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方才有些心神动荡,只顾注目应怀真去了,因此竟不曾留意周遭,更不知道小唐是几时来的,看了多久,心中竟无限不安。
他素来敬终慎始,克己慎行,从来不曾失礼人前,不料今日这一阵儿恍惚,竟偏给个最通幽洞微、明鉴万里的人撞个正着。
也不知他见了多少,又懂了多少。
郭建仪一怔之下,那手便握住了,正要收回,应怀真已经欢呼了声,竟是撇了他,转身往小唐那边奔去。
那锦白色的披风在他面前一荡,如曼柔的轻云闪过,因跑的快又兼风吹,底下裙裾飞扬,像是绽开一朵飘然的莲。
郭建仪身不由己地凝视着应怀真的背影,只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这走廊下也越来越冷,两边的雪密密实实地落个不停,就像是给廊子加了两道白色的垂帘,而天地已经消失不见,于他面前,只有这一道孤孤零零的回廊,他在这里站着,而应怀真转身跑离。
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预感,莫名地有一丝揪痛。
然而目光所及,望见彼方的那个人,郭建仪悄然吸了口气,于面上作出三分无可挑剔的微笑,手在腰间微微一握,端直了肩,迈步也往那边徐徐而行。
应怀真跑到走廊尽头,又忙着转了个弯儿,裙裾斜斜漾了开去,她伸手在廊柱上扶了一扶,眼中透出慢慢地喜悦,望着那边小唐也已经转了过来。
如此,则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一别四年,这人的容颜仍是依旧,只依稀……通身似多了些什么,是她有些熟悉然而畏惧的。
应怀真的手握在廊柱上,廊柱在风雪中冰封雪冻,自是冷极,那股寒意便自她的掌心传了往上。
应怀真忙松开手,脚下复又往前,此刻脚步却略放缓了一些。
而小唐已经也快步走到了跟前,应怀真看清他双眼中的温和喜悦,心中不由也一喜,才又跑前两步,张开手欲抱,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垂下手臂,只是看着小唐,笑问道:“唐叔叔,你几时回来了?”
想到他临行之前的忧心难以自制,这几年来偶尔想起的种种思量,更觉此刻相见可贵。
小唐早将她一举一动看的明白,不由笑道:“今儿才回来……怎么不抱唐叔叔了?”
应怀真见被他发觉,略有些脸红,便道:“我如今大了些,不能像是先前那样乱抱人了。”
小唐哈哈仰头一笑,却蓦地张开双臂,竟将她拥入怀中抱了一抱。
应怀真愣住,身不由己靠在他的胸前,惊得睁大双眼,然而靠在小唐身上,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无比踏实的感觉。
忽然间,莫名地便想起在齐州街头的时候,她从拐子怀中用力向着他挣扎过来,紧紧搂住他的那一刻感觉,就如同漂流水上的人终于抓到一块儿浮木……不不,如今看来,竟是一艘大船了。
应怀真胡思乱想着,便不由抿嘴笑了起来,双手动了动,悄悄地在小唐腰间也抱了一抱。
此刻郭建仪已经到了跟前,小唐便放开应怀真。
郭建仪微微一笑,拱手见礼:“唐大人有礼,早上听闻您回来了,只想不到这么快便见面了。”
小唐亦微笑道:“郭大人不必多礼,我因有件事,所以特来见怀真一面。”
郭建仪看一眼应怀真,仍是笑微微地便道:“既是这样,我便先不打扰了,怀真,改日小表舅再来看你。”
应怀真忙道:“小表舅慢走。”
郭建仪又向小唐施了一礼,才缓缓转身。
一直等他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才一点一点敛了,纷纷雪落如雨,郭建仪只觉耳畔一片无边寂静,只听到刷刷地落雪声音,更显孤寂。
如此好歹出了这一重院落,郭建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抬头看雪。
站了半晌,才欲离开,就见两个丫鬟顶着雪,嘻嘻哈哈说笑着过来,见了他在此,便站住了行礼。
郭建仪见她们是想进院子的模样,便问道:“你们是去哪里?”
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去找东院的吉祥姐姐,跟她借样儿东西呢。”
郭建仪微笑道:“若不是要紧的东西,何必这时侯去呢?我方才见太太那边正翻检箱柜,把那些用不着的衣物等都赏了人,你们何不去凑个热闹呢?”
两个丫鬟听了,大喜,忙谢过郭建仪,拔腿就去应夫人那边了。
郭建仪目送她们去了,回头又看一眼院内,微微闭了闭双眼,才迈步下了台阶。
此刻地上的雪已有一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郭建仪缓步踏雪而行,雪片子刮在脸上,旋即化成冰凉的水,郭建仪走了会儿,便想到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
他抬手在胸前摸了摸,似乎出神,顷刻,面上才重又露出几分淡淡笑意来,再走时已加快了步子,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郭建仪离开之后,应怀真便忙问:“唐叔叔今儿才回来,这么快就来见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原来小唐绝早进城,自然先去面圣,将出使的情形禀明,出宫之后,安排了各色事宜等,自然又回府拜见各位长辈,闹哄哄地,将近中午时候才出来,然而还得去见恩师林沉舟。
他一路上长途跋涉历经艰难才回来,鞍马劳顿,殚精竭虑,本该先行休整,然而偏又连环转似的走了这一趟,所见的又都是分毫也不能松懈面对的人物,任凭他年少体健,精力过人,却也已经身心俱疲,有些撑不住了。
小唐本来想下午再来见应怀真罢了,回府之后稍微整理了一番,看着应兰风交付之物,忽然想到自己临行之前,应怀真在唐府对他说的那番话,刹那间眼前便浮现那张写着担忧的小脸儿,她红着眼哽咽似的说:我等你回来。
小唐回想着,不知不觉莞尔一笑,竟又凭空生出一股力气,便仍是打起精神,来了应公府内寻她。
小唐见她问,就把自己在僻县遇见应兰风的事说了一遍,只没有提剿除了恶吏及应兰风遇险之事罢了。
应怀真目不转睛凝神听着,小唐瞧着她专注之态,笑道:“你父亲叫我捎了些东西给你……方才我因没遇见你,就叫人送到你们屋里去了。”
应怀真喜不自禁,忽然又问:“唐叔叔是顺路去了那里,才跟爹遇上的?”
小唐只哈哈一笑,道:“又问这个做什么?”
应怀真想了想,见他不答,就知道其中有事,恐怕涉及政事,只好不问了。
小唐见她似乎身上单薄,便说:“不要在这儿说了,免得冻着,我送你回去,且走且说罢了。”
应怀真也笑了一笑,两人便往东院而去,下了回廊,雪顿时洒满了头。
小唐看着应怀真,忽然想起方才郭建仪给她整理貌兜的情形,此刻见风撩起她的帽子,便也站住脚,伸手替她往前整了整。
应怀真抬头看着,道:“唐叔叔,你这样细心……”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就掩口一笑。
小唐道:“你的小表舅不也是这样细心么?你这样笑是什么意思?”
应怀真听他说起郭建仪,便点头道:“那是自然,小表舅对我是极好的……”说到这里,却又笑。
小唐越发觉着古怪,便又问:“到底笑什么?倒不像是个好的笑。”
应怀真索性笑出声来,才说道:“怎么不是好的?正是个极好的呢……我方才不过想起来了,唐叔叔这次回来,大概不久就要成亲了?”
原来应怀真见小唐如此温柔,不免又想起林明慧来,想到他两个的相处情形,于是才忍不住笑了。
小唐听她提起这个,便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而行,微笑回道:“应该是的。”
应怀真便念了声“阿弥陀佛”,小唐不由也笑道:“怎么先念上佛了?”
应怀真歪头道:“没什么,先前我常去你们府里,跟敏丽姐姐说话,她常念叨这件事呢,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可算去了心事,府里必然又有一场大热闹了,我也高兴呢。”
小唐点了点头,并不说什么。
应怀真想了想,心中一动,就又笑说:“是了,我只跟唐叔叔你说,本来这两年里,也有好些人去向敏丽姐姐求亲……她只推说你还未成亲呢,所以都不答应,若你跟明慧姐姐成亲了,看她还推脱什么。”
原来应怀真心中想起敏丽心仪凌景深的事,只不明白小唐是否知道此事……但不论如何,最好早些给敏丽另外选一家好人家,能早些断了她对凌景深的痴念才好。
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若是早些死了心,等凌景深真的过世……或许就不会太过的伤心欲绝呢?
因此应怀真此刻便说起此事,隐约也是提醒小唐,让小唐给敏丽留心的意思。
不料小唐听了,便笑道:“我也听了敏丽满口的夸你,说这几年亏了你陪伴她……你这丫头,倒是替她打算起来了?嗯……不过你也大了许多,只怕再过两年,求亲的人也要纷至沓来的,你可替自己想过?”
应怀真听了这话,脸上微红,却道:“怎么又说到我身上来了?我不用想,我是不会嫁的。”
小唐很是意外,转头看她,笑道:“又孩子气了,可是胡说。”
应怀真摇摇头,脸上一丝儿的笑都没有,道:“不是胡说,我真的是不嫁的。”
小唐见她说的认真,不由双眉微蹙,问道:“这又是为何?”
应怀真并不言语,只是微微低着头,小唐在旁相看,见她含辞未吐,矗立雪中,美若空谷幽兰,洁似梅花带雪,气质秀雅绝伦,更兼肤色莹玉,樱唇半启,眉尖带一丝轻愁似的,越发惹人怜爱。
虽然此刻才十一岁,然而这般的容颜气质,已初露绝世之姿,只怕再过两三年,出落的越发好,名声又渐渐传出去……
小唐忽然又想起郭建仪方才的神情举止,应怀真虽然并没察觉什么,然而方才他在对面看得清楚。
郭建仪凝视应怀真之时,同这人先前的淡漠冷静不同,无论举手投足亦或者眼神之中,都透出一股温柔之意。
想应怀真此刻年纪虽小,情窦未开,却已经有人暗中动心了,若她再大一些,又是如何呢?
只是……从未想到,郭建仪那种寡情持重之人,竟然会喜欢这小丫头?然而他们两个却是名义上的甥舅关系,只怕郭建仪若想好事成真,也是阻难重重,可转念又想:以那人的心机心志,若真的看上了应怀真,只怕等闲也是不肯放手的,必然会想法儿达成所愿。
小唐想了想,摇头暗笑。
见应怀真不答,小唐敛了神思,便笑着打趣道:“好好好,你若不嫁人,那么唐叔叔就也不娶亲了。”
应怀真一震,凝眸看了小唐片刻,竟不理睬他了,只赌气低头,往前快走。
小唐忙说:“地上滑,慢一些,忘了小时候跌的那一跤了?”
一边说一边几步赶上,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应怀真停步不及,加上脚下地滑,身子便往旁边歪过去,不由心慌,电光火石间,小唐忙张开双臂,重将她抱入怀中,这才稳住身形。
应怀真惊魂未定,忙站住脚,有些赧颜,才要说话,不料小唐见地上雪厚,又见她只仍穿着一双薄棉的绣花鞋,站久了必然被雪打湿了,便道:“不要动。”
应怀真尚不知如何,小唐已微微俯身,竟将她打横抱起,往前而行。
应怀真双脚腾空,惊慌起来,忙叫道:“唐叔叔!”不敢高声,又低低道:“快放我下来!”
小唐笑着垂眸看她,故意又逗她道:“怕我把你扔了?还是怕我也跌一跤,连累你摔了?”
应怀真一颗心乱跳如鹿撞,已经满面通红,只是不好再说什么,无可奈何,只好伸手捂住脸。
小唐看着她的模样,想笑,又怕她更加羞臊,只好忍笑不语,抱着她一气儿走到那门洞里,才将她轻轻放在那干净没雪的地方。
第68章
应怀真双足落地,便稍稍后退一步。
小唐不免又叮嘱:“别乱动,从这里滑下去只怕摔得更厉害些。”
应怀真便停了脚,一手撑在门侧,微微抬头看一眼小唐。
小唐见她雪肤里透着娇嫩的粉红,眸光流转,含羞带恼似的,便笑道:“放心罢了,你既不乐意,以后再不如此就是了。”
应怀真握着衣角,微微低头,小声道:“我倒没有不乐意,何况唐叔叔是一片好心,只不过,叫人看见了未免不大好……”
小唐见她如此守礼,本要打趣两句,然而又想到先前郭建仪的举止,便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道:“说的也是,你毕竟……”末了一声轻叹,也不知是何情绪。
应怀真听他语气中似有几分寥落之意,便抬头看过去,正见小唐抬头望着眼前飞雪茫茫,应怀真就也随着看过去。
只见乱雪纷纷扬扬地自天际飘洒而下,真如“战退玉龙三百万,残鳞败甲满天飞”,将眼前亭台楼阁,冬青松柏等尽数覆盖,那些大松萝,假山石跟石墩子上都覆满了白雪,在庭院之中,看来如一朵朵云飘在地面,场景如画,静美绝伦。
两人站在门洞里,一时谁也不曾言语,只双双看着眼前飞雪乱舞,耳旁听着雪落无声,周遭阒无一人,天地间静谧寂然。
顷刻,小唐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应怀真,见她也正痴痴看雪,便微笑着说:“只顾站在这里做什么?快些回屋里去罢,我就不过去了……改日有空再来。”
四目相对,应怀真只觉心里仍有话,然而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半晌,只得答应了一句,低头转身,进了门里。
小唐只站在门外望着她,见应怀真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走了两步,忽地停了脚。
小唐见她立在雪里,因方才抱她的缘故,那遮雪的披风帽子便滑了下来,雪纷纷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小唐才要让她快走,应怀真却回过身来。
小唐一怔,却见应怀真双目盈盈,望着他说道:“唐叔叔,你能安然回来,实在是再好不过……”说到这里,似有些不好意思,便莞尔一笑,又转回身去。
小唐未及答话,见应怀真已经一路小跑着到了屋前,撩起帘子低头进了里面儿。
小唐见她已经进了屋,才也笑笑转身,踏雪而去。
应怀真跑回屋里,吉祥闻声便迎过来,见她头上落了雪,有些已经化了,忙叫小丫头拿了丝帕来擦,又道:“姑娘怎么没有戴帽子?给奶奶看见,又要骂我们没跟着了。”
应怀真只是笑,却不答话,把披风去了,才问道:“起先是不是有人送东西来了,在哪里呢?”
吉祥道:“在里屋呢,给姑娘放在桌子上了。说是一位唐大人从南边带回来的?是什么好东西呢?”
应怀真仍是乐着,来不及跟吉祥啰嗦,就跑进自己屋里去,果然看到桌子上放着个包袱,忙打开来,见里头是个极普通的红漆描纹木匣子。
应怀真轻轻一板打开,扑鼻一阵清香,沁人心脾,却又惊见这匣子里原来有许多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不同的小物件,有的是色彩夺目的小玩偶,有的是些小首饰似的,还有一些格子里放着的是一团锦绣之物……总之有十多个格子,其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正是小女孩儿们最喜见到的。
应怀真又惊又叹,果然也是心花怒放,又忙拿出些玩偶来观赏,见有木制的,有泥塑的,还有斑斓的小瓷娃,或笑或出神,许多表情,无不惟妙惟肖,各有可观之处。
应怀真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又把那些头花,钗环之类的拿出来瞧,却见无非都是些别具风情之物,跟京内时下流行的不同,想必是南边儿各部族之类的女孩子们常用的。
渐渐地摆了小半个桌面儿,应怀真又拿了那锦绣的袋子出来看,见上面绣着一束唤不出是何名字的花草,用的针法也不是她学过的刺绣手法,还未打开,就嗅到一阵香气浓郁,令人心旷神怡,原来是个香袋儿。
除了这些,还有两块儿女孩用的绣花手帕。
应怀真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爱不释手。
虽然这些小玩意儿并没有一件值钱珍贵之物,然而难得的是,这并不是一夕一地所能收集全了的东西,可见应兰风一片拳拳爱心,他虽在外,可心里未尝不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他的小女儿,想必见了这些玩意儿,就记起应怀真来,便特意给她收藏了。
应怀真坐拥这许多物件,一会儿笑,一会儿却又湿了眼眶,最后竟含着泪笑了起来,这一瞬间,只觉着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儿了。
顷刻间李贤淑也来到了,才一进门,就被应怀真拉着去看应兰风给她所带的“宝物们”。
李贤淑又惊又喜,也端量着瞧了许久,便叹说:“可见你爹是最疼你的。”忽然想到应兰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就又有些难受。
应怀真见李贤淑呆坐不语,便明白她的心情,忙安慰了几句,见丫鬟不在跟前儿,就偷偷地把郭建仪先前跟她透露的消息说了,李贤淑惊问:“可是当真?明年你爹就可能回来?”
应怀真道:“小表舅说只极有可能,所以娘不用太伤心了,且安心等着罢了,没什么比爹能安然无恙回来更好的了。”
李贤淑才转忧为喜,道:“倘若真个儿回来了,说什么也不叫他再往外跑了,他自个儿吃苦不说,咱们也提心吊胆的……纵然是给再大的官儿也不要。”
应怀真笑问:“就算是给娘一品诰命也不要么?”
李贤淑转了转眼珠,道:“那个容我还得再思量思量……”母女两个便笑了起来。
应怀真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匣子里,李贤淑在旁看着,忽然想起一事,便道:“这是谁给你送来的?是不是……那位刚出使什么……什么‘傻了国’才回京的唐大人?”
应怀真微微诧异,听李贤淑说的如此可乐,便忍不住笑起来,道:“是沙罗国,不是‘傻了国’,娘怎么知道是唐叔叔给送来的?莫非也见着他了?”
李贤淑坐正了些,看着应怀真道:“真的是他送来的?他怎么会跟你爹见着了?”
应怀真就把小唐同她说的略转述了一遍,李贤淑听得点头,末了又思忖了会儿,道:“真真儿看不出,这人原来是这样有心……这一次到府里来,却没惊动别人,想来是专程单独来见你的,啧,对你倒是极好的。”
应怀真听到后面一句,微微一怔,便道:“唐叔叔虽然对我好,不过也是看在爹的面儿上罢了。”
李贤淑又出了会儿神,才又说:“我倒是不曾遇见这个人,只是方才我在前头办事,听二门上那些小厮唧唧喳喳,说家里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是刚从那傻了……沙罗国回来的唐大人……”
应怀真这才明白,李贤淑却又道:“他是一个人来的?”
应怀真道:“是一个人。”
李贤淑有些疑惑,又道:“我怎么依稀听那些小厮们说外头还有一辆马车,难道是别的客人?”
应怀真自不知道那另一辆马车又是如何,只说小唐别过应怀真后便出府而去,原来他来之时,恰好应老爷在书房里,听了门上报,急忙迎了出来。
小唐只略寒暄几句,便说应兰风有东西托他送给应怀真。
应老爷十分知机,心想小唐这样的身份,若是要转交什么东西,不管随便派个什么小厮送来就是了,如今竟亲自登门,必然是要亲手转交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即刻叫人领了他去相见了。
小唐出府之时,只叫了个小厮向应老爷转告一声,免得再惊动相送,自己便径直出了应府。
不料才出应府大门,就见有个黑衣之人,撑着伞站在雪里,缓缓迈步,竟是冲他而来。
小唐一怔,便住了脚,才要问询,那人伞下抬头,虽是一身黑衣,脸却白的如同一团儿雪,向着他微微一笑,道:“唐大人可还认得小人么?”
四目相对,小唐心中大喜,走上前去,二话不说,轻轻一拳打在那人右胸肩头,道:“凌景深,你搞什么鬼!”
凌景深被“打”了一拳,顺势便往后一仰身子,一手揉着肩膀,笑了几声,道:“我怎么敢在唐大人跟前搞鬼?何况我特意来寻你,这就是你的见面礼么?”
小唐仔细打量他的脸,见他比先前仿佛清瘦了些,却仍是那副懒懒笑笑地神情未改,就仿佛昨日才分别似的。
小唐心中百感交集,又走上一步,将他抱了一抱又放开,问道:“是特意来找我的?为什么不在我家里等着,却跑到这里来风吹雪打的?”
凌景深道:“我倒是想安安稳稳地喝着酒等你呢,只是有人等不及了。”
小唐疑惑,微微挑了挑眉。
凌景深把身子一让,小唐抬眼,看到墙角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此即,正有个人开了车门跳下地来,黑色麂皮厚底官靴,朱红色的衣袍,两肩绣金龙纹,黑金相间的宽革带束腰,大袖飘扬,委实龙章凤彩,迥然不群。
小唐一见,又惊又喜,急急上前几步迎了过去,那人也往这边走来。
小唐满面惊喜,将走到那人跟前,却蓦地单膝一屈,将要下跪的样子,那人却一步上前,及时将他的胳膊握住,硬生生拉了起来。
小唐才站住了,抬头看向那人,却见那人眼中带笑,道:“这么些年不见了,还跟我行些虚套?当不当我是兄弟了?”
小唐看着对方双眸,却只见一片热诚恳切笑意,经年未改,一如昨日。
雪纷纷扬扬,落了两人满头,看起来仿佛各生华发一样。
彼此凝视片刻,小唐才笑起来,手上一动,反握住那人的手,左手往前,抱住那人肩头,在他背心上轻轻地捶了两下,道:“永慕!”
原来这亲自来到应府,于车上等候小唐的,竟然是熙王赵永慕。
听了小唐唤他的名字,熙王才也笑了起来,同样抱住小唐的肩,也在他背上捶了两下,轻声唤道:“三郎。”
身后凌景深扛着伞,缓步走了过来,见状道:“你们两个要在这里站多久?我可不比两位,已是饿得前心贴后胸了。”
小唐跟熙王听了,才各自松手。
小唐回头,索性一把把凌景深抱了过来,道:“咱们许久不见了,的确该好好地喝一场才是,说,你要吃什么?”
凌景深仿佛在思索,一时未答,小唐又看向熙王,道:“今儿总算不用我掏银子了,已经有了个大大地金主在此,有那些平日里馋却吃不起的,趁早儿快说出来。”
熙王仰头大笑,凌景深道:“有你这句话我可要放胆说了……熙王殿下,如果要讨账可要找对人,记得不干我事,是他怂恿的。”
熙王笑道:“使得!这一会子,纵然你说要吃御膳,我自也要飞天遁地想尽法子给你们弄来!”
小唐听了,跟凌景深面面相觑,顷刻,两人也都大笑起来。
三个人勾肩搭背,竟然也不乘车了,只是随性踏雪而行,边走边谈天说地。
凌景深起初还举着伞,走了会儿,小唐兴起夺过来,自己撑着挡雪,过了片刻又嫌手冷,那伞便东倒西歪,熙王见状便接了过来,却只是往中间撑着,替小唐挡着雪。
三人吵吵嚷嚷,不多时已经便到了一座酒楼,当下也不挑拣,便进了门,到了楼上,小二见三人身上带雪,特意弄了两个火炉放在身边烤湿衣裳。
很快布置了一桌的酒席,三人边吃边说,小唐因见了旧友,又因刚回来,意兴飞扬,一时忘情,吃了几杯酒,渐渐地犯了酒意,更加上他已经疲倦到极致,起初还撑着说话,慢慢地便趴在桌上,闭了眼睛,一时竟睡了过去。
凌景深从旁推了他一把,见他不动,便笑道:“这么不顶用,即刻就醉了?”
熙王探头也看了看,道:“也没吃几杯,莫不是太累了?毕竟他早上才回来,昨晚必然是没睡好,更加上长途跋涉……今儿也没好生歇息,唉,都是我们太性急了,倒该等他歇好了再闹他。”
凌景深道:“早知道就在唐府等他就是了。只怕他不知在应公府耽搁多久呢。”
熙王听了,也道:“说的是,谁耐烦等……只是三郎忽然跑去应公府做什么?又不像是紧急公事。”
凌景深想了会儿,笑说:“大概是为了他那个小朋友罢了。”
熙王越发好奇,便问:“什么小朋友,我竟一点儿不知?”
凌景深喝了一杯酒,才说道:“就是调去南边治水的应兰风应大人的二小姐,叫……应怀真的,小唐对她很是不同。”
熙王想了想,抚掌笑道:“原来是那个孩子,我是见过的,哈……原来他们竟这样好。怪不得……”
凌景深问道:“怪不得什么?殿下又是在哪里见过那孩子的?”
熙王也又倒了一杯酒,才道:“上回我去香积寺还愿,正好撞见了唐夫人跟敏丽妹妹也去,那位……二小姐也随行,我瞧了几眼,倒觉着她那一身儿的气质,有些跟三郎类似。”
凌景深噗地笑了出来,道:“这话有理,他临行那日,那孩子过去送他,说了几句话……我旁边瞧着,也觉着……”说到这里,便笑着摇了摇头。
熙王追问道:“觉着什么?可知我生平最恨人话留一半?”
凌景深笑道:“也没什么,只觉着那孩子有些与众不同罢了……是了,我们是不是先送他回府去?睡在这里也不像话。”
熙王转头看看小唐,见他脸上发红,便点点头道:“也罢,改日再叫他出来,补上我们这一顿罢了。”
两个当下又吃了两杯酒,便结了账,熙王把自己的大氅拿了替小唐裹住,又特意盖了头脸,免得风扑了害病,凌景深半扶半抱着,便下了楼。
熙王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便扶着小唐上了车,凌景深便道:“我不去唐府了,还要回去办差,就劳烦殿下送他回去罢了,改日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