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阿庄被人牵着,正向自己走过来。小娃娃穿着一身白衣孝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因为蓦然见到他,表情还有几分高兴。
他唇角抿出了一丝笑,目光慢慢从阿庄身上,挪移到牵着他的那个少女。
数日未见,维桑瘦了许多,腰间的线条空空落落,乌鬓雪肤,却又多了几分憔悴。她不轻不重地拉了拉侄儿的手,低声提醒道:“韩东澜。”
阿庄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江载初走上两步,将他半抱起来,又抚了抚他的头,“世孙不用多礼。”顿了顿,方道,“好好照顾你母亲。”
阿庄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维桑行了礼,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究没有伸手去扶。
敬香,作揖……宁王将三支香插入案桌的香炉内,转过身,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从容掀起了官袍,跪了下去。
韩壅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上前阻止道:“王爷,与礼不合,不可!”
“侯爷,世子为国尽忠,我替晋朝百姓跪他与川蜀三万子弟,合情合理。”他推开了韩壅相扶的手臂,郑重叩首三次,方才起来。
韩壅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女儿和孙子叩首还礼。最后维桑搀扶起父亲,轻声道:“阿爹,小心身子。”
蜀侯轻拍女儿的手背,淡淡笑了笑,转向宁王道:“王爷,可有空去我书房内一叙?”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辗转落在维桑身上,又慢慢抬起,直到她的视线与自己凝望。
两个人分明都没笑,可他的眸色中,却有一种安定的力量,沉静地等待。
维桑唇角轻轻抿了抿,悄悄挪移开了视线,低下了头。
“王爷?”韩壅轻声提醒了一句。
宁王回过神,心中淡淡叹了口气,镇定道:“侯爷请。”
维桑不知道江载初要去同父亲谈些什么,大约又是些朝廷抚恤的事,这几日因为要总理府内大小事务,竟没闲下片刻。况且如今府上发生的事,自己又怎能安得下心来?
那日阿嫂听到了这个消息,原本已经好些的病症忽然又严重了,竟生生晕了过去,醒了之后悲恸过度,大夫再三叮嘱她不能再哭,她却终究还是忍不住,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维桑还记得自己跑去看她时,绣枕上全是斑斑血迹,阿嫂终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大夫过来诊脉,也只摇头开了几张方子,却也不过聊尽人事罢了。
每次夜里,精疲力竭地睡下,竟是无梦无惧。可是今日见了江载初,心头除了兄长离世的哀痛,却又多了一丝茫然,她与他之间……究竟要如何走下去呢?
嬷嬷因为回家去料理儿子的丧事,不再有人时时盯着她,她倒觉得有些不习惯起来。丫鬟已经用汤婆子暖过了被子,她在被窝里缩起身子,忽然听到床帏外有轻微的动静。
维桑怔了怔,躺在被窝里一时不敢动,只轻声问:“是你吗?”
床帏轻轻飘动,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疲倦:“是我。”
维桑坐了起来,隔着帷幔,隐约能看到他的身影,可她忽然没有勇气掀开去看看他,只说:“你和我爹,谈了些什么?”
“都是些朝廷的事。”他简单地说,顿了顿,“这些日子本该陪在你身边的……”
维桑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很忙,没关系。”
床帏忽然被掀开了,他修长的身影就站在她的床边,阴影拢住了她的身子,他俯下身去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动作中满是不言而喻的温柔。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同他说的那些客套话,只是抱着她,从轻柔到用力,在她耳边说:“韩维桑,我们成亲吧。”
她的身子僵了僵,呼吸掠过他的颈侧,良久才说:“江载初,你想过没有……可能,我并非是你的良配。”
他闷闷笑了声,却缓缓道:“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能配得上我。”
“你最好能娶一个家世显赫、能帮到你的小姐,像元小姐那样的……”
她的话并未说完,江载初却蓦然侧脸,用力堵住了她的唇,含着她的气息,一字一句道:“傻丫头,我已是出身天下最显赫的家族,还需要谁来帮衬?”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寸许,维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的睫毛微卷,长度竟不逊于自己。她认识他这么久,总觉得他这人内敛谦逊,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从来都把这一份骄傲十分小心地掩藏起来了吧。
他慢慢放开她,低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我今晚来这里,是要告诉你——我想娶你,和家世、朝廷全然无关。我想娶你,只是因为你韩维桑。”
维桑怔怔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义。
他拿掌心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不多久朝廷应该就会给你我赐婚……我想,你要有心理准备。”
“赐婚?”维桑一愣,脱口问道,“朝廷为什么要赐婚?”
江载初深深看着她,心中虽然无奈,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这一战川蜀伤亡太大,加上你兄长又战死……朝廷为了缓和关系,便只能令两地联姻。最合适的对象,就是我和你。”
月光从窗棂外落进来,她看着他轮廓隽然的侧脸,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正带着难掩的忐忑望向自己——明知不该冲着他发脾气,可是维桑还是难以控制地,气得浑身发抖。
“皇帝那么昏庸,死了我们这么多人,如今他想出的补偿法子就是‘恩赐’我们这些贱民可以和他的家族联姻?!”
江载初没有说话,只是将唇抿成了一丝绷紧的直线,牢牢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维桑与他对视了良久,那腔愤怒渐渐的湮灭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无力,眼泪一滴滴的,仿佛珠子一般,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对不起,我想娶你,本事再单纯不过的事,却不得不让这件婚事变得这样复杂……”
她打断了他:“我爹呢?我爹怎么说?”
“侯爷已经答应了。”
真的能嫁给他了,不用担心父亲的阻力,可是不知为什么,那种喜悦感却渐渐淡漠了,只留下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好,我嫁。”她侧过身子,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颈,慢慢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上边,又重复了一遍,“江载初,我嫁给你。”
上元节原本是维桑一年中最爱的节日,以往的每一年,她都能得到父亲的允许,光明正大的去城里看灯会。好几个月前,她便向江载初和景云描述过锦州灯会的繁华盛景,可那个时候,自己绝对不会想到,真正过上了这个节日,却是这样一番惨淡的情景。
刚刚料理了韩维巳的丧事,皇帝册封世孙韩东澜为下任蜀侯。此外,明里暗里,朝廷已经放出了风声,皇室将和川蜀联姻,尽管圣旨未到,嘉卉郡主的婚事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侯府上下,却并无一丝喜悦。
府内蜀侯与世子妃皆病重,府外朝廷税赋不改,这一次的联姻更像是皇帝急着缓和关系,但凡是明眼人,只怕都会觉得此举甚是敷衍,并无多少诚意可言。
转运使府中,景云正与宁王对弈,已落了数十子,再差两三步只怕就要全军覆没了,却见宁王拂袖站了起来,意兴阑珊道:“不下了。”
“殿下,去找郡主看灯会吧?”景云想了想,建议道。
“她哪有心思看灯会?”江载初摇了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已变得墨兰的天色,忽然想到每年这个时候,京城已经满天烟火,若万花绽开,若是有那样一日,能带着维桑去看一看,想必她会喜欢。
“我看您这一日都坐立不安,是出了什么事么?”景云小心翼翼问道。
江载初只是摇了摇头,今日天气格外严寒,屋内虽烧得暖和,他还是松松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头发亦慵懒得没有扎起来,时不时望向屋外,仿佛在等待什么。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侍卫声音低低道:“殿下,信使来了。”
江载初霍然站起,肩上狐裘滑落在地上也毫无知觉,只道:“快带我去见。”
景云颇不明所以地跟着,却见外堂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白净无须,一身宝蓝色尊贵锦袍,腰间缀着一块白玉,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王公公。”江载初笑着迎上去。
那人站了起来,躬身便要跪下行礼,却被江载初一把托住,笑道:“公公远道而来,又何须多礼?”
王祜原是先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因谨慎小心,又恪守本分,得到两朝皇帝的信任,此次他是带着圣旨前来,江载初丝毫不敢怠慢。
“本座可是带着宁王的好消息来的。”王公公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蜀侯府吧?”
“公公不先吃些东西么?”江载初含笑道,“这一路可辛苦了。”
“办完正事要紧。”王公公笑道,“吃茶喝酒的事,以后也不迟。”
宁王爽然一笑,也不强留他:“如此也好。”
吩咐下人备马,又派人前去蜀侯府通传,江载初伴着王祜来到门口。送他入马车的时候,宁王淡笑道:“公公小心。”
王祜不为人知的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长道:“宁王放心。”
江载初看着王祜上了马车,自己方才上马,景云策马行至他身侧,低声笑道:“恭喜殿下了,原来这一日,都在盼着这赐婚的诏书。”
宁王只淡淡一笑,并未说话。
景云却只觉得好笑,眼前王爷素来耐心十足,在西域大漠中为了伏击敌人,潜伏了八日八夜也不见急躁。如今这终身大事,却是一日都等不了了,非得在今晚就把钦差送去蜀侯府宣旨。
——只是此刻的景云却并不知道,正是为了这一夜的心急,后来,他们所有的人,却又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蜀侯府接到消息,早已派人在门口恭候。
宁王伴着钦差走进府内,重病未愈的蜀侯韩壅携世孙、世子妃以及嘉卉郡主皆已在大堂候着。王祜手中拿着尚未打开的明黄色圣旨,先打量了一旁立着的维桑数眼。
维桑被他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也只能微微笑着,作出镇定的样子来。
王祜便点头笑道:“郡主果然端庄明慧。”
“公公谬赞了。”维桑福了一福,目光掠到他身后的江载初身上,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满是煦和。
“侯爷,世孙,郡主,接旨吧。”王祜清了清嗓子,又转向宁王,“还有宁王。”
齐刷刷跪了一堂的人,王祜展开手中卷轴,念道:
“……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韩氏维桑,温柔和顺,仪态端庄,聪明贤淑……”
江载初就跪在维桑身侧,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她纤细的腰,柔顺的长发。他知道她此刻低着头,表情必然是不耐烦听皇帝的这些赐婚之语。可是这些原本无味的话,描述的却是他的妻子……这让他觉得,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王祜念到最后,顿了顿,“……乃依我皇晋之礼,册立为皇贵妃,择日送入京师,钦此。”
大堂中有一种古怪的气氛,明明有那么多人,可是……他们仿佛听不懂一般,依旧直愣愣跪着,竟没人起身接旨谢恩。
他不由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钦此!”
韩壅颤颤巍巍抬起头,“王大人,是陛下要娶小女?”
“恭喜侯爷了,还不接旨?”王祜喜笑颜开道,“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呀。”他又转头看了嘉卉郡主一眼,却见她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韩壅站起来,慢慢接过了圣旨,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遵旨”。
王祜又转向宁王,笑道:“还有道旨意是给宁王的。圣上另派了转运使接替宁王,宁王届时护送郡主入京,待婚礼礼成,宁王便可回封地了。”
宁王早已直起了身子,只是侧影僵硬如同石像一般,脸色亦是铁青,一句话未说。
王祜只觉得今日人人都这般古怪,却也没多想,只笑道:“恭喜宁王了。”
“公公恭喜本王,就是为了陛下允许本王回到封地的事?”良久,宁王站了起来,声音沉哑,一字一句道。
王祜脸色僵了僵,不明白宁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来自何处,他侍奉先帝数十年,自然知道宁王如今处境的艰难,皇帝肯放他回封地,对于这个处境尴尬的弟弟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优待,不是恭喜又是什么?
江载初又低头看了维桑,却见她已经直起身子,只是神情恍惚,那股怒气忽的就消散了。
后悔与愤怒已经没用,他如今只能先接旨,再另行想办法。
年轻的王爷接过了王祜手中的圣旨,从容而冷静道:“不知陛下要我们何时启程?”
维桑循着他的声音,慢慢找到他的脸,他的眼神已经明锐而坚定,仿佛早就这知道这件事……她忽然有些怀疑,是他……一直在骗自己么?
身边的交谈声忽远忽近,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搀扶起来,最后是王祜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刺眼:“侯爷,郡主,请尽早启程。”
江载初伴着他离开了侯府。
维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呆呆看着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阿爹,我不嫁狗皇帝!”
韩壅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先前他虽不愿女儿与皇家联姻,只是她是真心喜欢宁王,那么,嫁便嫁了。可如今,事情却急转直下成了这般局面——川蜀饿殍遍地,白发苍苍的父母们因为皇帝发起的无谓战争失去了孩子,他却还要把女儿送给那人么?
韩壅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是夜,父亲的情况稍稍稳定了下来,维桑趴在桌边守着,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侍女忙问道:“谁?”
“萧让。”
维桑一下子惊醒过来,亲自去将门打开,“萧将军,怎么现在过来?”
“侯爷没事么?”萧让风尘仆仆地向内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刚听说赐婚的事,特意赶回来的。”
维桑苦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大夫开了张极温和的方子,说的是和给阿嫂把脉时一样的话,尽人事而已……眼看府里没了主心骨,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考虑婚事。
“府中的事交给我,郡主……还是准备婚事吧。”萧让抿了抿唇,轻声劝道。
“我不会嫁给皇帝的。”维桑平静地说,在她的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若是父亲与阿嫂不测,左右是没了牵挂,她便不惜抗旨,也绝不会嫁给皇帝。
“郡主,你要嫁给皇帝。”萧让眉目不动,他的一身银色铠甲,站在漆黑的夜中,略略反射出月光,神情异常肃穆。
“你疯了么?那个皇帝——”维桑冷冷笑了笑,“我宁可死。”
“你死了,世孙怎么办?”
蓦然间一盆冷水泼下来,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住,是啊,她死了,阿爹和阿嫂死了,阿庄怎么办?
“如今川蜀饥民遍地,随时可能会有暴乱。一旦起了动乱,朝廷虽打不过匈奴,可是镇压这里,却是易如反掌。郡主,你忍心看着这里的子民因为活不下去而被杀么?”
维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呼进胸腔的气息那样冰凉,吐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暖意。
她该怎么办?
委曲求全地嫁给皇帝?
她怎么肯嫁给皇帝?又怎么能嫁给他?
迷迷瞪瞪的时候,盔甲轻响,萧让单膝下跪,低头道:“郡主,为川蜀苍生计,为世孙计,末将恳请您,嫁给皇帝。”
维桑并未去扶他,只笑了笑,笑容苍茫得近乎透明:“你要我去讨好他,善待子民么?”
“不,皇帝生性狡诈多疑,他永远不会把我们蜀人当做真正的人看。”萧让沉声道,“但郡主你可以做到一件事。”
他紧紧盯着一脸茫然无措的维桑,示意她俯下身,缓缓说了一番话。
维桑一字一句听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这夜风给冰冻住了,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要跌倒在地上,下意识道:“你疯了么?!”
“若是末将疯了,也是被他们逼疯的。”萧让唇角的笑意冰凉,“为了我大蜀,为了世孙,我愿为饵,万死不辞。郡主,你呢?”
维桑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军,声音微微颤抖:“可他,他是无辜的。”
萧让收起那丝冷笑,步步紧逼:“朝堂纷争,乱世之祸,没有人是无辜的。”
维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只是喘不过气来。
府外打更的人经过,寂静的冬夜,敲锣的声响分外惊心动魄,如同雷鸣。而伴随雷鸣的,是屋内侍女惊呼声:“侯爷!侯爷走了!”
维桑眼前一黑,软软倒在了地上。
元熙五年元月十六日,蜀侯韩壅薨。
三日后,世子妃病逝。
世孙韩东澜年五岁,继任蜀侯,时蜀地民不聊生。
元月二十三日,韩氏在锦州城东门外相国寺进行法事,为亡者超度,嘉卉郡主代蜀侯主持。这一日天气晴好,绵延了多日的风雪止了,因这一场盛大的法事,数里之外可闻念经木鱼声,慈悲而柔和。
维桑跪在蒲团上,素衣白裳,轻声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念珠在指尖一粒粒的滚落,周而复始,身边萦绕着白檀木淡淡的香味……
“……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
不知时光走了几何,这地狱般的七天时间,她头一次感到平静下来。
“郡主。”随侍跨进殿门,俯下身道,“枯荣大师刚刚禅定出关。”
维桑将最后一段念完,方才提着裙裾站起来,“请人通传,就说我想见一见大师。”
枯荣大师的方丈院却是在大相国寺后的碧玺山上,那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少有人,积雪未化,松枝满地,两侧又是竹影丛丛,清静之极。
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见到黑瓦白墙的小院。
维桑整理衣衫,轻轻叩响了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