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怕,有你在,我放心得很。”清越伸手拈起李允几根散落的发丝,缠回他的头巾中去,低低一笑,“是你在怕吧,看你都在发抖。”

  李允一笑,没有辩解,他如何能告诉清越,他的颤抖不是因为巡夜的士兵,而是因为她而按捺不住心头的激荡。他勉力压下自己的绮思,负着清越一路向晔临湖凌波台方向奔去。

  虽说自小生长在越京,李允却和越京城内大部分安分守己的人一样,从未在夜晚来到晔临湖边。此刻他和清越走在湖畔大堤上,望着烟波浩淼的晔临湖,只觉一阵心旷神怡,让窒塞了多日的心灵也通透起来。

  “看,就是那个祭台!”清越兴奋地指着远处一片白光,“果然是流水玉建造的,《种玉谱》上的记载真是不错!”

  李允不知她口中《种玉谱》是本什么书,只是随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然,夜里的凌波台与白日所见大是不同,白天那朴实的灰白的祭台此刻笼罩在一片柔和珠光中,而那珠光仿佛正如水流一般扩散溢动,晶莹神奇如同天河坠落,让人目眩神迷,只疑置身仙境。

  “能不能上去啊?”清越盯着凌波台,艳羡地说。

  “那是皇家禁地,我们最多只能在这里看看了。”李允说到这里,警觉地望了望四周,若是被人发现站在这里窥视凌波台,恐怕就不是一个区区违反宵禁的罪名了。可是看到清越兴高采烈捧了自己折的一堆纸船蹲在湖边,李允根本狠不下心来催促她离开。

  “叠得好漂亮,我又舍不得放了。”清越托起一艘纸船,借着月光端详了半天,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不行驶在水中,还叫做船么?我若不放你入水,你是不是也会怪我呢?”

  “点上船舱里的蜡烛,放起来更漂亮。”李允深恨自己无法揣测到女孩儿家的心思,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讨得她的欢喜,只好凑趣地从怀里取出火绒,点燃了纸船里的烛芯。

  “好,放吧。”清越双手捧了纸船,弯下腰将其轻轻地放上了湖面。

  忽然,一道黑色的水波闪电一般从湖心涌来,在两人近前蓦地与水面分离,如同一只突然探出的手臂将水面上的纸船一攫而去!眼看那诡异的水波就要溅上清越的脸,李允下意识地将清越一把推开,让那几滴水珠尽数溅洒在自己身上,顿时便是一阵灼痛,仿佛那不是湖水,而是烧红的铁水一般。

  “怎么回事?”清越一时没弄清眼前的一切,迷迷糊糊地问道。

  “这湖水有古怪。”李允答了一句,转头去看自己的肩背处。说来也怪,方才那阵灼痛已随着水珠的干涸而消散,他的衣服上除了几个浅浅的水印,什么破损也不曾留下,倒仿佛刚才切肤刻骨的灼痛只是一场幻境。

  “是啊,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水面下。”饶是清越胆大,此刻也不禁有些瑟缩,可仍然好奇地朝水面斜睨过去。

  李允不愿在清越面前失了胆气,用火绒重新点燃了一艘纸船中的蜡烛,大着胆子走回湖边。烛光虽然微弱,却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照见湖水中一道道纵横的黑气,仿佛争夺食饵的鱼儿一般在水面下涌动挣扎,绵延到李允目力所及的边缘也不见消散。这诡异而鲜活的场景,让白日里见惯晔临湖盈盈碧水的李允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怪不得朝廷要明令禁止民众夜间来到湖边,否则越京城里将引起多大的恐慌实在无法估计。

  “看这个样子,倒像是水里潜藏着恶灵。”清越不知何时站在李允身边,惊奇地道,“可是它们好像被什么力量钳制住了,无法脱离湖水的束缚……”

  话音未落,仿佛在讽刺清越的判断一般,湖中心忽然升起了巨大的黑色水柱,如同一枚枚从泥土中钻出又蓦然绽放的毒蘑菇,将它们的躯体散成万千毒液砸向黑夜中光芒莹然的凌波台。与此同时,奔马一般的浪花也不断从晔临湖的四面八方向那圆形的祭台涌去,与凌空而出的水柱一起,直欲将那屹立在湖水中的凌波台砸成碎片。

  “我们快走吧。”李允见清越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朝凌波台越走越近,连忙拦阻她。

  “看看没关系呀,伤不到我们。”清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奇异的场景,兴奋地道。

  “不,是有人来了……”虽然周围是涌动的水声,李允还是凭借习武之人敏捷的耳力察觉到大队人马的到来。心中迅速判断无法顺利离开,李允只得拉了清越伏在湖堤边的灌木丛中,屏住呼吸听那辘辘的车轮声、切切的马蹄声在越演越烈的水声中渐渐逼近。

  “臣等恭迎陛下!”随着一片整齐的朝拜声,一路明灯从远处的黑暗里一直亮到了凌波台的边缘,隐藏在暗影中的人群顷刻如同皮影戏一般登台亮相。在他们摇曳的身影簇拥中,一个背影挺拔的人缓步从灯光中走上了凌波台。

  这个人,想必就是新登基的盛宁帝不弃了吧。想到自己居然可以一睹圣颜,李允不由兴奋地转头看了清越一眼,却见她正朝自己调皮地眨了眨眼,不由咧嘴一笑。

  伸手轻轻拨开面前的草叶,李允和清越都专心地朝那屹立在凌波台上的人影望去。而守候在凌波台下的群臣,也以无比肃穆的目光注视着新帝的一举一动。

  此刻凌波台上的盛宁帝不弃完全置身于祭台白色的光芒中,而一直激荡的浪花和水柱却似乎觉察到宿敌的到来一般,越发肆虐,一阵阵水花溅上了堤岸,发出滋滋的烧灼之声,也让恭候在台下的群臣和侍卫恐惧地后退了数十步。

  “很强大的恶灵啊。”四溅的水花声中,清越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不自觉地朝李允靠近了一些。

  李允心中只想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却终不敢动,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旦局势失控,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得她的周全。

  然而就在这忐忑不安的时刻,一道璀璨的白光从凌波台上散开,将高台中心盛宁帝的身影渲染出一片神圣的光芒。无数从高空坠落的浪花一旦触及这片光芒,就如同溅在荷叶上一般,纷纷跌落回湖中。然而它们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再度蓄势从湖中跃起,以百倍于方才的气势再度朝飘摇的凌波台倾轧而下,狠狠地撞击在盛宁帝身周的光圈上。虽然那范围只局限在凌波台一处,但那诡异的力量和场景却让目睹它的众人神为之夺,仿佛经历的正是天地间一场势均力敌的神界战争。

  激烈的撞击持续了一盏茶光景,此消彼涨,渐渐地,盛宁帝身周的光芒越来越盛,而波浪却越发输了气势,一步步地退回到晔临湖中去,只偶尔挑衅一般地掀起几个水柱。于是,盛宁帝慢慢抬起了右臂,全身的光芒便不断向他的右手间凝聚,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他的手中托住了一枚最耀眼的星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刹那之间,那颗星辰从他的右手中飞出,流星一般坠入了潜流暗涌的晔临湖中,顷刻将原本晦暗的湖水染成了一片通亮。

  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水流开始改变方向,齐向那星辰坠落的地点涌去。而操纵水流的黑气,则仿佛被那星辰不断吸去,渐渐从四周的湖水中淡去了。

  “恶灵退了。”李允见面前那些丝丝缕缕的暗流扭动挣扎,最终融化在清澈的湖水中,一切又恢复了白日里晔临湖的平静澄净,不由舒了一口气,再度望向清越,却发现她的视线仍然落在凌波台中的盛宁帝不弃身上。

  感觉到李允的目光,清越转过头来,疑惑地盯着李允:“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新皇上……”

  李允正要阻住她的话语,凌波台下已传来一片景仰的山呼之声:“皇上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万万岁!……”亲眼目睹了方才神魔交战的一幕,满心激动的群臣和侍卫已不知还能用别的什么语言来表达对新帝的崇敬之情。

  “恶灵已被皇天再度封印回湖底,朕以帝王之血承诺,越京坚不可摧,我天祈王朝坚不可摧!”新继任的皇帝高高立在光彩夺目的凌波台上,如神祗一般踌躇满志。

  原来方才对抗湖中恶灵的,就是空桑帝王历代相传的神戒“皇天”啊,怪不得神异如斯。李允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正寻思待会儿如何与清越全身而退,冷不防头顶一亮,借以隐身的草叶被人拨开,一个声音冷笑道:“大司命的预测果然不错,今日正是因为有人惊扰了湖中恶灵,它们才会提前发难——你们,滚出来!”

  李允心中暗暗叫苦,眼见这些人的打扮正是宫中禁卫,乃是军队中最尊贵的营部,自己是万万不能反抗的,只得老老实实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有意无意地把清越护在身后。

  然而清越却突然从他身后钻出,手中托着个小小包袱朝那些禁卫道:“违反宵禁不就是罚一百金铢吗,呶,给你们好了。”

  “胡闹!”随着一声怒喝,一个身着银白锦袍的王者走了过来,一把将清越从李允身边拉开,“不好好在府里呆着,跑出来丢我的脸么?”说着扬起手,正对着清越的脸颊。

  “大人……”李允大骇,正要上前阻止,却见清越凑上一步,一把攀住了那王者的手臂,涎着脸撒娇道,“父王,你们都可以来看皇上的神迹,为什么偏偏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里?这些天我都快闷死啦,父王……”

  苍梧王彦照对这个女儿向来无法,回头却见盛宁帝不弃和父亲嗣澄都朝这边走来,连忙甩开了清越的手,低低斥道:“当着皇上的面还敢放肆?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是。”清越一眼瞥见远处祖父阴沉的脸,只得收敛了性子,老老实实地拜倒下去,“平城郡主清越见过皇上。”

  “哦,这就是清越堂妹么?”不弃笑了笑,转向一旁的嗣澄道,“听说这名字是老王爷亲自取的吧,怎么来了越京这么久,也不带进宫让朕见见?”

  “不敢欺瞒陛下,臣本待领她入宫觐见,大司命大人却推算此女命星与皇上相冲,故不宜参见。”嗣澄低头恭谨地答道。

  眯着眼睛玩味地看了看苍梧老王,不弃转向身后的大司命飞桥,却见飞桥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不宜与朕相见,那今天却为何又见面了呢?”不弃脸色一沉,视线越过清越,落在垂头跪在清越身后的李允身上。

  “陛下,是我要他带我来的,我已经认罚了一百金铢,就不要怪罪他吧。”清越被不弃的目光扫得一寒,赶紧抬头盯着皇帝,大着胆子央求。

  “住口!”一旁彦照见女儿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肆,连忙出声阻止。

  “哦,堂妹如此为他求情,可‘他’是谁啊?”不弃冷笑了一声,继续逼问道。

  “他是……”清越说到这里,不禁也红了脸,实在没有料到这位方才还尊贵如神的皇帝说话竟是如此刻薄,竟一点颜面也不给女孩儿家留。她望了望李允,见他垂首跪在那里,谨守着礼仪不能言不能动,心里顿时一阵难过,眼底渐渐泛起水雾来。

  “启禀皇上,那人乃是臣孙李允,臣管教无方,还请皇上恕罪。”正尴尬之时,忽有一员武将从队列中走出,跪在李允身旁,正是靖平将军李况。

  “哦,李允?”不弃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兴趣,语气却依然让众人猜不出他的喜怒,“既然是李老将军的孙子……抬头让朕看看。”

  李允抬头迎上不弃的目光,不由有些惊诧。方才只听了短短几句话,他已能推断出新任皇帝和故去的先皇一样,是让人惶恐的乖戾刻薄性子,然而此刻在近处亲眼看见皇帝,却不得不被不弃身上那无人可及的优雅风采所折服,似乎身周还带着方才皇天渲染的光芒。即使他嘴角噙着不可捉摸含义的冷笑,也只是让他神祗般俊朗的容颜更添几分神秘和崇高。惊诧未竟,李允忽见不弃目光一动,连忙垂下眼,视线凝定在不弃垂下的指尖——那掩映在精工织就的狷纹衣袖间的星辰,正是代表空桑最高权力和力量的神戒皇天。

  “皇上,李允违反宵禁,臣请将他交给有司论罪。”李况见不弃眼中光芒闪烁不定,心里委实不安,小心地插上一句话。

  “唔。”不弃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仍然饶有趣味地盯着李允,“你父母是谁?”

  李允不知皇帝为何发出此问,却只得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臣父名讳李谦,母邓氏,均在臣幼时故去。”

  “那你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不弃追问道。

  李允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双亲故去之时臣年纪尚幼,又曾遭遇重疾,因此记不太清了……”

  “哦,李谦,他似乎有个儿子叫做李尧吧……”不弃皱了皱眉,似乎记起了什么。

  “是,李尧正是李允长兄,十年前战死在饮马川。”李况忍不住插口,声音中难免显露出焦急,“还望皇上看在李尧殉国的忠心上,将李允交由有司论罪。”

  听到这里,李允心里已有些疑惑。祖父口口声声要把自己交给有司判罪,竟然是担心皇帝会对自己严苛为难。可自己小小一个云都校尉,究竟是在何时触怒过皇帝呢?

  “李老将军多虑了,朕不过见令孙年少有为,想显示一下朕的爱才之意罢了。”不弃笑了笑,“违反宵禁不过是监禁五日的轻罪,朕就命李老将军将他带回家去,履行这五日的处罚。”

  “多谢陛下盛恩!”李况心情激荡,匍匐在地,“臣一定对他严加管束,再不许他出府胡作非为。”

  “朕自然是相信李老将军的。”不弃有些厌倦地转过身,对肃立在身周的众臣道,“看朕确实是皇天选中的帝王之血的传人,你们这下放心了——散了吧。”

  众臣拜辞声中,清越被苍梧王彦照拉着走向他们的马车,却频频回头将视线穿越了众臣涌动的人头朝李允望过去,看得李允心中一痛,倒似生离死别一般。他紧走几步想要越过人群向她走近一些,不妨祖父李况已沉着脸拦在了他的身前:“跟我回家去!”

  五 嗣澄

  仿佛生怕李允脱手而飞一般,回家的一路上李况伸手紧紧钳住李允的手臂,让李允不敢挣扎。他从未见过对自己如此恼怒的祖父,就算他小时候失手打伤了族兄李充,李况也只是将他训斥了一顿,不像对七叔李甚那样动用过家法。

  可是这一次,自己却似乎家法难逃……想起那宽宽的竹板子,李允心里有些发怵,却又不自禁为清越担心起来。虽然清越的父王对她宠爱有加,可她的祖父嗣澄却始终黑着脸,那双犀利的眼睛中也毫无温情。在苍梧老王爷看来,堂堂空桑郡主和自己这个中州移民往来定然是有失尊严的事情吧。

  胡思乱想间,已回到家门口。李况甩手将马缰绳抛给家丁,领着李允径直走到后院的家祠中。“跪下!”李况喝令李允跪在大哥李尧的灵位前,面色沉重地说:“你自幼父母双亡,我又军务繁忙,都亏了你大哥自小看护你、教你习文练武。你现在就在他面前发誓,以后决不再和苍梧王家族任何人有任何往来!”

  “爷爷,莫非……是苍梧王害死了大哥?”李允心中一凛,脱口问道。

  “不……”李况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可是你七叔却是被他们害死的。”

  “七叔?”李允惊异地抬头盯着祖父,却见李况已背转身去。“不用再多问了,皇上既然说将你监禁五天,我便不得不加倍罚你——十日之内,你不得走出家门一步,否则你再也不用叫我祖父了!”

  “可我还要当值……”李允见李况急于离开,赶紧叫道。

  “军中我自会帮你告假。这十天之内,你就好好陪陪你大嫂,别再为我添乱了!”李况说完,也不再逼着李允发誓,一步步地走远了。

  李允没有起身,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灵位,仿佛一座座高山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站起来,迟疑着朝寡嫂的住处走去——不是不喜欢那沉默勤俭仿佛空气般存在在家族里的大嫂,只是两个寡言的人坐在一起,一切都如同脱了漆的旧家具,沉闷而灰暗。哪里像清越那样,如同新出匣的明珠一般跳脱圆转,光彩夺目……

  清越。这两个字让李允的心里一阵温暖,他向往地朝墙外的天空望了望,最终转回头,走进了深宅内院。皇帝的圣旨,祖父的严令,都是这个少年难以挣脱的樊篱,他唯一能够寄予希望的,是等待。

  对李允而言,掩饰住自己满心的焦躁并不困难,他原本就是安静的人,每天只是读书练武而已。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心底暗暗掐算着清越回归苍梧的日子,谋划着在清越走的那天,偷偷逃出府去,在阜安门楼上再看她最后一眼。只是看一眼而已,对于其它他从没有奢望过,他那样随遇而安的性子,在这段情愫萌芽之初就已为它的夭亡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然而命运却没有循着这样忧伤而平淡的路子发展,它的演绎超过了李允所有想象力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