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许久未出来,想要走一走。七小姐湿了衣裳,身子又不大好,先坐肩辇回去吧。别忘了,顺便把辇还到银弥殿。”
银弥殿是东方阿木尔的住处。
夏初七知道她这样性子的人,不会随便多说一句话,没有多问,更没有再与她哆嗦,余光极快地瞥她一眼,上了肩辇,领着自己的人,直接回了东宫。那抬辇的侍卫得了口令,没有犹豫就把她抬向了银弥殿的方向。
还未入殿,夏初七便听得殿内有琴音传出。
那人的琴弹得很好,就是调子太过萧瑟。如同一个人漫步于深秋山林,又犹如处于北风坡口,淡淡袭来的声音,飘飘零零,寒意森森,令人心生凝重之感,却又不知不觉沉入其间,一阵阵心凉。
下了肩辇,她看向甲一和晴岚三人。
“你们在外头等我一会。”
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她信步往里面走。
阿木尔的寝殿就是不一样,仿若薰过花草一般,淡淡的香气极是慰人心脾,如登仙境。她在侍卫的指引下,朝琴声处的阁楼走去,脚步放慢了。可人还未走近,琴音突然断了。
她停下脚步,很快,一簇花树后,一个大红的身影风一般疾步过来,一把将她卷入怀里,不待她看清楚,那人已带着她绕过了墙角。
“东方青玄,你疯了?”
熟悉的香气,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熟悉的面孔,媚极而娇,美若烟霞,在这金雕玉砌的太子妃宫中,除了东方青玄有这般妖娆,哪还有他人?
“可本座觉的,疯的人是你!”
将她轻轻抵在墙宫上,东方青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怒气未灭,满是浓浓的恼意。
夏初七嘴巴抽搐一下,难得见他这般生气,无奈地低叹一声。
“大都督,我知你有个性,喜欢玩转不同风格。说吧,今日没有承包鱼塘,怎的就变成了霸道总裁?”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东方青玄原本的恼意,被一头雾水取代,直觉她闯了鬼。
“听不懂的,就是真理。”她噙笑望来,并不解释。
他缓了一缓,妖冶的眉眼一挑,胸中又生郁气。
“七小姐,难道你没发现,本座很生气?”
夏初七很诚实地点点头,抬起下巴左右看了看他,轻轻闭上眼睛,将脸伸了过去。
“来吧,随便打。只要不弄死我就成。”
她一副视死如归任你践踏的样子,小贱小贱的,加上脸上五个明显的指印,滑稽又可怜,看得东方青玄一肚子的火气,不明不白就散开了。
冷哼一声,他勾了勾唇,手臂微松,恢复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七小姐,你知道我为何生气?”
“不知。”夏初七睁开眼,看着他,摇头。
一口老血噎在喉咙,东方青玄哭笑不得,差一点憋死。
“那你还让我随便揍?”
“你不是在生气吗?”夏初七微微含笑,语气淡淡,“反正人人都想揍我。贡妃生气了,我就让她揍一回,消消气,免得伤了身。你如今生气了,我也如法炮制,若是你揍我两拳,就能消气,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我都无所谓呀?”
“不可理喻!”
这个样子的她,让东方青玄心脏微微一抽,像坠了一个重重的秤砣,说不出来的压抑与沉甸。可她仍是一如既往的面带微笑,像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令人无法气得上来。
“为何宁肯让人去找赵绵泽,也不愿意来找我?”
“哦?”夏初七皱了皱眉,扯了扯唇角,“原来大都督是犯了‘不被利用不舒服浑身发痒综合症’了?”她呵呵干笑一声,“对不住,我的朋友不多,利用不起。再说了,今日这情况,谁去闯柔仪殿,都是与贡妃过不去,难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你能与他撕破脸?不过,大都督实在聪明,竟找了梓月公主来,天生的煞星,一个人骂翻一郡人的主儿…”
东方青玄唇角略带轻嘲,看着她,不答。
夏初七一个人发笑,笑容牵动着脸上的指印,显得怪异之极,“只是可惜了,原本我寻思赵绵泽来了,总能与皇帝擦出一些火花…没有想到,竟是被你给生生破坏了。”
“…”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你是在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没有啊,完全没有。”夏初七嘻嘻一笑,举起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一点一点把他从面前推开,捋了捋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都督,你小心翼翼让你妹妹找我来,是有事要说?”
东方青玄垂下眼,眉梢一扬。
“无事不能邀约你见面?”
“当然能,只是东宫到处都是眼线…”
“不必害怕,从打你进门,这附近就只能有我的人。”
“那可不一定,赵绵泽…”
“楚七!”东方青玄的视线,总算巡视到了她的手上,打断了她的话,他目光一变,执起她一只雪白细腻的手来,一双淡琥珀色的瞳仁,微微一缩,在淡淡的天光里,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恼意。
“你的手…”
“大都督!”夏初七飞快地缩回手,勾唇一笑,“小伤,没什么关系,我回去擦个药就好。若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就不与你多说了。我身上的伤口未痊愈,沾不得水,得赶紧回去处理,你确定还要留我在这里审问?”
东方青玄先前怒极,可见她这般,不由嘲弄地一笑。
“矫情什么?这不正是你的目的?看你淋成了落汤鸡,挨了贡妃一耳光,还把手烫成这样,赵绵泽得有多心痛?他嘴上就算不说,心里面难保不对陛下纵容贡妃有怨气。”
“多谢,你太了解我了。”深深朝东方青玄一躬身,夏初七抬头,笑得自在,“好了,你若没事的话,我真回去了。哦,对了,有一句话,我想说,你这般能耐,何不为你漂亮的妹妹想一下,把她送出宫去,找一个良人许了,也免得空守一生,可怜。”
东方青玄微微挑眉,“你不嫉恨她?”
“我为何要嫉恨她?”夏初七若有似无的一笑,“我得到的,比她多。或者说,我得到的,她从未得到过。她除了比我长得稍稍好看一点,没有哪一点比我强。我对她,只有同情。”
东方青玄看她说得认真,不由哑然失笑。
“或许,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同情。”
“那随便了,我反正泥菩萨过河,没多余的时间去操心别人,保重”
她操不起旁人的心,更不愿意旁人来操她的心。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情感来偿还这些人情债,也辜负不起。
吸一口气,她大步出了亭台,一阵幽冷的风灌入她的袖口,卷起来的袖角,一轻飞扬,让她娇小的身子,更显单薄。
“阿楚”
背后,东方青玄突然叫她一声。
她顿下脚步,回过头去,“还有事?”
东方青玄站在那棵花树旁,颀长的身姿,大红的袍角,如同勾人的妖孽。
“我昨日得到一个消息…”
夏初七歪了歪头,“什么消息?”
东方青玄沉默着抿紧嘴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花树上微微一攥,抖得花树一个枝条乱颤不已,他却良久都没有开口。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难以开口。在夏初七忍不住再一次的追问中,他突然幽幽一叹,挽唇笑开了。
“如你所愿,魏国公府在筹备黄金了,算是好消息吧?”
夏初七皱了皱眉头,“噢”了一声,望着他笑了。
“算,当然算。”
可是,她以为,他先前要说的,明明就不是这句话才对?
若是单单魏国公筹钱,用得着这般深思熟虑吗?
他一定有事,瞒了她。
第181章 三尺尘埃裹了初心。
皇城这个地方,很大,因为它锁住了天下,也锁住了许多人的一生。可皇城这个地方也很小,因为但凡一件稀罕事情,只需要短短的几个时辰,便可以如同春风一般,拂入每个人的耳朵。
只是,万事谁能知究竟?人生最怕是流言。
关于东宫那一个身份暧昧的“七小姐”遭了贡妃娘娘的毒打,却得助于益德太子妃和梓月公主的事,很快便以多个不同的版本传开了。其中关于“七小姐”与死去的“晋王殿下”之间的暧昧情长,甚至晋王之死与皇太孙有关的流言,也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了。宫中多有谴责七小姐“不要脸”、“不贞”、“不洁”之说,由头不知从何而起,却是传得不堪之极。
当久居乾清宫的洪泰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老脸打了几数个褶皱,也生出了不止一丝恼意,喉咙痰浓,咳嗽不止。
“咳!咳!咳!简直乱套了。”
“陛下,陛下息怒。”崔英达随旁侍候着,看他咳嗽得紧,一边替他顺着气,一边担忧地小声道,“您先躺着息息气,老奴这便去传太医来。这几日的汤药,怎生越吃越不见好了。”
“不必去了!”洪泰帝摆了摆手,“朕懒得听他们唠叨。”
喘过了那一阵,他坐直身子,喝了一口温水漱口,面上戾气未消,又道:“夏氏倒是好手段,就不是一个消停的主儿,你等着看吧,有了她,这宫中这样的事就少不了。”
说罢见崔英达垂着眼皮不吭声,他又抬眼,略带疑惑地问:“只是那东方氏许久不出东宫,为何竟会领了梓月去柔仪殿?”
“说是看丫丫,碰了巧。”
洪泰帝才想说话,突地喉咙一痒,又侧过身子,倚在床头狠狠咳嗽了几声,喘气好一会儿,才抚着胸口,哼了一声。
“原本以为夏氏这事知晓的人不多,这一下倒好了,朕的孙子要娶朕儿子的女人,朕儿子曾夺了朕孙子的女人,传得乱七八糟,闹得沸沸扬扬,朕的老脸都被他们给丢尽了…依朕看,那个夏楚就不是什么凤命,该是一个祸害命才是。自打有了她,老十九活活折腾没了,如今绵泽对她上了心,再这般下去,我看这大晏江山,早晚得毁在她的手上。”
“陛下勿要动怒…”崔英达迟疑着,欠身顺着他的后背,恭顺地小声道:“听说那姑娘还算安分,贡妃娘娘那般羞辱她,她都没有回嘴。老奴觉着,这十九爷没了,她到像是换了个人,心性收敛不少。”
洪泰帝颤着手指着他,目光满是责备之意,“崔英达,是朕老得昏聩了吗?你这般来哄朕?她是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不说,朕也知晓。”
崔英达吓了一跳,背也不拍了,赶紧拂开袍角跪了下来。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以为…陛下如今身子欠安,当修身养性,少动怒,少操劳,少思虑,勿要管那些事情。这才,这才想要劝陛下。”看洪泰帝面色好看了一些,他又温言道,“民间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也是一样,看顾好自个儿的身子骨才是要紧。”
“看来朕得送你一个绰号,崔大善人?”
洪泰帝咳嗽一声,崔英达赶紧跪着过去,递上一张明黄的巾绢。
“陛下,老奴知错了…”
见他如此,洪泰帝的气终是顺了下去,拭了拭嘴角,怒其不争地哼一声,瞥着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不必说好听的卖乖了。朕还不了解你?做了一辈子和事佬,到老了还能改得了脾气?…起来吧。”
“老奴多谢陛下宽仁。”崔英达躬着身子,赶紧爬起来。
“替朕拿一下肩,这些日子闲着,许是睡多了,僵硬得很。”
“是,陛下。”崔英达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不时观察一下皇帝的表情,见他阖着眼睛,面色平静,终是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吐半个字,只是专心地按捏起来。
殿内沉寂了良久,突地洪泰帝问了一句。
“泽秋院那孩子怎样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听出他语气里似有恼意,赶紧应道:“回陛下,今天小曾子来报,说太孙妃这两日腹痛得紧,皇太孙整日未离床的陪护着,想来虽还未致滑胎,也差不多了…”
洪泰帝仰了仰头,轻轻一哼,“废物!”
“陛下,老奴会看着的,此事说来容易,可为了不让皇太孙起疑,还是小心些好,毕竟皇太孙与陛下的情分更为紧要,万一被皇太孙发现…加上以前的那些事,恐怕他会埋怨陛下啊。”
“崔英达,你老了。”听老太监一直絮叨过不停,洪泰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紧闭着双眼倚在榻上。过了好一会儿,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突地睁开眼来,目光一厉。
“崔英达!”
崔英达手上一顿,“陛下?”
洪泰帝转过头来看着他,眉目间突地有了神采。
“哼,朕有一好计。索性一箭双雕,省得再添麻烦。”
…
两日后的晌午饭后,赵梓月领着青藤过来了。
应夏初七的要求,她还顺便领来了丫丫小公主。
是知道他要过来,楚茨殿里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晴岚在窗前支了一张花梨木的小方案几,她两个在边上的长椅对坐了,丫头们就忙活开来,小孩子喜欢的瓜果茶水,摆了满满一桌子,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那一日在柔仪殿的短暂相见,夏初七与赵梓月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如今二人再见面,说起来却像是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相看执手,想到离世的赵樽,竟是不约而同眸有涩意。
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
那个时候的赵梓月,十四岁的刁蛮小公主。
那个时候的夏初七,不知愁烦的热血女子。
气氛凝滞了片刻,夏初七轻轻一笑,与赵梓月相视一眼,把在殿里侍候的一干丫头和太监们都屏退了,只剩她二人时,她伸手接过赵梓月怀里的丫丫。
“梓月,你瘦了。”
听了她轻松的语气,赵梓月亦是弯唇而笑。
“楚七,你变漂亮了…”
“有吗?”夏初七摸了摸脸。
“有。”
“好荣幸被梓月公主夸了。”
“不过,比起我来,还是差上一点点。”
看她捻着两根手指比划一点点,夏初七斜着眼睛笑了。
“不害臊,夸自己。”
说着,她笑着低头,仔细瞧怀里肉乎乎的小丫头,“是不是呀,丫丫?”这个孩子快要一岁半了,长得像极了她的母亲。赵梓月本就生得好看,丫丫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一双大黑眼珠子就像含着两波水光。且小丫头不认生,一逗就乐,一乐就“咯咯”发笑,两条小短腿不停在她的腿上蹦哒,令人心情格外愉快。
“丫丫,叫姨姨…”
夏初七习惯后世的称呼,随口就逗小丫头。
“叫什么姨姨?该叫舅母才对…”赵梓月笑着打断了她,可说到此处,大抵是想到了她目前尴尬的身份,还有丫丫与她一样尴尬的身份,她梨花一般娇嫩的面色,微微一变,窘迫地低下头去,作势整理自己的衣裳。
“呵,好像也不对。应当…应当是你叫她小姑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顿,看向赵梓月粉嫩的小脸,倒是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只是单纯地为她一人担忧起来。
“梓月,你往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吧,你是一个公主…”
赵梓月微微一笑,目光游离着低下头,拨弄着手上的茶碗盖子,“年前,父皇和母妃原本一直在与我挑选驸马,备选的人基本拟定下来了,都是京中大员家的公子,听父皇说人品和长相都还过得去…但是后来出了十九哥哥的事,又耽误了下来。我是松了一口气,不想,前两日,母妃又提起来,问我觉得哪一家的公子好…”
说到此,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似在考虑,又似是难过。
夏初七笑看着她头上耀眼的六福青玉簪。
“怎么不说了?”
赵梓月猛地抬头,眼圈有了赤色,“楚七,我不晓得怎么办好。我这孩子都生过了,怎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去嫁与他人为妻?这样做,实无妇德。”
“…”
夏初七沉默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赵梓月的观念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一时半刻,她也无法改变梓月固有的旧观念。更何况,在她的思想里,还是希望丫丫能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亲生父亲,能与亲生父母在一起,那样才算上完整。而且,古代嫁人就是赌女人的一生幸福,没有后悔重来的理儿。赵梓月另配的夫婿人品如何,谁也说不清,鬼哥却是熟识的,至少连赵十九那头老狐狸都看好他,再错也错不远。
这么一想,她面色和煦地问:“梓月,去年的时候,你十九哥托人从漠北带回来了一串狼牙,狼牙上还手雕了小佛,你可有收到?”
赵梓月轻轻一笑,伸手将丫丫外面的印花小领子翻开,只见那一串晏二鬼亲自捕牙取下来的狼牙就挂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小丫丫似是也喜欢,看她翻出来,小手一伸,抓住就往小嘴里送。
“丫丫,不许吃。”赵梓月拍她小手,把狼牙拖了出来。
“呜…”小丫头嘴一扁,“姐姐,姐姐打…”
每次从小丫头的小嘴里吐出“姐姐”的称呼,赵梓月就有些忍不住心酸。如今故人的面前,大概心里不再设防,微微一愣,一把抱住丫丫,就开始滚金豆子。
“丫丫…”
“姐姐…姐姐…”
一岁半的丫丫已经会说简单的字眼,也会认人了。她如今管洪泰帝叫父父,管贡妃叫母母,管她的亲生母亲赵梓月…叫姐姐。这样揪心的场面,即便是夏初七这种看了两世人情的心硬之人都不免扼腕叹息。
“梓月。”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把丫丫从她怀里“解救”出出来,笑着岔开了话题,“在漠北的时候,我与你十九哥,常常说起你来。”
赵梓月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即便时人心智都早熟,她也不是夏初七这种“老油条”的对手。一句简单的话,注意力就被她拉了过去。
“我十九哥说我什么了?”
夏初七怕她跟着难过,轻轻一笑,面上并无太多情绪表露。
“你十九哥说,自古女子婚配都是父母命,煤灼言,并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选夫婿的,妹妹的驸马,有机会他得好好选。他还说,鬼哥那人,以前还是野小子时,的确毛躁了一些。可如今经了这些事,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赵梓月咬着下唇,不说话,垂下眸子。
夏初七瞄她一眼,替怀里的丫丫擦了擦一直吐泡泡的嘴巴,仍然只是笑,“你十九哥原是准备等这次北伐战争结束还朝,就找你父皇说说,把鬼哥招了驸马。这样一来,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了,而且,往后鬼哥要是欺负你,他还能替你出头,替你管他。”
“楚七…”赵梓月嘴皮抖动着,“我想我哥了。”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看夏初七没有什么表情,斟词酌句着,她压低了嗓子,“楚七,这些话我原是不想问的。可若是不问,我这心里头一直泪流满面…”
夏初七微唇微抽,“…心里,是不会泪流满面的。”
赵梓月瞪她一眼,“总归,我心里快要堵成海了,难受得紧。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你真的要嫁给皇太孙吗?”
先前有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夏初七都能平静而坦然地做答。可这一回,看着赵梓月与丫丫娘俩一人一双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睛,她突地觉得自己少了点勇气,一颗蒙尘的心脏,灰败得不能翻开见人。
瞳孔缩了缩,她轻咳一声,没去看赵梓月的脸。
“八九不离十吧…也许很快就嫁了。”
赵梓月瞧她片刻,看她言词闪烁,终是轻轻“哦”一声,善解人意的不问了,拿过桌上的一颗果脯蜜饯来,咬掉一半吃下,把另一半塞到丫丫的小嘴里,看她吧唧吧唧的嚼着,又露出一抹微笑来。
“嫁吧,我了解我十九哥,他是愿你好的。”
见她明明与贡妃一样,心里也有不悦,却字字都是安慰与宽容,夏初七心里一抹暖意,笑了出来。不得不说,时光真是一个最能改变人的东西,一个不识愁滋味儿,刁钻任性的小公主,从不知人间疾苦,如今疯是懂得体会旁人的不易了。
“呀…”夏初七想着,突地一声惊呼,觉得手上略略有些湿润,再低下头仔细一看,见到是丫丫来尿了,不仅湿了尿片,裤子也湿了一片。
“丫丫尿尿了。”
赵梓月见惯了这些事,看她样子有点狼狈,不由哈哈一笑,就要过来接孩子,“来,把臭坏蛋给我,我来弄她。”
“别别别,你坐好,陪我说说话。”夏初七唇角微掀,阻止了她,朝外头轻轻喊了一声,晴岚很快就进来了。
夏初七把尿尿了还在手舞足蹈的丫丫递与晴岚,笑着吩咐,“你带小公主去我洗洗屁屁,再换上衣服…对,就换上那套我给准备小衣裳,穿出来给梓月公主瞧瞧,漂不漂亮。”
“好的,七小姐。”
晴岚点点头,微笑着抱上丫丫出去了。
赵梓月看了她一眼,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楚七。”
“看你说的。”夏初七轻嗔一声,笑着起身去净了手,又回来坐在赵梓月的面前,嘴角往上一扬,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梓月公主的小霸王脾气哪去了?如今这般客气了,我却还不习惯。再说,小衣裳是梅子与晴岚两个昨夜赶工做出来的…我么?就负责做监工,睡大觉,收货,其他什么也没做,当然,我也做不来。”
赵梓月看她调侃自己,跟着笑了一会,突地转了话题。
“楚七,两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见她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轻声问,“见到他了吗?”
赵梓月摇了摇头,“那一日,校场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个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热,支支吾吾间,有些语无伦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说我选了驸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后再难见面,见面也不能相认…我不想这般…不瞒你,近来我时常做噩梦,梦到丫丫一直哭着喊娘抱抱,我心里就难受得紧…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人,不依着父皇,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说丫丫…”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看来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想,也许赵梓月更需要的诉说,而不是宽慰。
果然,兴许是这两年找不到合适的人,赵梓月憋了太多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着小手被晴岚抱回来,她才擦了擦眼睛,噙着泪珠子一笑,止住了话题。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声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这般悲情的一句话,愣是被赵梓月说成了笑话。
她一叹,“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赵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开心就好。”
这一回,换夏初七沉默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赵梓月带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备好的礼物笑逐颜开地离开了楚茨殿。这些大大小小的礼物里,包括给丫丫准备的小玩具,给贡妃专程做的吃食,还有给月毓的名贵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她知道她们不缺这些东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要的只是贡妃的看法。
而月毓么…不知会不会把布匹用来擦屁股?
说起来,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终于,三尺尘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慢慢地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算计与虚伪。
肘在案几上,她托着腮,看着窗花笑了。
久久,双手捂住了脸,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赵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着我…”
夏初七趴在案几上,削瘦的双肩微微抖动着,一直没有抬头,紧咬的下唇,也没有再发出声音。直到殿中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她才将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着抬起头来。
“见到丫丫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