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起的时候,她们一行终于抵达了叶城脚下。

作为伽蓝帝都的陪都,叶城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位于镜湖的入海口,一侧是镜湖,一侧是南方的碧落海,由历代产生空桑皇后的白之一族掌管着,自古以来便是云荒大地上最繁华富庶的城市。

天色已暗。从官道这边看过去,这座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城市仿佛是浮在云中,巍峨而华丽,画梁雕栋、楼宇层叠。入夜之后满城灯火灿烂,如同点点密集繁星,更像是一座浮在天上的城。

“到了到了!”她再也忍不住地欢呼起来,一扫心头的低落。

然而,当先的斥候却策马返回,单膝跪地,禀告了一个令人扫兴的消息:“禀告郡主,我们到得迟了,入夜后城门已经关闭。”

“已经关了?真是的,都是被那一场闹腾给耽搁的。”朱颜皱了皱眉头,吩咐道,“你去告诉城上守卫,我们是赤王府的人,由封地朝觐入城,有藩王金腰牌为证,这一路上各处都通行无阻。”

“属下已经通报过了。”斥候有些为难地道,“可是……可是守城官说总督治下严格,叶城乃云荒门户,时辰一过,九门齐闭,便是帝君也不能破例。”

“嚯!好大的口气!”朱颜倒是被气得笑了,“我不信当真换了帝君被关在城门外,他也敢这么硬气就是不开!我倒是要和他评评理去。”

她脾气火暴,说到这里一掀帘子,便要走下马车去。盛嬤嬤却扯住了她的衣襟,好言相劝:“哎,我的乖乖。叶城如今的总督是白之一族的白风麟,雪莺郡主的长兄——还是算了吧。”

“雪莺的哥哥又怎么啦?”朱颜不服,“我就怕了他吗?”

“唉,真是不懂事。”盛嬷嬷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城头,“你如果胡乱闯过去,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事儿很快就会在六部贵族里传遍……赤王府可丟不起这个脸。你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狠狠责骂你的。”

“……”朱颜愣了一下,想起父王愤怒咆哮的样子,顿时便气馁,“那……那今晚怎么办?难道就在马车里住一夜?”

“身为天潢贵女,怎能和这些商贾一起睡在半道上?”盛嬷嬷摇头,“赤王在这城外设有一所别院,不如今晚就住那儿吧。明天一早就进城。”

朱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家在这里还有别院?我怎么不知道?”

“你从小就知道玩,哪里还管这些琐碎事情?”盛嬷嬷笑了,“空桑六部藩王共有云荒六合,赤王在叶城和帝都当然都有行宫别院,这有什么稀奇?”

“哇,”她不由得咋舌,“原来我父王这么有钱啊!”

“毕竟是六部之王。不过,说有钱,藩王里还是数白王第一。”盛嬤嬤摇着头,絮絮闲聊,“人家是世代出皇后的白族,和帝王之血平分天下,不但有着最富庶的封地,还掌管着商贸中心叶城呢。”

朱颜不由得皱眉,有些不快:“啊……那么说来,我们赤之一族掌管的西荒,岂不算云荒最穷的一块封地了吗?”

盛嬤嬤呵呵笑了一声,竟也没有反驳。

“难怪每次碰到雪莺,她身上穿戴的首饰都让人闪瞎眼。羊脂玉的镯子,鸽蛋大的宝石……那次

还拿了一颗驻颜珠给我看,说一颗珠子就值半座城。”朱颜性格大大咧咧,本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差别,但毕竟是女孩子,此刻心里也有些不爽快起来,嘀咕,“原来她父王那么有钱?”

盛嬷嬷笑着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嘴里安慰道:“郡主别气。赤王只有你一个女儿雪莺郡主却有十个兄弟姊妹。”

“也是!”朱颜顿时又开心起来,“我父王只疼我一个!”

说话之间,一行人便往别院方向走了过去,下马歇息。

说是别院,却是大得惊人,从大门走到正厅就足足用了一刻钟。朱颜看着里面重重叠叠的楼阁,如云聚集的仆婢,金碧辉煌的陈设,不由得愕然:“怎么……怎么这个别院看上去,倒是比天极风城的赤王府还要讲究?”

“西荒毕竟苦寒,比不得这边,“盛嬷嬷笑道,“郡主可别忙着说这座别院大——等看到了叶城里的赤王行宫,还不知道要怎么吃惊呢。”

“父王他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置办了那么多房产?这么乱花钱,母妃知道不?他会是在这里养了外室吧?”朱颜诧异,“而且这么大的宅子,平时有人来住吗?”

“赤王上京的时候,偶尔会住个几天。”盛嬤嬤道,“平时没人住的时候,大堂和主楼都封着,奴仆们也不让进去。”

朱颜皱眉:“那么大的房子就白白空着了?不如租出去给人住。”

“那怎么行?真是孩子话,”盛嬤嬤笑着摇头,“赤王毕竟是六部藩王之一,在帝都和叶城这种权贵云集的地方怎么也不能落于人后,太丟脸面。”

“为了面子这么花钱?”朱颜心里不以为然,却还是一路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们一行人来得仓促,没有事先告知,别院里的总管措手不及,有点战战兢兢地上来行了个礼,说没有备下什么好的食材,叶城的市场也已经关闭了,今晚只能将就着吃一点简餐,还望郡主见谅。

“随便做一点就行,快些!”她有些不耐烦,“没松茸炖竹鸡也就算了,我快饿死啦。”

总管连忙领命退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办好了。朱颜跟着侍女往前走,见房间里明烛高照,紫檀桌子上是六道冷碟,十二道菜肴、各色果子糕点,满满铺了一桌,看得朱颜舌桥不下——即便是在天极风城的赤王府里,除非是逢年过节,她日常的晚膳也绝少有这样丰盛。

“就我一个人,做这么多,怎么吃得掉?”她一边努力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对着盛嬷嬷嘟囔,“别浪费……等下拿出去给大家分了!”

“是。”盛嬷嬷只笑眯眯道,“郡主慢点,别吃噎着了。”

菜肴样式太多,她挨个尝了一遍,基本便吃饱了。然而菜的味道实在好,很多又是在西荒从没吃过的,她没忍住,便又挑着好吃的几样猛吃一顿下来立刻就撑得站不起来。

“郡主,晚上您睡西厢这边吧。”盛嬤嬤扶着她慢慢地出了门,便指着后院的左侧道,“那本来就是王爷为你留的房间,房间里一切都按照你在赤王府的闺房布置,你睡那儿应该不会认生。”

“好……”她扶着腰,打了个嗝,“父王居然这么心细。”

“王爷可疼郡主了,”盛嬤嬤微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西厢楼上的这个房间很大,里面的陈设果然和王府的闺房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华美精致。朱颜坐了一整日的车,晚膳又吃得太饱,顿时觉得困乏,随便洗漱了一下,便吩咐侍女铺了床,准备睡觉。

趁着睡前的这个空挡,她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色,发出了一声情不自禁的惊叹:“天哪,好美!”

从楼上看出去,眼前居然是一片看不到头的灿烂银色,如同银河骤然铺到了眼前——那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浸在溶溶的月色里,波光粼粼,在无风的夜里安静地沉睡。

生于西荒的朱颜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间竟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碧落海,七海之中的南方海,鲛人的故国。”盛嬷嬷走到了她身后,笑道,“郡主还是第一次看到吧?美不美?”

她用力点着头,脱口:“美!比渊说的还要美……”

然而话一出口,就愣了一下,神色黯然下去——是的,这就是渊魂牵梦萦的故国了。渊,是不是就去了那里?他在干涸的沙漠里待了那么久,百年后,终于如一尾鱼一样游回了湛蓝的大海深处,再也找不到。

“睡吧。”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大海,终于关上了窗子。

衾枕已经铺好,熏香完毕,她换上了鲛绡做的柔软衣衫,从头上抽出了玉骨,解开了头发梳理了一回,便准备就寝。侍女们替她放下了珠帘,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只留下盛嬤嬤在外间歇息。

朱颜将玉骨放在了枕头下,合起了双眼。

累了这一天,本该沾着枕头就睡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是翻来覆去了好一会——不知道是因为明天就要去天下最繁华的叶城了,还是因为离大海太近,听到涛声阵阵,总令她不自禁地想起了渊。

她曾经想过千百次渊会在哪里,最后的结论是他应该回到了碧落海深处,鲛人的国度——或者,会在叶城,鲛人最多的地方。

她想找到他,可是,那么大的天,那么大的海,又怎么能找到呢?

朱颜摸着脖子上渊送给她的那个坠子,枕着涛声,终于缓缓睡去。

然而,当她刚闭上眼睛蒙胧入睡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一路奔上来,将她刚涌起的一点睡意惊醒。

“谁啊?!”她不由得恼怒非常,“半夜三更的!”

“禀告郡主!”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开口,竟是日间那个斥候的声音,“您……您让我跟着的那个鲛人小孩……”

“啊?那小兔崽子怎么了?”她骤然一惊,一下子睡意全无,骨碌一翻身坐了起来,“难道真的在半路上死了么?”

外面的斥候摇头,喘着粗气:“不……那小兔崽子跑去了码头上!”

“啊?那小兔崽子去了码头?”朱颜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边用玉骨草草挽了个发髻,一边问,“该死的……难道是想逃回海里去吗?你们有没有拦住他?我跟你去看看!”

“郡主,都半夜了,你还要去哪儿?”盛嬤嬤急匆匆地跟了出来,“这儿是荒郊野外,也没官府看管,你一个人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

“别担心,我可是有本事的人!谁能奈何得了我?”朱颜急着想甩脱她,便道,“好了,我把这府里的所有侍卫都带上总行了吧?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已经翻身上了一匹骏马,策马冲了出去。

“快!快跟上!”盛嬷嬷拦不住,便在后头着急地催促着所有的侍卫,“都给我跟上!郡主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都保不住脑袋!”

别院外的一箭之地,就是大海。

这里的海很平静,两侧有山脉深入海中,左右回抱,隔绝外海风浪,是罕见的天然优良深水港,名为回龙港,叶城最大的海港。据说七千年前星尊大帝灭亡海国之后,擒回龙神,带领大军班师回朝,便是从这里上岸。

此刻,月夜之下,无数商船都停靠在这里,林立的桅杆如同一片微微浮动的森林。

斥候带着她飞驰而去,直接奔海港而去,在一处停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码头,道:“那个鲛人小孩一路拖着母亲的尸体到了这里,然后找了个没人的偏僻码头,把她放到了水里——”

“这个我知道。”朱颜有些不耐烦,“鲛人水葬,就算是在陆地上死了,身体也要回归大海的。那个小兔崽子呢?”

斥候回禀:“因为怕那孩子跳海逃走,我留下了老七看着,自己飞马回来禀告——就在最外面那个船坞旁边,属下马上领郡主前去!”

码头的地面高低不平,已经完全不适合骑马,朱颜便握着马鞭跳下了地,随着斥候朝那边步行过去。此刻,身后赤王府的侍卫纷纷赶到,也一起跟了上来。

海风凉爽,吹来淡淡的腥味,是在西荒从未闻到过的。朱颜踩着被海水泡得发软的木质栈桥往前走,耳边是涛声,头顶是星光,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失神:海国若没有灭亡,鲛人的家园该是多美啊……

然而刚想到这里,斥候忽地止住了脚步,低声:“不对劲!”

“怎么了?”朱颜一怔。

“有好多脚步声……那里。”斥候低声,指着最远处的那个码头,那里是一片船坞,停着几只正在修理的小船,在月夜下看去黑黝黝的一片,“那边本来应该只有老七一个人在!哪里来的那么多人?”

朱颜倒抽了一口冷气,也听到了码头那边的异动。

那是窸窸窣窣的脚步,轻捷而快速,仿佛鹿一样地在木板上点过,听上去似乎有五六个人同时在那边。

“谁在那边?”朱颜毕竟沉不住气,大喊了一声拔脚奔了过去,同时吩咐后面跟上来的侍卫,“给我堵住栈桥!瓮中捉鳖,一个都不要放过了!”

码头伸向大海,栈桥便是唯一回陆地的途径。不管是谁,只要他们守住了这个要道,那些人便怎么也逃不了。

听到她的声音,那些脚步声忽地散开了,如同奔跑的鹿,飞快地点过木板——然而,听声音,那些被围堵在码头上的人竟然没有朝着陆地返回,而是转头直接奔向了大海。

不好,那些人走投无路,竟然要跳海?

等朱颜赶到那里的时候,看到几条黑影沿着栈桥飞奔,速度飞快,到了栈桥尽头忽地一跃,在月光下画出了一道银线,轻捷地落入了大海!身形轻巧,落下时海水自动朝两边劈开,竟是一朵浪花都没有溅起。

所有的侍卫都还在岸上等着拦截,此刻不由得看得呆了。连朱颜也不由得愣住——这些人,难道打算从海里游回陆地不成?

她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了斥候的惊呼:“老七!老七!”

回头看去,只见另一个斥候躺在船坞里,全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尖利的短剑,似是和人激烈地搏杀过一回,最后寡不敌众被刺杀在地。

“属下没用……那……那个孩子……”奄奄一息的人用尽最后力气,指着栈道的尽头,“被他们,被他们抢走了……”

“以多欺少,不要脸!”朱颜气得一跺脚,“放心,我替你报仇!”

她毫不犹豫地朝着栈桥尽头飞奔而去,胸口燃烧着一股怒火,任凭斥候和侍卫在后面大声惊呼也不回头——那个瞬间,她已经一脚踏出了栈桥的最后一块木板,然而落下去的时候,却稳稳踩住了水面。

那是浮空术。朱颜踏浪而行,追了过去。然而刚才那几个人水性竟是极好,一个猛扎子跃入水中后竟然没有浮上来换上一口气,就这样消失在了粼粼的大海之中。

“往哪里跑?出来!”她在海上绕了一圈,怎么也不见人影,心中大恨,再也顾不得什么,从头上拔下了那支玉骨,刷地便对着脚下的大海投了出去!

玉骨如同一支银梭,闪电般穿行在碧波之下。

她默默念动咒术,控制着它在水下穿行,寻找着那一行人的踪影。片刻后忽然一震,手指迅速地在胸口划过、结印,遥遥对着水面一点——只听“刷”的一声,一道白光从海底飞掠而起!

玉骨穿透了海水,跃出海面。

海水在一瞬间分开,仿佛被无形的利刃齐齐劈开。

在被劈开的海面之下,她看到了那个鲛人小孩——孩子被抱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人穿着鲨皮水靠,正在水底急行。玉骨如同一支呼啸响箭,在水下穿行而来,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地追逐着,瞬地将这人的琵琶骨对穿。

“找到了!”朱颜低呼一声,踏波而去,俯身下掠,一把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

那个鲛人小孩已经失去了知觉,在她怀里轻得如同一片落叶。

“你们是谁?”她厉声道。

那些人没有回答她,为首的一人忽地呼哨了一声,所有人顿时在海里轻灵迅捷地翻了一个身,踏着海浪一跃而起,朝着她飞扑了过来!

那样的身手,绝非人类所能及。

“你们……你们是鲛人?”那一瞬,朱颜失声惊呼。

冷月下,那些人的眼睛都是湛碧色的,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散开,飘逸如梦幻——然而,他们的身手却迅捷狠厉,快如闪电,充满了力量,显然是久经训练,和鲛人一族的柔弱天性截然不同。

她因为震惊而后退,手里抱着孩子,无法拔出武器——骨刷地回环,绕着她身侧旋转,如同一柄悬空有灵性的剑。

岸上的侍从们从码头上解开了一艘船,朝着这边划了过来。然而那些鲛人跃波而出,将她围在了中间,从各个方向她攻击而来,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闪着寒光的利刃配合得妙到毫巅,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郡主……郡主!”侍从们惊呼,哄往这边来!

她踏波后退,将昏迷的孩子护在了怀里,手指一点,用出了天女散花之术。玉骨在空中瞬间一分为五,朝着五个攻击过来的人反击了过去!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木法对战,然而震惊和愤怒盖过了忐忑,顾不得什么——师父曾经教授过她怎样用玉骨化剑,以一敌百,然而她从未认真修习,此刻只能将所记得的皮毛全数拿了出来,却还是左支右绌。

早知如此,应该回去好好看那本手记小札才是!

“去!”她提了一口气,操纵着玉骨,五道流光在空中急速回旋,忽地下压,那些鲛人往后逼退了一步,她趁机便抱着孩子往小船的方向退去。

“郡主,快!”船上的侍从对着她伸出手来。

她踏波疾奔而去,足尖点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如同一只赤色的舞,然而,当她快要接近那艘船的时候,眼神忽地凝固了一下,盯着船边缘处的海面,身形一顿,骤然往后急退!

“郡主?”侍从们愕然,“怎么了?”

就在那一刹那,水底那一点黑色迅速变大,船边的海水裂了,“哗啦”一声,有一个鲛人竟然从海底一跃而起,一瞬间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往海底拖了下去!

“郡主……郡主!”变起突然,所有人失声惊呼。

声音未落,朱颜已经从海面上消失。

她被拖下了大海,迅速向着海底沉下去,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如果一放手,那个鲛人孩子就会被抢走;但不腾出手,她就无法结印施展术法!

在这样的短暂犹豫之中,她被飞速拖入了海底。

头顶的月光飞快地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昏暗。那只手冰冷,扣住了她脚部的穴道,死死抓住脚踝把她往下拖。她无法动弹,因为极快的下沉速度,耳轮剧痛,冰冷的海水灌满了七窍,难受无比。

怎么回事……难道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吗?父王……母妃……师父……还有这些人会知道她今夜就会葬身海底么?

模模糊糊中,她往下沉,暗红色的长发在海底如同水藻散开。她看到有数条黑影从上方游来,那些黑影后面,还追着几点淡淡的光。

玉骨!那是玉骨!

那一瞬,她张了张嘴,想吐出几个音节,然而从嘴里吐出的却只有几个气泡。下沉的速度在加快,周围已然没有一丝光亮,听到的只有潜流水声,呼啸如妖鬼,已经不知是多深的水底。

“队长,怎么样?抓住了?”有声音迎上来低声问。

“抓住了,把两个都带回大营里去吧!左权使等着呢。”

“是。”

她听到周围简短的问答,竭尽全力,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在海水里伸出,对着那几点光遥遥抓了一抓——“刷”的一声,犹如流星汇聚,五点光骤然朝着她的掌心激射而来,重新凝聚!

朱颜握住了玉骨,用尽全力往下一挥,洞穿了那只抓住她脚踝的手臂!那个鲛人发出一声惊呼,显然剧痛无比,却居然不肯放开她的脚,反而更加用力地扣住她,往水底便按了下去:“快,制住这个女的!”

周围的黑影聚拢,许多手臂伸过来,抓住了她。

在黑暗的水底,鲛人一族的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类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朱颜她拼命挣扎,握着玉骨一下一下格挡着,然而一手抱着孩子,身体便不够灵便,很快就有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死死摁住了她。

“咦?”忽然间,她感觉到那个鲛人竟震了一下,仿佛触电一样松开了手,惊呼,“这个女的,为什么她竟然带着……”

她趁着那一瞬间的空挡,忽地将玉骨投了出去!

朱颜张开嘴唇,抱着孩子,将咒术连同胸臆里最后的气息从唇间吐出。玉骨在黑暗的水底巡行,发出耀眼的光,一瞬间分裂成六支,如同箭一样激射而来,洞穿了那六个抓住她的鲛人!

惨叫声在海底起伏。那一刻,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踢开了那只抓住她脚踝的手。周围的海水已经充满了鲜血的味道,玉骨在一击之后迅速合而为一,化为一支闪电飞速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开!”她一手抓住了玉骨,念动咒术,刷地下指,瞬间将面前的海水劈开一条路,直通海面!

那条通路只能维持片刻,她顾不得疼痛,一把抱起那个孩子,朝着头顶的海面急速上升,竭尽全力。

终于,她看到了侍从们的船,对着她大呼:“郡主……郡主!”

不止一条船,后面还有至少十条,急速驶向了她。一眼看去,半夜的岸上还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火把照亮了整个码头——怎么回事?这样的深夜,这个城外的码头为什么会忽然出现了那么多人?

她来不及多想,竭尽全力浮上海面,却无力抓住船舷,整个人软倒在水上,一手死死地握着玉骨,一手死死地抱着那个孩子。

“快,快把郡主拉上来!”有人惊呼,却是盛嬷嬷。

朱颜被侍从们拖上了船,瘫了下去,不停地咳嗽着,吐出了胸臆里咸涩的海水。然而,她却不敢大意,一直紧张地盯着的海面——那些黑影在水下逡巡,不知道何时就会忽然跃出水面、将她重新拖下去!

然而,当又一艘船靠过来时,水下那些黑影骤然消失。

“郡主受惊了。”她听到有人开口,“玉体无恙?”

第十章:孤儿

谁?朱颜愕然抬头,却看到一条白色的楼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侧,船头站着一个贵族男子,大约在而立之年,面如冠玉,白袍上面绣着蔷薇的纹章,正微微俯下身来,审视似的看着狼狈不堪的她。

她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襟,愕然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笑:“在下白风麟叶城总督。”

“啊!是你?”朱颜吓了一跳,“雪……雪莺的哥哥?”

“正是在下。”白风麟颔首。

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衣襟,捋了一下乱成一团的头发,转瞬想到此刻自己在他眼里该是如何狼狈,再想到这事很快六部都会知道,少不得又挨父王一顿骂,顿时一股火气就腾地冒了出来,再顾不得维持什么风度,劈头就道:“都怪你!”

白风麟愣了一下:“啊?”

朱颜看着自己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气鼓鼓地说:“如果不是你把我关在城外,怎么会出今晚这种事?”

“郡主,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太失礼了!”盛嬷嬷坐

着另一艘快艇赶了过来,急急打圆场,“总督大人救了你,还不好好道谢?”

“哪里是他救了我?”朱颜嗤之以鼻,扬了扬手里的玉骨,“明明是我杀出一条血路自己救了自己……他脸皮有多厚,才会来捡这个便宜?”

盛嬷嬷气得又要数落她,然而白风麟却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是。郡主术法高强,的确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杀出重围脱了险,在下哪敢居功?让郡主受惊,的确是在下的失职,在这里先向郡主赔个不是。”

“……”他如此客气有礼,朱颜反而吃瘪,下面的一肚子怒火就不好发泄了,只能嘟囔了一句,“算了!”

白风麟挥手,令所有船只调头,“海上风大,赶紧回去,别让郡主受了风寒。”

此刻正是三月,春寒料峭,朱颜全身湿透,船一开被海风一吹,顿时冻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将那个鲛人孩子拢在怀里,用肩背挡住了吹过来的风——她倒还好,这孩子本来就七病八灾的,可别真的病倒了。

“郡主冷吗?”白风麟解下外袍递过去给她,转头吩咐,“开慢一点。”

“是。”船速应声减慢,风也没有那么刺骨了。

朱颜披着他的衣服,瞬间暖和了很多,顿时也觉得对方顺眼了许多——其实她听雪莺说起这个哥哥已经很久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作为白之一族的长子,又当了叶城的总督,将来少不得要继承白王的位置的。以前依稀曾听别人说这个人口蜜腹剑,刻薄寡恩,然而此刻亲眼见到的白风麟却是客气谦和,彬彬有礼,可见传言往往不可信。

比起雪莺,她的这个哥哥可真是完全两样。

“哎,你和雪莺,应该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吧?”她想到了这里,不由得脱口而出——问完就“哎哟”了一声,因为盛嬤嬤在底下狠狠拧了她一把。

“不是。”白风麟微笑,“我母亲是侧妃。”

朱颜明白自己又戳了一个地雷,不由得暗自捶了一下自己——果然她是有惹祸的天赋的,为啥每次新认识一个人,不出三句话就能得罪。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道歉。

“没事。郡主今晚是怎么到这里的?”白风麟却并没有生气,依旧温文尔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怀里的这个小孩,又是哪一位?”

“哦,这个啊……算是我在半路上捡来的吧。”她用一根手指拨开了昏迷的孩子脸上的乱发,又忍不住戳了一下,恨恨道,“我答应过这孩子的阿娘要好生照顾这小家伙,但这孩子偏偏不听话,一个人半夜逃跑——”

白风麟凝视着她怀里那个昏迷的孩子,忽地道:“这孩子也是个鲛人吧?”

“嗯?”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你看出来了?”

“换了是普通孩子,在水下那么久早就憋坏了,哪里还能有这么平稳的呼吸。”白风麟用扇子在手心敧了一敲,点头道,“那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朱颜更是奇怪。

白风麟道:“难怪复国军要带走这孩子。”

她更加愕然:“复国军?那是什么?”

“是那些鲛人奴隶秘密成立的一个组织,号称要在碧落海重建海国,让云荒上的所有鲛人都恢复自由。”白凤麟道,“这些年他们不停地和空桑对抗,鼓动奴隶逃跑和造反,刺杀奴隶主和贵族——帝都剿灭了好几次,都死灰复燃,最近这几年更是闹得狠了。”

“哦?难怪那些鲛人的身手都那么好,一看就知道是训练过的!”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脱口道,“不过,他们在碧落海重建海国,不是也挺好的么?又不占用我们空桑人的土地,让他们去建得了。”

白风麟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改变。

“身为赤之一族的郡主,您不该这么说。”他的声音冷淡了下去,“郡主为逆贼叫好,是想要支持他们对抗帝都、发动叛乱吗?”

“啊……"朱颜不说话了,因为盛嬷嬷已经在裙子底下死死拧住了她的大腿,用力得几乎快要让她叫起来了。盛嬷嬷连忙插进来打圆场,道:“总督大人不要见怪我们郡主从小说话不过脑子,胡言乱语惯了。”

谁说话不过脑子啊?她愤怒地瞪了嬤嬤一眼,却听白风麟在一边轻声笑了笑,道:“没关系,在下也听舍妹说过了,郡主天真烂漫,经常语出惊人。”

什么?雪莺那个臭丫头,到底在背地里是怎么损她的?朱颜几乎要跳起来,却被盛嬷嬷死死地摁住了。盛嬤嬤转了话题,笑问:“那总督大人今晚出现在这里,并安排下了那么多人手,是因为……”

“不瞒您说,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叶城不太平,”白风麟叹了口气,道,“不停地有鲛人奴隶失踪和逃跑,还有一个畜养鲛人的商人被杀了,直接导致了东西两市开春的第一场奴隶拍卖都未能成功。”

朱颜明白了:“所以你是来这里逮复国军的?”

“是。”白凤麟点头,“没想到居然碰到了郡主。”

此刻楼船已经缓缓开回了码头,停泊在岸边,白风麟微微一拱手,道:“已经很晚了,不如在下先派人护送郡主回去休息吧。”

朱颜有点好奇:“那你不回去吗?”

“我还要留在这里,继续围捕那些复国军。”白风麟笑了一笑,用折扇指着大海——那里已经有好多艘战船箭一样地射了出去,一张张巨网撒向了大海深处,他语气里微微有些得意,“我早就在这儿安排下了人手,好容易逮到了他们冒头,岂能半途而废?刚刚围攻郡主的那几个家伙,一个都逃不掉!”

“……”朱颜沉默了一下。

虽然这些人片刻之前还要取她性命,但不知道为何,一看到他们即将陷入绝境,她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

“你如果抓到了他们,会把那些人怎么样呢?”她看了一眼,忍不住问,“卖到东市西市去当奴隶吗?”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你以为总督可以兼任奴隶贩子吗?”白风麟苦笑了一声,摇头,“而且那些复国军战士都很能熬,被抓后都死不开口,鲛人体质又弱,多半耐不住拷问而死在了牢狱里——偶尔有几个没死的,也基本都是重伤残废,放到市场上,哪能卖出去?”

“啊……”朱颜心里很不是滋味,道,“那怎么办?”

“多半都会被珠宝商贱价收走,价格是一般鲛人奴隶的十分之一,就指着剩下的一双眼睛可以做成凝碧珠。”白风麟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郡主为何关心这个?”

“……”朱颜顿了一下,只道,“没什么。”

她道了个别,便随着嬷嬷回了岸上,策马在月下返回——离开之前,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看。

碧落海上月色如银,波光粼粼。战船在海上穿梭,船上弓刀林立,一张张巨大的网撒向了大海深处。那个温文尔雅的叶城总督站在月光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一切,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冷光,仿佛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捕杀者。

这片大海,会不会被鲛人的血染红呢?

等回到别院的时候,朱颜已经累得撑不住了,恨不得马上扑倒就睡。然而掉进了海里一回,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头发也全湿了,不得不撑着睡眼让侍女烧了热水准备了木桶香料,从头到脚沐浴了一番。

等洗好裹了浴袍出来,用玉骨重新挽起了头发,对盛嬤嬤道:“你顺便把那个小家伙也洗一下,全身上下脏兮兮的,都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

“是。”盛嬤嬷吩咐侍女换了热水,便将那个昏迷的小鲛人抱了起来,看了一眼,道,“脸蛋虽然脏,五官却似乎长得挺周正。”

“那是,到底是鱼姬的孩子嘛。”朱颜坐在镜子前梳头,“就算不知道他父亲是谁,但光凭着母亲的血统,也该是个漂亮小孩。”

“这小家伙多大了?瘦得皮包骨头,恐怕是从来没吃过饱饭吧?”盛嬤嬤一入手就嘀咕了一句,打量着昏迷的孩子,“手脚细得跟芦材棒一样,肚子却鼓起来,难道里面是长了个瘤子吗?真是可怜……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将孩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脱了下来,忽然间又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啦?”朱颜正在擦头发,回头看了一眼。

盛嬷嬷道:“你看,这孩子的背上!”

朱颜放下梳子看过来,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孩子身体很瘦小,皮包骨头,瘦得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见,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然而,在后背苍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团巨大的黑墨,如同若隐若现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小小的背部。

“那是什么?”朱颜脱口而出。

盛嬷嬷摸了一摸,皱眉道:“好像是黑痣,怎么会那么大一块?”

她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放入半人高的木桶里,一边嘀咕:“郡主,你捡来的这个小鲛人全身上下都是毛病,估计拿到叶城去也卖不了太高价钱啊。”

“你是说我捡了个赔钱货吗?”朱颜白了嬷嬷一眼,没好气道,“放心,赤王府虽然穷,也还没穷到当人贩子的份上。我养得起!”

“怎么,郡主还打算请医生来给这孩子看病不成?”盛嬤嬤笑了一声,将怀里的孩子放入水中——然而,那个昏迷的小孩一被浸入香汤,忽然间就挣扎了一下,皱着眉头,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盛嬤嬤惊喜道:“哎,好像要醒了!”

“什么?”朱颜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口道,“你小心一点!”

话音未落,下一秒钟,盛嬷嬷一下子就甩开了手,发出了一声惊呼,手腕上留着一排深深的牙印。

那个孩子在木桶里浮沉,睁开了一线眼睛,将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桶壁,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人,如同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戒备地竖起了全身的爪牙。

“说了让你小心一点!这小崽子可凶狠了。”朱颜一下子火了,腾地站起来,冲过去劈头把那个咬人的孩子推开,厉声道,“一醒来就咬人?昨晚拼死拼活把你从那些人手里救回来,你这个小兔崽子还真是不识好人心!”

她气急之下出手稍重,那个孩子避不开,头一下子撞在了木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显然很痛,却一声不吭地直起了身,死死瞪着她看。朱颜没想到一下子打了个正着,又有点不忍心起来,就没打第二下,也瞪着那个孩子,半天才气哼哼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孩子扭过头不看她,也不回答。

“不说?行,那我就叫你小兔崽子了!”她不以为意,立刻随手给那孩子安了个新名字,接着问,“小兔崽子,今年多大了?有六十岁吗?”

那个孩子还是不理睬她,充耳不闻。

“那就当你是六十岁吧。乳臭未干。”朱颜冷哼了一声,“好了,盛嬷嬷,快点帮这个小兔崽子洗完澡,我要睡觉了!”

“是。”盛嬤嬤拿着一块香胰子,然而不等她靠近,那个孩子蓦地往后一退,眼里露出凶狠的光,手一挥,一下子就把热水泼到了盛嬷嬷脸上!

“还敢乱来!当我不会教训你吗?”朱颜这一下火大了,再顾不得什么,卷起袖子,一把就抓住了这个孩子的头发,狠狠按在了木桶壁上,抬起了手——那个孩子以为又要挨打,下意识地咬紧嘴角,闭上了眼睛。

然而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背后忽地传来了细细的痒。

朱颜摁住了这个小恶魔,飞快地用手指在孩子的背上画了个符,指尖一点,瞬间把这个不停挣扎的小家伙给禁锢了起来!

那个孩子终于不动了,浮在木桶里,眼睛狠狠地看着她。

“怎么了,小兔崽子,想吃了我啊?”朱颜用缚灵术捆住了对方手脚,胜利般敲了敲孩子的小脑袋,挑衅似的说了一句,然后转头吩咐,“嬷嬷,替我把这小兔崽子好好洗干净了!”

“是,郡主。”盛嬤嬤应了一声,吩咐侍从上来将各种香胰子布巾花露水摆了开去,卷起袖子开始清洗。

一直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换了三桶水,才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洗干净。

那个孩子不能动弹,在水里一直仰面看着老嬷嬷和侍从们,细小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恐惧。

“哎呀!我的乖乖哎……”盛嬤嬤擦干净了孩子的脸,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郡主,你快来看看!保证你在整个云荒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孩子!”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

转头看去,在一边榻上的朱颜早已困得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鼻息,暗红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如同一匹美丽的绸缎。

盛嬷嬷叹了口气,用绒布仔细地擦干了孩子脸上头上的水珠,动作温柔,轻声道:“小家伙,你也别那么倔……别看郡主脾气暴,心肠却很好。她答应过你娘要照顾你,就一定说到做到——你一个残废的鲛人,能找到这样的主人,整个云荒的奴隶都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水里的孩子猛然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狠狠看着老嬷嬷。

忽然,老人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我没有主人。”

“嗯?”盛嬷嬷愣了一下,冷不防这个看似哑巴的孩子忽然开口说了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没有主人。”那个孩子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又亮又锋利,一字一字道,“我不是奴隶。你才是!”

“……”盛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气,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到斜刺里朱颜翻了个身,发出了一声冷笑:“得,你不是奴隶,你是大爷,行了吧?嬤嬤,不用服侍这个大爷了,你回去睡,就让这小兔崽子泡着吧!”

盛嬷嬷有些为难:“才三月,这水一会儿就会变冷了……”

“鲛人还怕泡冷水?”朱颜哼了一声,白了那孩子一眼,“他们的血本身就是冷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去睡吧,都半夜了。”

盛嬷嬷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木桶里的孩子:“是。”

当所有的侍女都退下去后,朱颜施施然翻了个身,支起了下巴,高卧榻上,看着木桶里的孩子,冷笑了一声:“喂,小兔崽子,跟着我是你的福气知不知道?我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叫我一声主人的!”

那个孩子也冷笑了一声,转开脸来,甚至都不屑于看她。

“等着瞧!”她恨恨道。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朱颜睁开眼睛的时候,白晃晃的日头已经从窗棂里透过帷幕照了进来。

天气真不错……今天该进城了吧?她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坐了起来,忽然间眼神就是一定——

木桶里,居然已经空了。

什么!那个小兔崽子,难道又逃了?那一瞬她直跳起来,怒火万丈地冲了过去——然而刚冲到木桶旁,一眼看过去,却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瘦小的孩子沉在水底,无声无息地睡着,一动不动。

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筋疲力尽,耳后的腮全部张开了,在水底微微地呼吸。水蓝色的长发随着呼吸带出的水流微微浮动,如同美丽的水藻。那张洗干净的小脸美如雕刻,下颌尖尖,鼻子很挺,睫毛非常长,嘴唇泛出了微微的淡红,如同一个沉睡在大海深处的精灵。

朱颜本来怒火冲天,但看着看着,居然就不生气了。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简直漂亮到不可思议。难怪那些达官贵人肯花那么多钱去买一个鲛人——这种生物,的确是比云荒陆地上的人类美丽百倍。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孩子长长的睫毛。然而手指刚一沾水,水下那个人“哗啦”一声就醒来了,一看到她在旁边,立刻猛烈地颤了一下,拼命往后缩,可是因为被咒术禁锢,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朱颜的指尖停在了距离孩子脸颊只有一分的地方,看着孩子湛碧色眼睛里恐惧而厌恶的神色,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怎么,你很讨厌别人碰你吗?”

那个孩子咬紧了嘴唇,将身体紧紧贴着木桶壁,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算了。”朱颜收回了手,“谁稀罕碰你啊,小兔崽子!”

那个孩子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全身都松弛了下来。朱颜恨恨地出了门,在外间的梳妆室坐下来,对捧着金盆过来的盛嬷嬷道:“你不用管我,去帮那小兔崽子换一下衣服,总不能带着个光溜溜的小鲛人进叶城。

“好。”盛嬤嬤匆匆下去,片刻便拿了几件男子衣衫过来,道,“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这里都是大人穿的衣衫,只有将就一下了。”

“那么丁点小的孩子,用得着什么衣衫?”朱颜自顾自地梳洗,一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几块我的披肩出来,随便裹一下不就得了?”

“是。”盛嬤嬤开了箱奁,捡了几条羊绒织锦大披肩出来,都是朱颜这次带选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条浅白色的,问,“就这条?”

“这是我用过的,怎么能再给别人?”朱颜却皱起了眉头,指着旁边那条簇新的大红织金披肩,“挑个新的给那小兔崽子好了!”

盛嬤嬤将那条披肩拿起来,在孩子身上比了比,不由得笑道:“这么一穿,简直就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小女娃了。”

看着那条颜色鲜艳的披肩,那个孩子将肩背紧紧贴着木桶,咬着牙,眼里露出抗拒的神色,无奈身体却不能动,就只能任凭老人走过来一把抱起,用柔软的披肩将自己一层层地裹了起来。

朱颜梳好头的时候,盛嬤嬤也已经把这个孩子收拾妥当了。

“喏,郡主,你看,”盛嬤嬤抱着孩子,转过来给她看,“漂亮吧?”

朱颜正将玉骨插回头上,在镜子里看到了嬷嬷怀里的孩子,一时间眼前一亮,脱口而出:“我的天哪……这小兔崽子洗干净了竟然这么好看?长大了要不得了啊!这回赚大了!”

那个小孩缩在老人怀里,用和年龄不相称的阴冷而愤怒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对自己被这样随意打扮包裹非常反抗,却无可奈何。苍白的小脸衬在大红色的披肩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的美丽,竟能让人一见之下心神为之一夺。

即便是渊,似乎也不曾有过这样魔性的美吧?

难怪路上那个商人要冒着风险走私这个无主的鲛人。这样的孩子,即便身体上有着各种缺陷,只要带到叶城,找个医生把肚子里的瘤子剖了,把背上的黑痣去了,不知道能拍卖到什么样的天价!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再次问。

然而那个孩子把尖尖的下颌一扭,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小兔崽子!不听话小心我卖了你!”朱颜气得又甩手打了一记,然而手掌落到孩子的头上却已经是轻如拍蚊——毕竟,这样好看的孩子,就如同精美易碎的琉璃,谁真的忍心下手?

进了叶城,来到赤王的行宫时,朱颜却发现父王没有在那里。他的车马、佩剑、外袍都留在行宫,然而人却已经不在了。

“王爷有急事,已经先一步进京去了,”行宫的管家是个四十许的男子,干练沉稳显然是赤王一直安排在叶城的心腹,恭敬地道,“他吩咐郡主在这里等他几日,等事情结束,他会来行宫找你。”

“怎么回事?”她顿时不满起来,控制不住脾气,“这一路父王都不理我,怎么连去帝都也不带上我?”

“王爷说,等他办完了正事,就回来好好陪着郡主,到时候再去一次帝都也不迟。”

管家赔笑,语气十分妥帖,“王爷吩咐在下给郡主准备了一些好吃好玩的,都放在您的房间里——如果郡主还需要什么,明天可以带您去市场上转转。”

“真的?太好了!”朱颜精神为之一振,打量了这个知情识趣的管家一眼,“你叫什么名字?为啥我以前没见过你?”

“在下石扉,跟着赤王二十几年了,一直在叶城掌管这座行宫,没去过天极风城觐见,所以郡主也没见过在下。”管家笑了一笑,“郡主在这里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想去哪里想看什么,尽管说就是。”

“唔……”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那你不许告诉父王我捡了个小鲛人。”

“是。”管家颔首,笑道,“在下不说。”

“帮我另外安排一个隐蔽的小院子,让盛嬤嬤带着那个小兔崽子住进去,那个院子里需要有个大水池。”朱颜吩咐道,“对了,还得在院子外面多派人手看着——那个小家伙如果跑了,我唯你是问!”

“是。”管家只是答应着,“一定办到。”

“嗯……再去帮我找一个医生来,要叶城最好的!”朱颜皱眉想了一想,道,“那个小兔崽子肚子里有个瘤子,得抓紧治好才行。”

管家道:“是要治鲛人的医生吗?”

朱颜不由得有些诧异:“鲛人的医生?和别的医生难道还不一样?”

“那当然了。鲛人生于海上和陆地上的人本身就很不一样。比如说,他们可以用鳃呼吸,而且心脏是在胸口正中间的。”管家微笑,“普通医生看不了他们的病。我替郡主去屠龙户那里找找申屠大夫吧,医治鲛人他最为拿手。”

“屠龙户?那又是什么?”朱颜听得一愣一愣,“开玩笑吧,除了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镇入苍梧之渊的那一条之外,云荒如今哪里还有真的龙可以屠?”

“那当然不是真的龙,只是一个代称而已。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管家笑道,“郡主还是先回屋子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找好了大夫,再来向郡主禀告。”

“不行!”她却心痒难熬,“今天下午我就想去出逛!”

“这么着急?”管家略微有些为难,却还是点了点头,道,“好,那在下立刻吩咐准备一下车马。”

“不用啦,我们换一身衣服,偷偷溜出去看一圈就回来!”朱颜挥了挥手,笑嘻嘻地道,“弄这么大阵仗干吗?那么多人跟着就不好玩了。”

“还是得派人贴身保护郡主,”管家这一次却没有依着她,道,“叶城最近不是很太平,老是有鲛人复国军出没。虽然总督大人刚杀了一批叛乱者,查抄了几个他们在叶城的据点,但镜湖里的大营还在,不得不小心点。”

复国军?朱颜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些鲛人,不由得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那是一群悍不畏死、具有攻击性的鲛人,和柔弱美丽的一般鲛人完全不同。

这样的鲛人,是不是也变异了呢?

“放心,郡主,复国军不过几千号人而已,只能偶尔出来捣一下乱,还没有能力动摇我们空桑的基业。”管家看到她脸上色变,以为她害怕,安慰了几句,“现在叶城在总督治下还是非常安全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下午还是派一些侍卫暗中保护郡主吧。”

“好吧。”她随口应了一声。

朱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略作休息,准备下午就出去逛街。赤王府在叶城的行宮非常华丽宏大,比城外的别院更大了数倍,她从前厅走到后花园的院落,竟然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然而刚刚到了廊下,却听到盛嬷嬷在里面对侍女道:“快!快去叫郡主过来看看……”

“怎么了?”她很少听到老嬷嬷的声音里有这样的惊慌,不由得一揭帘子走了进去,“出什么事情了?”

软榻上躺着那个瘦小的鲛人孩子,闭着双眼,胸口起伏,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凶狠,只是一动不动。盛嬷嬷正俯身抚摸着孩子的额头,看到她进来,连忙道:“郡主,你来看看,这孩子在进叶城的路上就有点不对劲,问他却又不说,挨到现在,好像竟开始发烧了!”

“发烧?”朱颜吃了一惊,走过去探了探孩子的额头——然而触手处温良,却是比自己的手心还凉了一分。

“没有发烧啊?”她有些愕然,“哪里有?”

“哎,郡主!你忘了吗?”盛嬷嬷叹气,摸着孩子水蓝色的柔软头发,“鲛人和人不一样,他们的血不像人一样热,而是和海水一个温度——你摸摸看,现在这孩子的身体是不是要比海水烫多了?那就是病了呀!”

“啊……”朱颜又摸了摸,这一回吃了一惊。

也是,看着这个小家伙病恹恹地躺在这里,任人摸来摸去毫不反抗的样子,也看得出是真的病了——想想从西荒风雪之地到这个叶城,千里流离,吃尽了苦头,这个孩子能活着都已经是奇迹,又怎能不生病呢?

她也有点焦急起来,便立刻让管家去请医生过来。

然而,不一刻,管家却过来道:“郡主,在下已经派人快马去请了——但屠龙户那边回复说申屠大夫今日要给好几个鲛人破身,动大刀子,会一直忙到晚上,估计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那怎么行?这个小家伙都发烧了!”朱颜性子急,“多给点钱不行吗?”

“屠龙户说,申屠医生已经进房间开始动刀了,这事儿不能半途而废。他脾气暴,谁都不敢进去惊动他。”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要不……我们先换个医生试试看?不行再去叫他?”

“怎么那么麻烦?”朱颜跺脚,“他不肯出诊?那我下午不去逛街了!带着孩子去他那里看诊总行了吧?那个地方应该不止他一个医生,这个不行,就换个别的——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她脾气急,立刻便俯下身,将病榻上的孩子抱了起来。

那个生病的孩子软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凶狠倔强,微凉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呼出的气息一丝丝吹在她侧颈上,应该是烧得糊涂了,在被她抱起时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娘”,主动将小脸贴了过来。

朱颜摸了摸孩子小小的脑袋,心里顿时就软得一塌糊涂。

“走,”她扭头对管家道,“备马车,去看医生!”

第十一章:屠龙

马车载着她们疾驰出了赤王行宫,在大道上飞速前行。

作为云荒最繁华富庶的城市,叶城人烟密集、商贸兴旺,来自云荒各地乃至中州和七海的商人都在这里聚集,带来了足以敌国的财富。一路上街道宽阔平整,两侧歌楼酒馆林立,沿街店铺里货物琳琅满目。

然而朱颜却没心思看,一路只是探头不停催促外面的管家:“还有多久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管家坐在车夫座位旁,指着某处对她道,“就在东市尽头拐弯的那一片小平房里,已经看得到了。”

马车疾驰,从大道转上小巷,左转右转,路面开始不停颠簸,朱颜抱着孩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管家和别人的对话声,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全副武装的军士。

“车里是赤王府的朱颜郡主,”管家简短地交涉了几句,递上了腰牌,“她最宠爱的一个鲛人奴隶生病了,赶着来这里见申屠大夫。”

军士仔细验看了腰牌,又从侧窗里看了一下车厢里的人数,在木简上记录了几笔,这才齐刷刷地退开,令马车通过。

“奇怪,怎么这里还有军队?”朱颜有些不解。

从车厢里看出去,这个村子外面围着极高的围墙,四角设有塔楼,只有刚才这一个口子可以通信进入,一眼看去,竟似一座防守森严的小小城池。

“这里是屠龙户聚居的地方,帝都自然会派军队护卫。”管家坐在车夫身边,随口道,“特别最近复国军闹得凶,这边的警戒看上去又升级了许多。”

“屠龙户?身份很尊贵吗?”朱颜已经是好几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疑问,“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原来郡主是真的没听说过。”管家怔了一下,不由得笑道,“屠龙户么,其实是帝都给这些承袭了祖传手艺的渔民的一个称号——这个村子里的人都不用缴纳税赋,也不用服徭役这片村子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了……从云荒大地上有了鲛人奴隶,也就有了屠龙户。”

他笑了笑,又道:“当然,他们屠的不是龙。”

朱颜听得奇怪,不由得问:“不屠龙,那他们屠的是什么?既然是渔民,为啥又要叫屠龙户?祖传的手艺又是什么?”

管家笑了一笑:“说起来话长,郡主见到就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路边停了下来。

朱颜掀开帘子,探头四顾:这里哪是什么东市,分明是海边的小渔村。这个地方看去都是木骨泥墙的低矮房子,没有超过三层的,整条道路坑坑洼洼,毫无叶城的喧哗热闹,寂静得几乎没有人声,街上也不见一个人。

整个村落贴着叶城的外郭而建,一边就是城墙。海水从墙下的沟渠里被引入,密集成网,环绕着每一座矮房子,带来浓重的海腥味——这种家家环水的格局和东泽十二郡很像,但东泽乃是天然水系,却不知这个村子为何也如此刻意设置成这种格局。

她一掀帘子跳了下去,却“扑哧”一踩到了一汪泥水里,不由得“啊”了一声。

“郡主小心,”管家连忙上来搀扶,连声解释,“这里实在是有点破。不如您先在马车里坐着,等在下进去把申屠大夫请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寂静空旷的村子里,忽然间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是濒死的人用尽全力发出的大喊,听得人毛骨悚然。

“怎么了?”朱颜吓了一大跳,“里面怎么了?在杀人吗?”

"郡主莫慌,”管家连忙道.“没事的。这儿住的都是良民。”

“良民?”然而话音未落,朱颜却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猛然一变,死死地盯着面前——道路旁的两侧原本是一道沟渠,将海水从城外引人

入,环绕着每一间房屋,穿行入户。

而此刻,沟渠里的水,却忽然变成了血红色!

前面就是一间灰色砖石砌筑的屋舍,水沟环绕,那一刻,她看到大量的血水从房间的沟渠里涌出来,伴随着里面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里面,明明是在杀人!

“快开门!”朱颜再也顾不得什么,抱着孩子就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厉声大喝在这里杀人?给我住手!”

门打开的瞬间,房间里涌出了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几乎一个跟斗摔倒。里面的几个人应声回头,怔怔地看着她,满手满身都是鲜血。

房间没有窗子,极为封闭沉闷,却到处都点起了巨大的蜡烛,照得一片明晃晃,竟是比外面的日头还亮。刺眼的光亮里,她看到了居中的那一张台子——上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四肢被分开固定在台子的四个角落,整个身体都被剖开了,血如同瀑布一样从台子的四周流下来,地上一片猩红。

地面上挖出了一条血槽,那些血旋即又被冲入沟渠。

这……这个地方,简直是被设计好的屠宰场!

“这是什么地方?!”朱颜脸色变了,手微微一点,头上的玉骨刷地跃出,化作一道流光环绕在她身侧,随时随地便要出击,“你们在做什么?!”

“郡主,别紧张!”管家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了剑拔弩张的她,连忙道,“他们是在给鲛人破身呢!你别挡着,再不缝合止血,这台子上的鲛人就要死了!”

“什么?”朱颜看着那些人围着台子忙忙碌碌,不由得愣住了,“破身?”

台子上那个被剖开的人在竭力挣扎,眼看就要死掉,然而那些人飞快地摁住了他的手脚,一个拿一碗药给那个人灌下,另一个飞快地用水冲洗掉他全身上下的血污,然后用一把特制的刷子沾了浓厚黏稠的汁液,将整个身体都刷了一遍。

那的确不像是在杀人,倒像是在救人。

朱颜看得有些迷惑,喃喃:“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们在给鲛人破身……就是让有鱼尾的鲛人,变得和陆地上人类一样能用双腿直立行走。”大概也是被房间里的血腥味熏得受不了,管家拉着她退到了门边,喘了口气,道,“这可是很复杂精细的活儿,风险很大——你看,他们刚刚把这个鲛人的尾椎去掉,双下鳍拆开,固定成腿骨。”

朱颜看着被固定在台子上的赤裸鲛人,只觉得触目惊心。

那个台子上的鲛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全身上下都是血,洁白如玉的皮肤微微颤抖,正在低微急促地呼吸着。台子下果然丢弃着一段血肉,却赫然是一条鱼尾,还在无意识地蹦跳着,微弱地甩来甩去。

刚才她在门外听到的那一声惨叫,想必便是这个鲛人的鱼尾被一刀剁去时发出的吧?

房间里的那些人只在她闯入时停下来看了一眼,此刻早已经重新围住了那张台子各自忙碌起来。有人喂药、有人上药、有人包扎……很快,这个鲛人便被全身上下抹满了药膏,包裹在了层层叠叠的纱布里,嘴里被灌入了药物,呼吸平稳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一切都进行得飞快,娴熟得似操练过千百次。

朱颜还没有从惊骇中回过神,只见又有几个人抬过来一架软榻,将那个鲛人小心地平移了上去,抬往了另一个院落。其他几个人各自散开,解下了身上的围裙,将沾满鲜血的双手伸入了一边的水池,仔细地擦洗,把上面薄薄的一层淡蓝色的透明鳞片洗掉。

“申屠大人在吗?”管家看到事情结束,这才捂着鼻子从门外走过去,取出了一面赤王府的腰牌,“在下是赤王府总管,有要事求见。”

那几个人停下手来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带着呆滞的面具。朱颜皱了皱眉,这些人连眼神都是直的,似乎脑子有些残缺,智力低于普通人。直到管家重复了第二遍,其中一个人才道:“申屠大人还在里面。”他缓慢地屈起了三根手指,口齿不清道:“还……还有三条要剖!要……要调制很多药物!”

另一个看着他们,又看看朱颜,道:“刚才是她踢的门?这次的破身如果弄砸了,你们……你们要赔货主的钱!”

“知道了”管家皱着眉头,“如果那个鲛人死了,我们来付钱。”

“……”那一刻,朱颜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屠龙户,所做的工作,难道是专门将鲛人从海里捞出来,改造成人类?

她很早就知道鲛人生于海上,能够和鱼类一样自由自在遨游,然而事实上她所见过的鲛人却无不都和人一样有着修长的双腿。然而,这中间的转换是怎么完成的,她却从没有去细想……却不料,竟然是这样血淋淋的一场屠戮!

看到地上那一条渐渐失去了生命力的鱼尾,她脊背一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抱住了怀里的孩子——幸亏这小兔崽子一直在昏迷,否则看到这一幕,心里一定会留下阴影吧?

耳边却听得管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赤王府的郡主亲自前来,你们敢不去叫申屠大夫出来?小心扣掉你们三个月的俸禄!”

听到“俸禄”两个字,那几个人呆滞的脸上震动了下,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忙擦干净了手,结结巴巴道:“稍,稍等,我……我就去叫他!”

那几个人拉开了门,走进后室。

房间里顿时寂静了下来,朱颜抱着孩子和管家站在门口里,看着剩下的人开始冲刷房间,地上沟渠里的海水缓缓流过,带走那个鲛人留下的满地的血——那来自大海的血脉,终于又归于海水之中。

“太惨了……”她看着,只觉得怒火中烧,“这是人干的事吗?”

“郡主不该闯进来的,”管家叹了口气,“这种场面,除了屠龙户之外,外人乍看都会受不了,是有点血腥。”

朱颜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那么说来,云荒上每一个可以行走的鲛人,都是这么来的吗?”

“其实也是为了这些鲛人好。”管家却不以为意,道,“若是没有腿,他们在云荒半年也活不下去,下场只会更凄惨——不过,刚才那个鲛人得有一百多岁了,估计是从碧落海新捕获的野生鲛人吧。年纪有点大了,所以剖起来费力,十有八九会死掉。”

他转头看了看朱颜怀里的孩子,道:“像这个小家伙,应该就是出生在云荒的家养鲛人了——父母都是奴隶,所以一生下来就破身劈开了腿——因为年纪小,受的罪估计也就少多了。”

说话之间,那个孩子忽然在她怀里微微颤了一下。

怎么,醒了吗?朱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孩子还是闭着眼睛。脸庞苍白瘦小,紧闭着的长长睫毛微微颤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小兔崽子,以前得吃过多少苦头啊……”

“如今遇到郡主这样的好主人,也算苦尽甘来。”管家顿了一顿,道,“改明儿我去一趟总督府,抓紧把这个小家伙的丹书身契给办好——在叶城街上,鲛人经常被官府抽査,若没有随身带着丹书,多半就会被当成复国军抓起来。

“那个白风麟管得这么严吗?”她随口应着,然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却觉得胸口窒息,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么说来,这里的整个村子,住的都是屠龙户?”

管家颔首:“是。一共有三百多户。”

“有那么多……太不可思议了。”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说来,一年得有多鲛人被送到这里来啊……”

“据说七千年前海国被灭的时候,一共有五十万鲛人被当作奴隶俘虏回云荒。”管家道,“这些鲛人因为容貌美丽、能歌善舞,得到了许多达官贵人的欢心……奈何拖着一条鱼尾,却始终很不方便。”

很不方便?朱颜冷笑了一声:是不方便那些家伙寻欢作乐吧。

“于是,有一位能工巧匠便想出了这个方法,可以把鲛人的鱼尾改造成双腿,“趁着申屠大夫还没来的空挡,管家介绍着,“在剖了十几位鲛人之后,终于有一个鲛人活了下来,并长出了可以直立行走的双腿——当时的帝君大喜,赐予这个工匠屠龙户的封号,并在叶城里给了一块地,让他在这里建立工坊,由帝都提供俸禄,开始大批量改造鲛人。”

朱颜倒吸了一口气——这个村子,是建立在血海之上啊!

但这门手艺非常精细复杂,学会的人很少,便只能世世代代传承。”管家道,“我说的申屠大夫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能人,已经干了这一行五十年,剖过上千个鲛人——有时候货主为了让鲛人奴隶开出一双完美的双腿,事先还要包个大红包给申屠大夫呢!”

朱颜听得不舒服,抱住了怀里的孩子,皱眉:“那干吗带我来这里?这个小兔崽子已经有腿了,又不需要再挨一刀!”

“郡主有所不知,由于对鲛人身体构造深为了解,屠龙户也往往兼职医生——否则其他空桑人大夫,谁耐烦给鲛人看病?”管家摇了摇头,“申屠大夫是最好的鲛人医生,叶城里凡是有鲛人奴隶得了病,主人都会请他来。”

“哦。”朱颜这才恍然大悟。

“申屠大夫怎么还不出来?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管家皱着眉头低估了一句,看到她一直抱着那个孩子站着,不由伸出手来,“郡主,把这孩子交给我抱着吧。”

“不用。”朱颜摇了摇头,“轻得很。”

这个孩子只有在昏迷之中才会这么乖,这么软,鼻息细细,如同一只收敛了利爪和牙齿的小猫,令人一时间真是舍不得放下。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眉梢微微一挑,脸色刷地变了。

“回车上!”她把孩子往管家怀里一塞,厉声,“马上去叫人过来!这里面出事了!”

管家还没回过神,就见朱颜手腕一转,玉骨“刷”的一声化作一道闪电飞出,轰然击碎了房间深处的那一扇门!

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最早那个去请申屠大夫的屠龙户便是从这门里出去,然而却一直未见回。

此刻,门应声而倒,露出了后院的情景。

那里面横七竖八全是尸体。一具叠着一具,沉默无声,唯有汹涌而出鮮血染红了地面——这些刚死去的不是鲛人,而是此地的屠龙户!

当门轰然倒下时,有数条黑影一掠而过。

“快,快回大门口!”管家一瞬间变了脸色,转过头来拉住了她,往马车上扯,“郡主,快走!这里危险!”

“别管我。”朱颜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里面厉叱,“还想跑?站住!”

足尖一点,追着玉骨的光芒便掠了过去,快如闪电。

她追到后院的时候,那些黑影已经跃上了屋檐,一个个身手利落、行动迅速,显然也是受过长期的训练——那些人虽然都蒙着面,然而双眸湛碧,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飞扬,一望而知赫然便是鲛人。

“站住!”朱颜厉叱一声,手指一点,玉骨化成一道光呼啸而去,想要截住当先的那人。然而那个人身形骤然后退,竟快如闪电地击开了这一击,只听“刷”的一声,那些鲛人齐刷刷地握剑跃下了屋檐。

朱颜一点足,跟着跳上了屋顶,一把将玉骨握在手里。然而俯身看去,整个村子里空空荡荡,底下已经再也没有一个人影。那些鲛人竟像是一跃就消失在了虛空里一样。

只有屋后的水渠在微微荡漾。

她恍然大悟:这个屠龙户聚居的村子里,房前屋后那些四通八达的水网,原本是为了方便屠杀清洗鲛人而设,此刻反而成了鲛人们脱身的捷径,那些鲛人——跃入水里,立刻便无影无踪,怎么也找不到了。她俯身茫然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直到听到外面再度传来了声音,才霍然惊醒。

“郡主!郡主!”来的是管家,身后领着一大群的军士。管家脸色煞白地跑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才长长松了口气:“郡主,你没事?谢天谢地!”

“我没事。”她跃下了地来,四处查看。

院子里的血腥味比房间里还浓重,令人作呕。那些屠龙户都已经死了,而且死状极其凄惨,是被人一剑封喉之后再开膛破腹,在死时估计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来。看样子,对方也是下手狠辣,显然是做惯了这种刺杀的事儿。

“又是复国军!”统帅军士的校尉一眼看到后院的惨况,嘀咕了一声,立刻吹响了号角,四个角楼上瞬间回应以号角,旗帜闪动,只听四面的水里有东西被连续不断地放下,似是在拦截着什么。

然而,水下忽地传来刺耳的声音,金铁交击,一路远去。

“可恶!居然把水下栅栏都砍断了吗?这些杀不尽的贱民!”校尉恨恨啐了一口,顿了顿,看到朱颜在旁,连忙赔笑,“让郡主受惊了!幸亏郡主没事,否则在下脑袋难保……”

“没事,”朱颜怔怔出了一回神,只道,“复国军经常闯入这里吗?”

“是。简直是令人头痛无比。”校尉叹了口气,“他们恨死了屠龙凡经常闯进来杀死我们的人,带走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哎,我都怀疑他们在这里安插了奸细,否则我们防得这么严,他们怎么还能一次次来去自如?”

朱颜却没有听他后半截话,脱口:“那……申屠大夫也死了吗?”

“啊?那老家伙?应该也难逃一劫吧。”校尉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尸体堆里翻找,咦了一声:“奇怪,申屠大夫不在这里!难道是……”

他立刻直起腰来,吩咐:“快去地下室看看!”

“是!”军士领命而去,不到片刻便跑了回来,“申屠大夫没事!他.....他刚才正好在地下室里配药,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太好了!”校尉拍了一下大腿,“这老家伙真是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