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们想逼走他,剩下我一个,你们可以继续糊弄算计,”柳梢咬牙瞪着他,“是谁向百妖陵泄露了我们的行踪,这笔账回头总是要算的!”
“属下不敢,”卢笙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平静地道,“泄露行踪之事,圣尊大可暗中追查,如今进行这种毫无凭据的威胁,此为一错;一个对自己没有信心又猜疑部下的魔尊,被算计乃是理所当然,计较怪责,此为二错。”
柳梢先听得发怒,接着便发愣,半晌,她似有所悟,态度软下来:“诃那对我很重要,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百妖陵追杀,留下他,魔宫也多了个强大的帮手,有什么不好?”
卢笙还是道:“妖阙东山再起无望,白衣自顾不暇,且有寄水族拖累,难成助力。”
对于这种势利的话,柳梢颇为厌恶,忍不住道:“我就这一个条件,别的我都答应你们!”
“身为妖君,却为你放弃妖阙大业,”卢笙道,“你又如何肯定,白衣助你,不是另有所图?”
诃那当初确实是抱着解脱寄水族的目的而来,当然这种事是不能泄露出去的。柳梢强辩道:“总之,当时只有他肯来救我,不管怎样我都要还他人情。”
“别有用心,就不存在人情。”
“你怕他打魔宫的主意?我不是已经跟仙门撕破脸了吗,现在我是魔尊,我保证以魔宫为重。”
“留下白衣,已经让魔宫陷于危境。”
怎么说他都不松口,柳梢急躁:“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答应!说你的条件吧。”
“真要护他,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圣尊与白衣都离开魔宫。”
“你!”柳梢大怒,“笑话,你想赶走我?”
“圣尊与白衣离开,百妖陵自然不会迁怒魔宫,”卢笙无视她的怒火,“一切为了魔宫的利益。”
柳梢气的七窍生烟,拂袖就走。
“圣尊再考虑吧。”卢笙在身后说道。
柳梢重重地哼了声,走得更快。
。
卢笙简直嚣张,可恨未旭笈中道他们都肯拥护他。柳梢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威胁有用,自己现在还离不开魔宫,一旦出去,势单力孤,就算不怕被追杀,也只能与诃那两人缩在不念林里度日,那样的话,诛杀食心魔的计划要等到何年何月?何况诃那还有寄水族的牵挂。
不念林幻境里,花树摇曳,落英缤纷,略略冲淡了柳梢心中的郁闷。
诃那坐在花榻上,见她回来便问:“事情处理完了?”
“完了!”柳梢跳到他旁边,躺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没什么大事,累死我了!”
诃那没多问:“累了就睡会儿吧。”
柳梢想起大事:“鹰如是想要报复,她对寄水族出手,我们还是先…”
诃那按住她:“没那么快,我们养足精神再去。”
柳梢想想也有道理,鹰非宣布进军冥海,主要是为了逼迫诃那出面,鬼族虽弱,但任何道途上都有天劫无数,真正长生的有几个?将来到了冥界,还不是任由冥尊宰割?敢得罪冥尊,也需要相当的自信,冥尊没那么容易妥协。
于是柳梢合上眼睛:“我就睡一会儿,你记得叫我啊。”
诃那“嗯”了声。
从蒲芒山一路奔走回来,又与卢笙争得心烦气躁,柳梢的确很累,没多久就睡熟了。
诃那看着少女的睡颜,蓝眸不禁泛起笑意。
一张纯粹艳丽的脸,没有多含蓄婉约的气质,没有令男人痴迷的魅力,这张脸美得如此坦白,藏不住半点情绪,那微微嘟起的小嘴,透着满满的生气,大概就是与卢笙争执的结果。
不应该站在高处的少女,为了报答与承诺,终究还是选择站在了这个位置,令人不忍,也令人担忧。
他沉默着,抬起手,想要抚摸那小脸。
手停在了半空。
一声叹息,妖君悄然站起身,飞下榻,踏着厚厚的洁白花瓣和金色落蕊,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美丽的幻境。
长长的白绢凌空卷过,在浊云中穿梭延伸,直入墨兰殿,宛如一条月光大道。
未旭斜坐在墨玉榻上,面若桃花,红袍铺展,犹如墨兰赤蕊。他看着对面笑道:“妖君亲临,幸会,幸会。”
白衣穿过烟墙,踏绢道而至。
未旭抬手示意:“请坐。”
白绢自行收为榻状,凌空漂浮,诃那在榻上坐下,挥手,立刻有一道红影从烟墙外走进来。
“石兰,”未旭略略直了身,双眼发亮,其中闪现的不是魔族赤色,赫然是碧绿的妖光,“果然魂魄有损,受魔宫咒术控制。”
“与其让食心魔控制,不如成为魔宫助力。”
未旭收了妖眸,眯眼:“你找我做什么?”
“只有你值得她信任。”
“我也同样认为,卢笙比她更适合那个位置。”
“你们会需要她的力量,她已经与仙门决裂,你们大可放心,”诃那道,“从某方面来说,食心魔是你们共同的敌人,他的存在对魔宫是个威胁,仙魔同修,他借仙门诛魔的机会取魔丹,你们应该已经察觉了。”
未旭点头:“所以卢笙愿意给她机会,但我们都不认为你会毫无目的地帮她,一个能左右魔尊意见的妖君留在魔宫,让太多人不放心。”
诃那道:“我明白。”
未旭道:“这样最好。”
诃那看着他:“妖界前朝覆灭时,兰君身亡,王女逃入人间,后来再无消息。”
“她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是人类,”未旭坦然,“半人半妖的体质,你能猜到这个并不奇怪,算起来,你我之间关系也并不友好。”
“据说你原本要入仙门。”
“差一点。”
诃那轻叹:“体质所限,的确只有魔道才是你的道,可惜…”
可惜,终是毁灭之道。
“这你就错了,我的道原本很多,”未旭打断他,眼下泪痣瞬间艳丽,转眼又恢复正常,“你放心,卢笙如今不会害她,至少也能做到留她一命。”
“很好。”诃那起身,足下白绢再次伸展开。
“白衣,”未旭突然道,“你过于关切她了,这不是好事,寄水族的处境就是教训。”
“大概吧。”
“别忘了妖族体质,你们也不可能…”
诃那不作任何表示,飞离墨兰殿。
月站在不念林的结界外,仿佛早已在等候。
“你终于决定了。”
“这也是你期待的结果。”
“没错。”
“我相信你没有野心,没有恶意,”诃那道,“卢笙是真正的魔尊徵月,所做的一切皆是为魔宫,所以不希望看到我的存在,可是比起他,没有恶意的你反而最让我不安。”
“担心吗?但你还是决定了。”
诃那沉默半晌,道:“她需要魔宫。”
“是寄水族需要你,你的归去早已注定,”他死气沉沉地道,“你救她,只是想利用她解脱寄水族,她因此为你立下魔誓,不需要这么虚伪。”
诃那没有分辩:“如今收服石兰,她也算多了个助力,至少不再是一个人,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目的。”
“你想说什么呢?”
“放过她,不论你有什么目的。”
“嗯…”月轻轻抚摸紫水精,“看来你真的在担心她。”
“是。”
“那么,你愿意为她解除魔誓的约束吗?”
诃那愣了下,沉默。
“换个问题,你愿意为她留下吗?”
诃那依然不答。
“看,就算她在意你,就算你觉得她可怜,你还是不肯为她放弃寄水族,”月叹了口气,“你与她之间从来都只是一场交易,仅此而已。”
诃那终于抬眸:“交易也会产生感情。”
“哦?”
“我不能为她做太多,是我的过错,放过她吧。”
白衣与黑影擦肩而过,飘然进入结界。
蓝叱出现在烟云中,斗篷帽遮住了整个小脸:“交易也会产生感情,主人。”
“你知道的太多了。”月带着他一同消失。
。
没有朝霞夕阳,没有晨昏昼夜,好几个时辰过去,魔宫的天空还是只见昏昏的一片月。
月光不及之处,结界内,花瓣纷飞如雨,一朵朵、一片片飘撒在沉睡的少女身上,好似薄薄的被子,触手仍是虚无,一朵小花点缀在粉嫩的右颊上,极其俏皮。
蓝眸终是黯淡下去,隐约泛起内疚与心疼,他伸手想要拈去那朵小花。
柳梢突然睁开眼睛,紧紧地抓住那只手:“诃那!”
“醒了。”他含笑俯身,几丝雪发垂在她颈间。
对上温柔的脸,柳梢眨眼,还是没有松手。
“怎么了?”他抬眉。
“你的眼睛真好看,”柳梢仰面望着那湛蓝的眼眸,表情有点迷糊,红唇却弯得很漂亮,“有你陪着真好,我梦到你要…真是太好了。”
“梦到我什么?”
“没什么,”柳梢避而不答,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坐起,差点撞到他的额头,“哎呀,石兰!我都忘了她!”
诃那无奈地道:“我暂且将她交给未护法照顾了。”
“未旭?”柳梢意外。
“嗯,交给他最妥当。”
“好吧。”柳梢点头,心知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放眼魔宫,虽然魔将未必尽是卢笙的人,但真正有实力又勉强能信任的也只有未旭,当初那句离开的提醒就是最好的证明。
“走吧,”诃那顺势拉着她站起,“卓秋弦或许已经到了地方,我们该去履行约定了。”
柳梢高兴:“好啊,去不念林!”
。
真正的不念林,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所在。成片的花树,白色的花朵,金色的落蕊,诸般风景,与魔宫不念林一模一样。
不同于魔宫的虚幻,这里的一切都是实物,走在林中,四周满是鲜香气息,可以感受到花枝碰撞的震动,可以听见闲花落地的“沙沙”声,花榻在风中“咯吱咯吱”晃动。
浅浅的灵气游走在林中,一丝丝的,肉眼可见,分明是仙气。
蓝袍仙子走进林便被震住。
柳梢与诃那早已料到她的反应,相顾而笑。
卓秋弦好半晌才回过神:“这里是…”
诃那点头,柳梢抢道:“没错,就是仙界。”
正如冥界有鬼门,除了人间,其余五界都有自生的天然护界屏障,所以修道之人历来有“破界飞升”之说,魔界虚天更特殊,唯有力量强大的魔尊才能开辟魔宫,其余各界的通道则多是上古创界者遗留,或是众多高手合力开辟,由强者掌控,把守严密。
而这个不念林,就属于仙界的一个角落,是人间与仙界的另一条秘密通道。被追杀的日子里,柳梢两人就躲在这个地方疗伤休整。
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竟藏身在仙界。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卓秋弦扫视四周,握紧折扇,喃喃地道。
破界,需要何等强悍的实力!昔日重华尊者以大罗金仙修为只身闯入虚天魔界,之后也大伤元气,如今不知是谁,竟秘密开辟了这条仙界通道,造出了这座不念林,简直匪夷所思。
卓秋弦猛地转身:“难道是曾祖母…”
诃那颔首道:“正是她老人家,据说她是利用天时星变之力,配合地脉爆破的力量,再有诸多条件巧合,方才开辟出这座不念林。”
卓秋弦低头沉默许久,叹道:“她老人家素有聪颖之名,星变之力,地脉爆发…唉,也只有她才能想出这种办法,难怪曾祖父遍寻六界也找不到她。”
见素真君与东来尊者本是仙界佳侣,她为何会独自离开,又为何会开辟这座不念林?
不念林,不念。
无论有多少爱与恨,至今都已毫无意义,天罚之下,东来尊者为了守护六界碑,与众多仙尊一同牺牲,时已千年。
风起,花飞漫天,卓秋弦伸手拈过一片,神情有点恍惚。
是为长辈旧事感慨,还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柳梢怕她再生心魔,连忙拉了拉诃那示意,诃那便开口道:“虽说她老人家意欲避世,但我想,她开辟这条通道,目的也不简单。”
卓秋弦皱眉:“你的意思…”
“千年,”诃那轻声,“那场天罚之前,我见过她老人家一面,她将这个地方交给我照料,后来…我就再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天罚后,这里的结界也消失了。”
沉寂。
结界消失,是仙力回归,她的人是否也已经…
千年前,那场天罚。
或许,丈夫做出了错事,终于令她心死,转身离去,永不肯相见;可也许,她在最后的时刻仍然选择了回归仙界,悄悄地站到他身后,与他一同守护着他应该守护的一切。
而他,始终不知道妻子就与他在一起。
三人怔怔地望着面前美景,落花深处,洁白的花榻上似乎有浅淡的人影,轮廓优美,盘膝闭目,心如止水。
纵然不肯原谅,却又秘密筹划开辟这条通道,是早已决定回归了吗?
不念,亦是念。
飘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双眸越发清澈坚定。卓秋弦猛地合拢折扇,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拆开,双手捧着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放到花榻上,然后她便转身大步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两人已经习惯了她的个性,都不觉得意外,柳梢跑到花榻前,只管歪着脑袋盯着那信左瞄右瞄,又钻到榻下仰望。
诃那问:“你做什么?”
柳梢道:“没有。”
诃那道:“我也很好奇他写了什么,当年为何见素真君要离开?”
柳梢立即探头:“那…”
诃那脸一板,直接将她从榻下拖出来:“那是前辈的信,不得无礼。”
“我又没怎样!”柳梢分辩。
“没怎样?”诃那好气又好笑,拉着她重新钻到榻下,指指头顶,瞅着她。
天光照射,信中映出重叠的字影。
柳梢东张西望:“反正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又没打开它。”
诃那失笑,待要说话,突然头顶“嘭”地亮起火光,那封信竟自燃起来。
柳梢被唬了一跳:“是什么!”
诃那开妖目,确定:“是火石粉。”
没有术法波动,不过是暴露在空气中就会自燃的普通石粉。火光盘旋,如此夺目,仿佛要将周围的风景全都掩盖,四个火色大字漂浮在空气中。
“甚念,盼归。”
沉默。
“东来尊者…”诃那长叹。
这种把戏自然不是要吓唬谁,而是给见素真君的,他知道妻子的个性,知道她不会回头,接到信很可能会丢开,于是他只能采用这种办法,强行让她看到。
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此成为一个谜。
柳梢惆怅地望着上空,直到那火色大字连同信一起化为飞灰,伴随着落花香,消散于天地之间。
“柳梢儿。”诃那唤她。
第71章白衣诃那
“柳梢儿。”
“嗳?”
“这个地方就不要告诉别人了。”
柳梢立即点头,眉飞色舞地道:“那当然,我早就想好了,先让寄水族暂时躲在这里,鹰非他们肯定找不到,卓师姐不会说出去的。”
他赞同:“嗯,我会与他们联系,你先回魔宫吧。”
柳梢答应:“那你快点啊。”
“柳梢儿。”
“啊?”
“那个魔誓,如果你…”
“我说过,是我愿意的,”柳梢突然打断他,“你别再说了。”
如果你后悔,那就算了吧。是啊,他不能说出这句话,族人的未来,千万年所受的欺压,这是寄水族唯一的机会,她明白,所以阻止。
他沉默半晌,莞尔:“我是说,其实神血就在你身上吧?”
“那又怎样?”
“我曾经想,也许杀了你,用你的血就可以解除寄水族的诅咒。”
“对啊,要是我也会这么想,”察觉他情绪低落,柳梢故意做鬼脸,“谁叫你没有呢,你现在杀不了我了。”
他没有笑,只是将她轻轻地搂住。
柳梢有点莫名,仰脸望着他:“你怎么啦?”
“没什么,”他突然又放开她,柔声嘱咐,“时候不早了,路上小心,别太冒失。”
“知道了!”柳梢拖长声音答应,跑跳了几步,又回身笑嘻嘻地看他。
落瓣迷蒙了雪白身影,长发沾着无数花瓣,早已混为一色,他负手朝她微微笑着,整个人仿佛都要融进那一片茫茫的白。
柳梢渐渐地收了笑容,跑回他面前,神色有点不安:“诃那?”
“走吧。”他轻轻推她。
柳梢想着不安的理由:“冥海的路现在肯定被百妖陵堵住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我回去请罪,”诃那摇头,“你去不合适。”
柳梢立刻放弃这个念头,总归是自己害得他如此,寄水族那些长老肯定视自己为祸水,自己去了,只会增加他们的怒火吧。
“我是寄水族,自有办法入冥海,”他示意她不必担心,迟疑了下又道,“别太相信阿浮。”
阿浮君满肚子坏水,柳梢早就吃过教训,连连点头:“我又没那么笨!”
“有事就多问洛歌的妹妹。”
洛宁聪明,说不定她有办法说服卢笙呢!柳梢被提醒,真的想到重点,登时眼睛亮了:“对呀,我们找机会把她接回魔宫!”
“也好,”他笑着点头,“我要先去冥海了。”
“哦,那我也回去了。”
。
百妖陵针对寄水族,意在逼诃那出面,然后围杀,鹰如那个女人根本已经疯了。好在有不念林,谁能想到寄水族会躲进仙界呢?
柳梢回到魔宫,算着诃那不会那么快,就跑去墨兰殿看石兰,刚到墨兰殿烟墙外,恰好遇见劫行走过。
藏蓝色披风,白纹护肩,越发衬出魁梧身材。从魔尊徵月的位置退下,劫行的处境未免尴尬,如今天护法已经是卢笙,他不能恢复护法头衔,傲气却半点不减,卢笙曾经想让他做魔使,被他拒绝。当然,他的实力和威信摆在那里,魔宫从来没人敢轻视。
见到柳梢,劫行根本不行礼,鬼眉一低当没看见,负手就走。
之前他冒死保卢笙,柳梢反而对他颇有好感,再想起“拿他们当部下”的话,便主动亲切地招呼:“哎,劫行…叔。”
上次被她刺激到,这次又来。劫行听得脚步一僵,到底没好继续装下去,转回身古怪地瞧着她,低哼了声:“圣尊有何吩咐?”
按年纪算,叫“叔”也是他吃亏。柳梢咳嗽了声,背着手学武扬侯的作态,装模作样地道:“这个,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诃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