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事呢?”徐涧城追问道。

  “不知道。”浔虚弱地摇了摇头,“郡主只说生死攸关。”

  “生死攸关?”徐涧城皱了皱眉,忽然低呼了一声,“莫非你说的,正是这两天越京的变故?”

  “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浔悚然一惊,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从床上撑起来。

  徐涧城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是从官府中抄送的邸报上得知的——皇上强娶清越郡主,郡主不从,从高台上跳下去……香消玉殒了。”

  “不可能,我走的时候郡主还好好的。”浔本能地反驳着这个惊人的消息。

  “郡主她……确实死了,就在前两天,消息刚刚传来。”徐涧城的口气也有些沙哑,别开眼睛不敢看浔绝望的眼神。

  “终于还是没有来得及……”鲛人女奴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怪不得郡主让我叫李公子不顾一切也要回去,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他了啊……可是,还是没有来得及,没有来得及……”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浔的眼角涌出,凝作珍珠粒粒滚落到床铺上,而她眼中的生气,也似乎被泪水一点点溶化殆尽。

  “消息刚刚传到,李公子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徐涧城轻轻叹息着。

  “我要见李公子,我要亲手把郡主的信物带给他!”浔焦灼地叫道,把推门而进的辛悦吓了一跳。

  “辛,快去请李公子来……”浔惨白的脸上渐渐浮起死亡的阴影,即使拼尽全力地祈求,声音也是微弱不清。

  李允几乎是拽着辛悦一路飞奔而来,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压抑经年的思念如同地底的熔岩奔腾而出,快要将他灭顶淹没。幸好当他闯入从未到过的忻州牢营,推开面前残破的乌黑木门时,他面前的浔还睁着眼睛。

  “是清越……有信了么?”已然不记得这个鲛人女奴的名字,但当年正是她冒险到自己家送信,让自己救回了清越的性命。此刻再次见到她,李允紧张得几乎无法开口。

  “李公子……”浔从被子里伸出苍白瘦弱,伤痕累累的手,蓦地抓住了李允的双手,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郡主她……她不在了……”

  “什么?”李允仿佛没有听懂,任鲛人女奴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茫然地问道。

  浔死命地掐着他的手,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喘息着道:“郡主本来让我冒死逃出越京,送信叫你回去救她,可我还在半途,郡主就被皇帝所迫,从高台跳下去自尽了!”

  “不,不会的!”李允蓦地抽出手站了起来,大声道,“你骗我的,清越是那么乐观开朗的人,再有什么困难她都能挺过去的!”

  “李公子,这是郡主的信物,你留着作个念想吧。”浔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副花式繁复的珠翳,上好的紫色绢花、各色玉石碎粒穿织的流苏都是李允梦中思念过千百遍的样式。他接过珠翳,看着那紫金箔上沾染的暗红的血迹,忽然低低吼了一声,夺门而出。

  眼前的景物都仿佛被水浸泡得失去了形状,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脑海中似乎有千万匹野马呼啸而过,将一切思绪都撞成了碎片。等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住处。

  从大门走向房间的路上似乎铺满了棉花,让他觉察不出脚下的实地。等到好不容易坐在床边,李允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奇怪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欲狂。或许是自从得知清越入宫后,这个场景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夜阑人静的孤独里,沙场拼杀的狠决里,负伤辗转的呻吟里,无数次他都在怀疑自己和清越不过是网里的鱼虾,徒劳地挣扎,却被人提得离水面越来越远。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存过希望,不过是乞求着这一天能晚些到来。这样的结局,乃是最残酷也最合理的吧。

  手指轻动,李允便摸到了枕边一艘折了一半的纸船,拿起来折了两下,又停住。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空虚和寒冷,充盈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几乎不能肯定自己依然凝成人形,没有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化为烟尘。

  平息着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气息,李允深深吸了几口气,开始认认真真地折叠起来。手抖得利害了些,好半天,那原先叠了一半的作品才在他手中哆哆嗦嗦地变成了一条完整的小小的纸船。叠得不好,船身有些歪斜,若是清越见了,想来会笑他蠢笨。李允苦笑了一下,象往常一样去开那口盛满纸船的箱子,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无力得连箱盖也撑不住了。而喉间的腥甜之气,也越发压制不住,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如同雨点般洒在满箱洁白的纸船上。

  这是第四百一十五只,也是最后一只了。手指紧紧地压着胸口,斜倚着桌案喘息了一会,李允终于还是把箱子一倾,让满箱的纸船如同雪片般滑落在地上。

  火苗已经窜上来了,贪婪地吞噬着李允手中一只只纸船,也吞噬掉他曾经的希望。为了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可以浴血奋战,可以含羞忍辱,可以见死不救,可以卑躬屈膝,可以做一切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可以承受良心的拷问和痛苦的煎熬。然而到现在,他只能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将一切亲手烧成飞灰。

  “允少爷,你在干什么?”辛悦蓦地冲了进来,也不顾炙烫,伸手去抓火堆里的纸船。然而李允却机械地又从箱子里抓出一把,投入火堆中,慌得辛悦抬脚踏灭了地上的火焰。

  “允少爷,浔姨去了……”见李允呆呆地坐在地上,辛悦心中不忍,“清越郡主的事,你也想开些。”

  “我想得开的,你别担心……”李允在烟雾中固执地大睁着眼,生怕睫毛一抖就会有泪水溢出。然而却仍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挂到了腮边,他赶紧伸手去抹,手背上却是一片殷红。

  辛悦见他目眦俱裂,面上表情却仍旧木然,不觉大是惊骇。她心里虽然对清越的死讯有些怀疑,但这既然是徐涧城亲口说出,她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勇气去质疑。辛悦抹了抹被浓烟熏出的泪水,轻轻拉了拉李允:“允少爷,要不上床休息一会吧。”

  “不休息了,我还要点兵出征呢。”李允站起来,腿一软,却被椅子绊了个踉跄。伸手扶住桌案,笑着道:“没喝酒,怎么倒象是醉了呢?”

  “才回来,怎么又要出征?”辛悦不放心地问道。

  “玄帅命我率三千人马,三日干粮前往白石浦救援刘老将军,即刻就要出发了。”李允一边收拾铠甲银枪,一边回答。

  “只有这么少的人马和干粮,怎么可能救得了人?”辛悦虽不通兵事,这些日子来也知苍梧叛军人多势众,区区三千人根本无法从重围中救出刘平部众。

  “我只是先行,后面玄帅还安排了援军。”李允走到门口,苦笑了一声,“再说以我的职位,能带三千士卒已是破格了……对了,抽屉里还有两个金铢,你拿去安葬浔姨,这屋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也拿去,修修你们的住处也好。”说着,径自走了。

  辛悦望着他霜风中孤零零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凉泪。却是为了什么呢?辛悦苦笑着问自己,不是一向希望撩拨起他心中的怨恨苦痛,好让他为了当年的罪孽付出代价么?可是如今真正看到他的唯一梦想被生生碾碎,为什么她依然会流泪呢?是为了李允的悲痛,为了清越的无望,还是为了她自己和先生的无奈挣扎,为了生命中各色各样无法承载的辛酸?

  望了望简朴却洁净的屋子,辛悦知道,李允是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二 白太后

  清越悄悄地站在山石后,偷眼望向紫荔萝架下熟睡的盛宁帝。这片紫荔萝架附近没有任何宫人,安静得能让人误以为整个皇宫中只有他和她的存在。于是清越走上前一步,肆无忌惮地打量这副云荒最尊贵的面孔。

  飞扬的双眉,挺直的鼻梁,黑长的睫毛,还有尖削的下颏,都是典型的空桑皇族特征,可惜此刻眉头纠结,下颏紧绷,显示着云荒的帝王即使在睡梦中也为前方混乱的战事而忧心。

  继续走上去,清越蹲在不弃身边,轻轻掰开了他紧握住睡榻边缘的手指。

  身体猛地一紧,盛宁帝霍地张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想去拔腰悬的宝剑。然而一旦他看清是清越,便放松地躺回靠枕上,任清越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曼尔戈薄毯,轻柔地盖回他的身上。

  “皇上,秋凉了,别老在露天里睡。”清越微笑道。

  “好。”皇帝难得地没有反驳,居然听话地站了起来,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

  清越觑眼望见,假装低了头收拾薄毯,口中道:“皇上,那太素的药,还是少吃点为好。”

  “什么意思?”不弃定住了姿势,转头问,眼中是一瞬而过的凌厉。

  清越叠着毯子只作不见,口中道:“冰夷的巫药总不能太信任,毕竟冰夷的心思和空桑人终究不会在一起。我这些天在皇家藏书阁里翻到了以前的卷宗,太素过去曾致力为冰夷制造鲸艇,心里对空桑人多少怀有敌意。”

  “你什么时候也当起了飞桥的说客?”不弃冷笑道。

  清越抱着一叠毯子直起腰看向皇帝,似乎想用毯子作为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半晌道:“我……我也吃了天心蕲,试出大司命的法术果然有效……”

  “什么,你吃了天心蕲?”不弃不待清越说完,怒喝一声,“你哪里来的?”

  清越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得一抖,大着胆子道:“皇上上次赐给宫女瑞儿,被我要了来。”

  不弃恍惚记起自己有一次给一个乱嚼舌根的宫女抛出几粒天心蕲,却记不分明。他无暇去想这些琐事,只一步冲到清越面前,焦急道:“你吃了多少?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只吃了一粒。”清越见不弃急得眼中都泛出了红丝,心中有些不忍,却硬着头皮骗下去,“皇上别担心,大司命的法术果然有效,现在已经没什么了。”

  “你明知道那东西有毒,干嘛还要吃?”不弃并没有按照清越的构想提及飞桥的法术,只是焦急地追问下去。

  “我……我想知道皇上的症候,好为皇上想办法缓解……”清越的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低下去。

  这种谎言的心虚在不弃眼中却成了娇羞的关切,他一把抓住清越的手,缓缓道:“我竟不知,你对我如此关心。”

  “大司命的法术毕竟是空桑正道,比起冰夷太素的药要可靠得多,皇上万金之体,还是要多珍重才是。”清越不惯说谎,心里砰砰直跳,不敢看不弃的神情。低着头匆匆说完,她赶紧挣脱了皇帝的握持,绕过紫荔萝架疾步走了。

  “你果然便是天神赐给我的礼物么?”不弃望着紫荔萝花枝后清越的背影,喃喃低语,“否则我为何摒开了所有人,却独独允许你来到这荔萝馆?”

  “皇上,臣飞桥求见!”远远地有人高声禀告,不弃皱着眉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正见大司命飞桥快步奔跑而来。

  “你可知朕向来不允外人到这里来?”不理会飞桥的惶急,不弃厉声责问。

  “臣冒死前来,实有要事!”飞桥跪地施礼,语气急切,“方才臣于神殿前看到几只鸟灵飞越宫墙,连忙一路追踪,眼见它们飞进了这荔萝馆,唯恐对皇上不利,这才抗旨闯入,望皇上恕罪!”

  “鸟灵?”不弃蓦然想起自己方才的独卧,不由有些后怕,神情却依然冷峭,“谅那魔物也伤不了朕!”

  “是,皇上有皇天神戒庇佑,妖魔自然不敢近身,但越京乃天子脚下,鸟灵竟然敢潜入,便是对皇上的冒犯……”飞桥说到这里,眼神蓦地一僵,指着不弃身后道,“皇上,它们……它们就在你身后!”

  不弃猛然转身,果然见花叶扶疏的紫荔萝丛中,隐约现出一角黑色的羽翼,目光顺着那流线型的翅膀滑下,赫然便见到一个身穿红衣,长发披散的女子。那女子本来也算美丽,苍白的脸上却陡然生着漆黑如死的眼睛和殷红如血的嘴唇,将那十分的美丽描画成二十分的诡异森冷,一望而知并非人类。而他视线稍转,更隐约见到几幅黑羽,隐藏在这荔萝馆的各个角落,暗暗结成包围的阵势,蓄势待发。

  见到那华服皇帝紧缩的瞳孔,为首的黑羽妖魔冷冷一笑:“浸透了痛苦的灵魂,想必血肉也是苦的。”话音未落,它忽然一拍黑翼,躲开了大司命飞桥偷袭的一枚光箭。

  鸟灵一动,不弃也猛地向左踏出一步,堪堪走到牵动几只鸟灵包围阵势的枢点上。然而飞桥那一枚光箭毕竟打破了先前的平衡,让原本心有顾忌的鸟灵们动了怒气,翅膀上的黑羽陡然竖立起来,随时要择人而噬。

  “皇上,用皇天!”飞桥一击不中,声音中便多了怯懦,一边说一边偷偷朝山石后躲去。

  不弃微微抖开了覆住左手的衣袖,中指上蓝宝石的戒指发着幽幽的光,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一只鸟灵忍受不了这对峙的沉寂,猛地拍打翅膀朝不弃冲来,锋锐的爪甲直插向不弃的天灵盖。

  不弃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这一击,发髻却被那鸟灵抓散。他左手上的戒指对着侵袭者挥动了一下,吓得那鸟灵腾地滑开,继而却发现没有任何实质的危险,不由尖声笑道:“恒露姐姐,彦照告诉咱们的没错,这皇天戒指是假的!”

  为首的鸟灵在一旁观察着,若非忌惮不弃手中的戒指,它们也不会一直在一旁窥伺而不敢发动袭击。此刻它见不弃慢慢朝荔萝馆门口移动,紧张的神态分明是想向远处的侍卫求救,便大着胆子飞近了一些。它进一步,不弃便惊恐地后退一步,于是鸟灵口中咭咭冷笑道:“怪不得你躲在这里对彦照干着急,手上戴的是西贝货吧?你的灵魂和血肉虽苦,但想到吃的是一个皇帝我们还是有兴趣的……”说着,它猛地一拍翅膀,爪甲抓住不弃的右肩,张口便朝不弃的脖颈动脉咬了下去。与此同时,其余几只鸟灵也同时向空桑皇帝扑上,瞬间把他淹没在黑色的羽翼中。

  躲在一旁的飞桥眼见不弃危在旦夕,惊得立在原地。等他醒悟过来想要飞奔逃离时,一片浅蓝色的光芒忽然毫无征兆地从黑色的羽翼间穿射而出,仿佛无数双手猛地一起掐住了鸟灵的咽喉,将它们狠狠地摔进了紫荔萝丛中,几乎将最小的一只鸟灵颠散还原成四逸的冤气。那光芒一时还不肯散去,映得秋日的阳光都失去了光彩,让沐浴在光芒中的空桑帝王神圣如同神祗。

  满天掉落如雨的黑羽毛中,不弃放声笑道:“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冒犯云荒大地上最尊贵的帝王之血?若非怜你们是冤魂所聚,朕早就把你们封印进黄泉之水,让你们的不死之身永远泡在那腐水之中!”

  “竟然是真的皇天,我们被彦照骗了!”鸟灵们见不弃再度扬手,蓝宝石上又有一点光晕开始聚集,惊恐之下挣脱紫荔萝的缠绕,拍打翅膀仓惶而去。

  一直看到几个黑点匆匆飞离了宫城,飞桥悄悄从山石后探出身子,想着如何解释方才自己的怯懦。然而他发现暴戾刻薄的皇帝却没有斥责讥讽自己的脱逃,甚至一言未出地站在原地,仿佛在定定地观察着什么。飞桥正担心皇帝在寻思什么惩治自己的法子,不弃却蓦地伸手在虚空中茫然地握了几把,像是想寻到什么支撑,还不等飞桥反应过来,下一刻,不弃倒在了地上。

  飞桥愣了一会,慢慢走到不弃身前,却见他面如死灰,连嘴唇也脱去了血色。飞桥大着胆子试了试不弃的鼻息,发现皇帝的呼吸极为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