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威严日甚,本来还在议论纷纷,或坐或站,或闲聊的晋军士卒,一看到他走来,便迅速地安静下来,向他围拢。
开始还只有数百人,转眼间,无数晋军都挤出了营帐,向他的方向靠拢。
公子泾陵走到三百步之外,纵身跳上一个土做的垛,他一袭黑袍,目光如电,便这般迎风站在两人高的垛上,竟是威严之极,冷峻之极。
随着他这一站,晋军中号令众军聚拢的鼓声“咚咚——”传来。
舒缓的鼓声中,越来越多的晋卒都涌出了营帐,以他所站的垛为中心,团团围拢。
这些晋军的速度极快,而且没有喧嚣,在“咚咚——”的鼓声响到第五轮时,以公子泾陵为中心,十万晋士,包括一些奴隶在内,都已整齐地排在队列,围着垛站定。
众国权贵面面相觑,大家都有点不明白,怎么在这个当口,公子泾陵却发出了召集晋军的命令了?
不过战车兵器都没有动,难不成他有话要说?
义信君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这一幕。在军事方面,他不擅长,可是,光看这速度,这份纪律,他便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甚至要强过霸主国楚国带给他的。
当数十万晋卒一动不动地站在垛下,安静地等着公子泾陵发话时。楚军的营帐里,已是数万人在整齐高歌:“去岁大寒兮湖水为冰,冻殍成堆兮苍天悲恸!苍天之悲由何起?有一妇人祸我楚!妇人祸楚天亦悲,此恨不清楚不平!”
楚人的歌声,此时已经是响彻云霄,隐含悲壮之音!
光听那声音,众权贵便感觉到,楚军的士气,已经被提升了大半!
楚人整齐的歌声中,公子泾陵站在垛上,目光如电,俊脸含威,沉沉地盯着众晋卒。
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移过后,突然朗声道:“诸位可曾听过,有两军阵前挟妇逞威的霸主乎?”他这声音中,注满了内力,足以令得三军传遍。
众权贵同时一怔。
这时,晋卒已经头一昂,齐刷刷地扯着嗓子吼道:“无也!”
十数万晋卒同时高呼,这一呼声响亮整齐,惊天动地!竟是在刹那间,便把对面楚营中发出的歌声给压了下去,令得那边的歌声一哑。
公子泾陵仰天大笑。
大笑当中,风拂起他的黑发,拂起他的黑袍,迎风飘扬,猎猎作响。大笑中的他,俊朗威严,实有摄人之威。
哈哈大笑声后,公子泾陵声音一顿,再次暴喝道:“诸位可曾听过,百数年间,有被妇人挟于股掌当中,羞而自刎的霸主乎?”
他这暴喝声一出,晋士们齐刷刷地笑了起来。他们同时声音一提,跟着暴喝道:“无也!”
这一暴喝声,比刚才有响亮了三分,直是排山倒海,完全盖住了楚人的歌声。使得他们的喝声停止后,楚人那边的歌声都没有再起来。似乎对面的楚人,正在倾听者这边的动静。
众军大笑声中,公子泾陵目光一扫。瞬时,所有的笑声一静。
公子泾陵露齿一笑,挑眉大喝道:“去年大雪暴降,天下皆寒,诸国皆请巫者卜。如今事过数月,诸位可曾听巫者有言,此雪之降,实因妇人祸楚,苍天悲愤之故?”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了。
众权贵齐刷刷地看向卫洛。接着,齐刷刷地看向公子泾陵。
隐隐的,不时有权贵在感慨,“公子泾陵诚丈夫也!那日三军之前曾言,将倾力助妇。果如其言!”
“然也!果然大丈夫也!重然诺,有手段,非常人也!”
“实有强者之威!”
“一诺千金,不失信于妇人,真丈夫也!”
此起彼伏地议论声中,数十万晋人略略一怔后,同时暴喝出声,“无也!”
他们的暴喝声一落,公子泾陵便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他仰天大笑,笑声嚣张中透着一股不屑。他的笑声一收,便哧声喝道:“然也,去岁之时,诸国已请巫,何曾有妇人为祸之言?楚昭亦请巫者卜,当时巫者言:战前有暴雪,实君王失德也!”
他清清朗朗,一字一句地把楚巫的话转述出来后。募地又是放声大笑。
笑声中,他内力一提,声音瞬时高昂之极,“楚昭失德,自刎而亡!然,楚身为霸主,明知自己有过错,却不思悔改,竟请假巫为歌,欲推祸于一妇!哈哈哈哈!一区区匹夫,也不屑欺之妇人!楚堂堂霸主,竟欲诬害妇人以振军心。咄——”
最后一字,他已是怒喝咆哮,声如滚雷,“如此之王,如此之国!如此丈夫!怎配再为霸主?咄——我欲代天谴之!咄,明日一战,我十万晋甲,必让他楚人知道,什么叫堂堂丈夫!什么叫顶天立地!”
他暴喝道这里,众晋人已是群情激沸,双目皆赤。
公子泾陵右手刷地一举,厉问道:“诸位有何话说?”
晋士一愣,马上,几百个声音同时回道:“堂堂丈夫,代天遣楚!”
这些声音一传出,晋卒们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他们同时右手朝天空中一举,暴喝出声,“堂堂丈夫,代天遣楚!”
“堂堂丈夫,代天遣楚!”
“堂堂丈夫,代天遣楚!”十几万的晋卒,同时扯着嗓子发出的暴喝声,是非常惊人,非常可拍的。那声音,真是可以令得海崩山裂,可以令得天地变色!
那声音,真是震破了众人的耳膜,令得众权贵纷纷捂耳。
那声音,真是远远传来,令得楚营之中鸦雀无声!
那声音真是久久不绝,令得山鸣欲筱,回音隆隆!
卫洛怔怔地听着。
那轰隆隆的暴喝声中,她不由抬头看向站在城垛上,那高高在上的,威严高大的身影。
她目光这一移,站得笔直如戟的公子泾陵,双目如电,竟也是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
这一瞬间,卫洛清楚地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温柔。
卫洛迅速的低下头来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虽然低着头,却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盯视,他的灼热的盯视。
他的目光,越过滚滚轰鸣,越过十数万将士,直直地向她盯视而来。
在他的盯视中,卫洛抿紧唇,她低着头,微微蹲身,盈盈一福。
她就这么隔着大军,隔着排山倒海的厉吼声,向他施了一礼,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后,便再也不理会那灼热的盯视,低着头走到了义信君的身后。
卫洛靠着义信君,温驯地依着他,如一个最普通的,以夫为天的妇人一样站在义信君身后,让他的身子挡住了偶尔投来的目光,更挡住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投来的目光。
就在卫洛依上了义信君后,那灼热的,穿越过十数万人,重重烟尘的目光,终于移开了。
她感觉不到那种逼视了。
卫洛的头更低了。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静静地盯着黄土地面,盯着自己那长长的白色袍服。
她便这么盯着,仿佛正在欣赏着世间最美的景色一样,专注地盯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义信君的感慨声从旁边清楚地传来,“公子泾陵,果然不凡!”
这感慨声中,有着隐隐的敌意。
卫洛还是低着头。
这时,一个秦将的声音传来,“此人手段颇多,才智超群,诚可畏也。”
“然也,此人诚可畏也。”
“观其行军,观其行事,实雄威之士也。”
低低的议论声都清楚地传到了卫洛的耳中。
这个时候,晋卒们的咆哮声已经停止了。
卫洛抬起头来。
她头一抬,便看到众晋军整齐的分开一条道路,让公子泾陵通行。他大步而来的身影,被阳光一照,实是高大之极,轩昂之至。赫然有顶天立地之威。
看到他龙行虎步而来的身影,卫洛的头再次一低,她咬了咬唇,再次向义信君身后退出一步,让他修长的身影,挡住自己的目光。
她实在不想,一不小心,便看向了那个男人,实在不想……
公子泾陵大步走到众权贵面前。他双手一叉,朗声笑道:“诸位都已来了?甚好!请入帐!”
他的声音很随便。
可是,也许是因为他刚才的形象太过威严,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摄人。他这句简单的吩咐一出口,来自齐泰诸国的权贵们,竟是同时凛然应道:“诺!”
那整齐,那恭敬,便如面对的是自己的君侯一般。
众人还没有自觉时,公子泾陵嘴角含笑,大袖一扬,朗声道:“请入内。”说罢,大步率先走入帐中。
第一更到。
第二卷晋都新田第209章是非之身依然在
这次与楚国对阵,以齐晋为首。而齐国的主帅义信君和公子秩,在这方面还见识不多,他们旗下的将军,也不能与公子泾陵相比。无形中,这一次联军行事,已经是以公子泾陵为首。
经过一番商议后,众人回营休息。卫洛直走得很远,她还能感觉到,公子泾陵投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令得她的脚步更加匆忙。
第二天一大早,几乎是鸡叫声一响,晋军便开始埋锅造饭。当兵马齐嘶时,依然穿着义信君的白袍的卫洛,已出现在军士当中。
本来,有人建议她也穿上盔甲的,不过卫洛最大的优势在于敏捷,在于她过人的六识。盔甲对她来说,作用并不大,反而会使得她行动不够灵活。因此,她依然是一身白袍,并不着甲。
晋人的战车缓缓向前开去。
卫洛手持长矛,坐在战车前列,她的车右,依然是那日与宗师子娄一战中的车右。直到这个时候,卫洛都不知道,这个车右,本是公子泾陵军中,排名前三的高手!
战车在滚滚烟尘中,开始缓慢的推进。
此时的卫洛,为了免得搅乱军士的目光,脸上还是戴着一副木制面具的。面具下,她那双墨玉眼神光熠熠。
在她的左侧,便是公子泾陵的战车。
他沉凝如山的坐在战车中,双眼锐利的盯着前方。
约一个时辰,晋军便来到了前两次与楚军相遇的战场上。
而这个时候,这个战场上,却是空空如也。前方也不见烟尘,楚卒竟是还没有开始出征。
正当卫洛以为晋军会停下来,等候楚军到来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杀气腾腾的鼓声震天介地传来!
这鼓声,卫洛听得分明,这是继续向前的鼓声。
于是,鼓声中,晋人的战车继续向前推进。
卫洛愕然了一会,正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直射到了她的脸上。
卫洛双眼一眯,向那朝阳升起的地方望了望,突然想起,这一次,晋军起得很早。上两次的时候,晋军还在埋锅造饭的!
鼓声中,晋军继续向前稳稳驶进。
这时候,公子泾陵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火红的铠甲,傲然站在自己的战车上,手持战戈目视前方。他那俊美宛如雕塑的面容,在金灿灿的阳光的照耀下,在那一身火红色的铠甲的映射下,仿佛是太阳神降临世间。
这样俊美得华贵的公子泾陵,卫洛是首次看到。
卫洛只是向他看了一眼,便被那光芒逼得喘不过起来。她迅速的移开目光,抿紧唇严肃的盯视着前面。
随着战车向前驶去,慢慢的,卫洛的战车,已经与公子泾陵的战车同行了。
两辆战车并排而行,马蹄翻腾中,烟尘滚滚。
一袭红色铠甲的公子泾陵,此时竟一反他的深沉,他转过头来看向卫洛,任那七彩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人那原本掩藏在威严和煞气中的俊美,如金灿灿的初升的红日一般,耀着她的眼,刺着她的胸口……
盯着卫洛,公子泾陵温和磁性的声音沉沉传来,“小儿!”
卫洛嘴唇抿的更紧了。
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向公子泾陵。
只是一眼,她便被耀的反射性地闭上了双眼,转眼,她便挣开墨玉眼,面无表情的说道:“禀公子,我名卫洛!”
公子泾陵一怔。怔住的不仅是他,连同他身边的几位将军,此时都转头向卫洛看来。
滚滚烟尘中,马蹄翻飞中,面具下的卫洛,那双墨玉眼光芒熠熠,显得严肃而平静。
公子泾陵盯着她,薄唇张了张,半晌半晌,却是一声叹息。
叹息中,他收回目光,威严地盯视着前方,没有再说话。
一个时辰后,晋军离楚营只有七里不到了。
区区七里,只够楚人勉强排军布阵了。
公子泾陵手一挥,战鼓急促的敲击几下后,缓缓停止。
鼓声一息,晋军也停止了前进。
只有滚滚烟尘冲天而起。
这个时候,楚人刚吃完饭不久,他们匆忙跳上战车,整好队伍,向晋人推进。
不一会,公子吾的面容出现在卫洛眼前。
公子吾也站在战车上,他一身缟素,瘦长微黑的面容上满是怒色,那连在一起的双眉,锁得紧紧的。公子吾一出现,他便举了举手中的长戈,向着公子泾陵微微躬身后,他抬起头来,郁怒地盯着公子泾陵,大声喝道:“泾陵公子何其仓促也?竟直逼我营而来?”
他这句话,是在指责公子泾陵不顾礼仪,不讲规矩。
面对他的指责,一身红色铠甲的公子泾陵微微一笑。
军鼓声中,公子泾陵手持长戈,向空中略略一举,头微低,略略躬身,优雅还了一礼后,他盯视着楚车前列的公子吾,朗声说道:“公子吾何出此言?”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来,便这么紧紧地盯着公子吾,声音洪亮雄浑地喝道:“公子之父王,挟一妇于阵前!公子本人,请假巫为歌,欲推祸于一妇!此等霸主!此等王侯,泾陵心不服也!泾陵不屑此等人为诸侯之霸,逼营而来,是欲死战!”
他说这话时,声音缓慢而沉,语调从容有力,仿佛只是宴席对答。
可他这含有内力的话,却在远远传出。直传得数十万楚军和晋军,有大半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公子泾陵的声音一落,公子吾脸色便嗖地一青。他身后的楚卒也面面相觑!
可就在这时,几乎是突然间,十数万晋卒同时奉起了手中长戟!纵声高呼,声震四野,“堂堂丈夫,代天遣楚!”
“堂堂丈夫,代天遣楚!”
“堂堂丈夫,代天遣楚!”
喝声如雷,咆哮连连,山鸣谷应,天地变色!
晋卒们整齐的咆哮声中,楚人同时脸色一变。
楚人是浪漫的。正因为浪漫,所以他们纪律性不强,自主性太强。正因为浪漫,所以他们爱面子,喜欢为自己的行动找一个充足的借口。正因为浪漫,他们在楚昭王受辱而死对,会痛哭流涕,士气全无。
也会在巫歌四起时,小小地原谅了自己的先王,决定赴死一战。
可是,现在公子泾陵的冷笑声,晋卒的咆哮声,令得他们脸上变色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昨日听到的这种咆哮声,是从何而来!而来,联军都在耻笑自家先王,也在耻笑自家公子吾!
原来,自家先王和现在的公子吾的所作所为,还是不地道啊?。
公子吾慌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在对上众军士那犹豫中带着不安的神情时,他咬牙切齿,暗暗恨道:晋军这一呼,昨日好不容易鼓励而来的军心士气,又会大受动摇了。
他想到这里,牙一咬,怒喝道:“休得胡言!”
他的咆哮声很响,可是,他没有内力,这声音混在晋人惊天动地地呐喊声中,便如一滴水滚入海洋中一样,转眼便没有了声息。
气得脸色铁青的公子吾,转眼盯向他的车右。
他的车右站了起来。
这时,晋军“堂堂丈夫,代天遣楚!”的咆哮声刚刚止息。
那车右盯了一眼公子泾陵,很快的,他便看到了戴着木面具,头发还是妇人打扮的卫洛。
他盯着卫洛,双眼一瞪,怒声咆哮道:“置妇人于阵前,是先王不是!然,此妇却非常人!她若是常人,便不能于万军当中,在子基之侧,竟能挟持先王!她若是常人,子娄神箭,便能一箭击杀!这妇人,有如此容色,又有如此武勇,有如此狡辩之才,敢问诸位,千百年间,你们可曾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