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色的夏衣绣上青翠欲滴的竹君子倒是十分的契合。

刚收完最后一针,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袁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花朝被吓了一跳,绣花针一歪,一下子戳在了指头上。她“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月白的衣服染上了一个殷红的血点,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一下子涌了上来。

“花朝,我今儿个……”袁秦兴冲冲地跑进来,然后在看到正泪眼朦胧的花朝时僵住了,有些无措地道:“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扎到手了。”花朝带着鼻音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事实上她也并不是这样娇气想哭,这纯粹是一种生理反应,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留下的阴影,花朝的痛觉异常灵敏,极其怕疼,此时也不是娇气想哭,但眼泪就是忍不住要往下落,痛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袁秦皱眉上前拉了花朝的手看,白生生的指头尖上一个圆圆的小点,有殷红的血珠子沁了出来,非常的刺眼,他低头替她吮了吮指尖,抬头见她还在掉眼泪,赶紧又慌慌张张地捏起衣袖,去替她擦眼泪,“祖宗,别哭了啊,回头被娘看到我又要挨揍了。”

袁秦是极怕花朝哭的,自小到大,只要花朝一哭,倒霉挨揍的那个肯定就是他,还好花朝不怎么爱哭。时间久了,他仿佛挨揍挨成了惯性似的,花朝一哭,他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这是怎么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秦罗衣的声音冷不丁自门口传来。

“没事,不小心针扎了手。”收到袁秦直叫救命的眼神,花朝破涕为笑,赶紧抹了眼泪,道。

秦罗衣走进房间,看了看袁秦,又看了看花朝,“真的?”

“真的。”花朝举起手里已经绣完了的衣服,加强说服力。

袁秦看到了这绣了竹君子的衣服,眼睛一亮,“这是给我的?”说着,不待花朝开口,便套在了身上,“好不好看?”

神采飞扬的少年,仿佛得天眷顾一般的容貌,又怎么可能不好看。

“好看。”花朝点头,又道,“刚刚不小心染了血污,要洗一洗才好穿。”

月白色的长衫上那一滴殷红的血点让花朝有些不适,仿佛预兆着什么一样……

“知道啦。”袁秦大咧咧地应,兴高采烈的样子。

“对了,你刚刚进门来,是想说什么?”花朝想起他刚刚兴冲冲的样子,好奇地问。

“啊对。”袁秦想起了之前没说完的话,眼睛亮亮地道:“还记得上回说书先生说的龙吟剑主人季玉英么?今天这一回说到龙吟剑主人季玉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杀人刀袁暮一战几乎让那袁暮丢了半条性命!一战成名!那个时候季玉英才十三岁啊!”

秦罗衣的脸一下子黑了……

花朝一看秦罗衣的脸色就明白不妙,十分后悔就不该捡起这个话题,偏那袁秦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愣头青,任她站在一旁不停地使眼色,他还是一脸兴奋地继续作死了。

“人家季大侠十三岁就一战成名了,我如今都十七了啊,还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不过那杀人刀袁暮竟然跟爹一个名字呢,你说爹取名也不取个好的,怎么就跟个恶贯满盈的杀人刀重名了呢,如果叫季玉英该多好啊……”

秦罗衣黑着脸,面无表情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爹不叫季玉英真是对不起你了!”话音刚落,她已经从花朝的针线篓子里掏出一把剪子,朝着袁秦掷了过去。

袁秦“嗷”地怪叫一声,一闪身躲开了,待见着亲娘掷过来的居然是把剪子,一脸不敢置信地大叫道:“我的亲娘!这是剪子喂!砸中脑袋要人命的!就算是没有砸中脑袋,砸中胳膊腿儿什么的也是要见血的啊!”

秦罗衣气笑了,“有种你别躲!”

“你当我傻啊!”袁秦眼疾手快,夺门而去。

秦罗衣呵呵冷笑两声,追了出去,打算用武力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花朝捂眼不忍看,嘴角却是翘得高高的。

真热闹啊。

鸡飞狗跳的一天过去了,夜幕降临。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临睡前,花朝默默呢喃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睛。

刚闭上眼睛,便听到外面有人在敲窗,花朝弯了弯唇,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果然,搭着木梯爬上她窗口的不是旁人,正是明天的新郎官袁秦。

“阿娘说成亲前一晚不能见面的。”花朝一脸认真地道。

“这不是担心你紧张么,你别怕啊,一切有哥哥我呢。”袁秦咧了咧嘴,道。

花朝笑了,“嗯。”

“记得明天要听话啊。”袁秦一手扶着梯子,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花朝的脑袋。

“好。”花朝乖乖点头。

“嗯乖。”袁秦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下了梯子。

冲她挥挥手,走了。

花朝倚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些慌张忽然就不见了。

竟是一夜好眠,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第二日一大早,花朝就醒了。

漱洗过后,等着喜娘来给她开面。

五色棉纱线在脸上滚过的时候,稍稍有些疼,但那些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花朝坐在妆镜前,定定望着镜中那个身着凤冠霞帔盛装打扮起来的自己,眼中有着灼灼的光亮。

说句不害臊的话,她期待这一天,真的已经期待许久了。

盛装打扮的花朝同样看得一旁的喜娘直了眼睛,直说新郎官有福了,从不曾见过这般标志的新娘,说得秦罗衣喜上眉梢。

此时客栈之内早已张灯结彩,准备了上等的筵席,中午的席面是花朝的起嫁酒,男方喜娘催了三次妆,秦罗衣才给花朝喂了上轿饭,送她出嫁。

花轿出门,大红灯笼开路,一路吹吹打打热闹得不行,花朝坐在晃晃悠悠的大红花轿里,被晃得有些发晕,耳畔是热闹的吹打声,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同坠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幸福得如此不真实。

她喜欢阿秦,喜欢阿爹阿娘,喜欢青阳镇,喜欢现在的生活。

当初那个傻乎乎地唤她妹妹,明明自身难保却非要将她从拐子手里救出去的孩子,如今将要成为她的相公、她的良人,而阿爹和阿娘,也将要成为她真正意义上的爹娘。

从此,她再不必远远站着,远远地羡慕地望着别人的人生了。

真好。

大红花轿沿着镇子转了一大圈,显摆够了,最终又回到了客栈。

秦罗衣今日是人迎喜事精神爽,逢人便是三分笑,见着花轿回来了,立刻让奏乐迎轿,又让人去催催新郎官,然而袁秦却是迟迟没有出现。

花轿停在了客栈门前,因为新郎没有出现,奏乐一直不曾停下,秦罗衣不时焦急地回头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个臭小子出来,她脑门上渐渐沁出汗来,心里生出了些不太美妙的感觉。

过了一阵,这个预感得到了证实,袁暮大步走到秦罗衣身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那个臭小子留书出走了。”

秦罗衣猛地瞪大了眼睛。

袁秦的留书里只有龙飞风舞的一行字:“我走了,不用担心,终有一日,我定会名扬天下!”

透过那嚣张无比的字体仿佛可以看到臭小子耀武扬威神采飞扬的样子。

看完,秦罗衣猛地将信纸攥成一团,气得直发抖,她说他怎么乖乖地答应了婚事,感情是为了今日能够出其不意地逃婚做准备呢!

简直胆大包天!

花轿之中,凤冠霞帔盛装打扮的花朝等待了许久,直等到扬起的唇角缓缓落下,眼中的光亮渐渐散开。

她等待的良人,一直没来。

吉时早就已经过去了,大红花轿停在客栈门前,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哎呦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出来啊。”

“吉时早就过了,这新郎官怕是逃了吧……”

“听说这位小娘子不久前被歹人掳走失了清白呢……”

“啊,怪道新郎官会逃婚呢……”

人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不知是谁先说的,然后一个传一个,竟是很快将这恶毒的流言蔓延了开来。

“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秦罗衣听到,气得脸色铁青,当下一脚踹飞了客栈门前的木杆。

那木杆原是客栈挂幌子用的,足有成年男子大腿那么粗,被她一脚下去,一声脆响便倒了下来,唬得围观的人群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唯恐被那倒下的木杆砸到。

花朝听到外头的动静,自己掀开轿帘,下了花轿。

看到花朝自己走出来,秦罗衣一下子哑火了。

一场喜剧眼见着变成了闹剧,隐隐有流言传出来,说袁秦之所以逃婚,是因为花朝被歹人掳走失了清白,这流言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竟是闹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那个混帐!”秦罗衣怒气冲冲地回到房中,气得摔了茶杯,脸色铁青。

作为话题的中心人物,花朝表现得则得平静多了,她沏了茶放在秦罗衣手中,安抚道:“阿娘,不要生气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找到阿秦。”

“找他做什么!让他走!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秦罗衣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发狠道:“竟然做出这般下作之事,我都没脸认他!”

她是真的气急了,和袁秦一起消失的还有之前那个异乡人留下的马,行事如此利落,可见早有准备,那个混帐是打定主意要趁着结婚之日,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离家出走的,之前那般乖巧听话不过是为了令她麻痹大意罢了。

那个混账!

他竟完全没有替花朝想一想,满心喜悦地等待着新郎来踢轿,最后却难堪地自己走下花轿是怎么样一个处境,秦罗衣简直不敢去想当时的状况了,还有那愈演愈烈的流言,闹得这般沸沸扬扬,明眼人一看便知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阿娘。”花朝蹲下身,握住秦罗衣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阿秦是你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难道不清楚吗?他做得出逃婚之事,但诋毁我名节的事情定然不是他做的,他并不是这般阴狠歹毒之人。”

用名节来羞辱一个女子,且还在被新郎逃婚之时,这般阴狠,绝不可能是袁秦的手笔。

秦罗衣当然也不想以这样的恶意来揣测自己的儿子,此时听到花朝这般善解人意的话,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也是我将他逼得太紧了。”花朝垂下眼帘,动了动唇,轻声道。

明明知道他不愿意成亲的……可是却在他没有强烈反对之后心存侥幸。

秦罗衣看她这般,一下子心疼了起来,虽然花朝不是她亲生的,但在身边这么多年,她又这么乖巧,早和亲生的没有什么不同,她拍了拍花朝的手,“是阿娘的私心拖累了你,回头阿娘替你寻个更好的,不让你再受这样的委屈……”正说着,便见袁暮推门进来,她忙起身道:“怎么样?有没有找到他?”

袁暮摇摇头,“也是我小瞧了那个臭小子,他行事谨慎得很,竟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秦罗衣被他气得直跺脚,“你这竟还是在夸他么!”

袁暮倒是笑了,安抚她道:“不让他自己闯一闯,碰一碰壁,他始终是学不会长大的。”说着,又看向花朝,“那些流言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查到是常去茶馆听书的那几个小子搞的鬼,我去寻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被什么人狠狠揍了一顿,虽不至于缺胳膊断腿,但没有半年也是下不了床的,如今吓得魂不附体,再不敢乱说了。”

花朝点点头,知道阿爹还有话要同阿娘讲,便识趣地离开了房间,还替他们带上了房门。

“你竟向着那个无法无天的臭小子。”秦罗衣不满地掐他。

袁暮由她掐,笑着抱住她道:“我瞧着那小子倒跟你年轻的时候很像,虽然你给他安排了最平坦的路,但他不去见一见这世上的崎岖,又怎么能甘心安于这平坦呢?”

“我哪里跟这臭小子像了!”秦罗衣虽然嚷嚷着,却没什么底气,毕竟她也是有着离家出走的黑历史的,说着,又不满道:“若不是我主意大,我能嫁给你?”

“是是是,多亏了娘子主意大。”袁暮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到底是我惯坏了他,因着他小时候受了许多苦,便什么都依着他,才让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秦罗衣还是有些低落,眉目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他没有见识过江湖险恶,要是……”

袁暮轻轻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安抚道:“罗衣,他是我们的儿子,你要试着多信任他一些。”

秦罗衣抵着他的胸口,半天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