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啸与宓心罗的婚礼采取中西合璧的形式,既有西式的观礼,也有中式的喜宴。海喧同几个兄弟都肩负了招待客人的职责,还要替新郎新娘挡酒,十分忙碌。
“我以后结婚,绝对不要办这样的婚礼。”任五一边替来宾签到,以便嘀咕。
“你要结婚,只怕许多女人到婚礼现场来拆你的台。”海喧睨了弟弟一眼。
“三哥你戳痛我纯洁的心灵了。”任五捂主胸口。
海喧向空翻一个白眼。
“三哥你不打算结婚么?”任五一直很好奇,这个三哥,究竟是洁身自好,还是怎样?
海喧看了一眼不远处,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二哥,小心呵护着臂弯中浅笑着的女子,摇了摇头。“顺其自然罢了。”
“大哥结婚了,二哥也结婚了,你猜接下来会轮到谁?”任五开始八卦。
“总之不会是我。”任四在一边淡淡飞来一句。
“你别看我。”海喧则耸肩,他还要回荷兰陪父亲静养。
“你们都看我做什么?”任五骇笑,“还有小六小七,肯定不是我。”
小六,小七?
海喧环视现场,并没有看见流浪。
“小六怎么没来?”
“据说在做卧底。”任五继续发挥八卦,“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当年她伤了心。”任四难得愿意多说几个字。
“便宜了那家伙。”任五握了握拳头。
“爱情一事,终不能强求。”海喧叹息,“我们家的孩子,于感情的事上,诸多磨难。”
“诶?”任五八卦嗅觉灵敏,“难道三哥——有感而发?”
海喧的反应,是瞪了任五一眼。
“…小邕?”忽然,身侧传来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
海喧浑身一震,如遭雷殛,缓缓,缓缓地,转过身去。
身侧,是一年逾古稀的老妇,打扮得十分优雅得体,银白头发悉数梳拢在脑后,绾成一个髻,以一根玳瑁钗固定。
老妇人面色平和,只是眼神中有一些遥远的神色和未加掩饰的惊讶。
海喧看着她,黑暗中被压抑的久远记忆,突破二十多年的光阴,蓦然如洪水般破闸而出。
“…大婶…”
“果然是你,小邕。”老妇人叹息,眼里泛起一点点泪光。
“三哥认识吕老夫人?”任五好奇,“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
海喧点点头。
二十多年未见的故人…他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也许这位当年寡居的大婶,现如今的吕老夫人,会有答案。
海喧引了吕老夫人走进畅翠居楼下的小偏厅,亲自为老人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在水背上试了试手温,才交到吕老夫人手里。
“小邕…还是那个温柔的孩子啊。”吕老夫人发出一声叹息,“一晃眼,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您这些年过得好吗?”海喧望着老人,看得出,老人保养得很好,衣服的式样虽然不是最时髦,但质地非常好,做工细致,不是俗物。
“我很好,我很好。”吕老夫人点头。“小邕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海喧轻轻颔首,他过得,从来不算差。他只是——心里有疑问。
“我知道,你一定有话想问我。”老人有一双经历过风雨之后,睿智的眼。“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谢谢您。”海喧心中感激。
“您今天怎么会来参加婚礼?”海喧不是不意外的。
吕老夫人笑了笑,“我儿子当年外出读书,一去杳无音信,我只当他也和老头子一样,死在外头了。可是,他竟然学成归来,辗转打听到我的下落,把我接了过去。他就在任氏里供职,我被接过去,一起生活,总算日子过得还舒坦。我今天是与儿子媳妇一起来参加婚礼的。任二爷是个好老板,连老人也一并请了。”
“您…还记得我母亲么?”海喧迟疑地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吕老夫人轻轻叹息,“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年纪轻轻的,父母双亡,在一间小餐厅里当女招待,每天起早贪黑,一边工作,一边还要读书。”
海喧只是听着,眼睛里已经渐渐湿润。
“你母亲是个好姑娘,餐厅里带回来的点心饭菜,都会记得给我一份,她总怕我为了省几个钱不好好吃饭…”吕老夫人也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后来她恋爱了,我是过来人,我看得明白,虽然她很少对我谈起。”
“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海喧追问。
“是啊,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也许——”吕老夫人望着海喧,“后来,我看见她在走廊里吐得一塌糊涂,怎么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劝过她,不能留下孩子。对不起,小邕,我当时真的不希望她留着你。她的日子那么艰苦,如果再拖着一个孩子,她可怎么活啊?可是,她执意要生下你。在那个时代,一个女孩子,没有结婚,生下孩子,名声不好不说,出去讨生活也格外艰难。”
海喧捏紧了拳头,这是他所不知道的母亲,经历过那么多磨难的母亲。
“后来,你母亲忽然开始有钱,不多,但足可以支付生活开支,给你买好一点的奶粉——她爱你,看着你的时候,笑容也格外温柔——我问过她,她说是餐厅里的小姐妹给她介绍了兼职。”吕老夫人避开海喧的眼睛,“她没说实话,我知道。后来,开始有男人进出你们家…”
说到这里,吕老夫人停了下来。
而黑暗的记忆,则海淆啸般席卷了海喧。
第三十九章 黑暗来袭 (3)
海喧永远记得母亲将他关在小小阁楼里,给他一包饼干,小小一保温瓶米汤和树本儿童读物的情景,更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带他出门,去转角餐厅,或者更远一些的快餐店吃东西时,路上街童指指点点,以及“野种”,“野鸡”之类难听的称呼。
海喧从未问过母亲,自己的父亲是谁。
他仿佛从未有过蒙昧是岁月,自小已经懂得,那是母亲心间的一道伤,永远不会愈合。倘使他询问母亲,那么,便是给母亲的伤口上,又添了一道新伤。
所以,直到那个冰冷的长夜,母亲在他怀里渐渐僵冷死去,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知道。
海喧垂下眼睫毛,“她——曾经幸福过吗?”
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在她还不用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苦苦挣扎,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之前,她曾经——幸福过吗?
“傻孩子…”吕老夫人终于伸手摸了摸海喧的头顶,一如很多年很多年之前——虽然他已经长高张大。“当她和你在一起,看着你健康成长,懂事听话,彼时彼刻,她都是幸福的。”
“她从未享过福…”海喧想起目前纤细的手臂,将他轻轻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他生病时,就是她用赢弱的身躯,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去医院;在寒冷的冬夜里,烧一盆热水,给他洗澡;在她有空的时候,手把手,教他读书认字…那些两母子苦乐自知的日子里,她——是幸福的?
“你母亲在天有灵,看见你长大成人,这样有担当,一定可以瞑目了。”吕老夫人轻轻说,“我当年看了报纸,曾辗转打听过你的下落,只是福利院说你已经被领走了,不便告诉我你的去向。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被任家领走了,还担心了很久。现在——看见你过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海喧握住吕老夫人的手,“谢谢您。”
“不用谢。”吕老夫人掏出手绢,印了印眼角的眼泪,“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知道你一切都好,我这老太婆也算了却心间的一个遗憾。”
“她后来——认识了什么人,您知道吗?”海喧慢慢地问。
吕老夫人蓦然看住海喧,“孩子——”
“那件事,至今是一桩悬案,凶手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海喧的声音里有种黑暗的东西,冷凝了空气。
“我不知道,小邕。”吕老夫人再次叹息,“你母亲后来认识了什么人,我并不清楚。我后来就很少上你家去了,你应该还记得。”
海喧点了点头,是,他仍然记得。
“你母亲对我说,她认识了一个人,只是——还不确定,他是否有准备,见到她生活圈里的朋友,所以想等过一段时间再把他介绍给我认识。”
“她是认真的?”海喧浓眉微沉。
“我想她是认识的,她对我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眼神明亮,浑身都散发出美丽的光芒。”
“她有没有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海喧想起那最后的时光里,母亲那隐隐喜悦幸福的表情。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知道。”吕老夫人遗憾地摇头。
“谢谢您,您已经提供了很多线索给我。”海喧拥抱一下老人。
老人微笑着,与海喧告别。
“别执着于仇恨,孩子,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背着仇恨过一生,太累太累。”
海喧同吕老夫人告别,老夫人又回到宾客当中去了,海宣独自站在偏厅的窗前,望着外头花园里觥筹交错的场面。
小七同全叔陪在父亲身边,替他将敬酒都挡了下来,远远能看见父亲的眼神追着端着装有香槟酒托盘四处走动的侍者,十分垂涎的样子。
海喧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等他成年,他会说出他所知道的那部分真相,然而未能到那时,父亲便罹患胃癌,他再没有就此询问过父亲。
而现在,看着那满园宾客,同热闹的场面,海喧不以为是好时机,向父亲追问过往。
海喧看见父亲终于取过一杯酒,令一只手则拿着一只银制水果叉,在水晶玻璃酒杯上敲了敲。隔得太远,海喧听不清楚父亲在说什么。
这时候,任五推开偏厅的门。
“原来你还在这里,快点出来,要开始行礼了。”
“这就来。”海喧掩去眼底深处那翻涌的暗黑回忆,走向自己的兄弟。
“我和东朕给二哥准备了惊喜,准保他毕生难忘。”任五摸着下巴,笑眯眯,笑眯眯,一副坏到欠揍的表情。
“惊喜?我看未必,惊吓就一定有。”海喧照例拆兄弟的台。
“三哥…”任五斜睨了兄长一眼,“说实话,我还是比较习惯你这样坏嘴巴的样子。你实在不适合那样深沉肃杀的表情。”
原来他还是看见了。
海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双重人格,可以吧?”
任五绝倒。
“三哥,这笑话真乏味。”
说完搭着兄长的肩膀,“不要这样无趣,来来来,我告诉你,我给二哥和二嫂准备了…”
任五同海喧小声咬耳朵。
“哦…啊?…啧啧…”走廊只听得海喧时而敷衍,时而惊叹的声音。
两人都没有注意,身后全叔默默伫力在转角的身影。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新娘美丽优雅温柔,新郎高大英俊体贴,羡煞一众未婚男女。
“哎呀,二少死会了。”有人叹息。
“还有三少四少五少七少。”有人乐观。
“三少四少五少常年不在国内,七少几乎绝迹社交圈,我看是没有希望了。”有人悲观。
“怎么不见六少?”有人好奇。
“六少仿佛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真是神秘。”自然也有人八卦,“我听说六少早已经同任家脱离了关系,因为——”
拖长了声音。
“因为什么?”众人便齐齐拉长了耳朵。
“因为六少考了警官大学,任家是什么底子?所以就同任家脱离了关系。”
“哦…”恍然大悟。
海喧同任五经过末排,听见类似的议论,相顾一笑。
想必又给普罗大众提供了消遣的话题。
看,有权有势又怎样?还不是有烦恼?
两人来到前排,男方家属的席位,高大的身影一路走来,吸引颇多视线。
其中一个两鬓花白的男子如同见鬼般,睁大双眼,一霎也不霎地盯住了海喧,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等所有亲朋落座,主婚人宣布婚礼开始。
这是个温馨的婚礼,并没有太繁琐的仪式,只是宣读誓言,交换戒指,彼此亲吻。
可是任远山却满含热泪。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接下来,还有五个孩子呵。
心情不是不复杂的。
海喧坐在父亲的左手边,轻轻按住了父亲的脉搏。
“我没事,我没事。”任远山低声对儿子说,“我只是太激动了。”
海喧朝父亲笑一笑,还是测算了一下父亲的心跳,放心地收回手。
台上,一对新人已经亲吻了彼此,主婚人宣布礼成,请所有宾客上车,移至酒店参加喜宴。
海喧看见任五与东少全程用手提七毫米摄像机拍摄,心里淡淡想,他结婚时,决不要这样热闹场面,他只要和他爱的那个人,找一个风如水,水如镜的去处,四面群山环抱,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了是已觉得幸福。
那个人——其实并不爱热闹。
海喧条忽便笑了起来,婚礼总是教人感触良多。
看,他便已经想得那么远。
结婚?
也许今生都不会了罢。
不远处,两鬓花白的男子,看见海喧嘴角落寞的微笑,伸手捂住心脏,痛不可当。
第四十章 黑暗来袭 (4)
海喧坐在办公桌后,接过秘书送上的文件,然后挥手示意秘书可以出去了。
等秘书走出办公室,关上门,海喧倒进靠背椅里,伸手拉送领带。
常年呆在荷兰,除开毕业和实习见老板时候,穿过西装,他极少西服革履,感觉极拘束。
想到二哥海啸结婚当日,将一干准备闹洞房的兄弟和朋友扔在海燃园里,偕同新娘偷偷逃跑,度蜜月去了,将整个任氏企业统统交到他们三兄弟手里,便有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