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满头雾水,分明是当道士的,怎么又当起兵来了,不等她问,明月就挠了头:“我走的时候跟的是吴千户的船,我听人说,吴大人就是因着剿了水匪才升的官儿,先是百户,跟着又是千户,我就想着,问问他我爹的事儿。”
明月的爹说是死在水上的,成了孤魂野鬼,尸身都没寻着,还不知道落在哪片水里,叫鱼虾吃了去。
这些个明月从没说过,只说他爹是出来贩货的,货没了人没了,家里还欠着货帐,娘才又改嫁的,石桂可怜他,这会儿听他说了,咬了唇儿,一双眼睛盯住他的脸,他虽然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到底扁扁嘴儿,眼圈红了一红。
石桂把自家手上的酸梅汤分了一半儿给他,他又吃一口,凉沁沁的滑进肚,心里这才好受些,扯着袖子抹抹汗:“我只记得年月,贩的什么货走的哪条水道,半点不知道,只知是往金陵来了,哪知道一问,吴大人还当真记着。”
吴千户升官的那一桩案子,年月地方都对得上,那会儿确是救下来不少活人的,可有的虽被逼迫也一样入了水匪,这些个哪里会留下壮丁,不肯入伙的就抛到江里,肯入伙的,就成了贼囚。
吴千户那会儿年轻气盛,这桩案子办得极认真,里头许多细节还能记得,既问准了人,也没甚不能告诉他的,给了他一个帖子,让他回金陵来,拿了自个儿的名帖去衙门看案卷,上头水匪招供的,可有明月的爹。
这且是好的,若是入了水匪还杀过人,那便是同案,虽被逼迫,也是杀人,或是充军或是发配,山长水远的,哪里知道还活不活了。
这事儿本说到此处就完了,哪知道吴千户的夫人却召了他进去,看他这么点大的孩子,一句话才问出口,眼泪就跟着淌下来,告诉他说,家里原来也遭过水匪。
若是有尸骨的,那就是朝廷收罗了,挖了个大坑一道埋了,若是没了尸身,那就往江上祭一祭,扔下江米粽子下去,就当是全了心意。
都隔了多少年,尸身不说泡烂了,早就让鱼吃尽了,跟他这么说,不过为着让他心里好好受些,也是觉着他小小年纪竟能千里寻父,赞他是个有情有义的。
明月哪里是有情有义,一半也是因着无处可去,既能来金陵,就混着一道来,来了又不想走罢了,吃了这番夸奖不算,吴千户的娘子还给了他两套衣裳,又打发些银钱出来,让他能回一趟金陵,能寻着人最好,若是不幸没了,就拿这钱把父亲给好好安葬了。
石桂听了,叹一声:“这位娘子倒是个好人。”花银子去放焰口济野魂的倒不一定是真善人,听见这些事能周济一回,就比平日里烧香要善得多了。
说着抬眼儿觑一觑明月的脸色,有心想问问他,去查过案卷不曾,明月身子往后一仰,不靠不撑,两条腿一抖:“我查了,人早就死啦。”
是水匪杀的人,大客商还留着,想问家里要赎身钱,这样的行脚货贩子,连人带货都不值钱,年轻力壮肯入伙的也还罢了,不肯入伙留着也是祸患,扔进江心,除非龙王爷发慈悲,人落进江心是再活不了的了。
他连丧事都办好了,富贵人家办丧事,大殓出殡发讣开吊样样不少,还得读祭文作法事放焰口,方能迁坟安葬。
穷人家哪有这许多讲究,连尸身都没处寻去,更别说请阴阳先生来点穴看风水了,就在那朝廷埋人的坑地里抓一把土,买一套衣裳,再立块木牌子,连字儿都是明月自家写的,送上一杯水酒,点上一柱香,再压两串纸钱供上些鲜果,就算是体面的丧事了。
明月还有一样没说,他爹身前爱吃鱼,死了落在江里,说不得还是他吃鱼,想着去买了一尾好鱼,请店家好好整治了,把鱼搁在坟头上,学着亲爹还在世时的样子,把那鱼眼睛挑出来,单搁在一边,等香烧完了,自个儿把一边的鱼眼睛吃了。
吴千户娘子给的钱大半花在买鱼上了,这会儿身上连回去的盘缠也不足了,却没想着把给石桂的钱要回来,他哪儿都能混饭吃,要是她爹不来,她总得有些钱用。
石桂叹息一声:“你好歹也寻着了个结果。”
明月晃晃脑袋:“旁的不说,吴大人总是替我报了仇了,同案的水匪一个也没能跑了,有一个打头的还砍了他一刀,他脸上有老长老长一道刀疤的。”
说是刀疤,还比划了一下,那刀疤再差一点就到眼睛上了,看起来极可怖,偏偏嘴上却是无限向往的口吻,石桂立时觉出来了:“你不当道士想当兵,就是要跟着吴大人?”
明月咧着嘴点点头:“我本来就不耐烦念经的,我在船上还跟着学一套刀,我武给你看。”说着随手折下一根枝条武起来。
石桂哪懂得这些,只知道他人灵活,腾挪之间轻盈得很,再一想他打小就跟着宋老仙人练气,虽打得马虎些,到底也算用过功的,上树上墙都不费力气,肯走正道就是好的。
至于旁的,此时还看不出来,明月规规矩矩武完一整套,虽不喘气,却出了一身大汗,衣裳后背又湿了一回,把那长枝条一扔,复又挨着石桂坐下,挑着眉毛看向她。
石桂知道他是等夸奖,想一回道:“你原来学的那个竟这样有用。”
明月也知道她不懂,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来,点一点头:“吴大人也看了,说我这身筋骨不合适练刀,要是学剑还好些。”
可剑轻飘飘的,武刀武风得多了,说完了他自个儿,他又问起石桂来:“你不是八月十五生辰,你爹来了没?”
石桂摇摇头:“行船哪有个定准呢,也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呢。”想到明月的爹,心里更忐忑了,回回写信回去都在劝,跑船风险太大,赚的都是血汗钱,石头爹又是伤过的,要是不养好了,年老了可怎办。
明月宽慰她:“再有几日他说不准就来了,你等着罢,便他不来,我也给你过生辰的。”石桂旧年的生日就是跟明月一起过的,那会儿还在山上通仙观里,又有烟火看,又有松果吃,明月这才记得这样牢。
石桂轻笑一声:“好,你来的时候,我分你长寿面吃。”
明月转身要走,石桂还追回一声:“你这是往哪儿去?”又问他夜里在哪儿歇脚,明月抖抖脑袋:“往观里去呀。”
说得天经地义,石桂怔一怔:“你不是不当道士了?”
明月嘿嘿一笑:“他们又不知道我不当了,到你生辰还有十来日,我找个地儿落脚,跟师兄亲近亲近。”最好能再卖些符,思量着给石桂置一件像样的礼物。
石桂“扑哧”一声笑起来,拿袖子掩了口,眼儿一弯,明月耳朵一热,看她一眼,转身走了,那真路的样子,也不学道爷那摇摆袖子的模样了,反而弓着腰,两只胳膊弯着,分明单薄少年,非要装成虎背熊腰的模样。
石桂面上的的笑意止也止不住,扒在门上看着他走远,明月一直没回头,走到巷子口了,才拿眼儿往后瞥一瞥,都没看见石桂的脸,只见她那一段淡紫绸子的裙角,跟一截鹅黄色的腰带上缀着的流苏,嘴角一咧,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请跟存稿箱君问好~~
爱你们么么哒
然而渣渣宁说她一年只会双更一次
并没有下一次啦
我都说啦,明月就是个没爹的娃
谁说我是不是亲妈
我简直甜!!!!
第193章 生辰
石桂把两个酸梅汤的瓯儿带回去,淡竹一看就笑眯眯的:“你爹还知道给你带甜汤来。”石菊却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回,皱皱眉头:“来的不是你爹?”
若真是石头来了,石桂早就回来拿钱了,哪会这样慢慢悠悠的,纵不取钱,还有一包袄衣裳鞋子呢,早早就做得了,一直等着送出去。
石桂摇摇头:“不是我爹,是我那个同乡。”虽不是石头爹,有明月的消息也是好的,他不当道士要去当兵,虽凶险些,也不是早年打仗的时候了,圣人重武,混个出身,比当道士总要强一些。
石菊听了立时抿嘴一笑,她是见过明月的,不独见过,上回明月走时,还是她给预备的吃食,搁下针线问道:“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她自上回说破了明月喜欢石桂,石桂在她跟前就有些说不明白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跟她扯明白,干脆不说了,对她笑一笑:“哪知道他真能寻着他爹呢。”
把明月的事儿一说,淡竹先叹一口气:“也算是他的造化,总算有地方给亲爹上柱香。”这个吴大人的事迹,石菊淡竹都知道,金陵城里也是无人不知的。
宋老太爷是文官,跟武官一系自来不熟识,可再不熟识,吴大人杀水匪的事儿也是满金陵城都知道的。
水匪就在菜市口处决的,一气儿杀了十来个,是件要案,她们那会儿也还是小儿,也听大人说得可怖,说那些日子,菜市口的地都是红的,拿水浇也浇不干净,青砖缝里一道道的深红,一到下雨天,地上流的都是血水。
石桂听了叹口气:“他爹就是叫水匪害的,正巧一船上遇上了吴大人,吴大人给了他银子,让他回来立坟。”
三个人各各叹上一回,如今已经算得治世了,也还是这样乱,淡竹害怕的抖了一下:“都说水匪杀起人来眼睛都是红的绿的,可吓人呢。”
放河灯也有赦孤魂的意思,中元节里家家都放,还有飘到江里去的,星星点点闪闪烁烁,飘的远了好似魂灯,看着青幽幽的,越发说是中元关门开,江中孤鬼出来了,还有那等善人,专往河边江边扔米撒纸钱的。
宋家每到此时法事就不停歇,一半是替宋思远祈福,一半是积德行善,济民所里养婴院里都要捐钱,收罗那些个无钱看病的,还有专人往河上捞婴孩尸身,里头大半是生下来不愿意养的女婴。
石桂听得一会子,知道吴千户倒是个能办事的官儿,只不知道明月前途如何,心里想一回,替明月担忧。
石菊看她蹙了眉头,忍住笑意问:“他就这么走了?你不替他办些吃的?”
“八月节之后再走呢,隔七日还得给他爹烧纸的。”新坟才立,招的魂儿还不定就来了,这才有这么个规矩,立了坟,隔七日烧一回纸,似这样客死异乡的,就更得招魂了。
石桂算着他还得来,折了两盏荷花灯预备着给明月,想着他还有银子摆在自家这儿,跟着吴大人走都没能带,自己走就更不安稳了,她正出神,就听见石菊轻笑得一声:“那他可留下来给你过生辰?”
淡竹不明所以的眨眨眼儿,眼看石菊嘴角含笑,立时明白过来,一把推了石桂:“好啊,你竟瞒着我们呢。”
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说不懂也已经懂得了,说全明白又不尽然,当丫头的没这么早嫁人,春燕十六了,繁杏都已经十七了,也还没说人家,怕要再等等才能出去,总得有个接手的。
石桂挨她这一下,哭笑不得,石菊不过开个头,淡竹打趣起来却没个完了,石桂堵不住她的话头,叹一声,半真半假的眨了眼儿:“他要往燕京去,你说能不能成了。”
淡竹立时哑巴了,张嘴结舌就是说不出话来劝她,还当她是真伤心呢,舔舔嘴唇倒了绿豆水给她:“吴大人去升任,总还能回来的,到时候他不就回来,你也不必就…”
她话还没说完,石桂已经撑不住了,捂了嘴笑起来,淡竹知道叫石桂骗了,伸手捣了石桂一下:“好哇,你还骗起人来了。”作势扑过去,把石桂压在床上,两个人闹在一块儿,连狸奴都跳上床,歪了头看着她们打闹,伸了小白爪子,一巴掌按住了淡竹的手。
淡竹越发不肯依,抱了狸奴揉它的脸儿:“好好好,平日里都白给你吃喝了,你还帮着你家主子呢。”狸奴腾空了喵喵叫个不住,伸着爪子不住勾,却脾气的任淡竹揉它,淡竹一松手,它还懒洋洋躺着不动弹。
石桂倒在床上想一回,明月好歹来一回,总得给他些甚,他那些银子,也得好好他说一说,他要是在燕京城里安家,也得有个地方安身才是。
不当道士了,便是失了住所,又不一定能跟着吴大人,他年纪还小,兵营里肯不肯要他还得另说呢,说是给吴千户当护卫,那更没个论道了。
想着船上行船的都要绑腿绑腕,护住关节以免受伤,取了三尺葛布出来,是她给石头爹做衣裳剩下的,还想着要给喜子也裁一件小褂子,这会儿正好给明月做个绑腿护腕。
这东西不难做,只要把长布裁成长布条就行,要紧的是结实耐磨,石桂手上比划着长宽,她原来给石头爹做过,怕他行船的时候受了伤,这会儿给明月做,算是熟手,裁了两边,自己先试过。
把裁好的绑腿先在自己腿上试一试,一圈圈紧紧缠起来,抬一抬腿儿,小腿裹得紧紧的,等闲也不怕被划破刮伤了。
明月隔了三天果然又来了,这回给石桂带了甘草雪水,碗里头插着麦杆,甘草薄荷混在一处,石桂咬住了吸一口,满口清凉。
这三天里也给明月做了两付绑腿:“你原来当道士,这些个再用不上的,这会儿用得上了,我也不及做旁的,这个给你。”
原来还想做双鞋子,怕落了人眼,她到底是宋家的丫头,纵说是给她爹做的,大小又不一样,少年人的脚到底还小些。
明月已经很开怀,摸了绑腿嘿嘿笑,船上那许多武官兵丁哪一个不绑腿,他也想要,只没有可心的,抖落开来试一试,除了绑腿还有护腕,练刀的时候正用的上。
他这一回来,先时的衣裳便不穿了,还穿着道袍,兜里揣着一叠黄纸,显是半点没歇着,又要朱雀街上卖起符来。
石桂捂了嘴儿笑个不住,明月却不计较,出去这几个月,再回来道袍都短了一寸,穿了孙师兄的横里又太长,短就短着穿,看着石桂笑,冲她比一比:“你原来不是挺高的,怎么不长了?”
他在金陵吃得好,船上又有这许多武夫,一天不吃肉都不行,顿顿吃肉不说,还学会了喝酒,石桂啐他一口:“你吃得多自然长得快了。”
明月又皱起眉头来,当作石桂没吃的,听说斋月吃了一个月的素,倒抽一口冷气:“这丫头的差事也太难了,比当道士还不如,你不如跟着我去燕京罢。”石桂想也不想,摇头拒了,她走了,往后石头爹秋娘到哪儿找她去。
明月这才想到她是有家有牵挂的,跟他再不一样,他那个娘,只怕嫁了人孩子都生下三四个了,他把腿儿一支,仰头看着小院上方那一块巴掌大的天,想起船上看的江河星月来:“船上看日出,太阳就从江心里出来,比在山上看日头,还更有意思。”
石桂长这么大,也就跟宋家爬过一回通仙山,在通仙观里看过日出,听了明月这样说,心里不住向往,到了这儿连坐船看日头都是奢望,一手托了腮叹道:“要是我也能看就好了。”
明月撑了手:“这有什么,等你赎了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石桂先还叹息,等听见他说赎身,嘴角一弯笑起来,虽知道这地方行路难,有人一辈子没出过兰溪村,她这样虽是无奈,却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丫头了。
明月看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拍一拍身上的黄符:“我得走啦,下回我给你带西瓜灯来。”城里小儿玩的东西,把西瓜掏空了,雕成个莲花模样,里头点上蜡烛,当作灯玩,石桂只知道扎花灯,还没见过西瓜灯,点了头道:“那好,我预备好烧鸭子等你。”
八月十五中秋祭月,后院里供起月光遍照菩萨像,底下设了月饼供果,祭案早早就设起来,小丫头子们还去院里看那挂的菩萨像,菩萨藏在云里,圆月亮里一只玉兔正在捣药,亭台楼阁之上悬着匾额,写着广寒二字,画像贴了金,撒着彩粉,看上去金碧缤纷,夜里点起蜡台来,便对着月光菩萨上香祝祷。
长案上两边摆了胆瓶,插着桂花枝条,金桂初开,一枝就能香满院,一碟碟石榴,葡萄,壶里还有桂花酿。
上月吃了一整月的斋,这一日却是不尽的,家家都领着月饼不说,宋家还要家宴,宋望海写信说赶不回来,宋老太爷便顺水推舟,这一年的宴,因着老太爷告病,显得尤为冷清。
既是家宴,便不分桌坐了,连着甘氏也带了宋之湄来了,还亲手给老太太绣了解厄观音像,甘氏早不似原来那样无事也要笑三声,她不说话了,满座都是沉默的,连宋之湄也一反常态,盯着圆月亮出神,一个字儿也不说。
这场家宴早早便散了,院里挂的彩灯还是小丫头们自个儿扎的,点起来倒也红红绿绿,添了几分热闹,可这热闹到了分饼的时候就又添上几分凄然。
一块碟子大的月饼,圣人赐下来的,上头印着吉祥话,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五仁豆沙黑芝麻,算是一个全福月饼,拿银刀分了,宋老太爷切成了九份,取了个甜白瓷的空碟子,挑了里头黑芝麻的摆上,要把这个供到儿子灵前去。
这些个石桂此时半点也不关心,她正踮了脚,等着明月带西瓜灯来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怀总在故宫受到了伤害
全是野导游,贩卖着东拼西凑胡编乱造的历史知识
比如状元骑马出了神武门说明他不用走后门
别人出宫都要走后门的
后门后门后门,东西六宫一日游是么亲…
再比如告诉大家这儿是华妃住的,那儿是甄嬛住的…
从此我又多了一句寒碜人的话
你历史是跟野导游学的吧
谢谢地雷票么么哒
茶茶绿色扔了1个地雷
第194章 中秋
长巷子两头都是当官人家,这一条小巷子都开了后门,这时节也点满了花灯,一盏盏荷灯元宝灯鲤鱼灯从头亮到尾,天还没黑就已经点上了蜡烛。
这一日宫城里要走月亮,皇后娘娘还要带着宫人女眷拜太阴星君,再从内城走到太液池,挂花灯游船舫,今岁的状元探花联对儿猜灯迷,连太子都亲自驾船,船头挂着灯,从太液池前过,逗皇后圣人高兴。
宫城里都是如此,外头就更是热闹,大街上人潮涌动,东西两城处处张灯结彩,圆妙观前还有庙会,往彩云桥上踏歌,秦淮河上今儿争花魁,弹琵琶唱小曲儿,开着花船往河边过,一圈下来,船上落花最多的,就是今儿的花魁。
外头这样热闹,尚书巷里也是一样,经儿是不宵禁的,当官的叫请进宫里玩乐了,回家自然还请了弹唱,石桂等在门边,一边是在等明月过来,心里还隐隐的想着石头爹,说不准儿就赶着正日子来了。
她伸了头等,小厮却得回去吃酒,轮着看门的嘴里直道晦气,石桂倒还贴上酒钱,请他通融,小厮要了角酒进来,吃些花生梅豆下酒,没一会儿竟昏昏欲睡,嘱咐石桂盯着门。
石桂不错眼的盯着巷子口,心里盼着石头爹从巷子那头过来,或是给她带碗甘草雪水来,或是带上一碗酸梅汤,告诉她这半年里家里过得如何,秋娘是不是还跟着出去采茶,喜子读书了没有。
从天亮一直等到日落,石桂还当明月被事绊住不会再来了,才要转身同小厮打招呼,若是明月来了,这一包南炉烧鸭子给了他,让他带回去吃,再晚些,院里就要落锁了。
她往长巷子那头瞥去一眼,恍惚见着一点光晕,一巷子的花灯投出光斑来,把这条窄巷照得烟火迷离,头顶上也只是哪一家放了烟火,火星子蹿上了天,落下来渐渐熄灭,石桂眼儿一恍,明月已经站到她眼前,提一提手上的西瓜灯:“路上这许多人,我怕把它碰碎了。”
老大一只西瓜掏出肉来,雕得莲瓣几十瓣,一层层当中还有个红心,外头皮是绿的,里头心是红的,看着倒似开了双层莲,当中还点了一枝蜡烛,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石桂倏地一下笑开来,一个不能来,总叫人失望,把明月等来了,总比空欢喜一场要强,笑盈盈的搬了小杌子出来给他坐,借了小厮的小圆桌,把西瓜灯摆在当中间,油纸包着的烧鸭子烧猪肉,还有一串乌玉珠葡萄,红白软皮石榴,还有两只绿蒂红柿子,小小一张桌子,放得满满当当的。
石桂怕汤面糊了,做了冷泉拌面,麻饼蜜饼两样装在一碟里,自她到了这儿,还是头一回像样做生日。
明月除了西瓜灯,还给她带了个兔子娃娃来,外头小儿走街的时候拿在手里的,他见着颜色涂得好看,也替石桂买了一只,兔子的头,底下或男或女,样样都有,他多花了几个钱,让那人替他画一只穿着紫绸裙扎着鹅黄腰带的彩兔儿。
石桂拿了一看就知道是画的自个儿,这身夏衫还是她新作的,这东西底盘是圆的,怎么推都不倒,搁在西瓜灯边上,算是明月送给她的生辰礼。
明月倒了一杯桂花酿,石桂是头一回这么像样过生日,他却是头一回坐着吃宴,这许多肉菜点心,于他已经是吃宴席了,原来只看见师傅师兄吃过,自个儿连凳子都没沾过,石桂办了这些个,他一时倒说出什么俏皮话来,灌上一口桂花酿,咂吧了嘴儿;“这哪里是酒,这就是甜水,不够劲道。”
石桂是从厨房里取出来的,给丫头姑娘吃的,能有什么后劲,她伸手就要打明月的头,明月还没等她的手到脑门前,就侧了身子避过。
他这么一躲,石桂又想起他说的男人头女人腰来,忍了笑道:“你纵是同别个应酬,也不能吃着醉鬼,喝多了误事呢。”
明月满不在乎,他人小酒量不小,初上船时才只饮得一杯,那些个兵丁逗他,给他一杯,他喝一杯人就倒下去昏睡了。
若是别个,只怕就此打住,偏偏他是自来不服输的,第二回勉强吃了一杯半,急酒激人醉,倒下去再睡一夜,这么连着来,竟慢慢练了出来,能喝上半壶了。
这酒却是郑家的浇酒,比寻常的酒浓郁得多,有个诨名叫作千日醉,取的就是一杯吃完能醉千日的意思,这虽是夸大了说,可这酒的后劲却是足的,明月喝惯了那个,哪里还吃得这样的甜酒。
明月身子就没个停的时候,人坐在杌子上,脚下还似在腾挪,嘴上漫应着,脸上全是笑,撕了一条鸭腿吃,嘴里嚼着鸭子肉,三两口咽下去,看石桂笑眯眯看着他,又觉得脸上发烧。
他头一回见石桂就知道她是好看的,他自记事就在道观里,却也见过些女香客,分得出好赖,那几个小丫头片子里,她生得最好看,人又笑眯眯的,伸手给他一包糖,那糖湿乎乎还沾着汗,却甜到人心里。
明月自上了船,就跟着大头兵混,吴大人是个惧内的,那样厉害的人,脸上那样长的刀疤,却怕老婆,吃多了酒都要跟老婆陪不是,那些个兵丁下船找乐子,从来不敢叫吴大人知道。
明月因着同老兵混得好,他们寻乐也带着他,说要带他长长见识去,让这个小道士知道知道花娘生得甚个模样。
明月自然去了,连楼里的鸨儿都知道他是去瞧热闹的,这些军爷才是大户,圣人登基以来,再没有苛扣了军饷的事,这些当兵的腰里有钱,没成家的更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隔几回寻个花娘取乐,吃酒吃肉,只不过份了,吴大人也不会罚他们。
明月把那些个花娘看一回,一个个都花枝招展,脸上搽得粉白白,嘴唇涂得红艳艳,笑起来腻死人,一拳头捶上肩,反把那些个大哥打得笑起来。
明月自觉看过女人了,扒窗子还看过他们解衣,露了半片雪白白的胸脯,看着像块羊油,白的膻气,他既见了世面,回来再看石桂,还是觉得她好看些,小毛丫头,回回再见,她就更好看点,人撑着桌子往后仰去,眼睛却不住在她眼睛上打转。
她眼睛生得好,明月这么想,比外头那些个花灯,比夜里船上见着的星河,都还要更亮些,心里想了,再去看时,就越发觉得那两道目光灼人,不自觉得就低下头去。
外头不宵禁,宋家却是要吹灯的,桌上的酒肉大半都进了明月的肚皮,他一个人吃了一只鸭子还不觉得饱,烧猪肉白切鸡全吃了才算摸了肚皮打个嗝,石桂这才取了个月饼出来,给他一个。
旧年就是他们俩一道分一只月饼吃,石桂想一回,虽是她的生日却祝愿了明月:“你跟着吴大人,也别太实心眼子了。”
明月哪会不知道这个,那些个能爬上去的,从总旗开始,先领五个人,再领十个人,最后当上百户口千户,他笑一回:“我往后就不叫明月了,吴大人说了,若我办了丧事还想回去,就投奔他去,他给我起个好名儿。”
石桂抿嘴笑起来:“那倒好,你要是再来,可得告诉我你叫什么,等家里再上香,我也祝你一回,祝你鹏程万里。”明月打了个嗝,嘴里吐出些桂花香,舔舔嘴唇,觉得鹏程万里,也是个好名字。
小厮酒醒了,外头虽还热闹着,宋家却到了锁门的时候,出来赶一赶:“再不收拾了,叫巡夜的人瞧见,我也得吃瓜落,你赶紧着罢。”
石桂收拾了酒壶,送明月到门口,明月胡乱塞了个布包给她:“这个给你,那个是作耍的,这个才是你的生辰礼。”
石桂也递了个荷包给他:“这里头是些活血丹金创药,你舞刀弄剑用得上的。”明月一掂,果然有些沉手,也不细看,揣在怀里走了,石桂笑眯眯的,那里头有绞碎的纹银五两,给他带在身上防身用。
明月给她的也是一个小布包,外头裹着一块红布头,她来不及细看,提着西瓜灯回去,鸳鸯馆里已经静悄悄的,石桂吹了西瓜灯里的蜡烛,轻悄悄往屋里头去,推开门石菊淡竹还在等她,见着她道:“你可回来了,宴上好一场闹呢。”
今儿是家宴,能闹的人就只有一个,除了宋之湄再没旁人,石桂还没问,淡竹便道:“大姑娘可真是发癫了,竟说出那等话来。”
石桂不耐烦听她的事,淡竹已经竹筒倒豆子,一句句落了地:“大姑娘也不怎么知道了那对灯笼的事,席上说的话,哪里是个姑娘说的。”
宋之湄还当是宋家二老拦了她的姻缘,太子赏下来的灯笼,分明就是给了她的,叫宋老太太瞒下了,就是今儿吃宴的时候,宫里头又赏下东西来,太监问得一声,说太子殿下赏的灯,怎么不见挂起来。
石桂翻了个白眼,往床上一倒,把西瓜灯搁到小桌上,解了衣裳往被子里头一钻,伸手摸摸那个红布包,一层层解开来,里头裹得竟是一根银簪子,不是甚个花枝虫鸟,竟是一只小兔,脑袋圆圆身子圆圆,两只耳朵竖着,做个奔月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太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