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昙婆罗花现世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百姓蜂拥而至,赶来王寺瞻仰灵异花。寺主担心灵异花被毁,犹豫着想将金花挪进内殿,其他僧人不同意,认为此花应该供奉在大殿,让所有前来拜佛的百姓观看。
昙摩罗伽平静地道:“既非世俗之物,不必供奉,收起来罢。”
缘觉和般若都愣了一下,大觉可惜。
般若有些不甘心,迟疑着道:“那可是优昙婆罗花啊,是彰显王功德的宝物,就这么让人收起来,让它不见天日?”
昙摩罗伽颔首,唔了一声。
般若小心翼翼地说:“王,百姓们看不到优昙婆罗花,会大失所望,抱怨王寺独占宝物。”
“收起来。”
昙摩罗伽道,语调威严。
般若不敢再劝,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手抄的经文,手指转动持珠。
金花到底不是真的,由她当众献上,一直供奉在佛前,未免欺骗神佛,而且日后难免会引来是非,还是收起来的好。
虽说她从来不在意这些事。
安静了片刻,一名近卫在门外抱拳,道:“王,天竺医者求见。”
昙摩罗伽笼起持珠,点了点头。
缘觉会意,示意天竺医者入殿。
天竺医者捧着一只宝匣进殿,朝昙摩罗伽行礼,道:“王,小人已经为文昭公主调配好了丸药,公主可先服用一丸,若公主并无强烈不适,以后每隔十日服用一次,只需一两年,便可痊愈,以后再不必服用凝露丸。”
他将一份详细的药方递给缘觉,缘觉奉到书案前。
昙摩罗伽拿起药方,看了一会儿,双眉轻皱:“曼陀罗?”
天竺医者心口一紧,暗暗道,蒙达提婆所说果然不错,王庭君主本人颇通药理,决不能把他当成一个自大轻狂的君主随意糊弄。
“回禀王,曼陀罗性温,虽然有毒性,但是也可以用于治疗,花瓣可以止喘,镇咳,尤其还可以镇痛和麻醉。公主天生不足,想要祛根,不得不加大药量,散药时会经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所以丸药中必须添入少量的曼陀罗。”
说完,他恭敬地道:“公主服药之时,小人可在一旁等候,若公主有任何不测,小人愿领罪。”
昙摩罗伽放下药方,“医者不必如此。”
治病原本就是有风险的事,他自己是病人,深知这一点,多问一句并不是怪罪,只是想问清楚服用药丸的后果。
“文昭公主在不在前殿?”
他问缘觉。
缘觉摇摇头,回答道:“公主今天去演武场了。”
早上亲兵告诉他的。
昙摩罗伽道:“等她回来,请她去石窟。”
……
典礼的第二天就是比武大会,赢的人有丰厚奖赏,输的人也不会空手而归。除此之外,各国使团拿出各自的宝物作为彩头,奖励胜者,王庭人和各国勇士踊跃参加,分外热闹。
瑶英之前也挑了几样价值不菲的珍宝作为彩头,拿到了席位。
她让亲兵参加跑马和骑射比赛,自己则趁着比赛时去场边观赛,暗暗观察各个部落的勇士所骑的战马、使用的马具。
海都阿陵制胜的法宝有几样:训练有素、耐力强、可以快速移动的骑兵,精良耐用、能够大量配备的武器,速度快、耐力和负重能力强、数量充足的战马。
不能小看马的作用,马的优劣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军队战力的强弱,当年汉武帝为了得到汗血宝马费尽心血,正是为了改良军中战马,提升军队实力。
眼下,由于连年战乱,中原失去河陇,丧失了优良战马的来源,各国军队大多用西南马行军。
西南马适于山地驼运,不过体型轻,个头矮小,负重能力远不如高头大马,驮了水囊干粮弓箭,再不能载运一个身穿厚重铠甲的士兵,所以士兵不能穿甲,只能以皮盾防护。
再者,西南马的体力、爆发力都不足,不能快速行军,不能发动突袭,因此,中原军队不能像北戎骑兵那样以骑兵冲阵。
如此一来,中原组建不起强大的骑兵,行军作战都以步兵为主。
然而只靠步兵,无法夺回河陇,更无法战胜北戎。
瑶英心里暗暗琢磨,海都阿陵的军队日后所骑的战马好像来自其他部落,要是能在他改良军马之前破坏他的计划就好了。
毕娑从赛场下来,看到场边的瑶英,眉头一皱,提醒她:“你看看那边。”
瑶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立刻缩进人群里了。
毕娑道:“是毗罗摩罗使团的人,他们这两天在到处打听你的事。”
其他公主都生了退意,唯有曼达公主没有放弃的迹象。
瑶英眉头轻蹙。
毕娑安慰她道:“月底的时候毗罗摩罗使团必须离开,曼达公主再怎么不甘心,也没有理由留下。公主这些天得提防着他们,到下个月就没事了。”
瑶英点点头。
下午,两人一起回到王寺,缘觉在门口等着,说昙摩罗伽请瑶英过去。
毕娑脚步一顿,脸上掠过一阵诧异之色。
“王今天要见文昭公主?”
缘觉点头。
毕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双手握拳。
瑶英正好有事找昙摩罗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对缘觉道:“你等等,我回去取一样物事。”
缘觉应是,站在院外等她。
毕娑没有走,也在一边等着。
缘觉看他一眼,小声说:“将军,王没有召见您。”
毕娑脸上没什么表情,道:“王不是在禅室见公主吗?我也要去禅室,和你们顺路,正好一起过去。”
缘觉摇摇头:“今天不是在禅室。”
毕娑眉心跳了跳,问:“那是在哪里?”
缘觉挠了挠头皮,道:“在石窟那边的一处禅房,和刑堂离得很近,王已经过去了。”
刑堂那边的院落大多空置,鲜少有人过去,昙摩罗伽前天突然吩咐人打扫禅房,之后没再提起,他纳闷了好久,现在才知道原来王是为今天预备的。
毕娑听到石窟和刑堂几个字,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头,瑶英拿了东西,走了出来,缘觉迎了上去,领着她离开。
瑶英跟着他,穿过长廊,过了塔林,爬上长阶,来到一处石窟前。
石窟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和那面凿满大小石窟的崖壁隔着一条漆黑的甬道,说是石窟,其实更像是一处居所,廊前种了一株树,不过枝干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
“法师在里面?”
瑶英小声问,她没看到戍守的中军近卫。
缘觉点头,道:“公主进去吧。”
瑶英捧着包袱进去,石窟是从土崖中挖出的穴洞房间,白日里也光线昏暗,里面点了灯,罩下一团朦胧的晕光。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灯下的蒲团上。摇曳的烛火笼在他周身,赤色袈裟彤红如火。
瑶英走上前:“法师找我?”
昙摩罗伽侧头看她,下巴朝他对面的矮榻点了点。
瑶英走到矮榻前坐下,放下包袱,等着他开口。
昙摩罗伽打开宝匣,取出药丸,递给瑶英。
“医者为公主调制了药丸,我验看过,公主先服用一丸,可能会有些不适,若难受……”
他还没说完,瑶英接过药丸,咽了下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
昙摩罗伽:……
“公主不问这是什么药?”
瑶英一笑,眸中似有星光流转:“法师为我寻来的药,一定是治病良药,多谢法师。”
昙摩罗伽看她半晌,挪开了视线。
……
王寺外。
毕娑留在原地,站了许久,闭了闭眼睛,转身出了王寺。
王寺外面川流不息,虔诚的信众对着主殿的方向顶礼膜拜,一眼望去,长街黑压压一片,人山人海。
毕娑骑着马,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神思恍惚。
回到府中,他叫来部下,谈了一会儿军务,莫毗多过来询问发兵的事,两人边喝酒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等莫毗多离去,他已是半醉,躺下呼呼大睡。
他做了个梦。
梦中,少年的他跪在石窟的床榻前,榻上老者奄奄一息,枯瘦的双手不停哆嗦,郑重地递给他一柄寒光闪烁的刀。
“毕娑,你对我发誓。”
毕娑浑身发抖,不敢去接那柄刀,“师尊……我真的做不到!”
老者浑浊的双眼凝视他许久,长叹一口气。
“把缘觉叫来。”
毕娑身上发冷,扑上前,接过那柄刀。
下一刻,老者和刀都消失了。
他看到一座空阔的佛殿,烛火熏熏,沉香袅袅。
一个僧人盘腿坐于佛前法台之上,面孔轮廓鲜明,碧眸暗敛莲华,一身宽大僧衣,周身被沉香和烛光笼住,清冷高贵,翩然出尘。
他看去是那么圣洁庄严,可他怀中却抱着一个肤光胜雪的美貌女子,女子面向着他,藕臂紧紧地缠在他颈间。两人相对而坐,他低头看她。
佛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无数火把朝佛殿聚集过来,星星点点,灿若银河。
有人踢开了大门,随着哐当巨响,一柄长刀对着僧人怀中的女子砍了下去。
僧人抬起脸,身上汗淋淋的,泛着湿光,冷清俊美的面孔上溢满杀气。
本该平静无波的碧眸,血一样红。
毕娑看着他,举起了长刀。
……
凉风从罅隙吹进屋中,毡帘晃动。
毕娑从梦中惊醒,酒意全消,一身的冷汗,坐了一会儿,翻身下榻,披衣穿靴,急匆匆赶往王寺。
缘觉看到满头大汗的他,一怔,问:“将军是不是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毕娑不答反问:“王从石窟回来没有?”
缘觉摇摇头:“王还没回来。”
“文昭公主回去了吗?”
缘觉继续摇头:“好像也没有……”
毕娑脸色阴沉如水,紧紧地攥住他:“带我去见王!立刻!马上!”
第120章 119
天色渐暗。
璀璨的夕照落在王寺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石窟佛塔上,暮色沉沉,金辉浮动,佛塔飞檐铜铃随风轻摇,阵阵叮铃,庄严肃穆。
毕娑爬上石阶,脚步飞快。
角落里的暗卫巴米尔拦住他,道:“将军止步。”
毕娑取下自己的铜符:“我要见王。”
巴米尔拿着铜符进去,不一会儿走了出来,领着他进院,让他在树下等着。
毕娑抬头,看一眼透出朦胧灯火的石窟,心急如焚,来回踱步,视线扫过那株光秃秃的树,看到几块熟悉的节疤。
他看着树发愣。
这棵树是昙摩罗伽亲手移栽的。
这间石窟,是昙摩罗伽住过的地方,也是他正式受戒之所。
文昭公主不知道……罗伽的生辰庆典会持续几天,今天是他确切的生辰。
毕娑右手紧攥刀柄。
昙摩罗伽不在意生辰,这些年都是信众自发为他庆贺。往年的今天,他会一个人抄写佛经,从早到晚,不见外人。
今年,今日。
他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带着文昭公主来了这间对他意义非凡的石窟。
这说明,文昭公主对他来说,同样意义非凡。
……
石窟里。
瑶英咽下药丸,盘腿坐着。
昙摩罗伽坐在她对面,手指转动持珠,双眸微垂。
静寂无声,青烟轻袅。
瑶英不习惯端身跪坐,不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腿麻,昙摩罗伽却是纹丝不动,袈裟纹路静如水波,犹如一尊佛像,只有手中持珠微晃,看样子,他可以坐一整天也不动弹。
她目光睃巡一圈,屋中陈设简单,书案屏风矮榻佛龛,没什么可看的,视线回到昙摩罗伽身上,一手托腮,静静地凝望他。
他五官深邃,轮廓鲜明,因为是位受万民敬仰的高僧,平时看去如玉石般温润,清冷出尘,其实细看,面孔有几分凌厉英气,所以板起脸时气势威严雍容,偏偏他生了一双柔和的碧色眸子,似蓄了一汪深池,眉目舒朗,风姿神秀。
瑶英忍不住想: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认识以来,还从没见他笑过呢。
她看得入神,昙摩罗伽抬眸看她,正对上她的视线。
两人无声对视,他一语不发,瑶英看他不像是在禅定,朝他一笑,低头翻开自己带来的包裹。
“我还没恭祝法师生辰……”
她翻出几本经文,递给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道:“公主已经送过寿礼了。”
她有意在典礼上盖过其他公主,让商队预备了厚礼,典礼时礼官捧出她送的寿礼,台前一片抽气声,精巧的金佛、八宝珠玉宝器,黄金宝石,琳琅满目,还有装订精美、绘有美丽插画的经书。
各国使团从未见过那种经书,纳罕不已,想借去观看,寺主没答应,经书现在都供在王寺里。
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壮大她的商队,中原带来的绸缎固然珍贵,但是数量有限,桑麻针织不能急于一时,造纸就要方便多了,而且成本低廉,利润更丰,想来过些天她的铺子就会卖那些装订佛经了。
听他提起典礼上那些金光闪烁的礼物,瑶英一哂,捧着经文说:“那些是给别人看的,这才是我亲手为法师准备的寿礼。”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接过经文,翻开,莲花暗纹纸笺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眉峰微挑。
瑶英知道他精通各国文字,书法精湛,略有些难为情,道:“王庭文字和汉字差别太大,我写得不好,法师见笑了。”
昙摩罗伽合上经文。
她的王庭文字写得不好,不过他能认出来字迹,她手抄了全本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瑶英笑着说:“我阿娘信佛,我为她抄写过《药师经》。法师是出家人,修行之人了脱生死,不贪生,不怕死,可我是俗人,我希望法师长命百岁,祛病强身,早占勿药,所以思来想去,为法师抄写《地藏经》祈福。”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为什么抄写《地藏经》?”
瑶英答道:“我看法师平时经常翻看此经。”
他屋中书案上的几卷《地藏经》写满批注,卷轴里塞满签子,平常他和人辩法,也常常引用《地藏经》,肯定对其中的经义深有体会,极为赞同,所以她决定抄写这部经。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公主并不信佛。”
瑶英睁大眼睛:“可是法师您信啊。”
因为这是他的信仰,所以她想用他追求的方式为他祈福。
风吹进屋中,烛火晃动,交错的光影映在瑶英脸上,一双明眸,秋水盈盈。
风动,旛动。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经文,她向佛陀请罪的时候,一夜就能抄写两卷经文,字迹工整秀丽,但是能看得出没怎么花心思,居然还有涂抹的痕迹。为他抄写的《地藏经》,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认真抄写。
他出了一会儿神,仿佛能看到她伏案书写时规规矩矩、认真仔细的模样。
瑶英知道他一点都不在意生辰,看他收了寿礼之后面无表情,没往心里去,叮嘱一句:“不过法师还是得延请名医,对症下药,才能痊愈。我让人搜寻了一些药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已经让缘觉收起来了,正好天竺医者在王庭,不如请医者验看,若有用,我再让人多找点。”
昙摩罗伽收起经文,唔一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她大概想说,法师,看病还是得吃药。
趁着和他说话,瑶英动动腿,揉揉肩膀,忽然觉得一阵疲倦袭来,侧身掩唇打了个哈欠,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
自她吃了药,昙摩罗伽一直在观察她,看她意识朦胧,轻声道:“公主第一次服用此药,药效强烈,若觉得困倦,可以躺下。”
瑶英作势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昙摩罗伽摇头,站起身:“你第一次服药,不能离人。”
说完,起身回避出去。
瑶英对着他挺拔的背影喔一声,看看左右,榻上角落里有干净的衾被,看来他都准备好了。
和尚是个周到的好医者。
她眼皮愈发沉重,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听见屏风后瑶英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昙摩罗伽回到里间。
烛火摇曳,他把烛台挪到矮榻前,坐在榻沿,细看她的脸色,卷起衾被,手中执一软帕,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两指探了会脉。
瑶英身上越来越热,鬓边也透出汗水。
昙摩罗伽皱眉,取来热水巾帕,为她擦拭。
她梦中感觉到他轻柔的动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法师……”
她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亲昵。
似帐中低语。
昙摩罗伽动作停顿了片刻,抽出自己的袈裟袖摆,继续擦拭。
“法师……”
瑶英接着唤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攥紧。
昙摩罗伽扯开袖摆。
“法师,疼……”
她忽然道。
呓语的声音低低的,鼻间轻哼出声,不是抱怨,也不是诉苦,只是在信赖的人面前,会放下所有防备。
昙摩罗伽一顿,浓密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思绪。
“哪里疼?”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瑶英蜷缩成一团,肌肤渗出细汗:“浑身都疼……”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片刻后,俯身,修长手指慢慢靠近她的脸颊,在就快要触碰到她时,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目光凝定在她脸上,看了半晌,低头取下腕上的菩提子持珠,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把持珠笼在她腕上。
菩提珠作为法持,驱邪,增慧,消灾,增广功德,祛除病痛……
这串持珠,他随身戴了多年。
他为她戴上持珠,念诵经文。
愿你减轻病痛,愿你无病无灾,诸愿成就,遇难呈祥。
听到熟悉的、清冷宛转的诵经声,瑶英渐渐安稳下来,手指仍然抓着昙摩罗伽的袈裟袖摆。
他没有抽出衣袖。
屏风外响起脚步声,巴米尔通禀说毕娑来了。
“让他等着。”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
一刻钟后,曼陀罗镇静的药效上来,瑶英微蹙的眉松开了些许,不再低声呓语,抓着他袖摆的手也松开了。
昙摩罗伽多等了一会儿,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送回衾被里,坐回书案前,用梵语记下她的反应,方起身出去。
……
天已经黑了。
毕娑等在院子里,看昙摩罗伽走出来,神情严肃。
“王,文昭公主在您眼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假如李瑶英只是个寻常女子,假如她和曼达公主一样靠美色来魅惑人心……那么毕娑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恐慌。
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既有神女般无与伦比的美貌,又总能和罗伽心意相通。
毕娑是个男人,和李瑶英相处这么多时日,他越来越担心罗伽会为她动情。
他等着罗伽回答,眼神忐忑。
夜风拂过,昙摩罗伽立在廊前,肩上落满月光,袈裟猎猎飞扬。
“不一样。”
他淡淡地道。
毕娑浑身一震,他已经猜到会是如此,但看到昙摩罗伽一脸坦然地承认,他还是不敢相信。
“王,文昭公主不能再留在王庭了。”他语气坚决,“公主是汉女,您是高贵的佛子啊!”
再这样下去,不论对昙摩罗伽还是李瑶英来说,都不是好事。罗伽会因为动情坏了修行,李瑶英会被当成引诱佛子堕落的魔女,她将面临所有人的唾骂、憎恨、鄙视,狂热的信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毁了她。
昙摩罗伽凝望夜色,神色平静,道:“七情六欲,皆属自然,人天性有男女、饮食之意欲,无需回避,修行之人,本就是要断除各种欲望,磨砺心志。”
七情六欲才是天性,他是凡人,动情也属寻常,不必忌讳。
他是修行之人,情动只是他修行路上遇到的一个劫难。
心不动,旛不动。
他本是一口古井,井中一株水莲静静生长,冷清孤绝,她跨越千山万水而来,似春风拂过,吹皱静水,涟漪乍起,水莲跟着轻轻摇曳。
风停,水止。
世间种种,迁流不住,情爱如露水,美人似泡影。
她会回到遥远的汉地,和亲人团圆,一生喜乐。
他将继续孤独地修行,纵粉身碎骨,亦不回头。
毕娑苦笑。
他相信昙摩罗伽心性坚定,能够处理好和李瑶英的关系。可是世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罗伽是王庭君主,是百姓敬仰的佛子,他还是摄政王苏丹古……
毕娑定定神,道:“王,文昭公主和其他国公主相争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百姓私底下用最难听的话咒骂她,说她阻拦王的修行,痴心妄想,说她无耻,下贱,说她会遭到报应,永坠修罗地狱……她说梦中被神佛惩戒,所有人深信不疑,因为他们认为除非她和摩登伽女一样出家,否则她肯定会恶果缠身。”
“王,文昭公主终将回到汉地,为了她好,您不能再如此优待她。”
“我愿为王照顾文昭公主,王,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昙摩罗伽回头,看着毕娑,碧眸沉静。
毕娑心中暗叹一声,单膝跪地:“王,臣和文昭公主是朋友,臣发誓,绝不敢、也不会对公主有任何恶意之举……臣只是,担心文昭公主的处境。”
他闭上眼睛,双手握拳,狠下心。
“王,您对文昭公主的动情,很可能给文昭公主带来祸患,而且是性命之忧。”
“他们会像处死外道妖女那样,把文昭公主扔进真正的火坛,活活烧死她,以洗清她的罪孽。”
庭前异样的安静。
夜风吹动昙摩罗伽的袈裟,他道:“毕娑,我动心与否,和文昭公主无关。”
语调威严,隐含警告之意。
不论他动不动心,一切后果,由他一人承担,和李瑶英无干。
毕娑听出他的决心,心下大恸,脸上掠过一阵苦涩。
“臣谨记。”
他了解昙摩罗伽,知道罗伽不会逃避,不论结果如何,罗伽会一人承担起所有苦果。
所以他才会如此担忧。
……
毕娑起身,离开石窟。
数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恐惧再次浮了上来。
他想起师尊临终前的话:“毕娑,不要心软,不要迟疑……真有那一天,你要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罗伽也对他说过。
“毕娑,不必迟疑,我病势沉重,本就是将死之人。”
毕娑抹了下眼角。
……
多年前,昙摩罗伽修习功法。
他意志刚强,不仅承受住身体上的巨大痛苦,也承受住了精神上的考验,除了运功时会显得格外冷漠之外,并无异常。
师尊波罗留支临终前,把毕娑叫了过去,递给他一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