个面儿,事后竹先生对应怀真道:“此子面相不佳,乃是内藏奸诈阴险之徒,务必留心。”

怀真想到先前应蕊的事,虽然应兰风并没告诉妻女实情,应怀真却依稀猜到几分。

想她先前曾无意撞见应蕊鬼鬼祟祟出入花园,此后,又在花园中“偶遇”谷晏灏……如今回头想想:此中难免有些牵连在内。

而自那件巫咒之事后,应蕊便被半关在院中禁足,阖府上下对巫咒之举绝口不提,知道内情的也不过几个老嬷嬷罢了,都给应老太君下了封口令。

老太君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疼爱”应蕊,只淡淡叫李贤淑给她快些找个婆家,及早嫁了出去罢了。

又因应兰风也叮嘱过,李贤淑仔细看了半年,终究从上门提亲之人中选了个还不错的,同应兰风商议之后,便给应蕊定了这一家。

期间应怀真也曾去探望过应蕊,却见她对待自己,比先前越发地冷淡内敛了,应怀真见她如此,本来还想询问一番当初究竟是何事,见状也只好罢了。

倒是应佩曾反反复复问过几遍,对于这位长兄,应蕊还有几分动容,只是应佩虽不信她能狠毒作出那种巫咒的行径,但再问她是否有人指使,应蕊却很是坚决,只字不提。

只有一次,是在应蕊定亲之后,应佩前去探望,应蕊按捺不住,看似无意一般提起谷家兄妹,却是问应佩谷晏灏为何搬出府去之事。

因她掩饰颇佳,应佩当时并没留意,然而回头随口对怀真提起之时,怀真自然便留心到了,再加上之前种种猜测……然而事到如今,却只是一个感叹罢了。

正是七月流火,苦夏多雨,这一日午后,一阵狂风大作,雷霆闪电,惊得那些高树上的鸣蝉全都噤声,躲在树上瑟瑟发抖。

怀真午睡之中,听到雷霆之声,便懵懵懂懂爬了起来,从窗口往外看去,却见风卷着一片黑云,妖怪出现似的从天边而来。

一声霹雳,震动乾坤,大雨倾盆而至,地上很快凝成一片水泊,怀真正呆呆看着,却见一阵狂风拦腰又吹来,那阵雨点竟像是千军万马的铁蹄踏落似的,在水面纷纷地砸出无数水滴坑洼。

怀真怔怔看了会儿,无端端心便揪起来,竟从这雨势之中看出了杀伐激战的阵意,一时便手捂着胸口,有些心惊肉跳。

因风卷着雨点,拼命乱舞,有些雨丝不免飞进窗内。吉祥便进来关窗,谁知竟见怀真站在窗前,衣衫单薄,被风吹得像是要临风而去似的,吓得忙叫了声,上前来把她拉到身后,一边儿埋怨道:“姑娘!怎么雨泼过来也不知道躲闪,打湿了害病可又不得了呢!”

又喝小丫头们道:“还不快拿衣裳来给姑娘穿着!一个个懒猫似的,这般没眼色!”

有个丫头忙忙地上前,把一件月白色绣花边儿的的褙子给怀真套在身上,伺候她穿了整齐。

怀真叹了口气,便冷笑了声,自念自怨道:“风吹吹就要害病,这身子还要她做什么。”

亏得吉祥并没听到,不然又得是一阵抱怨。

此刻窗户关了,室内更是幽暗了几分,怀真回过神来,便走到桌子前,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香料细看,因被风卷动,有些香便从桌上洒在地下,只是旁边展开的那本书却被镇纸压着,并不曾翻动,那一页却是写着“通灵香”三个字。

怀真凝眸看了片刻,倍觉刺心,一挥手,竟把所有等物都从桌上挥落,又把镇纸撤去,书页打乱。

因心里闷闷地,才倒头又要睡,忽然外头有小丫头来到,说:“老爷在书房内,请姑娘快过去。”

怀真尚未出声,吉祥已经先惊问:“做什么?这会子风大雨大,岂不是把姑娘淋坏了?倒是有什么急事呢?雨停了再去可使得?”

小丫头道:“我也是这么问的,那来传话的说,竟是什么林御史大人来了,即刻要见姑娘呢。”

吉祥回头看向怀真,道:“林御史?姑娘……可是咱们在泰州遇见的那位御史大人?”

怀真也正诧异,便道:“必然正是他了,别的林御史我也不认得,只是忽然要见我是做什么?”

怀真虽然觉得此事唐突,但自忖林沉舟其人非凡,更是小唐的恩师……此番前来,莫非是跟小唐有关的事?

她因心里惦记小唐,因此竟事事都想到他,其他倒还罢了,只一闪念想到此宗,顿时便跳起身来,催道:“姐姐快帮我收拾收拾!”

吉祥见她忽然一改方才慵懒无神之态,竟急成这般模样,不免哑然失笑,忙替她打理了一番,因风大雨狂,便多穿了一件儿衣裳,外面又罩一件挡雨的披风。

吉祥又怕下雨地上湿滑,便叫了个小丫头跟着打伞,自己亲自陪着出了门。

如此匆匆地穿过游廊,见地上的青石台阶都已经被雨水漫过了,步步小心地护送着来到前面,在书房门口才停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