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恰从窗子里瞧见,又想笑又无语。揉了揉额头,唤来个小丫鬟,道,“带上人,仔细跟着大姑娘。”
林夫人就在慈寿堂西厢书房里,雁卿倒是很快就找着了。
她人小,又在主场,用雪团引去几个丫鬟的主意,悄无声息的就溜到窗下去了。正打算绕到丫鬟们背后去进屋找她阿娘和三叔,就听到林夫人说,“楼蘩送我出来时,正碰上陛下带着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七夕那天,陛下又去了一回。”
雁卿不由驻足。
屋里寂静了半晌,雁卿直觉得气氛不对。正忐忑时,便听赵文渊道,“——陛下要娶她?”
那声音很平静,几乎是若无其事的,雁卿却听得心口一窒。
林夫人道,“大约她也想当皇后吧。”
雁卿就有些懵……她想,也许是自己错过了许多话的缘故,这因果她理不大顺。怎么忽然就说到楼姑姑想当皇后了?她又替她三叔不平。
可许久之后,赵文渊答话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往常一样带了些玩闹和随意,“哦……阿嫂放心吧,我听懂了。”
“你……”
“我没什么。”赵文渊就道,“又没婚约,又没说定什么。她看上了别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何况是陛下。”他就又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阿嫂您说是不是?”
天阴欲雨。不知什么时候日头就让云朵遮蔽了。
平地起了风,那风不猛烈却丰盈,片刻间就鼓满整个院子,自每一扇门窗罅隙里涌出去。
已是八月仲秋,浓郁绿荫里已有老叶枯黄,风吹木落如雪,雁卿不由抬手去遮。片刻后,就听见赵文渊的声音,“雁卿?”
——他已从屋里出来,正看见雁卿在听墙角。
雁卿立刻就站直了,望着她三叔。她三叔看上去明明还好,可她竟说不出话来,心口又难受。
赵文渊说,“我刚好要出门跑马,你去不去?”
雁卿立刻就道,“去。”
反倒是赵文渊一愣,就笑起来,“够仗义!走,三叔带你跑马去!”
他就将雁卿托起来,让坐在他肩膀上。有丫鬟来阻拦,赵文渊就负气道,“我带着侄女出去走走都不行吗?”
林夫人恰也出来,听到这话就说,“想去就去吧——你也记着自己还带着侄女,别做糊涂事。”
赵文渊就扛着雁卿,看了林夫人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雁卿就和她三叔一起去跑马。
从长安出城门,沿着官道一直往西去。长安仲秋的景色也十分美好,在马上看又和在车里看不一样。道旁灌木丛生,行至高坡时一望远道,只见道路隐现在浓郁绿荫与辽阔天空之间,极目无穷,陡然就生出雄浑壮美的情怀来。
外头刮着风,那风吹动灌木丛,浓密绵延的绿荫厚重的、寂静的摇动,宛若巨兽潜伏时的呼吸。路上少行人,更添一份危险的神秘。
赵文渊便指着所过那一处处远山、酒旗、村落,给雁卿将他路上看来、听来的故事。他文采极好,又善于渲染,滔滔不绝的将说起来,听得雁卿随之惊疑欢喜。聚精会神间,不知不觉时间就已流过。
后来他们又上了一处高坡,赵文渊回头去望,就指着对雁卿道,“雨要来了。”
雁卿回头,就看到拔山而起的一座巨大的乌云滚滚而来,已遮住整座皇城和小半天空。那乌云中央有雨水倾斜,宛若天漏。不觉就惊叹出声。赵文渊就哈哈大笑,道,“没见过吧?云跑得快,正往这边赶呢,我们得快些了——若淋着你,阿娘和阿嫂非吃了我不可。”
他们就同时拨马,因雁卿跑得慢了,赵文渊就让她和自己同骑,把她的小红马放走了。
后来终于还是被淋着了——不过赵文渊身材高大,雁卿窝在他的怀里,雨水全都打在了他身上。
最后他们终于赶到一处长亭,聊以避雨。
那雨来得急,去的也十分快。疾风骤雨一阵子,很快就舒缓下来,沥沥淅淅的了。
赵文渊蹲在亭前,望着自亭檐上落下的雨帘和外头叶尖儿上滚落的雨珠。他已讲完了许多故事,此刻终于默然无言了。
雁卿也就压着裙子在他身边蹲下来,有蚯蚓自泥土里钻出来,她拿一根小棍儿在哪里戳。
静默中她就又想起林夫人的话,想起楼姑姑平日里的言谈举止。最后想起的却是太夫人所说的商君故事。
她想,皇帝也许就像他之前看见的那山一样覆压在长安之上的乌云吧。
雁卿抬头去看她三叔,他三叔眼睛里就只有一片明光,映着灰白落雨的寂静世界。雁卿就说,“三叔……你有没有听阿婆讲商君的故事?”
赵文渊才略回过些神来,疑惑的望向雁卿。
雁卿就连比带划的向她三叔附属太夫人所说过的皇权。最后说道,“我和月娘听了,好几晚都没有睡着觉。违逆天子,真是可怕呀,我是不敢的。”
赵文渊就平静的,又略有些失望的道,“嗯。”他抬手去揉雁卿的头发,想告诉雁卿不要紧,他不会去做傻事。
可 雁卿又说,“但是就算听了阿婆的故事,让我再回到那一天,我也是不能让太子欺负月娘的。那个时候七哥也让我跪……可我有时也会想——就想那么一小下,如果 七哥没让我跪呢?”她就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说,“其实看到七哥时,就已经没那么害怕了。若七哥和我是一样的想法,我大概就什么都不会怕了吧。”
她就有些羞愧的望着赵文渊,道,“我说不大清楚……三叔,我是不是很胆小啊。非要七哥不怕,我才不怕……”
赵文渊安慰她,“不是,人都如此。”
雁卿就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楼姑姑也是这样的。她未必愿意嫁给皇上,可她也不敢拒绝。可如果三叔不害怕的话,她大概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赵文渊不做声,雁卿就努力的鼓起勇气来,对赵文渊说,“我们都已经到这里了——三叔,不如你干脆就去问一问楼姑姑吧。”
赵文渊瞪大了雁卿望着她……待要说她无知无畏,她分明又是知道些什么的。她就只是天生有那么一股子奋力一搏的勇气,那勇气自私、天真可又闪耀光芒。只要能担负得起责任,便是值得追随的。
果真是赵家的女儿。
许久之后,赵文渊终于站起身舒展了舒展筋骨,望向楼家别墅的方向,道,“是啊,来都来了。”
因雁卿同去,也大约是想和赵文渊说清楚,这一回楼蘩终于没有躲避。
他们就到别墅后一片空旷的私苑里去说话。
才下完雨,空气还湿漉漉的。天阴晦有风,风过苜蓿,草叶低伏,如白浪平推向远方。
雁卿就放着马在不远处等他们。
静默的就这么站立了很久,赵文渊才开口问道,“你想当皇后吗?”
楼蘩就低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是真的?可陛下他……如果你不愿意,我带你——”
可楼蘩摇了摇头,道,“赵将军,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的女人。当日我与你说亲,只是因被宗族逼迫至此,不得不借助你的权势——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嫁与权势的女人,总是要捡更好的枝头去栖居的。”
“我不明白。”赵文渊说,“你若真是这样的人,早在和我说亲之前就嫁出去了。”
“那个时候没被逼到这种地步。”
“现在呢?”赵文渊略有些气急了,“难道你现在处境,竟比遇见我前更艰难些?”
楼蘩又摇头,平静的望向赵文渊,“还要多谢赵将军替我奔走,如今已无人逼迫我了。只是我贪心不足罢了。你看我和姑姑做的这些事,铸铁、办养生堂、闯南走北……若无人给撑腰,只怕日后还会惹出麻烦来。”
“我也能给你撑腰。”赵文渊道,“这些事我都能让你随心所欲去做。你不必找这些借口——我阿兄给我阿嫂的,我都能给你。还是你觉得这世上有比我阿嫂更自在的女人?”
“是 啊……”楼蘩就笑了笑,似乎无奈于赵文渊的天真。后来她就不看赵文渊了,只虚望着天边,说道,“可有一些风景,你必须得站到顶端了才能看到,别处是见不 到。这样的机会送到我面前,我怎么能不动心?将军说的那些我都信,就只是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将军夫人,可皇后只有一个。我舍不得罢了。”
她说,“我想当皇后,无人逼迫我。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
雁卿就听着他们说话。
林 夫人说时她尚不肯信,可此刻楼姑姑一说,她竟每一句都听懂了。她记得书上说“良禽择木而栖”——楼姑姑这样的女人显然和旁人不同的。她想要去追求更广阔的 天地,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当你面对强权时固然瑟缩恐惧,可若你也能握住这权力呢?楼姑姑抗拒不了,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反不如说她不追求广阔,她抗拒持有权力,这才更令人惋惜。
明明道理都很通顺,可雁卿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记得楼姑姑与三叔碰面时的情形,记得三叔冲杀出去为楼姑姑作战,记得他们并辔而行,相视而笑……难道这些就不值得珍惜吗?
纵然背弃了这些,也要去追求的东西,究竟得有多么的美好。
她想象不出来,可纵然去想,也只觉得这行为本质上已十分丑陋,她是不肯为的。
可她依旧喜欢楼姑姑,想要为她三叔挽留她。楼蘩自她身旁走过时,她就忍不住就出声,道,“楼姑姑……”
楼蘩就蹲下来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她脸被风吹得冰凉,楼蘩就捧住了,替她暖了一会儿,道,“快回去吧,天要冷了。”
雁卿就把住她的衣袖,明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最后竟结结巴巴的说,“楼姑姑,你,你不要后悔啊。”
楼蘩才知道她已听见他们说话了,就沉默了片刻,目光茫然的望着远处。好一会儿才道,“也容不得我后悔吧。”又一笑,道,“雁卿要好好的,以后不要学我……”
雁卿就飞快的点了点头,说,“不会。”
楼姑姑便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嗯……雁卿的童年终于讲完了,可以放心的施展时光飞逝了……
60第四十七章 上
这年冬天,皇帝开始行聘问事。看得出他确实是不想委屈了楼蘩,大婚虽比当年册封先皇后时规格略低了一等,却也是他即位以来数一数二的盛事。因皇帝一贯朴素简省,这一回的隆重便也显得十分醒目。
这隆重也确实值得。
虽是老夫少妻,可楼蘩并不是什么娇气任性的小姑娘。不但处事典雅妥帖,能在命妇面前做出表率。而且温柔贤惠,善于体察人心。自有了她打理照料,皇帝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又回到最巅峰的时期。
她打理后宫自不在话下,且又肯做实事。皇帝在前朝忙朝政,她也在后头躬行践履。先是召集匠人改良织机,又将西域的棉花引至中原。如今似乎又要重拾养生堂收留教养孤儿一事。
纵然楼蘩先跟赵文渊说亲,又过河拆桥一脚将赵家踹开,可就连赵世番也私底下和林夫人说,她当皇后堪比后宫多一尚书。许多该外朝做却想不到的事,她都想到并给做了——三郎娶不到她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赵世番能平心静气的说出这番话,多少也是因为自家三弟尚还正常。
赵文渊最大的优点就是坦诚,心里难受,就直接对赵世番说——自己受了些情伤,需得外游疗养一阵子。可也不必太担心,他不至于为此要死要活的。等心境开阔明朗了,他就回来。
他这样说,太夫人、林夫人并赵世番反而更放下心来。
——人越见多识广,应对挫折时心境也便也越成熟。这个年纪上长安能有多少子弟比赵三叔更“见多识广”?且他多爱好与长才,断不至于失个恋就生无所恋了。
恰匈奴侵扰日频,皇帝有心暂与南陈议和,缺个主使人选。赵世番就聚贤不避亲,替赵文渊谋到这个差事。
腊月里皇帝大婚前,赵文渊带上使团南下扬州。因鹏哥儿也到了外出历练的年纪,便作为侍卫武官随行。
小儿子和大孙子同时离家,这个冬月太夫人便过得略有些寡淡。所幸有两个娇滴滴的小孙女儿陪伴,倒也并不十分寂寥。
楼蘩当上了皇后,楼家反而松了口气。皇宫也不是这么好混的,楼家笃定了楼蘩必得与娘家议和——纵然她死咬着不肯,也得顾虑母仪天下的风范,不计较过往慢待。就算只为了纯恭仁孝的名声,也不能明着为难楼家了。
楼家猜测得倒也不算错,楼蘩没借助权势去摧垮楼家。
——只是他们也低估了楼蘩的决心。
楼 蘩直对皇帝说,随父亲被流放在关外时,曾有一个哥哥。因那年代艰难边疆混战,她年幼时哥哥便走失了。后来回京,父亲一度也曾想寻访走失的儿子,奈何天不假 年,终究没有做成。这些年她们姑侄三个走南行北的经商,何尝不是为了找寻亲人?若生年能寻到哥哥,她便也再无遗憾了。
皇帝善待娇妻,令西疆各郡县仔细寻访。
不过小半个月,突厥就跑回个人来,自称是楼氏子弟。不但模样与成国公当年颇多肖似,验证身上痣,追问幼时记忆,也都与大楼氏和楼蘩所说相符。于是姑侄兄妹相认,颇哭泣庆贺了一场。
皇后的哥哥找回来了——若这哥哥只是个寻常的贩夫走卒也罢了,可他分明是识文断字,深有见识的。
原来当年收养他的是避难西疆的独孤氏支系,也是胡人中汉化颇深的名门。因夫妇无子,才将他买来作螟蛉子。谁知他虽被人贩掠走,却依旧能说清自己祖父父亲,独孤氏夫妇敬重成国公舍生取义,便不曾令他改姓,反而常与他说他祖父的高洁品行,善加教导庇护。
西 疆与中原音信难通,待楼蘩的父亲被赦免回京一年后,楼蘩的哥哥才得知音讯。谁知回京寻亲时,突厥人又来了。他被流民推选了去与突厥人谈判,震慑匈奴人时一 箭而贯双雕。突厥人见他仪容俊伟、通敏善射,便将他引荐给突厥王。突厥王十分喜爱他,他就又在突厥流落了十年。如今突厥所部底细,他俱已摸清。终于趁着突 厥人又来攻掠的时机,逃回中原来了。
皇帝正要专心对付突厥人,就回来这么一个大舅子,能不心喜?与他深谈之后,越发觉得他武艺超群,又多奇略,是名将之选。自然就要重用起来。
一个楼家是不需要两个的巨头的。此消彼长,轻易便将楼家族老们架空了。
早先无权势时,要查楼家与马贼勾结,简直无懈可击。如今楼蘩当了皇后,又找回了兄长,楼家却不击而倒。很快便有人检举楼氏族内诸多罪状,皇帝还有心看在楼蘩的面子上从轻处置——楼蘩却要大义灭“亲”,依法处置。且她这行为,还偏偏真就符合后宫典范,值得彰显。
大仇也就这么兵不血刃的报了。
这一年的纷扰渐至尾声,残冬倏然而过。
雁 卿生在元月初一,过了除夕便是十岁生日。合家团聚庆贺的日子,自然不会分出神来给个小姑娘过生日。也只月娘新绣了荷包给她——不得不说月娘虽比她小了快三 岁,可女红半点都不比她的牛蹄子手艺差。雁卿固然不喜欢女红,然而能带上妹妹精心制作的手艺,也立刻就得瑟的飘飘然起来。
——从来就只有她给鹏哥儿、鹤哥儿做的,如今终于也有个妹妹能给她做了。为人阿姐的感觉,真是十分自豪、有成就感。
其余的人里,七哥自然记得——又送来一副文房四宝并两支梅花簪。雁卿如今依旧梳着小鬏儿,用不上簪子,就收纳在小盒子里。一排四支簪子全都是七哥送的,她扒拉着想了一会儿,决定下回去找七哥玩时带给他看。
难得的是谢景言竟也记得,托七哥捎来了杜夫人做的点心和一只精巧的白狐围脖。那围脖做成小狐狸的模样,狐首用红宝镶嵌了眼睛。又有玉质的两枚小尖牙,扣到尾巴处银制的小锁扣里,便能完美的咬合。
雁卿生得粉嫩,又总是明净善笑——黑柔垂顺的鬓发,桃花色的深衣,领口一圈丰盈柔软的雪狐毛,蓬松的狐尾巴秀气的卧在胸前。再有红梅白雪,明眸如泉,笑靥如花,真秀美得令人屏息。
这 两年她长得飞快,春天才做的衣裳,到秋天就短了小半截。已初步有了亭亭玉立的姿态。她心境疏朗明澈,一旦长开便由内而外的焕发光彩——是如林夫人一般,明 艳耀人的容貌和气质。赵世番都不由感叹,“吾家有女初长成”。此刻再对比她和月娘,便也觉得各领千秋,日后未必就有谁盖过谁一说了。
转眼又是三月初三,上巳佳节。水滨桃花盛放,柳绦吐絮的时候。
这个冬天虽因皇帝大婚,长安城中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可毕竟不比水暖春绿更宜舒展筋骨。于是长安人人开户启牖,迎着吹面不寒的春风,踏着才没马蹄的新绿,倾家倾城的到水滨禊祭祈福。
世家大族自也不能免俗。
这年因春早,赵家演武之事早已完毕,上巳节的行程便空闲出来。
林 夫人得了闲,便也带上雁卿姊妹,来水滨游玩。以柳蘸水,点于眉心双肩,便可拔除邪秽。其余剩下的,就是水滨嬉玩了。雁卿见对岸山杏花开得好,便讨到林夫人 的准许,带了几个丫鬟爬树玩耍去了。月娘文静些,不大爱热闹,因见游人摩肩接踵,便不肯和她一起去。只留在林夫人的身边。
61第四十七章 下
皇帝也带上楼蘩和太子微服来赏春了。
皇帝有此逸兴,自然是因为新近娶到了娇妻——他也知道楼蘩不同于寻常闺秀,不舍得总令她蜗居在深宫中。加之自己精神渐好,便趁着节气带她出宫来玩,顺便也帮着她同太子培养感情。
……皇帝其实并没忘记自己娶楼蘩回来的初衷。
至于太子,他很配合——至少看上去很配合。
去岁初秋,皇帝忽然说要带他出门走走时,太子是很开心的——这个年纪上的男孩能同父亲一道出门,就没有不雀跃开心的。何况是太子这种自小缺少父爱的。那阵子他过得十分顺心,因皇帝明显流露出放弃立后的想法,他觉着父亲终于要正视他的意愿了。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那一日皇帝勒住马,远远望见楼蘩时,他就已觉出不对来。因情窦初开,他在某些事上渐渐敏锐起来。只看皇帝的眼神心里便下意识的生出戒备和反感。是以楼蘩近前时,他故意装作不经意的刺马上前,意图制造一场小事故。
若能令楼蘩受伤出丑最好,若不能就趁势令自己受点小伤,也足够给楼蘩添一场不小的麻烦。
但是林夫人驱马上前,巧妙的将他中途截住。而楼蘩明显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却不曾作色。只笑吟吟的上前与他说话,太子语带机锋,半讽半刺,楼蘩却故意装傻将他话中尖刺化去,令那对话看着友善又诚恳。最后还邀他去看新出生的小马驹。
太子不知不觉就让她牵引住,差点真奔去看马驹了。心中又恨又恼,只得罢休,不去理会她。为此皇帝还爽快的大笑了一阵。
幸而皇帝也没多表露什么,随后月余都没什么动静。太子便觉着皇帝也许只是一时新奇,过后就将楼蘩给忘了。
可随即他便又听说一件事。
说 七夕头天夜里,宫妃们捉喜蛛织网乞巧,顺便对赌——宫里一向是流传有这样的说法的,七夕夜里谁家蛛网密密结,必有喜兆从天降。宫里的喜兆,自然就是皇帝的 宠幸——恰她们互相对赌调笑时让皇帝给听去了。回殿之后,皇帝一时兴起,便令人捉了只喜蛛纳在锦盒里。这显然是要送人的,宫妃们都悄悄的盼着收到的那个人 是自己,结果似乎是谁都没收到。
太子当即就明白了——她们显然没有收到,因为那锦盒喜蛛送到了宫外。
收到的人必然是楼蘩。
太子没有再闹起来。
毕竟为了这件事他已同皇帝闹了许多次,动静也都很不小。若皇帝真的疼爱他,对他的母亲有所怀念,便绝对不会再立皇后。若反之,纵然他再怎么言辞激烈的反对,又真能动摇皇帝的决心吗?
是以这半年里太子压抑着自己的心情,不曾表露出任何不满来。
只偶然在皇帝跟前流露出难过和惶恐——皇帝心疼他,大约也是真有些愧疚,待他反而宽容起来。
可这并没有令太子觉着好受些。
如今他已有了后娘,皇帝便也不再只是他阿爹。
且皇帝分明就是更宠爱楼蘩些,日后他必得学会在他阿爹跟前保全自己,不能再肆无忌惮的表露真心、惹恼他阿爹了。
他终于再没有可以全心信赖仰仗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陪着皇帝和楼蘩慈孝恭谨的说了一回话,太子只觉心中烦累。不经意间自观柳台前望向水滨,便瞧见有少女捉一把白茅草欢举着奔跑自柳堤上过。堤上何止千人,熙熙攘攘如截水而过的洪流,可他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她。
便如水墨山水中那不经意涂上的一抹桃花红,鲜明亮眼,轻易就夺去了他的注意。
——赵雁卿。
太子想,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他便对皇帝说,要去为继母折一枝山杏花。
儿子有此孝心,皇帝自然要成全。便慈祥颔首,笑道,“去吧。”而他的继母关切道,“水滨草滑,让人仔细跟着,小心照料。”
太子只一笑,道,“谢母后关怀。”
太子要下去折杏花,自有便衣的侍卫悄无声息的驱散人群,陈设路禁。免得令游人冲撞了他。游人多了,不可能悉数拦住,似雁卿这般一看就无害的小姑娘便在放行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