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怒。
四目相对。
泾陵的手大袖掩映下,缓缓伸出,他握上了她的手。
卫洛看了他一眼,微微垂眸。
然后,她再次抬头,再次看向门口处。
只是一眼,卫洛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素依然是身穿白袍,腰系玉带。他在数十个剑客和贤士的簇拥中向前面的塌位上走来。
他头上戴冠了,他现在也成年了。
依然华光四射!
他那水做的白嫩肌肤,水润的桃花眼,花瓣般精致的唇,在金灿灿的夕阳中,明亮的扎眼。
卫洛眼前一阵眼花。
她有一种错觉,一种回到了几年前,回到了她与身为义信君的他初初相见的那次。
只是,他一袭白袍,穿在他的身上依然宽大,仿佛风一吹便会飘去。那一双桃花眼,不再顾盼生辉,眼神,隐隐笼罩着一股忧郁。平心而论,这抹忧郁,使得他那显得锐利的桃花眼,变得温柔了,沉静了,变得更美更让人心动了。
这一点,从左右两侧无数双灼灼打量的目光中可以看出。
素只是直直地盯着卫洛,盯着卫洛……
卫洛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再次见到素,见他并不如分离时那么憔悴,见他风采依旧光芒四射,卫洛心中是高兴的。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一个亲人,知道他一切都好的那种高兴。
望着素,卫洛微微一笑。
她这笑容刚刚露出,小手便是一痛。
卫洛低下头来。泾陵却没有理她,他只是紧盯着缓步走来的众人,留给卫洛的,是他依然沉稳,仿佛巍峨的身姿。
可是,她的手还在疼。
卫洛只是瞟了泾陵一眼,便继续认真地看向素,低低的,以一种喃喃自语的声音感慨道:“故夫容色依旧,真好。”
她这话,是故意的……
呲——
她的手更痛了。泾陵大袖下的手掌如铁,紧紧地锢制着她,用力的捏紧。卫洛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可怜的手指,多半已经青了。
卫洛吸了一口气,低低恼道:“握疼我了。”
说罢,她把手轻轻回抽。
泾陵没有放手。
他依然紧紧地握着,目视着前方,表情沉静,气凝如山的开了口,“故夫?咄!可杀!”
卫洛一惊。
她真的感觉到泾陵身上的杀意。那股杀意,是冲着素的。
卫洛咬一咬唇,低低的,低低的说道:“你亲自把我送予他手……”
明明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泾陵也告诉她他悔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卫洛在轻轻地说出这句话后,随之而来的,是那绵绵的苦涩,和隐隐的恨意。
不过一转眼,卫洛的眼中便是一阵酸涩。
泾陵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握着她的手,稍稍放松了。
卫洛眨了眨眼,她垂下双眸,喃喃说道:“世间丈夫皆好色,若不是落入他手,我早已不堪欺凌,化为白骨!素珍我重我,当得起我的故夫!”
卫洛的声音很轻,很轻,隐隐有着飘渺,有点难以形容的沧凉。
他的手再次一紧。
这时,卫洛的耳边,传来了泾陵低沉的,有点苦涩的声音,“小儿,当初我心悦你,又惶惶不知所向。恰逢他二度求见,私下求见于我,慎而重之地提出以两城相换。”
泾陵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便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当时,若索求之人不是他,我会另寻他策。”
卫洛怔住了。
慢慢的,她低下头去。泾陵话中的意思,她是明白的。原来当初自己被义信君在这大殿中高调换走之前,这两个男人已经私下里商定了。
泾陵在告诉她,若当时索求的不是素,索求的人没有这么大的诚意,他会另寻他法。另寻他法?是将自己远远驱离,还是把自己杀了?
想到这里,卫洛苦笑起来。
这时,泾陵的声音再次沉沉传来,“小儿,往事已矣。”这声音中,含着威严,也含着几缕沉重的宣告。
半晌半晌,卫洛低声叹道:“然。”
她这个字一吐出,手上便是一松。却是泾陵收回了手,坐直了身子。
第303章素,前晋侯
素行走在过道中。
他素白的长袍,在这一殿权贵中,依然吸引了不少人地注目。
注目中,一阵阵私语声不断传来,“他便是齐之义信君?”
“果然有世间罕见之姿。”
“惜乎。听闻他这一岁来,只专心守于封地之上,潜心经营,对百姓施以仁义。”“然,如今齐之两公子争斗日烈,他能抽身而出,安守一角,可称智也。”
“他向晋夫人走去了。听闻他曾于晋侯手中以两城换得这位夫人为姬?”
“然也。”
“我观晋君之为人,既威且武,如此丈夫,怎舍得以两城赎回一美人?咄!晋无贤士乎?竟无人对此事指责?”
“休得如此说来。此番晋夫人凭一已之身,说得秦楚两军退去。这种盖世之功,当值两城!”
“然也,然也。晋君子中,有不少愤起欲唾骂者,此时都已住了嘴。这种盖世之功,岂是两城之利?”
。。。。。。
这两年来,围绕在卫洛身边的故事,都是当今天下最为劲爆的话题之一。因此义信君这一入殿,一时之间,殿中人声喧嚣,议论纷纷。
不知不觉中,卫洛,义信君,泾陵的往事,都被——掀开,被这些人津津有味的谈论着。
也直到这时,卫洛才知道,泾陵拿两城换回自己,晋国内一直是不服的,一直有不满的人。直到这次她退了秦楚联军,这些不满的声音才消失。
素宛如风中杨柳般,缓步走过过道,向着卫洛和泾陵两人走来。
素曾是卫洛的故夫,曾是她的拥有人。这一点,不管卫洛现在地位如何,都无法改变。
所以,素向卫洛走来,是准备与她见礼。他在向她走近。
他痴痴地盯着卫洛,痴痴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目光,仿佛是想把她的影子烙到灵魂深处,更仿佛是在想着,终于看到她了,终于看到她了。。。。。。多看几眼吧,要知道,看一眼便少一眼。这一生,能如此刻一般,能如此明正言顺地看着她的时刻,已经不多了。每多看一刻,都是奢侈。
因为这时的素,已是背对着众人,他这种痴迷的目光,只有卫洛泾陵等人才可以看到。
泾陵沉下脸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的咳嗽声音不大,隐隐带着怒意。
素微微一怔。
他转向泾陵,在离他只有五步时,深深一揖,沙哑地声音说道:
“臣见过君侯。”泾陵的地位与齐侯同,所以素所行的是臣子礼。
“义信君多礼了。”
素苦笑了一下。他垂下双眸,依然保持着深深一揖的动作,低哑地说道:“素在齐时,日日忧姬。恐她失宠于君,恐她被强楚欺凌。虽忧思难忘,然,不敢以苦楚自伤。若我形容凄惶,他日再见,岂不让故人担忧?”
他一口气地说到这里时,卫洛已垂下双眸。
素话中的意思,她明白。他在告诉她,他时刻为她担心,可是,却不敢把自己弄得太过憔悴不堪,不然他与她再次重逢时,无脸面对于她。
素啊,素,他果然还是理解她的。
他知道,她当时自请换城,便是想成全他。
他知道,她想着他能幸福,他能得意。
所以他“不敢以苦楚自伤。”
这时,素的声音还在传来,“素知姬满心满眼,只有君侯。令她憔悴伤苦者,是君侯,令她华艳欢喜者,亦是君侯。今日见姬,华艳无比,顾盼生姿,素心中实是欢喜,请君侯再受素之一礼。”
说罢,素一揖到底。
素的声音不大,只有泾陵和卫洛才能听到。
他的语气更是诚挚之极。
这是任何人都可以听出的,发自他内心的诚挚。
泾陵盯着素。
他薄唇抿了抿,州准备说出,她欢喜与否,与你何干?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没有别的理由,他只是突然想到,以卫洛的性格,说不定真把眼前这个懦弱之人当成亲人。
果然,卫洛的声音在旁边低低地传来,“素,一切可好?”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很轻很轻。
隐隐中,似是藏着无尽的感慨,也似乎有着担忧,有着欢喜。有着希望他一切都好的祈求。
素听到卫洛开了口,桃花眼瞬时明亮之极。他本来容色绝美,这一瞬间,竟是美艳得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素转过头看向卫洛,他看着卫洛的芙蓉笑脸,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他的眼眶竟是迅速的一红。
他低下头去。
素没有回答卫洛的问话。卫洛知道,他情绪处于激动中,现在低着头,正是在调适着。
不一会,素抬起头来。他朝着卫洛深深一揖。
卫洛见状,连忙站起,向他盈盈一福,两人行了一个平礼。
素缓缓抬头。
他直直地盯视着卫洛,直直地盯视着,那目光中,隐隐有着痴迷和无边苦涩。他直盯了好一会,才低低地说道:“我自是都好。”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
卫洛温柔地看着他,听到他声音中的苦楚,她不由心中有点难受。
这时,素又问道:“一别经年了,你,你。。。。。”他你你了两声,竟是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了。
刚才,他面对泾陵时,言辞侃侃,可一转向卫洛,却是无语凝噎。
泾陵目不斜视地脸带浅笑,看着前方的使者们。
这时,他低沉的声音徐徐传来,“义信君多礼了。”
声音很缓和,却也隐有威沉。而且,他这句话是第二次说出,已是一种警告了。
素听清了他的警告。
他认真地盯着卫洛,不舍得眨了眨眼,花瓣般的唇微微扬起,努力地露出一脸笑容地看着卫洛。
他看着她、以一种渴望的,直是看一眼少一眼的渴望,这般看着她。
终于,他再次向卫洛深深一揖,然后向泾陵行了一礼,再向后退去。
卫洛望着一袭白袍,宛如风中飘絮的他这么低着头,退回到齐人那一席。
她垂下眸来,久久久久,都没有说话。她知道,素是有很多很多话想说的,也感觉到,为了今天,他怕是准备了很久很久。
可是,相见又能如何?相见了,也不过是无言相对而已。对她来说,他实是她的亲人一般,只要他过得好,过得得意,便已满足。
她,不希望他还掂记着自己的。
坐到了塌位上的素,已是义信君了,身为义信君的他,是齐的臣子,是贵族,他不仅要顾着他的颜面,也要顾着身为夫人的卫洛,和身为晋侯的泾陵的颜面。
因此,他呆呆地转过头去,目光无神在盯着前方的空荡处。再也不向卫洛瞟上一眼。
他是在害怕啊,害怕自己的眼神太过强烈,害怕自己控制不了那感情的流露。
这时,使者们均已入席,殿中所有的空塌位都坐满了人。
一阵脚步声传来。
这脚步声,有点拖沓无力,它是从内殿后传来的。
卫洛和泾陵知道,前晋侯过来了。这一次的宴会,最主要的目的是庆贺泾陵成为新的晋国君侯。在这种场合上,老君侯自是应该出席。脚步声缓步传来。泾陵和卫洛,连忙站起来侯着。
不一会,一个脸色削而黑,隐隐有着枯黄,双鬓花白,胡子也是花白的老头出现在内殿入口处。他唇鼻间的法令线向下拉得长长的,一副阴沉之相。那与泾陵相似的五官,除了阴沉和色欲过度的黑黯晦涩外,还添了一分从里到处的老朽。
他的眼神已经无比浑浊了。
卫洛只看了一眼,便被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少妇给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少妇脸稍圆,双眼是丹凤眼,薄唇小嘴,皮肤白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她身量高挑,赫然是越嫡公主!
数年不见,越嫡公主并不见老,只是身上那股慈和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藏在温柔中的憔悴。她的脸色苍白,眼神中隐含忧郁。
不过,越嫡公主本来便长得美,这几年过去了,她的美色并没有消退,那抹憔悴,反而令得她颇具风韵。
她显然混得不错,在这样的场合,她还能伴在前晋侯身侧。
许是感觉到了卫洛两人的注目,晋侯和越嫡公主都转过头来。晋侯浑浊的目光,在对上泾陵的目光时,闪过了一抹温和和歉意。
这目光,卫洛以前在新田时,从来没有看到过。
越嫡公主也是看着两人。
不对,她是怔怔地看着泾陵。一袭红袍,华艳夺目的卫洛,她压根就没有注意到。
她只是这样看着泾陵,那双丹凤眼中隐藏着一缕渴望,一缕幽怨。
似乎,她在埋怨当初泾陵的绝情,埋怨他把她推到一个老头子身边。也似乎,她被泾陵的俊伟所慑,正自心摇神驰中。
泾陵没有发现越嫡公主的目光有何不对。他只是瞟了一眼,便大步走到他的父亲身边,扶着他的手臂来到塌上坐下。
而这时,太阳也渐渐沉入了天边,只留下最后一缕残红。宫女们布好酒菜后,开始在殿外点起火把,在殿中点起蜡烛。
泾陵站起来,举起酒杯向众人贺到:“诸位君子前来新田贺我,泾陵幸甚!请饮此杯!”
众使者纷纷端起酒斟,与泾陵一起共饮。
泾陵仰头把酒饮空后,转头看向他的父亲。
前晋侯站了起来。
他浑浊的目光,无神地看着众人,疲软地开了口,“诸君。”
前晋侯咳嗽了一声,咳着咳着,他咽下了一口浓痰,继续说道:“我儿泾陵,自幼勇武聪慧,成长后亦机智仁孝,名动诸侯,数月前,我被戾臣所惑,被奸邪所蛊,竟弃我儿子于险境,置家国于绝地。实不堪也。”
泾陵自责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众使者认真地倾听着,不止是他们,泾陵和卫洛也在认真地倾听着。
前晋侯的这一番自责,非常重要。只有他当这是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继任晋君的泾陵,才能免去世人的口诛笔伐,才不会被后人唾骂不孝不争。
晋侯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