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抽空便又退了出来,在对面阁子上瞧了一眼,果然见丫鬟把唐绍领了回去,他正笑着,忽然目光一动,见有个人到了应怀真身边儿,小唐端详了会儿,便下了楼。

此刻黄昏将至,院子里静了下来,小唐站在花丛之中,静默良久,终于伸手将应怀真方才嗅过的那一支月季勾住,眼前想起她低头轻嗅的模样,他便不由也微微垂首,轻轻一嗅,只觉一股清芬气息沁入心脾,除了月季之香,似乎隐隐地还有另一种幽香。

草丛中有虫儿开始喓喓轻鸣,小唐微微闭上双眸,目不能视物,通身仿佛都沐浴于这股花香之中,静寂中,却是应怀真说:“倘若总是得不到,反而会心心念念……若得到了,便须好好珍惜,不要辜负才是……”

只听轻微地“咔嚓”一声,原来是小唐手上微微用力,将那一支月季花茎给掐断了。

第90章

当夜,应怀真便留宿在平靖夫人府上。

平靖夫人晚上要歇息之时,竟也不舍得她离开,便带她一床睡了。

伺候的丫鬟们见状,都是啧啧称奇,只因平靖夫人素来好静,虽然喜欢小孩子,却每每只爱一阵儿就罢了,因小孩儿虽则单纯有趣,但若相处的熟络了,往往便吵闹顽劣起来,叫平靖夫人很是头疼。

然而对应怀真却格外不同,如今更是叫她一道儿跟着睡,其疼惜喜欢,竟是非比寻常,绝无仅有。

次日早上,天边有些阴沉沉地,似要下雨,将近中午,果然便落下雨来,很快地上就湿了一层。

应怀真本打算今日回家的,平靖夫人见落了雨,就劝她索性再留一日,应怀真因想到昨日皇帝曾派杨九公来请平靖夫人,生怕自己在此又耽搁了事情,便执意要去。

一直到了午后,细雨淅淅沥沥之中,应公府里也派了人来接,平靖夫人虽然不舍,却也无法。

丫鬟们早就包了若干应怀真爱吃的点心果子之类,平靖夫人又百般叮嘱她改日再来,才放她出门去了。

如此到了二门上,秀儿撑着伞替她遮雨,正要出门而去,就听到有人唤道:“怀真妹妹!”

应怀真转头一看,却见是唐府的小少爷唐森,撑着一把伞,跟一个人正往这边走来,略灰暗的天色之中,那人仍是千年不改的一身白衣,格外打眼,害得她每次看到有人穿白,眼皮儿都会跳一跳,幸而如今这症状已然减轻了许多。

唐森同凌绝快步走了过来,应怀真不免低头行礼,唐森笑道:“怀真妹妹别多礼,这是要家去了么?”

应怀真道:“正是呢,森哥哥却是要去哪里?”

唐森笑道:“先前凌兄弟新做了一首诗,二叔父十分赞赏,今儿特意叫我请他来说话呢,这会儿也正要相送他出去……”

应怀真看了凌绝一眼,却见他依旧的面无表情,应怀真便道:“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说着又向着凌绝一点头,转身欲走。

不料唐森拦住她,笑道:“妹妹别急,只因先前我请凌兄弟来之时,他正要去你们府上……因为我才耽搁了,如今天下雨,你又正好家去,何不顺便载他过去?”

应怀真一听,便垂着眼皮儿说道:“这个怕是不妥呢,岂不闻……”想了想,就没说出那一句来。

不料唐森闻言笑道:“何必又怕什么呢?横竖大家又不是一间屋子里吃睡,只是同车罢了,何况妹妹还有丫鬟跟着,更不用怕了。”

应怀真抬眼看向凌绝,本以为他会出言拒绝,不料他竟也看着她道:“若实在不便,就也罢了,不敢为难怀真妹妹,我自行去就是了。”

唐森听了,略觉失望,便道:“不急,下着雨呢,淋湿了岂不害病?待我去安排马车。”

应怀真见状,想了一想,便说道:“就不必另外麻烦了,既然凌公子不嫌弃,那就请罢了。”说着转身,便出门,先上了车,秀儿也跟着上去。

唐森笑哈哈在旁边看着,拉了凌绝一把,出门之后,凌绝便也上了车,挥手离去。

唐森见三人都乘车去了,便才返回府中,边走边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哈,赶明儿跟绍儿说一说,不知他可嫉妒的什么样子呢?”

且说马车往应公府而去,应怀真始终垂着眼皮儿,一丝也不肯乱看,倒是秀儿,眼睛频频去看凌绝,且看且羞,且羞且喜。

原来应公府内的丫鬟们尽都知道小凌公子的才貌双绝,加上凌绝又常常跟春晖应佩等来往,她们目睹凌绝容色,无不暗暗倾心,但是凌绝这人却偏如高山冷雪,只可叫人远观,寻常连近身一些都似冒犯。

如今秀儿得了这举世无双的大好机会,自然是喜的一颗心乱跳不已,起初还有些害羞,然后越看越是喜欢,又见应怀真只顾低头垂眸地一声不言语,凌绝也只是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她便索性趁机看了个够:只觉得小凌公子远看极好,近看却竟比远看更好,除了神色略冷了些,其他一丝儿可挑拣的地方都没有。

车行半路,凌绝才忽地开口,说道:“我近来听闻……应大人似乎将要回京了?不知是否真有其事?”眼睛一抬,却是看着应怀真。

应怀真一怔,她本来打定主意不理不睬,不言不语,不看也不听……不料凌绝开口说的竟是应兰风……

这下由不得应怀真装听不见的,当下抬眸看向凌绝,问道:“你是从哪里听闻的?”

凌绝见她果然看向自己,嘴角微微一动,继而说道:“是听我哥哥说的,他在林御史身边儿,故而得到的消息大概是准的,你也知道了?”

应怀真心中一阵喜悦,既然连林沉舟都收到消息了,那么应兰风今年多半是要真的回来了……一想到一年将过一半儿,那么应兰风回来之期只怕也是不远。

应怀真难掩心中欢喜,便微微地笑了,道:“我只是隐约听人说了一句,只是不敢就信,既然林御史也这样说,多半是真了。”

凌绝点头说道:“这些年来应大人在外奔波,必然是吃尽了苦头,故而才有‘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之妙句,且喜这诗又是绝好的意境,实在叫人赞赏不已。”

应怀真见凌绝更是称赞起自己的父亲来,不免意外,便道:“你也喜欢父亲写得这一首诗呢?”印象中凌绝一直都自负才气,绝少称赞别人的诗词如何,这还是她前生今世第一次听他赞一个人,那人却是父亲。

凌绝一笑,似冰消雪融,说道:“这是自然了,我对应大人的钦佩无以言表,其实从那一首‘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之时,我便已经十分倾倒,只恨当时大人并不在京,因此竟无法得见。”

应怀真忽然听他说起这句来,心中却是一动:这首诗明明是前世凌绝所做,被她拿来给了应兰风的……如今……

应怀真心中滋味难明,便又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凌绝见她本来喜气洋洋,忽然之间神情转作暗淡,他心中纳闷,自省了一番,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话又说错了,才叫应怀真不高兴了。

于是车内复又沉默下来,片刻,倒是秀儿开口,含羞说道:“凌、凌公子……你的诗却也是极好的,我们府里人人赞叹呢。”

凌绝本不想理会这丫头,然而见应怀真不言语,不免也说道:“那算不得什么,写一百首又如何,只恨比不上‘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这般的根骨凝重,意境深远。”

应怀真听到他又赞这句,心中倒不由有些感慨,便并不抬头,只轻声说道:“凌公子虽推崇我爹,何必太妄自菲薄呢,你写得诗自然也是极好的。”

秀儿素来虽都听说大家赞凌绝才气横溢,然而她只约略认识几个字罢了,又怎么懂凌绝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呢?听了应怀真说,才也跟着乱点头,道:“必然是极好的呢,我虽不懂,却也知道。”

应怀真听了这一句话,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便看了秀儿一眼,笑道:“你既然不懂,却又知道什么?”

秀儿歪头说道:“我虽不懂,可是入耳就觉得好听,自然就是极好的呢?”

应怀真闻言,只觉得这一句话听来可笑,但是细细一想,却竟然自有其道理,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凌绝见她终于又开口说话了,心中竟暗暗松了口气,隐约听着雨点打在车顶上,砰砰有声,凌绝便道:“这雨仿佛有些大了。”

应怀真听了,就也歪头看向车帘处,秀儿见状,上前撩起半边儿帘子,便往外打量,一眼看去,便道:“可不是的呢?又下大起来……小姐快看,那些人都在乱跑呢?”

应怀真听了,就也看了一眼,果然见天色阴沉的越发厉害了,风从帘子外吹进来,依稀带着些细雨,湿淋淋地几分难受。

应怀真微微皱眉,正要叫秀儿放下帘子,忽然凌绝说道:“这条路是往应公府的么?”

应怀真见他如此说,不由一怔,秀儿却道:“不是往府里的又是往哪里呢?”应怀真还未反应,凌绝回头,自己掀起帘子看了会儿,忽然变了脸色。

应怀真一边问:“怎么了?”一边也看,果然隐约觉着不是往府里去的路,便喃喃道:“莫非是车夫绕路了么?”

凌绝盯着她看了会儿,便起身到了车门口,把车门打开,道:“怎么路走的不对?”

车辕上只一个赶车的,头戴着斗笠,也不言语,凌绝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忽然看见城门在望,顿时就知道不好,忙喝道:“你是要去哪里?还不停车!”

那赶车的听了这句,便嘿嘿笑了两声,仍是不停车,此刻身后应怀真也急着问道:“怎么了呢?”

凌绝顾不上回答,便要出来去拦住那人,不料才一动,那赶车的手肘一甩,一记捶心肘便狠狠地撞在凌绝胸口,凌绝猝不及防,顿时整个人猛地跌回了车厢里头,便撞在应怀真跟秀儿身上。

秀儿见状,已经尖叫了一声,应怀真睁大双眼,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先唤凌绝,却见他闭着双眼,竟是已经晕厥过去。

风驰电掣之间,那马车已经出了城,下雨天守城门的士兵也查的不严,又见车是应公府的,便连叫停都没停,就放了行。

此刻那雨下的越发急了,那马车飞速驶出去,极快地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且说是夜,小唐回到府中,给唐夫人请安之后,就去见了敏丽,却见敏丽正拿着一卷诗词来看,见他来了,便起来让座。

小唐见她神情倒也安和,便道:“雨夜读书,倒是好意境,只是别只顾盯着看,留神眼睛才好。”

敏丽笑了一笑,道:“又有什么呢,左右瞎不了的。”

小唐听了这句,略觉刺心,便道:“你心里可还是不如意的?”

敏丽垂了眼皮,道:“人生不如意,倒是十有八九,哪里就处处那么如意,何况我也只是听母亲跟哥哥们的罢了。”

小唐一听,就知道敏丽心结难释,便思忖着说道:“哥哥知道,你……心里多半也是怨着我的,只是……以后你便也明白,哥哥是为了你好,才……”

敏丽眼中便缓缓见了泪光,转开头去许久,便道:“何必又说这些呢,我只明白的是,哥哥总不会有心害我。”

小唐闻言,微微一笑,道:“别的你想不开倒也罢了,只记得这一句,我就心满意足了。”

敏丽回头看着他,小唐伸手便握住敏丽的手,兄妹两个对视许久,敏丽终于也点了点头。

自敏丽房中出来,小唐便回到自己房中,一进门,便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他低头一看,才见到桌上白釉玉壶春瓶里,放着的那一支独自盛放的月季,正是昨儿他拿了回来的,因已经放了一天了,桌子上便落了几片花瓣。

小唐见状便走了过去,见烛光下这花儿幽幽发着暗香,自有一股将开已开,将谢未谢的悠然孤寂之美。

小唐怔怔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举手,要拿出来凑近了看,不料手指才拈住花茎,忽然指腹上一阵刺痛,他急忙撤手,指甲轻轻在那刺痛处一掐,就见一颗血珠很快冒了出来,烛光下那一滴血红,暗如墨色。

小唐皱着眉头,将那手指放进口中,雨夜乍见血光,不知为何,一瞬间小唐的心竟惊跳起来。

正在此刻,忽然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小唐听出这脚步声并不是府内丫鬟,心念一动间,便想起一个人来,顿时三两步走到门口,猛然将门打开。

门口处,梁九举起手来正欲敲门,不防小唐正开了门,便问道:“何事?”

梁九见状,便压低嗓子道:“出事了……应家小姐下午从平靖夫人处离开,却不曾回到应公府,公府派人寻找,竟是各处不见。”

小唐听了这话,从脚底升起一股冷气来,极快袭上心头,他虽知道从平靖夫人府里出来的应家小姐除了应怀真别无他人,还是怀着一丝侥幸问道:“是怀真?”

梁九点头:“正是怀真小姐,另外……”

小唐心凉如水,道:“快说。”

梁九眉头一皱,稍微叹了口气,这个表情小唐却是并不陌生的,这预示着梁九接下来要说的,必然比方才说过的情形还要糟,小唐一时竟微微窒息。

却听梁九说道:“应公府本来派去接人的马夫,被发现死在他住所的床下,方才我已经叫木师父查验过了……这杀人的手法,像极了两个月前从刑部大牢逃走的金飞鼠。”

梁九只说是“金飞鼠”,小唐却深知道这三个字其实是何意,五年前,刑部以断送了两名好手为代价,将臭名昭著的采花贼金飞鼠缉拿归案,他在刑部吃了五年牢饭,却在两个月前突然越狱了,因为这两个月来毫无动静,故而要捉拿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却没想到,他再次动手,却竟是向着应怀真。

小唐一时头晕目眩,手指上被花刺扎破的伤处更是钻心的疼,梁九见他脸色不对,忙扶了一把,道:“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小唐闭起双眸,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双眼,已经恢复昔日的冷静,他立刻迈步出门,同梁九往外快步而行,一边飞快地说道:“即刻通知京兆尹,九城巡防司,叫他们各自派人,连夜搜寻,我要搜遍九城!再叫刑部巡捕们带兵准备,我即刻去请旨开城门,城郊三十里都要搜遍。另外,大理寺里善追缉的那几个,手头的案子都放了,都给我调来……”语气森然吩咐完毕,一张原本温和俊美的脸,暗影之中冷绝似修罗。

梁九应命,又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人……”

小唐扬声命小厮备马,道:“快说。”

梁九说道:“马车上除了一名丫鬟外,还有凌大人的弟弟……小凌公子。跟怀真小姐一块儿失踪了。”

小唐一怔,脚步略顿了顿,才一点头道:“知道了。”转身欲上马之时,忽然又叫梁九,梁九忙上前来,小唐低声说道:“切记,‘应家小姐’半个字儿也不能提及,只说是搜捕要犯!”

梁九一听,心中即刻明白小唐是何意:若是给人知道了应怀真被采花贼劫走……纵然人能救回来了,只怕这名声也是毁定了。

第91章

大理寺那边负责侦缉的十几人,原本是小唐在的时候一手带起来的,也算都是心腹,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整肃妥当,只等下命。

梁九明白告诉他们要找的乃是采花大盗金飞鼠,有可能已经逃出了城去,如今只等小唐那边请旨开城门。

其中一人听了,便道:“总算要拿这贼了么?还以为刑部的大爷们都把他抛之脑后了。”

另一人接口笑道:“当初缉拿归案之后,就该立刻杀了,好吃好喝供了五年,又给他逃走,如今果然生事。不知这次遭殃的是哪家小姐?”

梁九微微皱眉,正要喝止,却听又有人说道:“正是费死劲儿拿到手的,所以才不舍得杀了,还指望着他往外吐东西呢,若是死了,他先前偷走的那些稀世奇珍之类,岂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梁九听到这里,才将他们喝住,正色道:“这件事是唐大人亲自吩咐的,你们都醒觉着些,不该说的话切记万万不可乱说,若是找到了人,唐大人自有恩赏。”

众人才屏息静气,肃然躬身,齐声道:“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且说小唐匆匆地便要入宫请旨,谁知才到半路,便被人拦下,道:“毅少爷,平靖夫人叫你即刻到府里一趟。”

小唐闻言就知道平靖夫人必然也听说了……惊问:“怎么姑奶奶也知道了?”

那人道:“原本都怕惊扰了平靖夫人,所以不敢告诉,是丫头们私底下议论,不知怎么就给夫人听见了。”

小唐无法,只好暂时改道,匆匆到了府上,入内相见,见平靖夫人坐在榻上,满面忧怒之色。

小唐忙跪地行礼,平靖夫人不待他开口,便道:“怀真出事了?”

小唐听了“出事”二字,心里难过,便道:“姑奶奶且不必过于着急,我正想法儿搜救。”

平靖夫人问道:“可知道是谁做的?”

小唐哪里敢说“采花大盗”,只说道:“目前已经有了眉目,是个一贯绑了人勒索钱财的强贼。”

平靖夫人听了,点头道:“倘若只是为了钱,那就好说,只别是为了……”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略微出神。

小唐心中着急想去请旨,又不敢催促平靖夫人,却见她思忖片刻,微微摇头,喃喃说道:“不可能会这么快……”

小唐心中一动,便唤了道:“姑奶奶……莫非有话跟毅儿说?”

平靖夫人回过神来,定睛看了他一会儿,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凛然,半晌,才缓缓说道:“没有别的。我只是想跟你说,毕竟怀真是从我这里回家才出的事,你务必、一定要把她好好地找回来……这一次若是安然无恙,以后……你也要替我多留心……要时刻保全她的安危。”

小唐闻言,只觉得这话虽则是情理之中,可……又仿佛另有一层意思在内,此刻也顾不得深究了,便正色道:“毅儿明白!”

平靖夫人才道:“既然如此,不必耽搁,你且快去罢!”抬手轻轻一挥,缓缓地低了头。

小唐又磕了头,才退了出来,转身出府。

小唐才出了府,还未上马,门边儿又有一个人忙迎上来,道:“唐大人!小人在此等候多时了!林御史大人请您过府!”

小唐闻言,心中转念,他知道林沉舟此刻必然也已经知道了,也隐隐猜到林沉舟叫人请他过去是为了何事,然而此刻,他却并不想从命。

小唐便道:“我知道了,此刻我要急着进宫,待会便去!”说着,也不等那人开口,便翻身上马,打马急奔,头也不回而去,那随从叫了几声,眼见追不上,只得作罢。

夜雨飘飞,只有马蹄声阵阵急促,眼看宫墙在望,小唐一抖缰绳,正要快马加鞭再追一步,忽然却见前方宫道路口上,停着两匹马,不偏不倚拦在路上。

两边有随从挑着灯笼侍立,在细细雨幕之中,灯笼的光也显得朦朦胧胧。

小唐一怔,缓缓放慢了马速,两边儿的距离越来越近,很快他已经看清来人是谁,——其中一匹马上之人正是林沉舟,他旁边的那位,一身黑衣隐在暗夜之中,却是凌景深。

小唐见状心中长叹,只得翻身下马,向林沉舟见礼。

林沉舟哼道:“我早就料到你绝不会去见我,故而我特意来此等候了,唐侍郎!”

小唐听他如此称呼自己,自然也知道林沉舟动怒了,便单膝跪地,道:“恩师容禀,我并不是故意违背恩师的意思,只是如今性命关天……片刻也耽搁不得,才……”

林沉舟喝道:“才令你什么也不顾的,居然连九城畿防都动用了?”

小唐倒吸一口冷气,森森雨气几乎沁入五脏六腑,他知道此刻不能跟林沉舟争锋,便微微低了头。

果然林沉舟道:“九城畿防,非乱时不得任意调动,你明知后果如何,却仍是任意妄为,我素来只当你是个最沉稳可靠的,没想到如今,竟只为了区区一个……”

说到这里,林沉舟便长长地叹了口气,只道:“为了她,便甘愿自毁前程么……”

小唐默然立在雨中,雨水自额角汇集,顺着鬓边流下来,因为微微低头,那雨水便斜斜滑落,最后从嘴角到了下颌,一摇坠落,瞧起来就像是一滴泪坠下一般。

林沉舟说的小唐又何尝不知道,但是虽然明知,却并无选择,此刻他心中也并不为什么前程担忧,却反而惦记着那个总是或笑或颦,或娇嗔或平静如水,声声叫着他“唐叔叔”的女孩子。

静寂之中,凌景深翻身下马,来到小唐身前,双手一拱,同样屈膝跪倒,道:“求大人网开一面,我弟弟也在车上,同样不知所踪,若要降罪,我愿意领受所有责罚,只求时机紧迫,望仍是放唐大人去寻人。”

小唐转头看向凌景深,却见他也已经是湿透了,雨水从发端无声流下,浓黑的双眉皱着,脸色却更透出几许惨白来。

林沉舟冷道:“如今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

小唐才低头道:“恩师恕罪,只是,我又何尝不明白恩师乃是一片爱护之意,但、但……”

林沉舟冷笑了几声,说道:“但是你关心情切,便自乱阵脚,纵然叫你调动九城,把整个京城翻了个遍又能如何?你当我是因你任性妄为动怒,却不知我更恼你就算闹得如此大阵仗,毕竟也是白闹一场,竟全没有什么用!”

小唐愕然,跟凌景深对视一眼,便抬头看向林沉舟,却见林沉舟微微仰头,慢慢地吐了口气,才说道:“罢了,以后再说就是了……你且听好,方才我已经细审问了九门守城,从中午到黄昏之时,从西城门有一辆应公府的马车出城,当时下雨,守卫又见是公府的车马,便不曾拦阻。”

小唐见林沉舟放他一马,略松了口气,他心思转动甚快,闻言便道:“那倘若是贼人故布疑阵,马车出城只是为了诱敌之计,实则他藏身城中呢?”

林沉舟肩头狠狠一垂,无奈说道:“我知道你已经调动了大理寺的侦缉好手,只须让他们到西城门处查探一番,便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另外……城内只须叫京畿司跟刑部巡捕们出动就是,九城巡防那边,我已经派人止住,不然的话,明日早朝,那些言官们一个人一句,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唐闻言,心中感激,低头道:“多谢恩师保全!”

林沉舟又道:“你不必入宫了,自去办事罢了,横竖已经都闹起来,我便去替你请旨。”

小唐知道林沉舟是一片好意:若是言官弹劾之类,便是林沉舟在他身前挡住了。这也是林沉舟息事宁人保他前途的苦心,小唐越发感激,便点头称是。

林沉舟又道:“对了,让景深也跟着去吧,你们齐心协力,好生把人找回来。”

凌景深正要求此事,闻言也忙拱手领命,林沉舟才看了两人一眼,调转马头自去了。

背后,小唐同凌景深双双起身,彼此对视一眼,小唐道:“小绝怎么会在车上?”

凌景深道:“我已经问过了,下午时候他在唐府那边做客,大概是随着怀真一并乘车回来的。”

小唐又问道:“你可知道是何人动手了?”

凌景深听了这句,牙关咬紧,嘴角的肌肉也随之抽了抽,脸色微微有些狰狞,道:“我怎会不知,这才是叫我最担心的。”

小唐疑惑看他,凌景深道:“你也知道先前我是管刑部大牢的,那金飞鼠被关了五年,因为上头有令,须叫他吐出藏宝的地点,因此隔三岔五便会用刑催逼……他自然跟我是极相识的,也……恨我入骨。”

小唐听他如此说,心中才即刻明白:若是金飞鼠恨凌景深入骨,那么……倘若给他知道凌绝是凌景深的弟弟,那么……

凌景深仰头看天,亿万雨丝从天而降,暗夜沉沉,一丝儿星光自然也是没有的。

凌景深喃喃道:“若真因我而害了小绝……我可……怎么办好呢?”

小唐抬手在他肩头一按,道:“那贼人杀了应公府的车夫,可见是早有预谋,他并想不到小绝会也跟着上车,他的目标想来只是怀真,不会格外针对小绝。”

凌景深知道他是安慰之意,便点点头,道:“走吧!”

小唐同凌景深两个翻身上马,顷刻到了西城门处,见昔日手下的一个侦巡上前,道:“大人请看!”双手高高举起。

小唐定睛一看,却见他的手心里捧着三两片花瓣,有两片大概是被踩过,已经揉烂破损,还有一片倒是完好,花瓣微微翘起,中间点缀着些许晶亮雨点儿。

此处是城门要地,又哪里会有花瓣出现?那侦巡说道:“属下方才审问过下午看守城门之人,说是马车经过的时候从侧车窗洒落的,只是发现的时候车已经出城了。”

说着,凑近一步又道:“这种花儿唤作‘琉璃繁缕’,有些罕见,京城内有栽种的不过是三四家。”

小唐拈着那一片花瓣,隐约记得平靖夫人府的花园里也有这种花儿。

却听凌景深在旁边低声道:“那丫头喜欢花草儿,这大概……是她撒落的?”

小唐心中一阵微恸,忽然之间耳畔听到狗叫的声音,小唐忙回头,却见梁九带着几个人飞快而来,有两个人手中各自牵着一条细腿长颈的犬儿,两条犬儿昂首阔步,很是精神。

梁九上前见礼,说道:“大人,方才这两位公公前来,说是平靖夫人跟皇上借了这两条灵缇,它们最能寻物,望能帮得上忙。”

小唐自也去过皇宫的珍禽园,知道这两条灵缇也是从域外进贡而来的,血统珍贵,平常是皇帝打猎的时候才会动用,当下点了点头,道:“好极。”

顷刻间,林沉舟也请下旨意来,本来入夜的话京城城门严禁打开,但今夜却是破了例,大理寺的众侦巡们翻身上马,严阵以待,其他随行士兵也蓄势待发。

火光闪烁,诸人无声,只是屏息看着眼前,巨大的西城门在面前缓缓打开,而城门外暗夜无边,冷风无声无息推入,令人浑身微寒,两条灵缇也像是察觉了异样,冲着暗影纷纷叫了起来。

小唐道:“出发!”于马上一挥手,顿时之间马蹄得得,铠甲铿然,众人一涌而出!

几乎与此同时,在城郊的一处废弃破庙之中,应怀真昏昏沉沉之中,鼻端嗅到一阵枯焦气息,熏得她无法呼吸,咳嗽了两声,慢慢睁开双眸。

映入眼中的却是随风飘动的尘幔,上面还结着蛛网,她微微转头,猛然又见到一个青面獠牙的人正盯着自己,应怀真忍不住低呼了声,再仔细一看,却见竟是个陈旧掉漆的塑像罢了。

这一刻,应怀真才想起来下午之时发生了什么。

当时在车内凌绝发现不对,却被那车夫一肘打昏,应怀真才要呼救,那人袖底一抖,扔进一物,嘶嘶发声,冒出浓烟,呛得人无法出声。

秀儿惊慌失措,仍在尖叫,应怀真举起衣袖遮住口鼻,忽然脑中一阵晕眩。她本正欲想法子,然而浑身的力气却像是被抽没了似的,极快之间连手都似抬不起来。

顷刻间,秀儿的尖叫声也极快地消失了,风吹起车帘,吹进一丝冷风夹裹着细雨,应怀真忽然有一刻清醒,她来不及多想,察觉手搭在一物上,模糊记得是什么,便拼命地从那锦云袋儿里摸索出一把花瓣,本来轻飘飘的花瓣此刻却竟有千钧重一般,压得她不堪重负。

应怀真咬着牙,在意识彻底消退之前,举手靠近车窗口,此刻已经没有力气再撒手,风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她手中捏着的几片花瓣卷走了……

守门的士兵只瞧见车窗处似有只玉手轻轻一闪,旋即不见,那马车如风似的出城,只有数片花瓣,零零落落从空中飘坠地上。

火卷着枯树枝,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焦枯的味道便也是从这一堆火上传出的。

应怀真挣扎着动了动,转头却见凌绝正在旁边,双眸闭着,也似晕厥未醒,秀儿却不知所踪。

应怀真心头一动,试着叫道:“凌绝,凌绝……”才叫了两声,就听到外间有数声呼叫声音传来,依稀听来似是秀儿。

应怀真大惊,急忙要起身,却见手被绳子捆着,双腿也是毫无力气,正震惊无法之时,脚步声响气,那哭叫的声响也越发近了。

应怀真情急之下,忙装作昏迷不醒的模样,微微低头,实则眯起眼睛,便看外头的情形。

顷刻间,就见有人走了进来,手中拉扯着一人,把那人往地上一推,那人便倒在地上,衣衫均是破损不堪,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竟正是秀儿。

应怀真眼见这情形,双眼忍不住便睁大,正惊心动魄之时,那一双着厚底麂皮靴的脚却直直地向着她走来,应怀真浑身忍不住微微地发抖,不敢再看,忙紧紧地闭上眼睛。

那人走到跟前,应怀真忽然觉着一支粗糙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她不敢睁眼,却知道对方正在仔细打量自己,这一刻,浑身毛骨悚然,简直将要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