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天色已是分外诡异了,雷声轰鸣,天空猩红带紫。车队疾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听车队后头一声爆响,一颗巨石从天而降,直截就砸中了彭家一架马车,好在那马车中装载的只是物甚。却车马翻倒在地时,侧翻出的箱箧又砸中了前头的马儿。如此,驭夫始料不及,竟就叫那马儿受了惊,直是马蹄乱窜左右四闪,将车中的小郎给活活甩下了车来。

因这意外,惊呼声此起彼伏,众人都停马望了过去,谢浔更是怒气沉沉地自车中下来,双手背在身后,急怒喝道:“砍断马蹄!莫叫畜生伤人!”

就在他出言当口,谢蕴之已驰马上前,他舒展从容的身形似是蕴着股压抑蓄沉的力量,沉稳至极,也优雅至极。就见他自马背上躬身而下,一手捞起险被马蹄踹中的无辜小郎,一手抽剑而出,毫不犹豫地砍断了怒马的四蹄。

顷刻间,嘶鸣彻骨,鲜血飞溅,方才还乱串的怒马,眨眼便横死在了窄道中央。

见此,一众女郎慌乱尖叫,仆从却已疾步上前,将挡道的马尸清理去了一旁。谢蕴之将那小郎交还彭家人后,更是仰头看了眼夜色中苍茫的峡壁,沉着眉头,吩咐车队加速前行。

却根本就来不及了,车队方才启行,就又听一声霹雳声传来,紧接着,巨大的轰鸣声接踵而至,电闪雷鸣之下,眨眼已是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地龙!翻身了!

在这一片慌乱惊叫之中,周如水瞬时便理清了思绪,她紧紧搂着王子楚撩起了车幔,自兜中掏出了一颗夜明珠来。

在一片生冷可怖的漆黑之中,她借着这点点荧光,迅速跳下了车去,把早便捂得严严实实的王子楚塞入夙英的怀中,将他们二人推向娄擎,望着就在不远处的峡口,迅速而又清晰地说道:“表哥,这马车已是走不得了!我派两名左卫护您,趁着峡道未被堵死,众人尚未醒神,快带他们出去!”

四下哭喊震天,山崩地陷。

娄擎好不容易稳住马儿,便对上了周如水明亮如画的双眸。月光之下,美人如玉。旁人哭叫彷徨,她却没有!她坚定地告诉他,出口就在前方,马车是过不去了,但若现下骑马狂奔而出,却是能及时获救的。

也确实,趁着道路尚未堵死,众人还在惊恐中不及逃窜,现下,便是最好的时机!一瞬一息都错过不得!他更明白,若是王五出了丝毫差错,不光周家无法与琅琊王氏交代,他这阿妹也将无法面对王三。

遂,娄擎不再多言,他看向周如水身侧的左卫军,忍痛一咬牙,伸手就将紧搂着王五正一脸凄惶的夙英拽上了马来。待她们坐稳了,他只道一声保重,便在两名左卫的护佑之中,不顾王五的凄厉哭喊,狠抽马鞭,扬长而去。

见他们呼啸而走,周如水自心中都呼出了一口长气来。

雨雪倾盆,燃起的烛火方才亮起即被浇灭,四下一片阴森黑寂,唯有雷鸣划过之时,才会有一瞬的清明。彼时,周边惨叫连连,人心惶惶。四下都是因地动而翻覆的车马。又因天气骤寒,大多的车中都正燃着火盆,如今车马翻覆,就有不少人,不光被乱石摔砸在地,被乱马所踏,更也被盆中的炭火所伤。

周如水的心如是刀绞,她早就披上了赤红鹤氅,将自个裹得严严实实。可她的心,却仍在打着摆子。

她又如何不惧死呢?她也怕死!她们都在哭,她也想哭!可兄长不在,周家的声名就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这次天灾,谢浔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使得众家受损,谢家的声誉也已然有毁。周如水固然也可以仗着自个只是个小姑子,更仗着自个沉稳机敏,搂着王五领着左卫就如此逃出生天去!

却,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对不起为了母国肝脑涂地的兄长,不能对不起在黄粱梦中对她殷殷期盼的子昂,也不能对不起曾与大兄血战杀场铁骨铮铮的左卫。

彼时,因萧望任将天水城以及谢永之与费九之事,她曾直截问公子沐笙,她问他:“阿兄,那萧望可是你的人?兕子依稀记得,一年元宵,您带着兕子出宫。彼时,泛舟湖上,您与邻船一俊秀小郎隔水对弈,颇为投机。那时,您问他姓谁名谁?他道风中一鸟过,扶柳看江湖。如今想来,此扶柳可是彼扶柳么?”说着,她更是问他道:“萧望向来隐匿难寻,君父是如何想到任他守驻北疆的呢?”

公子沐笙并未瞒她,他诚然道,此扶柳确为彼扶柳。更道君父至仙鹤堂吊唁隋勇那日,“恰巧”萧望也在。君父向来为美貌所惑,如今裴忡已死,再见萧望,只觉上心,颇有些念念难忘。如此,自闻萧望抱负天下后,便轻以北疆许之了。

后头,公子沐笙更是问她,可会惧怕于他?可会惧怕这权利巅峰的不死不休?彼时她虽摇头,却也道:“说不怕,倒是假的。”

再其后,她也问公子沐笙,“阿兄可惧么?”

公子沐笙闻言一怔,虽未多言,却提笔在竹简之上写下了一行小字,塞入了她的手心。待她取字来看,便见上头苍劲有力地写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死黑的夜幕下,余震不停,四下茫然,待又一阵余震过去,众人终于醒过了神来。这次第,哭叫声更甚,有人颓然坐地,哭丧大喊:“吾命休矣!”有人亡命逃窜,惊恐到毫无章法,竟因燃不起烛火,妄图引火燃车照明。

不多时,人群推搡,马蹄飞踏。因是胡乱逃生,许多亡命逃窜的车马又都撞在了一处,随之,翻撞的车辇更是撞倒了车下狂奔寻路的众人。这般跌跌撞撞,惨乱不堪之下,竟又有许多人负伤倒地了。

因这混乱,谢蕴之不得不在救援的同时,领着谢家家军在混乱的峡谷之中声声高喝:“熄灭烛火!以免**!弃车步行!车马伤人!”

到处都是滚落的巨石碎石,到处都是此起彼落的哀嚎痛哭,周如水虽被风雪吹得迷了眼,却未因恐惧慌乱而迷住心。便在这个空档,她转身爬上了马车,自荷包中掏出青龙符印,迎风,站在了车辕之上。

疾风刮得她的广袖凌空飞舞,明明面色惨白,青黛含笼。却她神色坚定无比,目光如炬地抬起了脸来,她将青龙符印高高举过头顶,朗声便道:“左卫军听令!”

闻言,左卫众将齐齐屈膝于地,同声应道:“属下在此!”

见状,周如水欣慰地扬起了嘴角,她微握起拳,郑重地说道:“天难当头,匹夫有责!昔日战场之上,汝等英勇无人比!今日天灾当前,汝等,依旧是吾周的英豪!徇剒,你领一队人马,即刻前往邛村,相救村民!岐唧,你与余下众将,便救这谷中众人,逃出生天!”

彼时,她的声音,在凄厉的风雪之中铿锵有力,尤是动人。她的出现,亦宛若以青鸟为使的女神,绝艳出尘。

左卫铿锵的声音亦激荡在峡谷之中如同鼓鸣,只听他们声声应道:“吾从主命!”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

但真正面对利益的时候,面对生死的时候,

懂得留一线,依旧有尊严,依旧守责任,

这样的人,便能够称之为人了。

第107章 春日风流

须臾, 周如水的身侧,就只余下炯七一人了。

炯七扶着她自马车上下来,也不禁叹息道:“您方才逃了便是逃了!如今,最好的时机却已是过了!”

即便谢蕴之领着谢家家军不停地在救人,即便左卫精准又神速, 不久便充当了救援中的主力。却即使如此, 依旧是杯水车薪。

太多人惊惧到找不着方向, 太多人被杂物绊倒呼痛不前。大地震了又震, 这场浩劫仿佛永不会停了似的。就连周如水也险些被巨石砸中,炯七的话音才落,她身后的车厢就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四下黑漆一片,四面慌乱凄惨, 看不见天空起落的飞鸟, 却听得见它们的凄叫。看不清满地的尸骨狼藉, 却闻得见焦灼血腥的味道。哭痛连连,呼唤声此起彼伏,有去而又返的寻亲之人, 更有颓丧绝望的惨叫,他们悲呼:“吾命休矣!”他们悲呼:“再难回天!”

这是天灾,也是天人之战, 落日会缓缓沉入山后,亦会再度升起。可有些人的宿命,却已然在此落了幕。

借着夜明珠微微散出的荧光,周如水静静远眺着周边的景象, 她的面上,也终于浮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敛与凝重。不知是自嘲,还是叹息着,她轻轻地说道:“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若我逃了,便配不上万民供养,也当不起左卫之主了。”

说着,她淡然地将夜明珠递给了炯七,看着他,冷静地说道:”走吧,咱们可不能光顾着等死。“

逃出峡谷的这条路,明明不长,却早已胜过了荆棘之道。

雷鸣风啸,推搡无路,粗砺的风沙一遍遍地擦过周如水的面颊。为免踩踏到地上的尸体杂物,周如水紧抓着剑鞘,跌跌撞撞地紧紧跟在了炯七的身后。

却忽然,正前方炸响起一声“轰隆”,紧接着,炮息声盖过一切,砰,砰,砰,接二连三的焰火出人意料地自天际绽开,澹荡如潮,照亮了夜空,也照得峡中亮同白昼。

顷刻间,慌乱哭泣,无绪狂奔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周如水的脚步也是一顿。她纤眸微张,怔怔的,艰难地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天空之上,红的,黄的,蓝的,白的,诸色火花次第地冒了上来。呆呆地看着它们一朵接着一朵,乍明乍黯,亮得叫人心安。

她忽然就想起,大年夜里,也是在这样骤明骤暗的漆黑之中,王玉溪覆着她的手,一字一顿地对她道:“阿念,愿你新岁安康,百福不断。”

或许,人与人之间,是真的有心灵相通的。这一瞬,她忽然就破天荒地觉得,来人是他,是她的三郎来了!遂,周如水想也未想就松开了剑鞘,奋力朝着烟火燃起的方向,狂奔而去。

终于,在众人欢呼雀跃的呼喊声中,她看见了他!

所有人都是狼狈的模样,疲于奔逃的众人是,镇定自若的周如水是,却只有去而复返的王玉溪不是。她看见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白袍玉带,端庄孤洁。他漆黑深邃的眸子仿若深潭,好似只要他愿意,展眉蹙眉之间,便可见花开花落。

一片狼藉之下,因了他的到来,四面都在欢呼。

“是三郎!是琅琊王三来了!”

“是!是三郎!三郎领着青云十六骑与王家家军来救咱们了!”

“对!对!顺着烟火走!那头便是出路!”

“三郎心慈,去而复返!焰火燃处便是出路!焰火燃处!便是出路!”

终于来到王玉溪的身侧,周如水并未像旁人一般继续往远处逃去,她只是静静地于谷口处站在了他的身旁,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袍袖。

见到了他,来到了他的身边,她的惶恐,她的戾急,她的强撑,都在他的注视下消于了无形。缓缓地,她忽然就不愿意再忍了,忽然就任由自个眼中的泪水簌簌地落下。

见到周如水的身侧只有一名左卫,王玉溪的眼神微微有些晃动,他清润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就低低地问道:“知危难避,却迟于自救,小公主不怕枉送了性命么?”

闻言,周如水的泪水更盛,她的头发早便被吹乱了,标致的小脸更满是狼狈。风卷着砂砾雨雪一阵阵地刮着,她望着他,一双杏眼亮得惊人,有些依赖,有些委屈,更有些埋怨,她亦是低低地反问他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三郎何故去而复返?”

听了她的话,他清澈的明眸朝她看去,盯着她逐渐蹙笼的眉心,轻轻晒道:“皆因阿念在此。”却转瞬,在她愕然的神情之下,他又是轻轻一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隐于大氅下的手掌轻轻地勾住了她的手指,须臾,更是似真似假地继续说道:“百年琅琊王家,本就是这么来的。”

他简简单单一语带过,好似打着禅机,却周如水一瞬就懂了。

以势服人,不过过眼云烟。以德服人,才得细水长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百年士族的名望清誉,全不是空穴来风轻易就能得来的。若是试炼,他们得一次次的在泰山崩前,临而不瞬。若是灾祸,它们也必须得硬扛着的,一次次的知危而不避,甘当于人前。如此的千锤百炼,才能有所谓的风骨,所谓的士族名望。就如他们皇室一般,只有承苦于民前,才能得以民心,得以天下太平。

周如水笑了,望着王玉溪清辉如月的眸子,轻轻地勾起了嫣唇。她这模样妖娆又清雅,在这凄凉的夜里,分外的与众不同,分外的撩人心魄。

就听她欢快地说道:“你知方才,焰火一亮,我想到甚么了么?”说着,她又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直是深情地盯了他一会,才别是真挚地,软软地说道:“我想到了三郎你,想到了,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慌乱惨痛的夜里,见过这一幕的士族子弟,及至年迈都无法忘记他们的模样。他们无法忘记从容不迫立于车辕之上的周天骄,无法忘记铤而走险去而复返的王玉溪,更无法忘记他们自骨血之中透出的担当与安定,在泰山将崩前仍旧不瞬的孤勇与凛然。

人到何时,命到何时。救人,并不等同于送死。智者清楚地知晓,何时该开局,何时又该收局。

再见一道响雷划过天际,王玉溪深邃的眸子便是一凝。他缓缓侧过脸来,看向周如水,看着她,他的声音温润如常,极是冷静,亦也极是漠然地说道:“罢了,咱们也该走了。”

说着,他便弯身扶抱起了周如水,搂着她,跃上了马背。

所有人都以为,逃了便是逃了。所有人都以为,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连周如水都是这么想的。却可惜,命运有时,总会唬人。

因为下山的路已被巨石堵住了,为免遇上山崩、滚石,他们只得暂且往空旷的山顶上躲。

彼时,四下又陷入了漆黑,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

一众人中,有的衣衫不整,有的面色困顿,有的仍旧在低声抱怨。寒风吹动着周如水的裙裾,她仰头望着王玉溪,劫后余生的欢喜叫她一点也不想束缚自个的心,一点也不愿再顾及旁人的目光。

她与他本正说着话,却说着说着,她黑黝黝的眼睛便亮晶晶地盯住他不放了,她更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依偎进了他的怀里。却也就在这一刻,借着炯七手中夜明珠散发出的莹莹微光,周如水双眸一眯,猛地便推开了王玉溪,大声喊道:“三郎当心!”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们只见,空旷的山顶之上,忽然就涌出了一大片的黑衣人。黑衣人齐齐将利箭对准了周如水与王玉溪的方向,嗖的一声又一声,无数的暗箭朝他们射来,浓重的杀气笼罩着夜空,连风声都好似被这喋喋不休的利箭冻结在了半空。

谁能想到,天灾未过,紧接着的便是一场暗杀呢?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与他撒娇,她嗔怪着的,低低在他耳畔说道:“原本我是不惧的,险些被巨石砸中时,心下也只是颤了颤。却一见着你,我便有些后怕了,更是忍不住想要流泪。”说着,她还扯着他的袍袖摇了摇,埋怨道:“慎不害也!慎不害也!你叔父都不计前嫌,如此点拨他了!却谢浔那老儿是真的昏了头了么?也是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吾父不也是个昏了头的么?”

她说的这话,忒得不符礼法教化,惹得一旁的炯七,都暗自撇过了头去,装作未闻。

却王玉溪朝她轻轻地笑,话音别是温和,如沐春风地问她:“那小公主还愿参宴么?”他的意思是,即便如此遭了灾,赏花宴仍会照旧。

这般,周如水直是撇了撇嘴,没好气地道:“若要归家,三郎送我么?”

闻言,王玉溪一晒,眸色深了深,轻颔首,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都妥帖地放在了耳后。

却周如水不依不饶,不太信地问他:“三郎走得开么?”

这模样颇有些无赖泼皮,但又胜在可怜可爱,直惹得王玉溪无奈地勾起了她的手指,郑重轻道:“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前一刻,她的心都好似被泡在了温水里。却这一刻,在众人的惊哗声中,锋利的暗箭正不停歇地在朝他们射来。眼见着炯七中箭倒地,周如水也终于闪避不及,却不过须臾,王玉溪已挡在了她的身前,一把搂住她,生生替她挨受了一箭。

紧接着,凌厉的寒气自他们身侧飞掠而过,周如水只觉双目一黑,少顷,便自王玉溪的怀中,与他一同坠下了山谷。

作者有话要说:伏流早说过他……

第108章 春日风流

夏公主府中,灯火将整片院子照得通亮,光从窗牖透进来, 使得屋内都呈着微黄色的晕光。彼时, 屋中的暖炉烧得极旺, 幽幽的香气自熏炉中袅袅升起。雕镂山水流泉的屏风后头, 锦帐低垂,香气温软。

风浅楼嚼着冷笑,斜倚着门前的廊柱,好整以暇地隔着屏风睥睨着室中之人。

就见拢起的烟青纱幔下头, 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夏公主锦端乌发披散, 面色驼红。她慵懒地斜躺在榻席之上, 身下的衣裙散落一地,正任由着面色俊美的儿郎露着结实的胸肌,搂着她的细腰, 埋首在她的腹下不停地挪动着脑袋。

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夏锦端也仅是轻轻地蹙了下峨眉,稍余, 更是抬起玉手懒散地推了推腿边的儿郎,不耐地吩咐了声,“勿要理他!”

见此,风浅楼不怀好意地轻轻一晒, 带着星点嚣张的笑意,直截就迈步进入了室中。

他自榻前施施然一站,淡淡地望着正行燕好之事的夏锦端,看着她向来端庄的脸上那妖媚靡丽的神情,勾魂摄魄的,极缓极慢地说道:“公主好雅兴呐!”

闻声,夏锦端沉寂在情/欲/中的俏脸便沉了下来,她一双怜怜的眼微眯着朝他看去,待是撞见了他垂下的眼眸,更是微蹙起了眉。直是过了一会,才轻吟一声,推开伏在她身下的儿郎,双腿合拢,隐带快慰地牢骚道:“少主亦是好雅兴,偏就夜来扰人好事。”

“人前博达知礼,人后骚媚入骨。见惯了你的活春宫,本君还能有甚么好雅兴?”风浅楼并未给她面子,一径冷言相击。说着,他更是抬步走上了前去,好整以暇地撇了眼那伏身退下的儿郎,嗤笑道:“你选面首的功力倒是益发的精进了!这厮鼻梁高挺,那物定是不短,如此曲径通幽,倒是好享受!”

他的话颇得无廉耻,却夏锦端毫不在意,反是轻轻一笑,用削葱般的玉指轻卷起了自个的一缕秀发把玩。

外头风声幽幽,风浅楼见怪不怪地斜睨着她,忽然,就轻蔑暧昧地挑起了她圆嫩莹白的下颚,俯身蹭了蹭她的耳垂,阴蛰一笑,越发阴邪地低低说道:“却你搅浑水的功力也是益发的精进了!瞧你打的好算盘!竟与蛮人做起了通商的买卖!”

夏锦端因他的触碰舒服得喟叹出声,毫无遮掩的曼妙身姿轻轻一扭,慢慢噘起嘴,抬手就去抚风浅楼的金面具。她格格一笑,怪是温雅地朝他耳边呵着气道,“蛮族的牛羊马驹,可全是好物!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有何不妥?”

她的话一丝疏漏也无,低低温软,狡诈到进退有度。

风浅楼听着也是轻轻一晒,他艳魅的眼底如寒潭深泉,全不顾夏锦端娇媚旖旎的模样,白瓷如凝玉的手指毫不怜惜地推开了她的手,冷笑着嘲道:“蛮人夸你夏人仁义,却真仁义么?你以粮草兵戈相换,是以助蛮伐周?还是助蛮伐魏?又或是,你的野心,已是囊括这四海列国了?”

“无论蛮人是要伐周或是伐魏,对你宁川而言,都是喜事一桩不是么?毕竟周魏两国与你,都乃世仇!”说着,夏锦端抬起头来,盈盈浅笑间,眸中又染上了轻愁。她盯着风浅楼,忽然,就低低地喟叹道:“太子尚在,本宫一女子又能有何野心?便是天下尽归吾夏土,得益之人,可非是本宫呐!”

她的话音方落,就见一道黑影落入室中。那黑衣人垂目及地,隔着屏风一礼过后,便双手一叉,启唇朝内低声禀道:“女君,方才周土地动,琅琊王三为避暗箭,坠崖了。”说着,他沙哑的声音便是一噎,但闻屏风后头并无气恼之声,才继续说道:“与他一同坠崖的,还有周公主天骄。”

“周天骄?”闻言,不待夏锦端出言,风浅楼已是瞳孔骤黯,愕然地抬起了脸来。

却少顷,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夏锦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面色陡然苍白,隐有不快的她,艳魅的眼角邪飞,意味深长地讥讽嘲道:“怎么?你这幅样子,是惧他王三在劫难逃?还是惧他倾心恋慕旁人?放心罢!若那日正午时分真是你最先自李树边走过,便就是他的命定之人了!他那命格阴损无比,除了命定之人,与旁人相和,只会不得善终!”

说到这,风浅楼更是恶毒一笑,如一条蛇露出它美丽的信子,全是歹意地说道:“便是如此,他才可怜可笑不是么?任他天纵英才,临了临了,还不是只能娶你这人尽可夫的淫/荡/贱妇!”言讫,他又是高声一笑,全不顾夏锦端隐怒不悦的面色,辄身便朝外走了。

夜幕渐去,晨光初起,暗红仓青的天空之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

周如水头脑昏沉地睁开眼,只觉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堪,小腿处的疼痛最甚,一阵一阵,疼得像针扎在心口上般钻厉。

四下风雪依旧,冷风呼呼刮过。她记得,她摔下来时,王玉溪紧紧地搂着她,护着她。却他们现下在哪儿?他又在哪儿?他中了箭了!他还活着么?

仰头望着头顶还不及消逝的星星,周如水的心里,既惶恐又无助。却她浑身上下都同是散了架似的,只轻轻一动,五脏六腑就仿佛炸了开,疼得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她忽然就想起,王玉溪领着王家车队离开那日,亲自送来小五的衣物箱笼。彼时,小五乖巧地在屋中习字,她见雪停了,朝阳拂照,晨光照在白皑皑的雪地之上,耀得四下倾然,叫谁见了都能发自内心的欢悦。遂她就唤了夙英去搬来小杌子,垫在脚下,爬上了墙头,坐在墙头之上,静看那远处的苍山。

也就是那时,他从远处走了来。一袭白衣胜雪,音色更似琳琅。他施施然地立于墙下,风雪之中静看着她,轻轻一晒,揶揄她道:“如此涉高,小公主后头,是有豺狼么?”

彼时,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直想往他怀里跳,却因怕被旁人瞅着,便也只好动动嘴皮子,半点不害臊地回道:“豺狼未见着!三郎却近在眼前了!”

却如今,呼啸的风声与咻咻的箭羽破空声都好似还在耳畔,却她仍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起了歹心?那些杀手所谋之人,到底是她?还是三郎?

想着,周如水一咬牙,终于以手撑地,半撑着身子自地上坐了起来。这一看,她才知,王玉溪就在她身畔不远处。这一动,她也才晓得,自个的左腿似是断了。

他离她那么远又那么近,远处的树林黑漆漆一片,四下荒芜,半点人烟也无,唯有他们二人狼狈的身坠其中,如是秋日里颓败入地的残叶。

此时的周如水,不晓得太阳何时才会彻底升起?不晓得这时候还会不会有豺狼?更不晓得若是这般颓然等下去,等来的会是救兵?还是仇敌?

每一次,她耍小聪明也罢!她穷极无奈有求于他也罢!王玉溪总是在她身侧,温柔的,通透地一次次排解她的难处。却如今,他依旧就在她的身旁,他离得她那么近,却偏偏,他已不能再回应她了。

“三郎!三郎!”周如水剧烈地咳嗽着,一面咳,一面忍着剧痛,一遍遍低低地,温柔地唤着王玉溪。她每唤一声,便有一股无以言说的恐惧笼罩着她,这恐惧,也叫她硬生生忍住了身上的不适,慢吞吞地,一点点地朝他挪了去。

她就像个毫无安全感的小兔,方一触及他的身子,便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他的鼻息。待感触到了他温热的呼吸,她的心才稍稍一定。倏地,便轻轻地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颈脖,紧紧地依偎着他,搂着他。

她凑在他的耳边,焦急的,担忧的,哑着嗓子喊他:“三郎!快醒来!三郎!咱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若是那些个黑衣人追来,咱们就真的无处可逃了!”

雪花稀稀疏疏地飘着,即使在昏阙之中,王玉溪的眉头依旧皱得死紧。他周身的温度低得吓人,矢镞仍深深地嵌在他的胸腹之中,箭杆却已被折断扔在了一旁。

周如水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呼唤着,却她怎么喊他,他都好似无知无觉。她的眼中,是他清晰的面容,这张谪仙似的脸庞,总像天边的云月。每当他望着她的时候,那湛然深远的眼神,便好似藏着千山万水,好似四季的花开花落,都只系在他一人身上。却如今,为了替她挡下那暗箭,向来风光霁月的他,狼狈的,满身是伤痛的,鲜血淋漓的倒在了她的怀中。

终于,周如水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她呜咽着,一面用袖子擦泪,一面轻轻摇着王玉溪。泪水自她的眼眶里滚落,无声地落在泥土之中,也落在了王玉溪的面颊之上。

她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明明狼狈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却她仍是咬着牙,将王玉溪放平在地上。咬着牙,撕碎了自个的裙裳,结成一股长绳,轻轻绑在了王玉溪与她的身上。

便就在这时,王玉溪终于动一动,他黑黝的双眸慢慢睁了开来,费力地看着她,嗓音沙哑,柔情缱倦,吃力地说道:“阿念,莫惧。”却他话尚未尽,便又眉头一蹙,厥了过去。

朝阳仍未升起,天空却又渐渐阴沉了下来。一团又一团乌黑的云层层叠涌而至,拧结在了一处,沉沉地压在他们的头顶,仿佛随时都能下坠似的。

周如水的心忽上忽下,只觉得心都被撕裂了开来。没有人懂得她的惶恐,自她重生以来,许多事儿都变了,正是因了这一次次的变故,她甚至开始担忧,担忧王玉溪的安危。

“不惧!我一点儿都不惧!”她流着泪,一遍一遍地哄骗着自个,手上的动作也未停歇,在自个的身上又死死地打了一个结后,才避开王玉溪的伤口,紧紧地搂住他,侧脸轻轻的,一遍又一遍依恋地摩挲着他冰凉的面颊。嘴角微微上扬,眸中却全是悲伤的,异常坚定地喃喃道:“三郎也莫要惧!兕子会想法子!兕子绝不会弃你而不顾!”

说着,她便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望向树林深处那燃起的一道极淡的炊烟,紧咬着唇畔,忍着腿下的剧痛,歪着身子,使出全力地慢慢背着王玉溪站起了身来,一面咳着,一面一步步磕磕碰碰地朝树林深处,蹒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