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阿兄平安归来,她什么都不怕了。

送信的人提醒瑶英:“贵主,长史说,您该兑现诺言了。”

瑶英攥着信报,拂去眼角泪花,淡淡地嗯了一声。

三天后,宫中大宴,李德再次宴请叶鲁酋长和其他部落首领、王子,各国使者、朝中大臣、后宫妃嫔和宗亲望族俱都出席筵席。

宫中派出近卫接瑶英赴宴。

瑶英盛装华服,在谢青的搀扶下踏上马车,手心紧紧握着那枚明月珠。

第27章 少年人的爱慕

按例,宴会设在麟德殿。

瑶英进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天际处浮起点点寒星,西边辽阔的穹宇晚霞满天,笼下一道道熊熊燃烧的炽热霞光。巍然俯临在池畔的亭台楼阁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辉之中,投下壮丽的廓影,鳞次栉比的廊庑飞阁环绕围拱。

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清凉之意。

立在长阶下,依稀可以看到殿阁之中热闹的欢宴。大堂人影幢幢,欢声笑语,高耸的几层凉台半卷的珠帘后珠围翠绕,衣香鬓影。

台下,一班怀抱琵琶、筚篥、箜篌、胡琴、羯鼓、牙牌、金铃的乐伎坐在楼台西侧的毡毯上,笙歌阵阵。

台上,身着彩衣的舞伎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瑶英下了马车,立在阶前,抬头仰望矗立在高台之上的亭阁,衣袂翻飞,面庞皎然生光。

月台上等候多时的年轻男子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回过神,几步冲下长阶,站定在她面前,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神情局促。

瑶英含笑道:“三郎。”

郑景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公主……跟我走吧。”

瑶英一怔。

郑景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道:“有件事我没对公主提起过……郑家之所以向秦王提亲,不是因为我父亲看重门第,而是因为……因为我爱慕公主。”

话说出了口,他脸红得更厉害,脑袋垂得低低的,浑身发烫,头顶几乎能冒出几缕烟来。

“郑家求亲……求亲之前,我……我见过……见过公主。”

七公主可能早就不记得了,郑景却是铭刻在心。

第一次见到七公主的时候是桃李争妍的春天。魏郡儿郎、小娘子相约出城赏春,郑景和庶出的长兄赌气,摔下了马,满身泥泞。

族兄、姐妹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嘲笑他不中用。

郑景满身泥泞,腿被缰绳缠住了,怎么都爬不起来。长兄就在一边遥遥观望,等着他出声求救,他心中屈辱,不愿张口。

几个纨绔少年驱马围着他打转,故意掀袍解带,作势要羞辱他。

突然,一道鞭声凌空而至,头梳双螺髻,穿银红衫、石榴裙的七公主驱马冲下山坡,一鞭子打退了领头的纨绔少年。

少年郎们大怒,正待调笑七公主几句,看到勒马停在杏林边、漫不经心朝这边看的李仲虔,吓得直哆嗦,立马一哄而散。

七公主提鞭,轻轻挑开了郑景被缠住的右腿,留下一个奴仆照应他,拨马转身,奔着李仲虔去了。

郑景摔落在一滩烂泥中,仰起脸,目送少女远去。

她脸上的笑容让葳蕤的十里杏林黯然失色。

后来郑景在李家私宴上再次见到声名远播的李家女公子,发现她和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少女很不一样,她娴静温婉,举止端庄,一点都不像那个提鞭在春风中肆意驰骋的少女。

郑景第三次见到七公主是在银杏泛金的秋天。

那晚李仲虔在王府设宴,他应邀赴宴,席间被长兄的好友戏弄,吃多了酒,误入王府后院。

他走到一座亭阁前,醉中隐约听见女子娇柔的谈笑声,心知中计,慌忙躲进阶下的牡丹花丛之中。

亭阁中纱帘高卷,彩烛辉煌,食案上碗碟琳琅,摆满山珍海味,十几个浓妆艳抹、珠翠满头的王府姬妾或坐、或卧、或立,正含笑观看庭中一名女子起舞。

少倾,乐曲声停了下来,女子含笑朝正席拜了拜,姬妾们笑道:“阿柳这一舞不如七娘的好!”

柳氏不依,姬妾们撺掇七娘和她比试。

一名梳双螺髻的娇艳少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脱了鞋履,站在圆毯之上,举起手中金铃,含笑环顾一周,慢慢扭动腰肢,罗衫飞扬,灯火照耀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郑景脸红心跳,不敢多看,却又呆呆地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舞蹈,妩媚曼妙,柔中带刚。

腰肢风摆柳,横波如春水。

少女跳到一半,郑景被一个高大的护卫揪出牡丹花丛,脸上挨了好几拳。

阁中贵妇叱他是登徒子,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少女走到廊檐下,香汗淋漓,罗衫下丰肌如雪,瞥郑景一眼,笑着对护卫道:“阿青,他是我阿兄的客人,多半是吃醉了误闯进来的,送他出去罢。”

护卫应喏,送郑景还席,确认他是郑家三郎,这才放他离开。

郑景酒醒之后悄悄打听,得知李瑶英那晚跳的是拓枝舞。

第四次见到七公主时,他正是在平康坊观看胡姬跳拓枝舞。

每一次都狼狈万分。

也正是这几次狼狈的见面让郑景知道,七公主并不是长安纨绔少年口中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主。

她如此美丽,如此明艳,又是如此的鲜活而真实。

她会仗义地解救被讥笑折辱的少年,俏皮地和兄长撒娇,得意地和王府姬妾斗舞,冷淡地驱赶纨绔少年,乖巧地应对世家贵妇。

她也会害怕,也会彷徨无助。

晚霞熊熊燃烧,长阶上洒满灿烂夕光。

郑景攥着瑶英的手,抬起头,脸上依旧涨红,郑重地道:“我仰慕公主,此心可昭日月,秦王不在了,我会像秦王那样,好好照顾公主,敬重公主,公主想去骑马就可以去骑马,想跳舞就跳舞……”

他停顿了很久,“我实在不忍看公主踏进高台。”

七公主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啊!

瑶英看着郑景,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浅笑:“三郎,谢谢你。”

少年的爱慕情真意切,含蓄羞涩,即使或许只是他的一时冲动,也值得被善待尊重。

“我阿兄素来不喜欢书生,我先前还疑惑,他怎么会挑中你……”瑶英笑了笑,“他没有看错人,三郎,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郑景喉头滚动了几下,羞愧地道:“我实在无能,保护不了公主,也救不了秦王……我……”

瑶英打断他的话:“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我都记在心里。”

“公主随我离开吧……”郑景喃喃。

瑶英摇摇头,“三郎,五岁那年,我被抛在战场上,所有人都说我已经死了,我阿兄不顾忠仆的阻拦,一个人穿过战场去救我。那时还在打仗,阿兄在死人堆里挖了几天才找到我,乱兵还没走远,我们不能暴露李家公子女郎的身份,阿兄带着我往北逃,我走不了路,阿兄就抱着我,背着我……”

……

李仲虔那时候只有十一岁,背着瑶英东躲西藏。

没有吃的,李仲虔就去挖草根,去抓洞穴里的蛇和老鼠,舍下脸面去乞讨,去和其他流民抢夺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

没有鞋穿,李仲虔撕下衣裳包住她的脚,自己却光着脚板翻山越岭,脚底都磨烂了。

遇上乱兵烧杀抢掠,李仲虔背着瑶英逃命,他几年没练武了,又还是个孩子,身板不像后来那么壮实,跑得不快,好几次差点被追上。

有一次瑶英从他背上掉了下去。

马蹄声就在耳畔响起,瑶英趴在草地上,没有出声。

奔逃中的李仲虔还是很快发现她不见了,回头,看到身陷乱军包围的她,目眦欲裂。

其他一起逃命的流民朝李仲虔大叫:“傻小子!快跑啊!快跑啊!”

瑶英趴在地上,心里也在叫:快跑啊,阿兄,快跑啊!

李仲虔没有跑。

他甚至没有一刻的迟疑,毅然掉头朝她跑了过来,不顾那一柄柄寒光闪闪的长矛,扑到了她身上,把她牢牢护在身下。

他们侥幸逃过一劫,李仲虔只受了点轻伤。

流民骂李仲虔傻:“这次是你走运,背着这个病秧子,你迟早得死!”

李仲虔沉着脸不说话,抱着瑶英,把身上唯一的一块饼喂给她吃。

瑶英不肯吃,她知道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李仲虔面色阴沉,掰开瑶英的嘴巴,把饼掰碎了一点点喂进她嘴里:“小七,乖,阿兄不会抛下你。”

瑶英哭着摇头。

李仲虔捏住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阴鸷:“小七,你听好了,你不是阿兄的累赘,阿兄一定会带你回家。你活着,阿兄带你回去,你死了,阿兄也要把你背回去。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懂了吗?”

五岁的瑶英又感动又有点害怕,擦干眼泪,吃了几口饼,剩下的一小半推给李仲虔:“阿兄也吃。”

李仲虔接了饼,还是没吃,藏进了袖子里。

那小块饼最后还是留给瑶英吃了。

……

时隔多年,回想当年逃命时的种种,瑶英还是红了眼眶。

“三郎,假若你有位兄长如此待你,他身临险境的时候,你会不会舍己救他?”

郑景眼圈微红,点点头。

瑶英一笑:“当年,我阿兄想过带我和阿娘离开……可是他才十一岁,阿娘需要精心照顾,我又多病,在外流落的日子,我断了药,所以不能下地,阿兄每路过一个坊市就去求郎中帮我看病,我们没有诊金,也买不起药,那些人自然不会为我诊治,阿兄很自责……”

十一岁的李仲虔明白,凭他一个人,没法给瑶英安稳的生活。

正如他们回到魏郡之后,李德的幕僚说的那句话:二郎,只有待在魏郡,夫人和女公子才能在乱世之中平安顺遂,才能有源源不断的昂贵药材调养身体。

瑶英低头,轻轻拉开郑景的手:“阿兄怕护不住我和阿娘,不敢韬光养晦,披上战袍领兵作战,可他的身份是圣上的忌讳,也不能像其他皇子那样随意崭露头角,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放浪形骸,随波逐流,即使这样,他还是让我和阿娘这些年过得自自在在。”

她不是李德喜爱的公主,但是京中谁敢欺负她?

瑶英抬起头,目光坚定:“现在阿兄有难,我要救他,不管代价是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

郑景无言以对,失落地垂下双手。

半晌后,他抬起发颤的手:“我送公主去凉台。”

瑶英朝他笑了笑,摇摇头:“不,这条路,我自己走。”

郑景嘴巴张了张,没有说什么,站在原地,目送他爱慕的女子踏上长阶,窈窕的身影渐渐没入无边的暮色之中。

凉台高阁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暮色渐沉,阁中已经燃起数百支蜡烛,灯树参差错落,烛火辉煌,宛如漫天繁星坠地,银河灿烂。

不过,当头挽高髻、盛装华服的瑶英走进帷阁之中,满室闪耀的烛光霎时黯然失色。

席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呆呆地望着她。

位于正席侧边的诸胡部落首领更是直接打翻了酒碗,目瞪口呆。

瑶英迎着无数道潮水般涌向自己的视线,眸光沉静,一步一步走到正席前。

第28章 真正的交易

悠扬婉转的乐声突然变得滞涩,幽咽泉流,弦凝指咽。

数百支银烛照彻下的楼台霎时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凝望着瑶英,怔怔地出神。

瑶英面色从容,纤纤素手端起皇帝案前的酒杯,“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英雄豪杰、各族勇士俱来归服,儿恭祝我大魏时和岁丰,河清海晏。”

言罢,她指甲蘸酒,对着满座宾客轻弹了几下,举杯一饮而尽。

热酒入肠,眼角潋滟开一丝淡淡的晕红,春色涟漪,满室生辉。

堂下文武朝臣和二楼倚窗遥望的官眷还呆呆地看着她,诸胡部落首领已经兴奋地击节赞叹,腾地一下齐齐站起身,举起酒碗,朝李德行礼,大声恭贺。

席间众人反应过来,纷纷直起身,稽首行礼,山呼万岁。

位于次席的太子李玄贞也在怔忪片刻后放下酒杯,和其他人一道行礼。

李德看一眼瑶英,含笑朝众人致意。

宴会的气氛在这一刻高涨到顶峰。

掀起满座儿郎凌云豪气的瑶英却并未停留,裙琚蹁跹,由侍女阉奴簇拥着缓步绕过层峦叠嶂的金漆屏风,登上二楼。

堂中众人的视线久久追随着她,直到她的倩影消失在高台处随风飘扬的锦帐纱帘后面,还恋恋不舍地伸长脖子凝望。

乐声再度欢快地奏响。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诸胡部落的酋长、王子丝毫不掩饰惊叹之色,朝身边侍者打听:“刚才那位贵主就是传闻中的七公主?”

侍者颔首。

诸位酋长交换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眼神:果然是绝色,难怪叶鲁老儿愿以凉州为聘,要知道现在盘踞在凉州的慕容氏、何氏、阿史那氏可都不是善茬。

二楼高台,妃嫔宫眷、命妇贵女们看着烛火中恍如神女般的瑶英,脸上神情复杂。

瑶英目不斜视,走到窗前,独坐一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李仲虔不在,没人敢管着不许她碰酒。

一旁的太子妃郑璧玉叹了口气,望向楼下,发现李玄贞起身离席,在一个宫女的引领下往后殿的方向走去。

他去后殿做什么?

不等她多想,一名侍女走到她身侧,小声道:“娘子,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愣了一下,放下酒杯:“不见了?”

侍女面色惊惶:“今天圣上下旨,命公主赴宴。太子殿下打发人去公主府,请公主务必到场,说七公主到时候会当众请求代嫁,让她不必害怕,奴等奉命护送公主入宫,等了半天也不见公主出门,奴大着胆子进屋查看,发现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从后窗离开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声。

现在七公主还没有主动请求代嫁,朱绿芸和叶鲁酋长的婚约还没解除,她怎么就跑了?

莫非她不相信李玄贞帮她找到了解决之法,害怕出嫁,所以逃走了?

郑璧玉越想越觉得头疼,吩咐侍女:“派出所有护卫暗暗查访公主的下落,公主府,公主常去的地方,还有太子殿下常去的地方,全都仔细找一遍,一个都不能漏下!”

侍女点头应喏,还没来得及起身去传话,楼下响起两声突兀的酒盏落地声。

乐曲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气氛凝重紧张。

郑璧玉示意侍女噤声,侧耳倾听。

台下一片尴尬死寂的沉默,银烛熊熊燃烧声中传来男人的质问:“听说贵国福康公主无意下嫁,已然出逃!公主既然无意下嫁我们可汗,当初为何主动请婚?我等一心仰慕贵国,愿举族内附,贵国公主却如此戏弄侮辱我们的可汗!既然贵国失信在先,叶鲁部也无需信守承诺,我们的勇士将誓死捍卫可汗的荣誉!请贵国做好迎战的准备吧!”

说完,摔了酒碗,掉头就走。

其他部落的首领王子立刻躁动起来,大叫大嚷,要求马上见到福康公主,否则他们也不敢归附魏朝。

台上的命妇宫眷吓得轻轻哆嗦了两下。

郑璧玉急出了一身的汗。

台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脸色比内眷们的还要难看。

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反应飞快,起身离席,拦住叶鲁酋长和几位王子,请他们还席。

叶鲁酋长年过六十,一头花白的长发编成细辫,披散在肩头,面容苍老,皱纹密布,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抹了抹泛着油光的嘴巴,操着不熟练的汉话,淡淡地道:“若今晚能见到福康公主,叶鲁部自然无话可说。”

官员们好说歹说劝住叶鲁酋长,打发人去寻福康公主,催促公主尽快进宫。

金吾卫回禀:其实福康公主早就不见了,他们已经找了一下午,一无所获。

官员又气又急,恨得直跺脚。

政事堂的几位相公知道朱绿芸失踪,对望了一眼,起身离席,避到帷阁后。

不一会儿,李德也找了借口退到内殿。

礼部官员禀明事情经过:“福康公主无故失踪,臣等在宫外找了一下午,没找到公主的踪迹,也不知道叶鲁部落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

众人一阵哗然。

和东宫走得近的几位大臣立刻满场寻找太子的踪影,没看到人,心里悄悄打鼓:福康公主会不会是被太子带走了?

郑宰相横眉冷目,怒道:“福康公主此举实在是任性妄为!当初不顾劝阻当众许婚的是她,现在惧婚潜逃的人也是她,如今叶鲁部叫嚣着要攻打长安,如何收场?”

尚书中司侍郎道:“也许公主只是去哪里游玩了,忘了今天的宴席……”

郑瑜冷笑:“今晚的宴席本就是为庆祝各族归附、叶鲁酋长和福康公主缔结婚约而设,礼部昨天就派人知会过公主,公主早不出去游玩,偏偏要今天出游?”

侍郎无言以对。

众人各持己见,一时争执不下。

李德坐在矮榻上,一言不发。

烛火摇曳,几名金吾卫匆匆步入内殿,奉上一封书信:“陛下,福康公主的近侍找到一封留书!”

李德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嘴角一扯,看向众臣:“你们看看。”

裴都督第一个上前,抢过信看了几眼,大怒:“福康公主果然跑了!”

其他大臣凑上前和他一起看信,眉头全都皱了起来。

信是朱绿芸留的,她说自己夜夜梦魇,寝食难安,只能一走了之。

裴都督破口大骂起来。

其他人听他骂得粗俗,咳嗽几声,假装没听见。

这时,礼部官员跌跌撞撞地走进内殿,整了整被胡人扯乱的幞头衣襟,道:“陛下,福康公主再不露面,那些胡人真的要乱了!”

裴都督大吼一声:“人都不见了,怎么露面?”

礼部官员呆若木鸡。

秘书少监沉吟了片刻,上前一步:“陛下,为今之计,只有另择一贵女代嫁。”

裴都督揎拳掳袖:“这法子早就试过了!福康公主胡乱许婚,叶鲁部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换了多少贵女,他们一个都看不上,咬定了非要娶福康公主!”

秘书少监沉着地道:“正好今天宫中大宴,京中适婚的贵女、宗室女全都在场,不如从中择一,那么多妙龄女郎,兴许叶鲁部能看上一两个,大不了多陪送些美人、妆奁。”

众人闻言,愀然变色。

在二楼谈笑风生的女宾正是文武百官的家眷!是他们的姐妹、女儿、孙女、外孙女!

谁忍心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和亲草原?

众人心中大骂秘书少监胡言乱语,李德却露出了深思的神情,似乎在考虑少监的提议。

几位家中女儿正值妙龄的大臣汗如雨下,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德抬起头,道:“看来只能如此了。”

大臣们如丧考妣,汗珠从鬓边滚落下来。

内侍举步奔出内殿,朝着二楼跑去,不一会儿,二楼上传来一阵饱含恐惧的惊叫啜泣。

就在大臣们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际,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陛下,七公主求见。”

大臣们怔了怔。

李德道:“让她进来。”

瑶英应声入殿,迎着大臣们惊诧的目光,走到李德面前,款款下拜,抬起头:“圣上,儿听说福康公主潜逃,叶鲁部勃然大怒,诸胡惶惶不安,剑拔弩张,儿不忍见诸位贵女惶惶忧惧,更不忍见朝廷因此事再起刀兵,愿替福康公主和亲降番。”

内殿安静了很久,落针可闻。

裴都督小声道:“七公主,您是我裴家的儿媳妇……”

瑶英看着裴都督。

“我是李家公主,是魏朝子民,是圣上的女儿,也是圣上的臣子……”

她顿了一下,语调铿锵:“儿虽是女子,亦有报国之志,愿以身为国效力,在所不辞!”

小娘子嗓音娇柔,字字响亮,回荡在空阔的内殿之上,也回荡在每个大臣的心头。

众人心弦震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还是裴都督先开口:“贵主,叶鲁部逐水草而居,您出降和亲,以后就得受苦了。”

瑶英脊背挺直:“儿无惧,亦无悔。”

她跪在堂中,目光清澈平和。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儿的舅父生前曾教导儿和兄长,苟利国家,不求富贵,保家卫国,不问前路。”

“舅父一家为护卫百姓,满门壮烈,以血肉铸就国朝的太平安稳,儿虽是女子,亦承谢家家训,愿像舅父为国尽忠,虽万死而不辞。”

在场诸人默默地交换了一个震动的眼神,半晌无话。

七公主说的这些话他们也能说出口,而且可以比七公主说得更加慷慨激昂。

但是有谁能比七公主说得更真切?

——教七公主和秦王这些道理的谢无量不顾孱弱之躯,一生为平定战乱而奔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家满门无一存活,血脉彻底断绝,往上一代代历数,每一代谢家儿郎都坚守道义,守护一方,为护卫百姓舍身往死、义无反顾。

他们忠于明主,忠于朝堂,更忠于百姓。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世家们为各自的利益汲汲营营,唯有谢家风骨凛然。

如斯坚定。

如斯迂腐。

也如斯让人钦佩。

所以七公主说出这样的话,大臣们一点都不怀疑她的志气和胸襟。

李德叹口气,望着瑶英,似乎十分不忍。

群臣忐忑不安,汗出如浆。

许久后,李德摆摆手:“好,很好,七娘不愧是朕的骨血,没有堕了外祖谢家之名。”

他示意礼部官员出去传话。

礼部官员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脚步踉跄地出去了。

不多时,殿外传来哄然欢叫声,官员折返回内殿。

“陛下,叶鲁酋长欣喜若狂,说他这就回去点兵,为魏军攻打凉州的先锋!”

众人慢慢回过神,心口大石悄悄落下。

这样也好,兜兜转转了一圈,叶鲁酋长得偿所愿,朝廷能拿下凉州,福康公主可以留在长安,不必远嫁,他们的家眷也逃过一劫。

众人虚惊一场,仍然惴惴不安,不敢吭声。

秘书少监突然越众而出,朝瑶英深深一揖:“公主高义!臣愧对不如!”

他抬起头,双眼赤红,环顾一周。

“公主不愧是大魏公主,不愧是李氏女郎!福康公主本是前朝遗珠,圣上怜惜她孤苦无依,收养膝下,千娇万宠,百依百顺。福康公主不知感恩,不顾大义,多次行刺圣上,圣上不忍苛责,破例册封她为福康公主,疼爱一如往昔。”

“福康公主仍然不知悔改,伙同外贼,祸乱朝纲,不仅和南楚私下往来,还意图勾结远嫁突厥的义庆长公主南侵关中!”

众人听到这里,大惊失色。

“此事当真?”

秘书少监冷笑了一声:“福康公主叛国之事证据确凿,圣上怜她身世凄苦,替她隐瞒,她恩将仇报,一走了之,置朝廷于不顾,置民生于不顾!”

他陡然拔高声音。

“朱氏女无情无义,我李氏公主却愿为江山社稷舍身代嫁!”

“圣上对福康公主仁至义尽!前朝朱氏末帝昏庸无道,祸国殃民,鱼肉百姓,天下人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寝其皮!若非他倒行逆施,残害忠良,怎么会天下大乱?关中沃野怎么会沦丧诸胡铁蹄之下?李家世代忠良,尽责尽忠,圣上的父兄却为朱氏残忍屠戮,圣上临危受命,为守护魏郡百姓,被迫起事,率领义士重拾山河,恢复江山,还百姓太平安乐,圣上不欠朱氏!我等不欠朱氏!这天下更不欠朱氏!”

众臣心弦猛烈颤动,冷汗涔涔,全都跪了下来。

先前曾多次为朱绿芸说话的中书令更是以头触地,浑身发抖。

瑶英嘲讽地一笑。

今天宴席上发生的这一切,是她和李德事先商量好的一场戏。

李德藏起朱绿芸,支开李玄贞,她主动请嫁,秘书少监故意煽风点火,扰乱人心,最后等她许嫁,秘书少监当众斥责朱绿芸,揭开众人心里的疮疤。

李家和朝臣都是前朝旧臣,末帝派信使求救时,李家袖手旁观,群臣爱莫能助。

这是横亘在李家和朝臣之间的心结。

李德收养朱绿芸,耐心地容忍她,放纵她,让她一点一点磨灭掉群臣对前朝的愧疚和追念。

然后在今天彻底戳破众人小心翼翼掩饰的平静表象,把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众人面前。

帝王之怒,即使隐晦,也能让大臣吓得肝胆俱裂。

从今天起,再没有人敢为朱绿芸说一句话。

更没有人敢倚老卖老,以李家是朱氏旧臣来打压皇权。

李德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群臣,淡淡一笑,沉默不语。

群臣一动不敢动。

烛火晃动,李德雪白的鬓发闪烁着淡淡的光泽,看向瑶英:“七娘,你为国尽忠,为父很是欣慰,你可有什么心愿?但凡为父能做到的,一定为你主张。”

瑶英郑重稽首,声音清脆:“圣上,儿并无所求。”

李德一愣。

这和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几天前,他们做了一场交易,瑶英要求他惩治荣妃,善待谢贵妃,他答应了。

现在,她为什么说自己无所求?

李德眼神闪烁了一下。

瑶英直起身,一脸淡然。

“圣上!”裴都督脾气最冲,擦了下眼角,大声道,“七公主为国为民,不愧我大魏公主!圣上不能委屈了她!朝廷也不能委屈了她!既然七公主无所求,圣上不如嘉奖谢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