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她不懂她的语言,实在遗憾。

“七小姐!”甲一看了她良久,皱着眉头站过去一点,身躯靠着窗台,一把将小马从她手里捉了过来,再一次严肃着脸对她说,“你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若是有什么话要对爷说的,我是可以去安排,把话带给他的。”

关于这个事儿,夏初七是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甲一有渠道可以联络到赵樽。

但是从赵樽离开,已经整整四个月过去了,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不动,就不会出错。一动,便会漏洞百出,说不定,满盘皆输。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她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可是如今临近腊月,离她的婚期也越来越近,她真的有些等不及了。

“唉!”甲一见她不动,长长叹了一声,“你先歇着,我退下了。”

今儿又是一个月中的十五日,窗口的月光照进来,很是明亮,可夏初七看着甲一棱角分明的嘴巴一张一合了好久,方才反应过来,低低喊住了他。

“甲老板,稍等一下。”

甲一站住,却只是看定她,没有吭声儿。

夏初七回视着他,也没有说话。窗台上的月光落在鸽笼上,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甲一的脸上。可皎洁如月华,也不懂人心,更不懂得它洒在这个天地上的光芒,会照出怎样的故事。

“七小姐,有何吩咐?你说吧。”甲一眉头蹙紧,再一次开口。

夏初七盯着他,却没有听见他。

她的耳朵里,只有一阵又一阵来自南疆的马蹄声。

“夏楚!”甲一忍不了她这样,咬牙切齿的直呼了她的名字,大步走近她的身边,扼紧她的双肩,逼着她抬起头来面对自己,而他的视线,也沉入了她迷茫的双眼,“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她咽了一下唾沫,脸上浮上笑意。

他一叹,怎会不知她的忧心?

“你不必担心。即便爷赶不回来,还有我。”

“不,你想错了,我不是在意这个,我原就是要嫁的,不管他回不回来。”

夏初七笑着推开他的手,径直入了内室,抱出了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那是她这些日子为赵樽准备的冬衣。看着一动不动的甲一,她轻轻一笑,道,“他走时还是夏季,带的都是薄衣裳,如今南方也冷了,他的衣裳恐怕也不够穿。你把这些冬衣,快马送过去便成。”

甲一接过衣裳,抱在怀里,奇怪不已。

“只带衣裳?”

“嗯”一声,她微微一笑。

“不带家书么?”甲一迟疑着又问。

夏初七想了想,没有回答,直接走到几步外的书案边上,高高挽起袖口,拿笔蘸了墨汁便在纸上“沙沙”写了起来,神色专注,样子极为投入。

甲一看着她,默不作声。

静谧的时刻,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来,拂在她披散的长发和飘逸的衣裙上,吹得她腰上那一条双凤衔珠的宫绦轻悠悠的荡开,而她,如画中仙子,带了一种遗世而独立的美好。

“不必麻烦,飞鸽传书就好。”

她写好回头,朝甲一莞尔一笑,把墨汁未干的字条递了过去。那唇角笑开的弧线,冷冷的,凌厉似冰,没有半分温度,却容色倾城。

甲一看着她愣住,忘了伸手去接。

她眉梢扬起,“在看什么?”

“没什么。”甲一垂下眼眸,轻轻道,“你何时竟长得这样好看了?”

“你才发现么?平常眼睛都长在后脑勺上吧?”夏初七淡淡调侃了一句,看他接过信纸要转身,突地又抢步过去,负着双手挡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挑高眉梢,“甲老板,你要何时才肯告诉我,你的事情?”

“我有何事?”甲一面色微沉。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为何这般面熟?”

这个她重复了一百零八次的问题,听得甲一唇角微微抽搐一下,无奈的摇了摇头,把手上的信纸扬了起来,说一句“这先去传信”,就走向了窗口的鸽子笼。

“给小马吧。”看着他在卷信筒,夏初七突然吩咐。

甲一回头,不解地问她,“为何一定要是小马?”

夏初七看着他刚硬的面容,轻轻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事儿,脸上璨若春色,“大马上次就送错了信。这一回若是它再错了,赵十九定会把它炖成鸽子汤的。”

看着她幽深的一双黑眸,那一抹隐藏不了的思念,甲一轻道一声“好”,转头背对着她,在把信纸裹入信筒的那一瞬,瞄到纸上的一行字。

“情深相思苦,抱病榻上度。岁月长,衣裳薄,你珍重!”

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转眼就到了。

进入腊月,京师城里就有过年的气氛。城中的歌舞酒茶衣饰糕点铺,都纷纷张灯结彩,悬挂上了灯笼。长街深巷之中,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燃放鞭炮烟火的喜庆之声。

百姓们都在忙碌着,迎接一年一度的除夕了。

腊月到了,离帝后大婚也更近了。

但就在这时,晋王在南边的战事消息,还在陆续传来。

据闻,洪泰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晋王大军一路推进孟琏司,与当地土司经过十来日的短兵交接之后,于十一月二十五直插元江。元江一役,晋王大胜,亲自督战的安南国王子阮承启被擒,此事引起四方哗然。而晋王一路挥师南下,弃乌那而攻安南的意图更加明显,安南边境数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早已沿着澜沧江西进的陈景,却带着南征军的大部分主力出现,一路挺进磨儿勘,奇袭了乌那国护教王驻地,与之鏖战七天七夜后,乌那败退磨儿勘,护教王战死。

如此一来,南征军大部主力实则已在陈景之手。

晋王仅以晏二鬼为先锋,用小股队伍入安南,能有何作为?

朝中一群纸上谈兵的大臣,又开始“忧国、忧民、忧战”起来,可赵绵泽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阵笑谈后,说绝不会对大将军王的作战方式干预和指正。

但暗地里,他的探子活动更为频繁了。

有经验的臣工,都嗅到了空气里的硝烟味儿。

这味儿,随着帝后大婚的日子来临,也越来越浓。

腊月初五,前往北狄的和亲使者元小公爷抵京,他带回来的,除了北狄皇帝给乌仁公主置下的丰厚嫁妆之外,还有北狄皇帝给赵绵泽“以和为贵”的亲笔手书。看得出来,北狄对乌仁潇潇与晋王赵樽的婚事也是极为看重。

甚至有人在说,北狄与南晏“即未盟、也未打”,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了这一桩联姻。但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知。只知道从时间来论,不论乌仁公主的嫁妆有多么丰厚,两国之间到底有多重视,南边的战争一直未完,晋王这个新郎倌,哪怕用飞的,也赶不及回来大婚。

腊月初五,是大朝之日。

庄重的奉天殿上,君臣就近日来的各项奏议进行商讨之后,还未退朝,礼部右侍郎兰子安突然上前奏禀:“陛下,礼部对晋王大婚之事,已筹备多日。但如今这般情形,恐怕晋王不能如期返京,这…臣惶惑,晋王的婚期,要不要推迟?”

这事儿装在臣工们肚子里许久了,见兰子安问起,都指着赵绵泽发话。

但赵绵泽一吭不声地默了片刻,却把球踢给了他们。

“依众位臣工的意思呢?”

从漠北回来休息了几日,今儿第一次上朝的元祐,身上的风尘还未退去,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发声儿,他心里憋的一口浊气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两步,拱手便回,“陛下,婚姻大事,儿戏不得。臣以为晋王如今征战在外,婚期应当延迟,待他得胜归来再办。”

赵绵泽沉思着看他,抚在龙椅上的手指摩挲片刻,缓缓一笑。

“元爱卿说得有理。但婚期已定,延迟恐有不吉。再且,北狄对大婚如此看重,大晏单方面延期,也是对北狄的不敬。另外,北狄太子一行逗留在京,便是为了吃这一口喜酒,若是延期,也会引发诸多猜测,实在不利国之安定…”

不吉,不敬,不利。

一连三个不字,他的话,软中带硬。

可一件破事儿,就扯上国家安定了?元小公爷却不认可。

他心里冷笑一声,嘴上更少了恭敬,“那依陛下的意思,如何才好?”他向来桀骜不驯,说话也少有转弯,当着众臣的面儿,见赵绵泽不回答,又是一阵质问,“莫不是陛下要下旨让晋王先回来拜堂成亲,再返回去和乌那蛮子干仗?呵,即便下旨,恐怕也来不及了吧?再说,乌那蛮子会等着咱喝完喜酒再打吗?”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

殿中众人瞄着他与赵绵泽,脊背都是冷汗。

可高倨龙椅上的皇帝,抿紧唇静默片刻,却是笑了。

“元爱卿的顾虑是对的,此事朕倒有一个法子。不知诸位卿家有无听过民间嫁娶的习俗?若是新郎赶不及拜堂,可用公鸡代替。公鸡可趋吉避凶,那是大利,我等也可效法为之。”

他一言即出,殿中短促的抽气了一阵,就静谧了下来。

晋王的大婚,用公鸡代替,也太荒谬了。

可他是皇帝,他说公鸡是“大吉”,谁也不敢说不吉。

顷刻时,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反应。

尴尬的顿了片刻,谁也没有想到,元祐再一次冷哼,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公鸡代替晋王拜堂成何体统?既然陛下无意推辞,臣也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众所周知,臣与晋王素来亲厚,又是晋王的子侄辈,为视对北狄的尊重,不如由臣代叔拜堂如何?”

元祐会提出这么荒唐的请求,令人讶然不已。

可赵绵泽会同意这样荒唐的要求,更是令人费解。

窃窃私语中,臣工们鱼贯而出,退出了奉天殿。赵绵泽也在元祐戏谑的目光注视下,疾步离开,径直回到了御书房。甫一入屋,他神色一凛,随手摔倒桌案上的砚台,才在砚台落地的“啪”声里,无力地坐在紫檀木的大椅上。

“唤焦玉来。”

何承安应声去了。没多一会,焦玉闪身入内。

“磨墨!”赵绵泽坐在椅上,声音极是疲惫。

焦玉不明所以地立在御案之前,拿眼风瞄皇帝的脸色。何承安也是小心翼翼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砚台,等安放妥当了,方才上前为他磨墨,心里却一直琢磨皇帝今儿到底受了什么气,脸色会这般难看。

外头的冷风嗖嗖在吹,御书房里却已烧起地龙,温暖如春。

赵绵泽提起笔,写了一张纸,又撕掉一张纸。

来来去去,他写了好一会儿,桌上的废纸都撕成了一团小山,似乎才有了最终的定夺,匆匆写成了纸条裹好,从御案下方的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鲤鱼纹的玉质哨子,轻轻搭在纸上,把它推向焦玉。

“拿去!”

“陛下?这是…?”焦玉不解的接过哨子和字条。

“你去一趟南边,亲自去办。”赵绵泽瞥一眼何承安,声音沉了不少,“命令都在字条上,看完烧掉。”

御书房里就三个人,他的意思是连何承安都不信了?

焦玉心里一紧,屏紧了呼吸。

“是。”

他手中,是一个小小的鲤鱼纹玉质哨子。样子看似简单,与普通的把玩之物没有任何区别。可它的内里乾坤却不可小觑。只不过,知晓它的人少之又少。

认真说来,这事儿算得是一件仅属于皇帝的重要机密。再认真一点说,那一只靠哨子支配的人马,并不算是赵绵泽自己培置的势力,而是洪泰帝的心腹。洪泰帝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把赵绵泽看成他的接班人,也顺理成章 让他接管了这一支秘密人马。这些人,隐藏在各处,他们才是真正的皇帝亲卫和眼线。比如,在漠北烧毁北伐军粮草的黑皮。更比如,那个一直秘密潜藏在陈大牛身边的人,他们都是属于同一类。

这些人到底都有谁,焦玉也不知。

但鲤鱼纹的玉哨子,却是联络之物。

“焦玉,这一番,看你的作为了。”

赵绵泽低低说罢,似是有些疲惫,阖上了双眼。

焦玉凝重地道了一声“是”,侧过头来,看一眼他半明半灭的面孔,紧了紧汗湿的手心里那一只鲤鱼玉哨,指尖颤歪歪地把那一张写着“晋王必死”的字条,点燃在了烛火之上。

“何承安”焦玉刚一出屋,赵绵泽又睁开了眼睛。

何承安怔了怔,连忙换了一张笑脸。

“陛下,奴才在。”

赵绵泽转过头,看向御书房的门口,声音骤觉,“传令下去,让卢辉再派三千禁卫军,把魏国公府守好。大婚在即,绝不能让七小姐出了任何岔子。还有,告诉阿记,若是七小姐有个三长两短,让他提头来见。”

“是,陛下…奴才这就去。”

何承安垂下头,夹着尾巴喏喏地出去了,脊背却在生生发寒。

这哪里是守卫,分明就是软禁!

第250章 大婚(一)!

大晏京师城素有“夏热冬寒”的说法,腊月已是隆冬季节,雨夹雪铺天盖地的落下来,洒在魏国公府门前那一条铺着青砖的长街上,雪末湿漉漉的化了一地,冻手,冻脚,冻耳朵,冻得人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风大,雪大。

天儿还未黑,府门前的角灯已经点亮。

火花映着飞雪,闪着幽幽的寒光。

夏初七迎着薄雾冥冥的风雪,领着晴岚走过府邸的飞檐重阁,跨过门槛儿,提着裙摆正想走下府面口的台阶,那湿漉漉的石狮子后面,便大步过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一个顶着红缨盔帽的将军。

“七小姐,您这是要出府?”

夏初七斜飞着眼,双手插在身前的暖手抱枕里,不答反问。

“卢将军这是要阻止我出府?”

那个年岁不大的小将军,正是与洪阿记一道守在魏国公府的卢辉。因赵绵泽新近加派了三千禁卫军过来,二人便分了工。阿记守在楚茨院的内院,卢辉则领着人守着外围,把个魏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这会子,卢辉虽不知道夏初七如何摆脱洪阿记出得了楚茨院,但他这一关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离开的。

“末将不敢!”

卢辉恭顺地垂首拱手,先向她告了歉意,方才严肃了神色,“只是陛下有令,临近帝后大婚,京师不仅有四方夷使来贺,三教九流也无孔不入。如今城中人员复杂,匪患猖獗,宵小横行…”

“奇哉怪也!京师也有匪。”不等卢辉说完,夏初七冷笑,“所以呢?”

“为七小姐安全计,未有陛下手谕,您不得出府。”

他一席说得合情合理,可夏初七却冷笑更甚。

只稍稍多看一眼,便可以看见魏国公府明里暗里布置了不少兵力。依这样的戒备程度,把人拉上南疆战场打一仗都足够了,哪里是防宵小的做法?看来赵绵泽忌惮赵樽已经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赵樽人都还在南疆,他都紧张成了这样,若是他留在京师,他又当如何?会不会拿一个铁桶把她装起来?

瞄了一眼卢辉,她的脚尖搓了一下刚落地的雪花,不轻不重的道。

“我就在这附近转转,卢将军若是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便是。”

“见七小姐见谅,末将不能违抗陛下命令。”

“好一个忠心护主的少年将军。呵呵,若是本小姐非得出府呢?你怎么办?”夏初七拍了拍暖手小抱桃,撩他一眼,被雪风吹得凉凉的小脸儿上,绽出一抹坏气十足的笑容,在那飞雪的点缀之下,显得尤为桀骜,“莫不是卢将军便要宰杀了我?”

“末将不敢。”

又是一句套辞说罢,卢辉眉头皱起。

“哼!”夏初七冷哼,“敢挡在面前,还有你不敢的?”

卢辉心里一紧,顾不得地面上的潮湿,猛地跪下。

“请七小姐不要与末将为难。”

“为难你又如何?”夏初七眉头一竖。

卢辉猛地咬一下唇,“唰”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明晃晃的刀刃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间,半蹲着的身躯脊背挺直,那目光却带着一抹无奈的恳求,“末将不敢得罪七小姐,也不敢违抗陛下,只能一死以谢罪。”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

这样的应对之法,自然不会是卢辉自己想出来的。

赵绵泽知道她倔强的性子,一旦耍起横来恐怕卢辉与阿记挡不住,这才教的吧?

轻呵一声,夏初七低头看他,笑了,“拿你的性命来要挟我,不觉可笑?”

“是,末将可笑!但只能如此。”一咬牙,卢辉刀刃一压,就要抹脖子。

夏初七眉梢一扬,突地上前一步,扬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只听得“啪”一声,卢辉手上的钢刀应声而落,“铿”声不绝。而他清瘦的脸上,也结结实实挨了夏初七一个大巴掌,顿时浮起红痕。

“想死,死远点去,不要死我面前。”

这一个巴掌夏初七用力太重,震得她自己掌心发麻。

使劲儿甩了甩手腕,她冷笑一声,“还不让开!”

“七小姐…”卢辉捂着脸,抬头看她,愣愣的。

夏初七一笑,微微低头,“卢将军,你可晓得,老子最讨厌受人要挟!”说罢,她不再理会,径直从他的身边拂袖而过。卢辉一急,起身就要来追,她猛地回过头,嫣然一笑,“还有,你以为我是良善之人?你死不死,与我何干?先前这一巴掌,是替你爹娘打的,不要动不动拿父母赐予的身体来效忠,愚不可及!”

看她笑吟吟的骂人,卢辉僵硬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夏初七半阖着眼扫他一下,给了他一个“看你拿我如何”的挑衅眼神,转身瞥向晴岚。

“小情郎,我们走!”

“啪啪!”

这时,两个清脆的击掌声,传了过来。

紧接着,一辆黑漆的马车慢慢滑行过来,停在了魏国公府门口,那微微撩开的车帷里,露出一张娇艳至极的面孔,他颔首带笑,凤眸斜挑,与府门前的大红灯笼映在一起,盈盈风流,倾城之姿。

“七小姐耍威风真有一套,本座今儿见识了。”

夏初七看着他,微抬下巴,“大都督今儿闲得发霉,出来晒颜值?”

习惯了她的尖酸刻薄,东方青玄朝她轻轻一笑,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转眼看向面色尴尬的卢辉,抬手亮了一下锦衣卫大都督的腰牌,柔柔道:“卢将军,我与七小姐有几句话要叙,先借离一下,半盏茶后送回,可否给本座一个薄面?”

卢辉脸上青红一均,那被夏初七打过的半边脸,隐隐浮着红痕,可他虽不敢得罪东方青玄,但得了赵绵泽下的死命令,也不敢轻易松口。

“大都督,末将立了军令状的,未有陛下手谕,实在不敢。”

东方青玄唇角微勾,“卢将军不要紧张。半盏茶后,若是本座不能把七小姐完璧归赵,自会拎头去见陛下,绝不对连累卢将军的。”

“这…”卢辉还在迟疑。

东方青玄却不管他,瞥了静静立在边上的如风一眼,眸子一沉。

“愣着做甚,还不快请七小姐上车?”

先斩后奏是东方青玄一惯的处事作风,从来不管别人痛不痛快更是他的个人风格。在京师城,他我行我素,霸道惯了,卢辉僵硬着身子,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僵滞。可夏初七却不管他应是不应,也不待如风来扶,便带着一抹讥诮的笑意,上了锦衣卫的车驾。

风还在不遗余力的肆虐人间,雨雪纷飞的长街上,景象依稀。

车轮滚动在长街上,绕过街角的拐弯便停了下来。

知晓他二人有话要说,不待东方青玄开口吩咐,如风便自发领着一众锦衣卫退出了几丈的距离,把黑漆的马车围在了中间,紧张的警戒起来。

车内静静的,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可彼此对视的眉目之间,却暗流涌动,隐隐有风暴流动。

好一会儿,夏初七率先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是诡异,“小马从你哪里飞回来,我摸过它的嗉囊了,里头鼓囊囊的,也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唉!瞧把它给喂得,从昨晚到今儿都还没有进食。大都督,你到底给它吃了些什么?”

东方青玄面上微暖,轻声而笑,“无非就是大麦,草子,没什么稀奇,恐是它思家久矣,多吃了几口。”

夏初七冷笑一声,目光突地一凉,“你再做得多,我也不会谢你。更不会原谅你。”

她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说得有些奇怪。换了旁人,定然听不懂。可东方青玄却无丝毫诧异,只微微垂了垂那一只空掉的左手,轻盈盈一笑,“你心知,本座从未要过你的谢,更为要过你的原谅。”略略沉吟一下,他见她不语,自嘲一笑,凝脂般的面孔在微弱的车壁灯下,闪着妖冶而诡异的光芒。顿一下,他撩开车帷,往外看了看,又放下来,声音低得几乎只能看见嘴唇的动作。

“鲤鱼哨子之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到底有哪些人,没法查清。”

“你把此事告诉我,便是为了恕罪?好。我得说,恭喜你,你成功了。我对你的恨意,没有想象中的强烈”拖曳了一下声音,夏初七抿住了嘴巴。即便外间有锦衣卫守着,她也知道,这样的话说多了对彼此都“很不方便”。静默一下,她淡淡看向东方青玄,不再继续那个鲤鱼哨子的秘辛话题,只道,“今日你不会是专程过来向我讨谢意的吧?”

“你应当知晓,我为何而来。”

东方青玄妖孽的唇角,轻轻上扬,看似在笑,却带了一抹落寞。

“没有人能逼你入那皇城。皇帝也不行。”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僵,握紧拳头,从容地对上了他的眼。

“无人逼我,我自愿的。难道大都督没有听过‘千金难买我愿意?’,你今儿如果是来劝我的,那不必了。在你的绣春刀挥向我孩儿的时候,我与你之间…”停顿一瞬,她唇角笑容扩大,又一寸寸变凉,“你与我便已然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四个字,如有千斤之重。

东方青玄一怔,华贵明媚的身姿僵硬着,似是雕刻在了奢华的马车壁上,一动也不动。车窗外风还在冷冷的刮,刮得锦衣卫的旗幡“呼啦啦”响。飘飞的雪花也更密了,打得车篷上白了一层。在一阵久得仿若死亡的冷寂之后,东方青玄堵塞的喉管才松了开。

“夏楚,我的心意,想必你知。”

夏初七心脏突了一下,随即缓和了面色,“不,我不知。”

东方青玄凤眼轻弯,“不知,我便告诉你。若是你愿意跟我离开,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是轻易可以许下的吗?

夏初七与东方青玄认识这般久,二人有过无数的玩笑,但他极少这么严肃认真的许下这般的谎言。到底是风迷了他的眼,还是雪融了他的心,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也可以柔情的说出“一生一世”?

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敲在她的心头。

她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南疆的“晋”字纛旗,看见了大鸟扬起的前蹄。

“阿七…阿七…”

一声又一声的幻觉,让她眉头皱起,大冬天的冷汗湿了脊背。

“那一座会吃人的皇宫,你已去过一次,不是不知凶险。”

“…”她没有听见,也没有反应。

“难道你丝毫不知惧怕?阿楚,回头。”东方青玄还在说。

“…阿七…阿七…”夏初七听不见他,却可以听见赵樽在喊她。

“楚七!”东方青玄的手,终于狠狠抓在她的肩膀上,“你怎么了?”

恍惚回神,夏初七惊出了一身冷汁。

她捂了捂耳朵,待知晓他的意思之后,轻轻一笑,“多谢大都督,皇宫那地方,我很喜欢。”顿一下,她道,“不都说我是凤命之身吗?既然注定了必须嫁与赵绵泽为妻,那我便服从这个命运。”

那一日,道常和尚说,她并非当世之人,属于非常态的存在,她乱入了时空,与赵樽纠缠不清,引“帝星争,天下乱”,便是悖了世。要她放弃与赵樽之间的情孽,方得平安。可是她不信邪。道常又告诉赵樽“儿生母死”,结果她一意孤行,不信命运,自己没有死,却命硬地克死了她的小十九。昨日小马出去做“飞翔运动”,被东方青玄召唤了去,还带回来了鲤鱼哨子的消息,她真的惊慌了,她不敢去想赵樽究竟会面临怎样的凶险,会不会再一次应了她的“情孽之煞”。

她突然觉得,也许一切真的是命。

大婚在即,赵樽在战场,却赶不回来。

而在这样的时候,她的身子…却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