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已经洗干净了脸,除了额头有一排浅浅的齿印,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她父亲为难地看着她,耐心对她说:“乖,浅浅,小澄哥哥也要吃饭的,明天再来?”
罗浅浅扯着柏澄不肯松手,张阿姨的丈夫说:“你看,小罗,要不你和浅浅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吧。”
“这怎么好意思?”
“没有关系,应该的,浅浅,想留在张阿姨家吃饭吗?”
罗浅浅没有注意自己父亲的尴尬,声音扬的又高又欢快:“嗯!”
吃完饭之后,罗浅浅和柏澄在一起翻一本画书,她父亲坚持帮着张阿姨夫妇收拾碗筷。
“不用了小罗。”张阿姨说:“说起来…”
她声音压低一点:“我们局档案室有一个女孩子,也不算女孩子了,三十岁出点头,长的还不错,你看,你一个人带着浅浅…”
“对啊,你相信你张姐的眼光。”张阿姨的丈夫接道:“不会错的。”
罗浅浅的父亲露出一点推拒的笑意:“谢谢你了张姐,姐夫,但我跟浅浅两个人,挺好的——倒是这个男孩子——”
他转头看看柏澄,后者正在浅浅的指点下,笑容欢畅。
“我们商量过,再收养他一阵,反正家里就也没别人。”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实在没有人来认领。”张阿姨说:“社区有福利院,离的这么近,我们送他过去,也可以照顾,他上学的问题,我们也能帮忙解决。”
“他可以上学吗?”
张阿姨的丈夫笑:“我们对这个孩子做过智力测试,他智商非常正常。”
“而且前两天,我带他去医院。”张阿姨接道:“医生说他症状属于比较轻微,有良好的治疗手段和环境,还是有希望痊愈的,不是没有先例。”
把柏澄送去福利院,是费了一番周折的,首先要把浅浅骗去上学,等她回家,小澄已经在福利院住了下来。
罗浅浅父亲的印象里,女儿从来没这么伤心过,哭的简直要抽过去,怎么哄怎么劝都不听,买了她最喜欢的雪人头,她看也不看一眼,他一手上都是溶化的雪糕,心里烦躁起来:
“不听话!不听话,爸爸不喜欢你了!”
罗浅浅声势略微微弱下去,瞬间却又扬起来:“骗人…骗人…”
他叹口气,俯下身去:“爸爸没有骗你,小澄哥哥他离的很近,而且…”
“…那你还说妈妈会回来,妈妈呢?”
他突然的无言以对。
只好晚饭也不吃,牵着女儿的手,带她到福利院,让她亲眼看到柏澄,她才安静下来。
换了新环境明显让柏澄不太适应,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张阿姨在帮他收拾新住处。浅浅一直陪着他,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安静的听收音机里的“童话时间”。
这童话是从一幕戏剧改编而来:“…一个孩子向米蒂尔和蒂蒂尔跑来,热烈的拥抱而且亲吻他们:‘你们好,我将是你们的弟弟。’
‘那么你会带来什么呢?’蒂蒂尔问。
‘我会带来三种病,猩红热、百日咳和麻疹。’
‘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蒂蒂尔问:‘那来这世上一趟还值得吗?’
孩子温和地回答:‘这些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啊。’
…”
浅浅靠在柏澄肩上,微微的打了个呵欠,天真懵然,柏澄转头看了看她,然后,他拧着眉头说了一个字:
“吵。”
张阿姨和罗浅浅的父亲都停下手中的动作,前者问:“小澄,你说什么?”
“吵。”男孩子重复道。
“你是说,吵到浅浅妹妹了对不对?”
柏澄点点头。
罗浅浅的父亲快步上前,关掉收音机。
房间里寂静下来,浅浅反而清醒了,像小狗一样嗅一嗅,揉揉眼睛,看柏澄还在身边,安心的笑了。
“来,浅浅,我们回家。”
“不要,我睡着了。”浅浅索性装晕,发出打呼噜的声音。
她爸爸哭笑不得:“浅浅,我知道了,你有小澄哥哥,就不要爸爸了是吧?”
这一来浅浅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但脸红归脸红,还是不肯撒手。
她爸爸到底还是没拗过她,这一天浅浅没有离开,留在福利院里陪着小澄。同屋的孩子经历了有新人住进来的新鲜之后,早已发出沉沉的鼻息,浅浅却怎么也感不到睡意:
“小澄哥哥,你睡着了吗?”
他动了动,表示他也是一样。
“你以前,都是一个人睡吗?”
柏澄点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隔了两秒说:“…妈妈。”
浅浅转头看他,看他在月光下肤色像青瓷,眼睫如蝶翼。
她索性整个人转过来面对他:“你想你妈妈吗?”
他这次没再回答。
“我想的。”浅浅把冰冷的小手放在他手上:“但我要是说了,爸爸会不高兴。我就拿妈妈没拿走的衣服,你知道吗?那上头还有她的味道。”
她阖上眼睛:“但我一次不敢闻多了,不然以后就没有了。”
她这么说着,只带着孩子的天真,没有一点自怜。
柏澄看了她几秒,却伸出胳膊,把她拢在怀里。
两个小孩子的画面,像穹顶的壁画,被月色撒上一层冷的清漆。
浅浅伸手抹了抹眼睛,换上一点俏皮的神色:“那小澄哥哥,你见过你爸爸妈妈睡在一起吗?”
柏澄这次反应很快,立刻摇头。
“人家说,男女不能随便睡一起,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还是摇头。柏澄闭上眼睛。
他不是完全不知道的,他母亲从他六岁时候,就不再带他睡了,因为她的床上有别人。
那暗夜里,鬼哭似的声音,再次钻进柏澄的脑中来,他使劲拧眉。
“嘿嘿,我知道哦。”浅浅轻声笑:“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会——”
她凑上去,在柏澄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会这样。”
柏澄睁开眼,浅浅澄澈的目光,绯红的笑脸距他不过两指,呼吸可闻。
这么纯净,把不堪的回忆都涤荡干净。
看他看着她,小女孩竟然也感到了害羞,躺平把被单一裹,赶紧翻了个身:
“我睡着了。”
老是用这一招。
柏澄盯着她的背影,她是典型的黄毛丫头,头发又细又软,有恣出的一两撮,小鸟儿羽翼一样轻轻颤动。
半天,他摸摸自己的嘴角,那里有一个明显的弧度。
他只觉得新奇而温暖,合起眼睛。“浅浅,浅浅。”
睡意袭来。月中天,安然,宁静。
第四章 成长
第一缕秋风从指尖掠过时,一个班级的小学生在念课文:
“…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片一片落下来…一群大雁向南飞…”
那时候秋凉尚未入肤,大雁还没在天空出现,只是看出去,只觉得云和天突然变的辽阔遥远,大人们欣喜地说,秋高气爽,秋高气爽。
“罗浅浅!”年轻的女老师拧着眉,声调扬起来。
罗浅浅赶紧站起来。
“又发呆?来给老师说说…”女老师话没说完,有人在外头敲门。
拉开门,慈眉善目的老校长领着柏澄站在外面:“陈老师,这个孩子,这学期就放在你们班。”
交待几句,校长离开后,女老师把柏澄领进来:“你看,你找个空位坐下。”
罗浅浅站的直直的,就差伸手去招呼他。
果然柏澄走到她身边,老师看看:“好,罗浅浅你也坐下吧,要好好帮助新同学。”
没有对柏澄多做介绍,也实在是因为这一带对他的情况都基本了解。
罗浅浅兴奋的像一个热情的小主人,把自己的书移给柏澄看,又把自己削的最好的铅笔拿给他,柏澄微笑着看她,老师在讲台上敲敲教鞭:
“认真听课!”
放了学浅浅的父亲来接她,在学校门口的小店买了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看女儿跟柏澄手牵手走出来,怔了怔,转身又买了一支。
两个小孩在前头心满意足的吃着糖,做父亲的跟在后头,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影,忍不住伸手,笨拙地帮她扯扯衣领。
“不要弄啦,你都不会,你连头都不会帮我梳。”浅浅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爸爸是个大笨蛋!”
“爸爸不是在学嘛?”他哄她:“今天的头谁帮你梳的?”
“还说呢,今天同学们都笑我了。小澄哥哥你说对吧?”
柏澄点点头,反正只要罗浅浅要他作证,好事坏事,他都理直气壮地点头。
他赶紧转了话题:“小澄今天上学还适应吗?”
“有我哪,谁敢欺负小澄哥哥。”罗浅浅太得意,一下把糖掉到了地上:“哎呀!”
柏澄看见,把自己的糖递给她。
罗浅浅的父亲笑起来,摸摸柏澄的头:“不用了,小澄,待会儿叔叔再给浅浅买。”
把柏澄送回福利院,浅浅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那小澄哥哥,明天我来找你上学。”
父女俩大手牵小手地往回走:“浅浅,晚上想吃什么?”
“鸡翅膀——哎还不是不要了,等星期六小澄哥哥过来再吃好了。”
“浅浅,你真的很喜欢小澄哥哥,是不是?”
“当然了。”
“是个很好的孩子啊。”浅浅的父亲摇摇头:“可惜…”
浅浅没有注意,还是兴高采烈:“那我以后,天天可以跟小澄哥哥一起上学,多么好。”
她父亲转头看看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的时候,一般从二年级开始学习日记,接下来的一年学写作文,渐渐的,文章里会出现一点形容词,再过一些时候,会多一些修辞。
时间和生命也是如此,如一株蓬勃的树,逐渐枝繁叶茂,花开芬芳。或青或白的底色上,一笔两笔,纹彩慢慢繁复浓重。
“罗浅浅!”
浅浅被叫到名字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初要长开的少女,脸上却还是那样有点迷迷蒙蒙的神色。
“你来回答一下,这一块阴影面积是多少?”
浅浅眨眨大眼睛:“阴~影~面~积~”
一边瞄柏澄一眼,柏澄很快在白纸上写出一个数字来。
“六又二分之一。”
“很好,柏澄同学。”老师笑眯眯地说:“又辛苦你了。”
下课罗浅浅埋怨柏澄:“让你不要这么明显!”
柏澄宽容的对她笑,好脾气的选择不计较,反正他从来不跟她计较。
某人进一步开始不讲理:“…还有你上次啊,抄答案给我就抄嘛,你还标题号,害我把5当成1.5,老师后来问我,0.2的倒数怎么能求成1.5的,我都答不上来,都怪你啦!”
柏澄忍俊不禁,接着点头,一脸很诚恳的样子。
“就会点头。”
柏澄想想,开口,虽然语速有点慢:“…那怎么办。”
“哼!下个星期啊,我们的生日,你不准做作业,也不准看书——”
他们两个同一天生日,不是巧合,而是罗浅浅过十岁生日时,问到柏澄的他不知道,她于是突发奇想,一定要连生日都跟他分享。
正在这时候,班主任卢老师出现在门口:“罗浅浅!”
罗浅浅以为自己的作业又出了什么乌龙,惴惴地跑过去:“卢老师。”
没想到卢老师语气特别和蔼:“浅浅,这个叔叔…”
她把身后一个中年男人指给罗浅浅看:“…马上接你去医院,你去收拾一下书包吧。”
“医院?”罗浅浅不解。
“嗯,浅浅,听老师说,你爸爸出了一点状况,在医院,你现在过去,要听这个叔叔的话,好不好?”
罗浅浅像一只离群的、张皇的小鹿,被那个中年男人带到医院,一群人已经围拢在病房前。
“叔叔,我爸爸到底怎么了,他在哪?”罗浅浅真是害怕,忍的很辛苦才没有哭出来:“我要见他。”
“好的,好的。”中年男人和病房前的护士交流几句,接着买了两瓶汽水,递给她,和旁边的柏澄:“现在领导正在里头慰问,等领导离开,你们就可以进去了。”
“为什么要等领导离开?是我的爸爸,不是领导的爸爸!”罗浅浅一着急就冲他喊。
男人哭笑不得:“哎对,不过现在呢,里头还有记者在做访问,回头你一去,这个…总之好孩子,等一等,啊。”
这是罗浅浅头一次,领会到成人世界的荒唐——她,病人的亲生女儿,被一群陌生人隔绝在病房外头。
人潮涌动,脸上都带着莫名的兴奋神色,没有人问一问,这长椅上的孤零零的两个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两瓶汽水被放在长椅尽头,泡沫已经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