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
“太好了!”
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一个锦衣男子领着十多人含笑迎上。
“庆州牧伯钱侗亲来迎接青国使臣!”城上唱和着。
“钱侗!”“是那个狗崽子!”义军切齿低骂。
我用传音术厉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韩家军要的不是血气上头的乌合之众!”
身后霎时没了声,只剩粗粗的喘息。我向古意递了个眼,他心领神会地将我们的人调到前方,挡住了难掩恨意的义军。
我翻身下马,迎着早丽日灿烂笑开:“在下乃青国礼部尚书丰云卿,奉吾王之命特来相交西南四州。”
庆州吏抽吸止步,眼中流过亮采。为首的锦衣人略有停滞,随后疾步走来。
我礼貌地对上他的黑眸,心跳骤然消失,像是坠入了时空海,眼前的一切陡变…
那是十年前的酹月矶啊,就是这双眸子,残忍地映着竹韵、全伯徐徐滑落的身体。就是这双眸子,狠戾地映着弄墨染血的娇躯。就是这双眸子,森冷地看着我瓷许危崖坠落,冷的好似酹河腊月里刺骨的寒水,让我毕生难忘。
“丰尚书,我乃庆州牧伯钱侗。”恍惚间,锦衣人亲热地靠近。五感扭曲着,他好像遍染血迹,散发着浓浓的腥臭。
我一咬牙冲破眼前的幻境,缓缓地、缓缓地弯起眼眉、弯起唇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见笑、见笑。”他热络地为我引路,“在下特地备了酒宴为大人洗尘!”
“麻烦牧伯了。”我柔化着语调。
“不用如此见外,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耳边响着钱侗畅然的笑声,我偏首望向缓缓合起的城门,心中有了计较。
倚剑长啸破日,万里诛杀万里云。
起吧,故国的风…
月沉吟 第三卷 青空万仞 踏破故国好风光 上
章节字数:12617 更新时间:08-06-13 10:10
连绵多日的雷声终于平静,窗外雨潺潺,轻妙的落音不知在倾诉谁的心事。烟窗纱下一灯如画,秋望着纱罩上描绘的黛山水,一时失了神。
他该怎么办?
细密的眼睫微颤,覆在脸上的假面很是冰凉。他纤长的指在雕匕首上来回游移,半晌又蜷了蜷,轻轻抚上胸口。不似周围的轻软,这里的衣料略有些硬,夹层里藏着一封足矣置人于死地的密信。
“到了庆州,只要将这封信呈给重金侯即可。”临行前负责送药的接应如是说。
当着来人的面,他服下了每月一粒的解药,收好了这件内有蹊跷的衣服,然后一如既往地躺下承欢,死鱼般地任接应玩弄。因为他知道,若反抗下月的解药也就没了。以前他也求死过,毕竟他也曾经是人,也曾经过不了畜生般的日子。可毒发时那种求生不如求死不得的滋味,让他再没勇气去做人了,再没…
直到,直到那天,那人给了他这把匕首。
“秋,你是人,不是奴。被欺负了可以还手,千万不要逆来顺受。”
那一刻,他本已死寂的心毫无预兆地蓬勃起来,还能做人么?他还有资格再做人么?
眼中滚着热液,秋抚着手边的书卷,一下一下地,满含珍惜。
嫁、离间,这样的手段他见得多了,也做过不止一两次。可如今却下不了手,他宁愿再尝一次不生不死的滋味,只要能跟着那位大人,只要能再过几天人的日子。
几天,几天就好,他知足了。
思潮渐定,秋拾笔掭了掭墨,照着一册黄页一笔一划地开始临摹。除了这张脸、这个身子外,他并非一无是处啊。满是伤痕的心头涌动着一种属于人的情感,渐浓的骄傲。
“丰使臣?”烟的窗纱投下一道阴影。
“谁?”坐在外间的秋出声应道。
“牧伯家宰钱平。”
秋气定神闲地将案头的文书收好,起身打开中门,轻漫的雨滴顺势飘入。
“有事么?”秋声音平平。
“呃…”门外的短须男子看着他有片刻失神。
这个秋明明长得极普通,却有着一双勾魂的媚珠子,实在是太不搭调了。
“家宰?”秋低声提醒。
“啊!”钱平陡然回神,半边身子已满是雨迹,“我是奉命来看看使臣住的可顺心。”
秋撇过身:“外面雨大,请进吧。”
“啊,多谢。”钱平进了门,眸子径直打量向内室,“使臣已经睡了么?”
秋奉上一盏茶,颔首道:“我家大人刚躺下。”
钱平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不想被热茶烫了嘴:“嘶…才酉时就进房了?”
秋不露痕迹地挡在内室前,谨言道:“我家大人在路上颠簸了几日,加上他的身子又不大好,所噎…”
“大人…啊…”内室隐约传出呻吟,板吱吱作响。
身体不好?钱平打趣地看着垂眸不语的秋,胡须微翘,怕是太好了吧。
内室的声响渐止,带喘的音调缓缓飘出:“谁来了?。”
“小人是牧伯府里的家宰,奉我家大人的命特来看看,不知使臣住的、用的可满意?”钱平趁机移步上前,透过门缝向内望去。幔被掀开一个角,双眼迷蒙的丰使臣脱力地倚坐着,身后的丝被拢成一个人形。一个、两个,再加上外屋的这个,三人算是齐全了,这下他也好回去交差。
“本很满意,只是…”丰使臣的声音略显疲惫,“不知我手下那三十个近卫住的可好啊。”
“使臣请放心,小人已将他们安排在陶馆住下了。”
“陶馆?”内室叹了一声,“同使前来却分宿两地,牧伯是在防着谁啊。”
钱平眉梢微动,笑道:“使臣多心了,这汾城作为庆州州府,名义上虽然归我家大人管辖,可实际上却在老爷子的掌控中。要让使臣宿在外馆,只怕结果像上次来使的那位大人一样。”
“原来如此啊,请家宰代本向牧伯大人道声谢,真难为他如此用心了。”里屋的声音很真诚。
“一定转达,一定转达。”钱平讪笑着,“不扰使臣,小人就此告辞。”
“嗯,不送。”
钱平走到门边向秋一揖,转身离去。
这次的使臣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被他这么一说竟然信了。未及弱冠就位列二品,青国的王臣怕是被那张如笑颜迷住了吧,真是徒有其表,徒有其表呐。
轻快的脚步声没入深暗的曲廊,渐行渐远。
秋关上房门,转眸看向从内室走出的男子:“大人会生气的。”
言律一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该生气的是我吧,一人分饰两角,我容易么!”
“那也不能毁了大人的清誉。”秋坐回案边,拿出未完成的书稿,继续临摹着。
“清誉?”言律扣好衣衫,坐到秋的身侧带起了假面,“那家伙的声誉都黑成煤球了,多这一样两样也无所谓。”
秋偏首瞪了他一眼,媚眸霎时迟愣,他怎么直接上了第二张假面,刚才像极了大人的那张呢?不用撕下么?
“看什么看,被我迷住了啊。”言律自恋地抚上脸颊,“嘻然是神鲲第一男子啊。”
“你…”秋支吾着。
“嗯?”言律微挑眉。
秋顿了顿,终是没问下去。“大人一个人出去不要紧么?”他调转话题。
“你也瞧过她的手段,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己吧。”言律打住口,眼神微异地看向身前的背影,“秋。”
“嗯?”他有口无心地应着,笔耕不辍。
“你可千万不要对大人动心。”
秋纤弱的身子微滞,言律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几位都不普通,你…”
“你放心,我不喜欢男人。”秋轻答。
可她不是啊,言律按捺着没说,心想这样对他才最好吧。
“他是一朵云,而我只是地上的草,能被云影眷顾片刻我就知足了。”秋将笔换到了左手,流水般挥毫,“我敬他、仰望他,但绝不会爱他。那样的人凡夫俗子驾驭不了,这点我知道。”
“你倒是个聪明人。”言律由衷地赞道,他够首瞧桌案一瞧,“咦,你左右手皆能书?”
“嗯。”
“了不起啊。”言律定睛再细看,这一炕得了,他瞪着摊开的黄册和秋笔下的文字,经珠不动,“你临摹御笔!”
“大人叫的。”
“什么!”言律压低嗓子怒吼,“她嫌命长了她!”
秋悄悄抚上胸口的夹层,菱角红唇微扬:“可是,命本来就不长啊…”
细密的雨淋湿了窗纱,烟挑染水墨,不知在书画谁的心情。
土屋内一灯如豆,我垂眸看着架在颈脖上的长刀,运气一弹。
“叮!”刀刃即断,没入泥墙寸许。
我斜眼瞟向警惕退后的汉子们,飒然一笑,撩袍坐下:“你们义军就这样报恩?”
“放下!”齐大志暴吼一声,“丰大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凭他胡吹海扯,就是自己人了?!”一个小个子晃了晃大刀,“齐哥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金二毛,你是在砸老子的场子么!”齐大志一把将小个子拎起,“老子就愿意信他,你再敢吱呢!嗯?”
屋内的义军小头目突然没了声,一个个垂下刀,拢着袖靠在墙角。
“齐大志,你是庆州的起事长?”我自顾自倒了杯茶,慢饮着。
“是啊。”他狠狠瞪向周围,震慑得众人纷纷收起怒目。
“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做?”我瞥向他,却见他面带犹疑,“不会是想直接杀入钱乔致和钱侗的府邸吧。”
“你怎么知道?!”瘦猴子跳起脚,“齐哥你都告诉这个小子了?你就不怕他告发弟兄们?”
“娘的,给老子坐下!”齐大志跳脚道,“老子没说!”
“这还用说?”我放下茶杯,转眸横扫众人,“我离开牧伯府时看到门口有人盯梢,而你们这个哟集合的民房与重金侯府仅隔两条街,你们的打算简直是一目了然。”
瘦猴立刻没了响,讪讪坐下。
“是。”齐大志叉着腰,一手握成拳,“我们打算一举攻入钱氏的老巢,然后杀个干净!”
“你们有多少人?”我问道。
“八千。”“一万!”“两万!”报出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起身向齐大志一拱手:“告辞。”
“哎?丰大人!”他身形一转,挡在我面前,“怎么突然要走?”
我挥袖冷道:“丰某不与妄言者同事。”
“丰大人…”齐大志脸微红,“三年前那一次起事,我们损失了不少弟兄,所噎…”
“我只要个实数。”
他一咬牙,道:“五千。”
一室悄然,汉子们纷纷避开眼神,面似有不甘。
“足矣。”我看着他们诧异的神,坐回桌边,“五千人足够拿下四州。”
“四州?”“说梦话吧!”
“怎么?”我敲了敲桌面,“不想?”
“想!”齐大志急急坐下,“可是光庆州的州师就有八千,更别提另外三州加起来的三万人了。”
“你们也知道庆州有八千军士啊。”我直直地瞧向他,“只有五千人就想硬闯虎穴,你们是想舍生取义么?”
“只要能杀钱贼,死又算什么!”也不知是谁凛然一声,引得汉子们纷纷击刃附和。
“就怕你们舍了生也取不了义!”我重拍桌角,“这几日我趁打探过,光是钱侗的牧伯府就深院重重,没有详绘地图定会迷路,更别提屋子里的暗道机关、逃生密门了。即便你们闯进钱府也抓不到头脑,待钱乔致和钱侗顺利脱逃,再集合人马将你们一网打尽,这五千人定成黄泉野鬼!”
“别小看人!”“混蛋,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些什么?”我站起身冷笑,“我知道你们起事三次,次次失败!每每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气吃成胖子。”
我冷冷地眈向不甘而怒的众人:“我还知道即便杀了钱侗和钱乔致,西南四州的百姓也过不上好日子,钱氏爪牙遍植,掠民日久。前日我上街一趟,发现这里的馒头分两种。一种叫馒头,用的是白面,一个十五钱。一种是民馒头,掺的是糠麸,一个五钱。连庆州州府汾城的城民都吃成这样,更何况周围的农家呢。”
“如果你们只为杀钱乔致和钱侗而起兵举事,那只不过是泄私愤,而不是取大义。”我叹了口气,轻缓了语调,“并且,你们打的是为韩柏青将军报仇雪恨的大旗,若牵累了百姓,他们定会将怨恨投注到韩柏青将军的名下。”我立掌止住众人的辩解,“这样的事,即便你们允,我也是不允的。”
“那该如何呢?”齐大志挪了挪板凳,慢慢靠近,“如何两全?”
我指着中间的茶壶说道:“这里是庆州。”从杯里沾出点水在茶壶右侧画了一道线,“庆州临水,州师八千中有五千为水师,为的是防住酹河以东、青国的苜州。”再反扣三个茶盏,放在茶壶的上左下三侧,“最北为陕州连接前幽归雍的其余疆土,西边的夏州背靠雍国内陆。今日雍国大乱,钱氏为保自身必将大部分兵力放在这两个州,以防不慎。而最南的滨州面朝南洋,为钱氏逃生之法门。”
“若想杀钱贼取四州,必须分而治之。”我一摊手挡开了三个茶杯,“第一步隔众,让庆州孤立。”
“孤立?庆州可是他们的老巢,怎么孤立?”有人发问。
“前幽灭国时,大将刘忠义被韩月杀亲斩,十万幽兵尽降。自此钱氏手仲无亲兵,且钱乔致为国奸臣,杀之者无数。他回到族地为保命,不惜重金佣兵,如今四州州师与钱氏只有利之重,再无义之情。”
我轻抚腰间的玉,垂眸徐道:“时为结算上年军饷之际,我已获悉运饷的时间和路线,只消三千人就能劫银。饷钱尽没,眼中只有利的佣军定会哗变,我们也好趁机起事。”
“那第二步呢?”齐大志再问。
“第二步为联军。”我轻捋鬓发,“联合青军。”
“军?”“青军?”
“佣军即便因利忘义,却也不会任由我们行事。若其首领几分头脑,定会看着我们和钱氏鹬蚌相争,而后再杀入庆州,来个渔翁蝶。”我看了看他们手中的大刀,叹道,“就算大家戮力而为,怕也是不敌他们的精铁白刃的。”
浓眉拧成了绳,汉子们叹气不语。
“如此只能联合酹河以东的青国,与庆州隔江相望的是韩氏族地之一苜州,苜州州师有一万五千人。酹河的入海口有一屿,名为皮儿岛,先前为海盗所居,现今为我青国水师所控。”我俯视下方,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微微笑道,“现在你们各白了,我是有备而来。”
我有些心虚,因为出使前王上曾说过,若无十足把握拿下四州,苜州州师和水师皆不会调动。换言之,如果我不率先拿下庆州,王就会将我弃子。
稍稍安抚了心跳,我再道:“最后一步,便是起事。”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愿助我?”
瘦猴子看了看身边几人,眉头锁了又锁:“只要你能拿出青军的兵符,我们就愿信你。”
“你叫金二毛吧,我朝有令文不得插手军事,我作为礼部尚书断拿不到兵符。”我从袖带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他的手中,“烦你将这封书信送去皮儿岛,交于水师统领雷厉风。到时候我所言为实为虚,自见分晓。”
我是在赌,赌雷厉风的义气。即便王上不许,他也会在起事之前赶来助我吧。
金二毛的眼珠闪了闪:“为何让我去?”
“二毛君为人谨慎,交给你自然再合适不过了。”我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