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没有说话,而是直接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欣黛的胳膊肘。“我的程序设计——”
“我不管你的程序设计要你干什么。这个你不能拿。”欣黛把牡丹的胳膊从机器人的手里拉出来。叉手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我必须取出她的身份卡,并加以保存。”机器人说着,又来拉她的胳膊。
欣黛弯下腰,用手抓住机器人的传感器,不让他靠近。“我说了,不能拿,走开。”
机器人旋转手术刀,把刀尖扎入欣黛的手套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欣黛吓地退了一步。手术刀卡在她的工作手套的厚布里。
欣黛恨得咬牙切齿,她从手套里猛地拔出手术刀,扎向机器人的传感器。上面的玻璃应声而碎,亮着的黄灯也灭了。机器人的金属手臂在空中挥舞着向后退去,之后从它内置的扩音器里发出很大的哔哔声和错误信号声。
欣黛从床上猛扑过去,一拳打在机器人的头上。它倒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出声了,手臂还在抽动。
欣黛的心怦怦跳着,朝四下里看了看。那些不太重的病号都坐了起来,眨巴着大眼珠子。四个夹道之外的一个机器人离开它的病号,朝欣黛走来。
欣黛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她弯下腰来,把手从机器人打坏的传感器伸进去,抓住了手术刀。然后她转向牡丹——牡丹手臂上有很多划伤,旁边是凌乱的毯子,蓝色指尖垂吊在床边。欣黛跪在她的身旁,嘴里一边快速地喊着请原谅,一边抓住了她妹妹纤细的手腕。
她把刀片切入牡丹柔软的身体组织。血从切口流下来,和多年的油泥混在一起,染红了她的手套。当欣黛的刀片划到牡丹的手筋时,她的手动了一下,把欣黛吓了一跳。
当切口足够大时,欣黛用拇指把它扒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肌肉,还有血。她一阵反胃,但还是尽量小心翼翼地把手术刀切进伤口,把方型芯片拿了出来。
“我真是太对不起了。”她低声说着,把牡丹割伤的手臂放到她的肚子上,然后站了起来。机器人离得更近了。
“土灰,土灰……”
她朝这个沙哑的唱儿歌的声音转过身去,一手仍牢牢地抓着手术刀,另一只手拿着芯片。
在另一排病床上的小男孩睁着大眼睛,看到她手里的武器时,吓得缩起身子。押韵的儿歌声也消失了。欣黛过了一会才认出他。张山德,市场里的孩子,萨沙的儿子。他的皮肤上汗津津的,闪着亮光,黑色的头发由于睡得过多而贴在一侧的脑袋上。
土灰,土灰,我要飞飞。
每一个还有气力坐起来的人都盯着她看。
欣黛默默喘了口气,快速朝山德走去。她从衣兜里拿出药瓶,塞在他又黏又湿的手里。“把它喝了。”
医护机器人来到了床头,欣黛猛地把它推开,机器人像象棋中的小卒子一样倒在地上。山德一脸茫然地看着欣黛,他并没有认出她。“喝了它!”她命令道,同时拔出瓶塞,把药灌到他的嘴里。等到他咽下了药水,她才开始跑。
当她冲到大街上时,外面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医护机器人和两个停放着尸体的轮车挡在了她和悬浮车之间,于是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跑出了四个街区,刚过了一个转角,就听到头顶另一架悬浮车的声音,电磁发动机的嗡嗡声在她的脚底震动。
“林欣黛,”扬声器里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我命令你停下,老老实实接受拘押。”
她诅咒了一句。他们是要拘捕她吗?
她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悬浮车,同时大口地喘着气。这是一个执法悬浮车,里面有更多的机器人,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抓她了?
“这个不是我偷的!”她握起的拳头里攥着牡丹的芯片,大声喊道,“它属于她的家人,不是你们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的!”
悬浮车落到了地面,发动机仍嗡嗡地响着。一个机器人从悬浮车的搭板上下来,边走边用黄光扫描仪上下扫描欣黛。它的叉手里拿着泰瑟枪。
她不由得向后退,脚跟踢起了空寂的大街上的废弃物。
“我什么也没干。”她说着,把手伸向机器人。“那个医护机器人要袭击我,我只是自卫而已。”
“林欣黛,”机器人用机械的声音说道,“你未经许可,擅自离开,我们已经和你的监护人取得联系。你违反了赛博格保护法,已经被认定为在逃赛博格。我们已接到命令,必要时可以武力拘捕你,并将你带回法定监护人身边。如果你不反抗,此次违法行为不会永久记录在案。”
欣黛眯起眼睛,十分困惑。她越过讲话的机器人,看到另一个机器人刚从悬浮车上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
“等等,”她说,边把手放下来,“是爱瑞让你们来的?”
第二十八章 宴会
餐厅里很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筷子与杯盘碰撞的声音以及侍者的脚步声,才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静。这里只有人类侍者——这是因拉维娜对机器人强烈的不信任而做出的让步。她声称,对人造的机器给予虚假的感情是违背人的道德和自然规律的。
凯心里明白,她只不过是因为无法对机器施法而不喜欢他们罢了。
凯坐在女王的对面,总是在竭力避免看她的脸——她的脸既是一种诱惑又令人反感,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令凯无比烦恼。托林坐在凯的旁边,而希碧尔和第二巫师则坐在拉维娜身边。两个月族侍卫靠墙站立。凯心纳闷他们是否需要吃饭。
桌子一头皇帝的位子空着,要一直等到加冕之后,才能去坐。凯也不愿意看着那空空如也的位子。
这时,拉维娜做出了一个很高傲而夸张的动作,把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但她也不过是喝了口茶。她放下杯子时,扬起了嘴角,与凯的目光相遇。“希碧尔告诉我您可爱的节日是每年都举办的。”她说道,语调柔和的如同催眠曲。
“是的,”凯说道,他正用筷子夹起一个虾肉馄饨,“每年第九个月圆日举办。”
“啊,您的节日是依据我们星球的运行周期进行的,好可爱啊!”
凯想嘲讽一下她用的星球这个词,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节日是为了庆祝第四次世界大战结束而举办的。”托林说道。
拉维娜发出啧啧的声音,“这就是在一个星球上有很多小国家所产生的问题,这么多的战争。”
凯的盘子里,汤汁溅了出来,凯低头一看,是馄饨里的汤汁从皮里挤了出来。“也许我们该为发生了战争而庆幸,毕竟战争促使很多国家成为合并为一个整体。”
“我认为这不会损害公民的利益。”拉维娜说道。
凯思绪难平。成千上万的人在第四次世界大战中死亡;整个人类文化遭受重创,许多城市夷为平地——包括原来的新京,更不要说在核战争和化学战中遭到破坏的自然资源。不,战争对百姓的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灾难,这一点他很肯定。
“还要茶吗,殿下?”听到托林说话,凯才从沉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这时托林注意到凯正紧握着筷子,就像手里握着杀敌的武器。
他心中愤愤不平。此时侍者上来给他倒茶,他向后仰身,让侍者把茶倒上。
“尽管不来梅协约使地球联盟的许多国家受益,但我们不能因为签订了这个协约就为战争正名。话说回来,陛下,我们也希望不久就能看到您在文件上签字。”托林说道。
女王听完后,沉下脸来。“事实上,有关这个协约的益处在你们的历史书上有非常全面的讨论。然而,我不得不认为,月球——由一个政府管辖的一个国家——确实实现了一种更为理想的制度。一个使所有的居民受益的、公平的制度。”
“前提是执政的政府是公平的。”凯说道。
一丝不屑从女王的脸上掠过,但很快就转为平静的微笑。“月球已经数百年没有过一次暴动——哪怕是最小规模的,就足以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的历史书也可引为佐证。”
凯感到十分震惊,要不是托林给他使眼色,他就喊出来了。
“这是每一个统治者的理想。”托林说道。
侍卫过来撤掉了第一道菜,换上了银餐具。
“我们的女王像您一样渴望月球和地球尽快结盟,在您父亲的治下没能达成协议,甚为遗憾。但我们希望殿下您更乐意接受我们的条件。”
凯极力放松下来,唯恐他会控制不住自己而越过桌子,把筷子扎进那女巫的眼睛。他的父亲为了与月球达成协议,已经做出了各种让步,只有一件事他不能同意,否则他的臣民将永远失去自由,那就是与拉维娜联姻。
但是没人对希碧尔的说法提出异议,甚至他自己。今天开会时的情景盘桓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那野兽般的生物——月族变种人——组成的军队,正蓄势待发。
令他不寒而栗的不仅仅是眼睛看到的,还有他可以想象得出,但却未曾见到的事情。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拉维娜仅仅是炫耀武力——作为一种威胁。但他也知道,她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
因此,还有什么是她秘而不宣的?
他敢冒险去寻找吗?
联姻、战争、联姻、战争。
几个侍者上来,同时把圆形银保温盖揭开,薰腾的热气从里面冒出来,带着蒜香与香油的味道。
凯向侍者轻声说了声谢谢,但是他的声音却被希碧尔急促的喘息声打断了。她急忙把椅子从桌旁推开,椅子腿擦划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
凯吃了一惊,随着希碧尔的视线朝盘子里看,却发现盘子里盛的不是里脊片和米线,而是一个闪着银光的小镜子。
“你好大胆子?”拉维娜火冒三丈地看着上菜的侍者——一个头发灰白,干净利索的中年女子。侍者也吓了一跳,眼睛睁得跟镜子一样圆。
拉维娜嗖地站起来,掀翻了身后的椅子。每个人也都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说话,你这可恶的地球人!你怎么敢侮辱我?”
侍者低垂着脑袋,不敢作声。
“陛下——”凯刚要开口说话。
“希碧尔!”
“我在,我的女王!”
“这个人如此失礼,绝不能容忍。”
“陛下!请您冷静,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女人的错,现在不能下结论。”托林说道。
“此人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希碧尔冷冷地说道,“这样真正的指使者才会感到内疚,这对他是更严厉的惩罚。”
“这可不是我们的法律制度下恰当的处理方法。”托林说道,他的脸已经红了,“您在东方联邦访问期间,应遵守我们法律。”
“只要这法律纵容违法行为,我就不会遵守这法律。希碧尔!”拉维娜说道。
希碧尔从女王倒地的椅子后面绕过去,走到侍者跟前。侍者边鞠躬,边往后退,嘴中不停地道歉,请求原谅。
“住手!别碰她!”凯说着,冲到侍者旁边。
希碧尔从备餐桌上抓起一把刀子,递给那个女人。那女人手里拿着刀子,不停地哭泣、哀求。
凯惊得说不出话来。当那侍者两手抓住刀子,把刀刃对准自己的时候,凯对此既感厌恶又不知所措。
希碧尔美丽的脸庞无比平静。
侍者的手在颤抖,她慢慢举起刀子,直到刀刃的反光映在她的眼睛里。“不,”她不停地呜咽,“请不要。”
当凯意识到希碧尔要那女人做什么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他的心怦怦地跳着,挺了挺胸脯。“这事是我干的。”
屋子里静了下来,除了那女人的呜咽,一切都静止了。
大家的视线都转向凯。女王、托林,还有那侍者,她的眼皮上已经有轻微的红肿的划伤,刀子仍攥在手里。
“这是我干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希碧尔,此时她正冷眼看着他,然后再看看女王。
女王双手握拳,垂在身体两侧,黑色的眼睛里冒着怒火,脸涨得通红。她轻蔑地撇着绯红的嘴唇,气得直喘粗气,这时的她,看上去极为丑陋。
凯润润干渴的喉咙。“是我命令厨房把镜子放在您的盘子上的。”他两臂紧靠着身体,来止住颤抖。“这本是一个善意的玩笑。可我现在明白了这是一个无知的决定。玩笑是无法跨越文化的,我只能道歉,请求您的原谅。”他平视着拉维娜,“如果您对此举不能原谅的话,就请把怒火对准我而不是我的侍者,她根本不知道那里是镜子。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他本以为上开胃菜的时候气氛已经很紧张了,但现在才是最要命的时候。
拉维娜在权衡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呼吸恢复了平静。她不相信他——这只是一个谎言,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至少他承认了错误。
她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指在裙子两侧舒展开来。“放了那侍者。”
危情解除了,凯感到自己的耳朵里砰砰直响,好似屋子里的压力突然改变了。
刀子掉到地上,侍者跌跌撞撞地向后退,颓然靠在墙上。她用颤抖的手捂住眼睛、脸和头。
“谢谢您的诚实,殿下。”拉维娜说道,语气平缓而空洞。“我接受您的道歉。”
哭泣的女人被人从餐厅里带走了。托林从桌子上拿起银餐盘盖子,盖在镜子上。“请给我们最尊敬的客人上主菜。”
“不必要了,我已经完全没有胃口了。”拉维娜说。
“陛下——”托林说。
“我回房间休息了,”女王说。隔着桌子,她仍与凯进行了心理的较量,她的目光是冰冷的,心里仍在盘算着什么,而凯却直直地看着她。“我今晚对您有了弥足珍贵的了解,年轻的王子,我希望您对我也能够有所了解。”
“您更希望通过恐惧而不是正义来实施自己的统治?太对不起了,对您的这一点,恐怕我早就有所了解。”
“不,事实上您不了解。我希望您已经看到,如果赢得战争必须要做出选择的话,”她翘起嘴角,完全恢复美丽的容貌。“那么我会选择自己的战场。”
她离开了房间,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的侍从紧跟其后。当侍从杂沓的脚步声从大厅消失之后,凯才一屁股坐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脑袋垂在膝头。他的胃里在翻搅着,每一根神经都紧张到极点。
他听到旁边有人把椅子扶起来,之后托林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我们要找出放镜子的真正主使者。如果是侍者中的一人,那么女王在皇宫居住期间,就必须停止他的工作。”
凯把头抬起一些,刚好能从桌面的角度看到高高圆圆的银餐盖,银餐盖仍放在女王刚才就餐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从银餐盖下拿出镜子,手持精巧的手柄把玩着。镜面像玻璃一样光滑,在柔和的灯光下翻转时,像钻石一样熠熠闪光。这样的材质他以前只看到过一次,是在一架宇宙飞船上。
凯把镜面对着托林,无比厌恶地摇着头,“谜底揭开了。”他又把镜子转过来,这样他的顾问就能看到背面镶在镜框周围的月族文字。
托林睁大了眼睛。“她在试探你。”
凯把镜子扔回到桌子上。他用手指揉着眉毛,手指仍在颤抖。“殿下,”一个信使恭敬地站在门口。“我接到来自公共健康与安全部部长的紧急消息。”
凯歪过头,眯着眼睛看着信使。“难道她不能发信息过来吗?”他说,用另一手去拿别在腰带上的波特屏,这才想起来拉维娜要求不要在餐厅使用波特屏。他抱怨了一声,站起身来。“什么消息?”
信使目光炯炯地走进房间。“在二十九区的隔离区,发生了骚乱,一个身份不明者袭击了两名医护机器人,其一被损伤,然后逃跑了。”
凯眉头紧锁,站起身来。“是病人吗?”
“我们还没有确认。唯一能够在现场录像的是被打伤的机器人。另一个机器人从远处捕捉了她的一些动作,但只看到了嫌犯背面。我们还无法得到其准确的身份信息。但是,嫌犯似乎不像病人。”
“隔离区的人都是病人。”
信使也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必须找到他,假如他有病——”
“好像是个女的,殿下。还有,我们拍到的录像中,看到她在跟另一个病人说话,过了不久,她就袭击了第一个机器人。她说话的病人名叫山德,是昨天隔离区收治的二期蓝热病病人。”
“还有呢?”
信使清清嗓子。“那个男孩的身体好像在好转。”
“什么好转,受的伤吗?”
“不,殿下,是蓝热病。”
第二十九章 冲突
欣黛把门砰地关上,大步走到起居室。爱瑞正挺直身子地坐在壁炉旁,一脸怒容地看着欣黛,好像一直在等她。
欣黛紧握双拳。“您怎么敢像抓普通罪犯似的把我抓回来?您没想到我可能正在忙着做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怎敢像对待普通赛博格一样对待你吗?”爱瑞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你就是普通赛博格,而且是在我的法定监护之下。不让你成为社会的威胁,是我的责任,而且,似乎很显然,你在滥用我给你的特殊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