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沈令言接过酒杯,握在手里,“我没那么清闲。放心。”她喝了一大口酒,面色更白,“别过两日了,就今日吧,跟你喝几杯。”
“不去?”郗骁眼神倏然暴躁起来,唇角则逸出讽刺的笑,“不敢去?”
“我要与他和明月叙旧,机会多的是。”沈令言扬了扬眉,“没闲工夫见你。”
“听我的吧。”郗骁笑容里的讽刺更浓了,眼神几乎有了杀气,“若是不然,明日起,我每日都会找借口去宫里,跟你商议事情。”
“都随你。”沈令言握着酒杯的手越来越用力,额角沁出了细细的汗,“你好意思的话,就混帐、幼稚下去。”
郗骁呼吸变得凝重。他把酒壶的盖子旋上、旋紧,末了低低地道:“不给我个交代,这辈子我就盯着你犯浑了。”
沈令言挺直了脊背,继而似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显得很僵硬。
她难受,难受到快死的地步了。但是,不回告诉他。
郗骁把酒壶收起来,起身下地,快步走出去,又迅速折回来,深深地凝视着她,“这几年,不该是这样的情形。”
沈令言咬住了嘴唇,很用力地咬住。她吃力地转头,不肯与他对视。
她脸色真是太难看了,随时能晕过去一般。
郗骁眉心紧紧一蹙,想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咒骂她,心里似有狂躁的野兽在嘶吼,那些言语却怎么也不能出口。
他想拔腿就走,却怎么都迈不动步。
僵滞许久,他慢吞吞地从袖中取出一个药方,拍在她面前,粗声粗气地道:“照方子抓药。”
沈令言呼吸有些急了。她拿起那个叠的四四方方的药方,之后,放到酒杯中。
纸张被浸透,墨迹在杯中晕染开来。
“沈令言!”郗骁低声念出她的名字同时,手探出,扣住了她修长纤细的颈子,“你要么就好好儿活着,要么就找个地儿死去,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是想给谁看?!”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气得半死,气得失控。
恨不得把她掐死,把她撕碎。
那样的恨。手却怎么都用不上力,碰触到她肌肤的时候,便已力气尽失。
“我官职低微,我是贺家的下堂妇。而你呢,你是尊贵的王爷,总纠缠我这样一个人算是怎么回事?!”沈令言扣住他的手腕,发狠地扣住脉门,语声有些发抖,“征战过几年了,就只练出了厚脸皮不成?”
郗骁反握住她的手,再挥开。
沈令言知道,自己此刻满头满脸的虚汗,狼狈死了。
她不在意,在他面前,就没有不狼狈的时候。
五脏六腑似乎拧到了一处,很疼。
疼死了。
但这身体发肤的疼,远不及埋藏在心海深处的那份锐痛。
她那个惨兮兮的样子,真应该奚落一番的。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又取出一个方子,再次放到她面前。动作迟钝、缓慢,好像倾尽了所有的力气来做这件事。
“我会让明月跟皇后提一提你的病情。当差的时候也要按时服药。”郗骁忽然平静下来,语声轻轻的,很沙哑。
沈令言闭了闭眼。
郗骁转身,“别不知好歹。不然我把秦洛从棺材里刨出来,拆了她。”说着话,踱步出门。
听着他脚步声远去,她再也不能支撑,软软地倒下去。
其实真没什么,她只是胃部抽痛、心口发闷,从十多岁起就这样,心情恶劣的时候会发作。药酒就是常备着用来调理的。
他要是不来这一趟,绝不会发作到这地步。
活脱脱的煞星、灾星。
他找的方子就能有奇效?别人找来的方子就是摆设?
哪来的这样自以为是的底气?
秦洛正是她的师父,已经入土为安的上一任影卫指挥使。
他是真不会说人话,那张嘴要多歹毒就有多歹毒。
她搂住自己疼得、气得微微发抖的身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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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许持盈亲自帮萧仲麟穿戴齐整,又与他一起用过早膳,送他走出寝殿。
昨晚,他歇下的时候,她已经入睡。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起身,看起来居然神清气爽的。
萧仲麟只睡了两个时辰左右,仗着年轻,并无乏力疲惫之感,与她作别时,他提醒她:“太后又病了,你不妨带几名嫔妃去侍疾。”
“是。”许持盈笑着颔首。这下倒好了,他一出手,直接把她与太后的明争暗斗搁置下来。怨不得人都说,但凡男子强势敏锐一些,后宫内宅就不会有阴谋诡计。
萧仲麟用手指挑了挑她的小下巴。
她没抵触的举动,只是皱了皱鼻子,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那么多宫女太监瞧着,他就这样没正形。
萧仲麟笑出声来,大步流星走开去。
许持盈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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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许幼澄得了急病,发病没多久就断了气。
许之焕为此告假半日,处理这档子事。
许大奶奶、许幼晴随着他走进许夫人所在的上房。
许夫人迎到厅堂,面容憔悴,眼睛有些红肿。
落座之后,许之焕说道:“幼澄的事情,终归出得不吉利,让大儿媳和管家去别院发送出去即可。一切从简,府里照常度日。”
许大奶奶低声领命。
许幼晴的身子则晃了晃,惊惧交加地望着许之焕。
从别院出殡,一切从简…寻常门第的妾室,死后都比许幼澄有体面。
这些年的父女情分总不是假的,就算许幼澄是庶出,那也是他许之焕的亲骨肉。
他就这样处置了自己的女儿,那颗心冷硬到了怎样的地步?
这样绝情的父亲,让许幼晴看着就脊背发凉,打心底冒寒气。
许家人是这样的,翻脸无情。
宫里那位尊贵的皇后娘娘,便是完全秉承了许之焕的冷酷绝情吧?谁都不能碍他们的眼、挡他们的路,但凡行差踏错,性命就变成了草芥。
太可怕了。
许之焕又道:“此事不需特地禀明皇后娘娘。宫里的事情千头万绪,犯不着让她为这等事情劳神。”
许大奶奶恭声道:“是,儿媳省得。”等了片刻,见公公没别的吩咐,告退出门,去忙别院的事。
“我,”许夫人慢悠悠地道,“不舒坦得厉害,今日实在是不能服侍老爷。”
“你好生将养。”许之焕站起身来,语气有些敷衍,“实在不舒坦,便找个大夫来看看。”许幼澄没了,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少,他得亲自收拾妥当,不能留下一丝隐患。
许夫人踩着虚浮的脚步进了内室,跌坐在椅子上,愣怔地看着雪白的窗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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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朝上,出了一件让不少官员不痛快的事:先后两次,卓永心神不宁地凑到皇帝跟前,微声言语。第二次之后,皇帝索性匆匆宣布退朝,火急火燎地回了内廷。
昨日才见起色,今日就来这么一出,实在让人失望、窝火:刚下决心要尽心辅佐,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败兴。
生气归生气,少不得要打听宫里出了什么事,随后陆续得到消息:太后一早晓谕六宫,处死符氏,随后就病倒在床,连续传了几位太医诊脉。皇后早就带着三妃去慈宁宫侍疾了。
众人释怀。有人夸皇帝恪尽孝道,有人则暗骂太后是个搅事精。
皇帝大婚当夜,太后称病,转过天侍疾的孝顺儿子一病不起,宁王可是一直活蹦乱跳的。
到眼下,皇帝刚在人前晃了晃,就又有了侍疾的差事。
仁孝治天下没错,但是为了尽孝耽搁上朝实在不可取。况且细品品这些事情,任谁都会怀疑太后是故意阻挠皇帝做明君。
有些人就商量着,一起上折子给皇帝提个醒。
郗骁听亲信说完宫中、朝堂上这些是非,玩味地笑了。
小皇帝这一招玩儿得很坏,也算得高明。近来瞧着是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这摇身一变,就成了满肚子坏水儿的小狼崽子。
往后的日子,会很有趣。
太后称病,他没闲情也没理由搭理,明月应该会去宫里一趟,名为给太后请安,实则去找皇后和沈令言叙旧。
沈令言,一想到这个名字就怄火。消气之前,都不想再看到她。
好几年了,她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杵在原地,不让他接近,不让他心疼,只让他恨得牙根儿痒痒。
不是走了么,不是滚到民间找归宿了?为何要回来?
发誓要忘了她,发誓与她桥归桥路归路。怎么她一回来,就又开始犯贱去找她?
这是几百辈子没见过女人?你死的时候,一准儿是贱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把你收了的。
他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
真的好几年了。那该死的女子欠了他好几年的好光景。
当初答应嫁给他没几日,她与贺知非的亲事落定,真把他气得吐血了。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饶了她,让她过她自己的日子,转过头来,她跟贺知非和离。
和离了。他就想,这是老天爷可怜他,人不能不知好歹,得惜福。
以前的账一笔勾销,他还是铁了心娶她,让她到自己身边享享清福、生几个孩子,别再为皇帝跑腿打杂、出生入死。
可她怎么做的?
不肯,就是不肯,把他的自尊、情意当清洗碗盘的抹布,可着劲儿地揉搓、糟蹋。
他那时真到了她说的厚脸皮甚至不要脸的地步了。
自尊、涵养、修养,都不要了。
那都无所谓,想着只要能心愿得偿,她怎么看自己都无所谓,大不了就这么跟她腻歪一辈子。
到了去年,人索性做了甩手当家的,一走就大半年。小皇帝要是不下旨召回,她真就再不回来了吧?
这哪儿是她欠他啊,摆明了是他欠了她八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如果只算这些账,早就活生生气死了。幸好,翻这些账的时候,总会想到她的不容易。
她的命交给了皇室,也早就交给了秦洛、陆乾。
别人只有一条命,她不是。
她属猫的,命一条一条的,逮谁欠谁。
就是不欠他。
不就是嫁过一次人么?他真不在乎。
不就是怕他成为造反的佞臣么?他辞官赋闲还不行么?
不就是有很多不得已么?他帮她捋清楚、还完债还不成么?
——不看着她的时候,只是这样想她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心思。可现在只要一看到她,就只有气闷、暴躁,只想刺痛她、报复她。
能办到也算是争了一口气,偏又不争气、办不到。
郗骁喝了一大口茶,却不料茶水太烫,滚落咽喉时的烧灼感,让他片刻窒息。
他拧了眉,敛目看着清亮的茶汤,好半晌,不怒反笑。笑出声来。
明月总说他着了魔。
才不是。他只是快疯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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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萧仲麟提醒过的,上午,许持盈都留在慈宁宫“侍疾”。
太后这次被萧仲麟打击得不轻,他们怎么做,她都没心力计较、反对,只是不让人在跟前晃悠。
郗明月进宫来,隔着帘子请安之后,便随许持盈去慈宁宫的花园散步、说话。
沈令言需要调理的病痛,是郗骁特地叮嘱过的,郗明月少不得与许持盈说了原委,“方子送去了太医院,太医说可以用。”
许持盈正色问道:“发病时很严重么?”
郗明月笑道:“也还好。只是我多事,想着防患于未然。”沈令言根本不把身体当回事,有时候都不把自己当血肉之躯,怎么难受她也不会吭声。看不了、受不住的,是她着了魔的哥哥。
“…”许持盈迟疑着,委婉地询问,“只是你的意思?”
“其实是家兄的意思。”如今许持盈就在宫里,有些事总会有所察觉,与其言辞闪烁,还不如提几句。说来说去,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儿。
许持盈心念数转,想到了听卓永跟翟洪文说的一些闲话:郗骁见到沈令言总没好话,两个人一直不对付,过节肯定有,但能让郗骁计较到这地步的,只有沈令言一个。
不是太关心太在意的话,郗骁今日也不会特意让她关照沈令言。如果只是想整治沈令言,她连听说的机会都不会有。
往日里类似的回忆纷沓而至,齐齐涌到脑海,让她灵光一闪,便悄声问道:“王爷对一些事情的态度,是不是都在跟人赌气?”
郗明月扶额,叹气。可不就是赌气么?有人放消息出去,说哥哥钟情持盈,他明里暗里都不置一词。其实只要给他一点点的希望,他就会及时辟谣,找出嘴碎的人杀鸡儆猴。
但是,没希望。他到现在还没疯掉,在她已是幸事。
许持盈目光微闪,猜测太多,成了困惑。
“想不通吧?”郗明月面露惋惜,轻声道,“我也想不通,也是这一二年才看出苗头。先帝还在的时候,太后巧立名目压着家兄很容易,别人压着令言姐更容易。理清楚他们这些年怎样过来的,大抵也就理清楚宫里、朝堂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了。”
“这意思我懂。我会照顾好令言姐。”
郗骁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不曾亦不能正大光明地成全自己,尊重意中人是一个原因,怕意中人因为他的情意受伤也是一个原因。
郗明月感激地一笑,继而善意的提醒:“来时听了不少闲话,太后这回可被皇上难为得不轻。越是这样,你越要更加当心。不出所料,宫里宫外的妖魔鬼怪会陆续登场。我这会儿真是想求神拜佛了,皇上可千万别是一锤子买卖的主儿,连累到你怎么办?”
许持盈忍俊不禁。郗家兄妹两个,高兴的时候妙语连珠,不高兴的时候歹毒刻薄,作为朋友听了,只觉有趣、解气,被数落的则能被气炸肺。
“别担心,我有父兄帮衬着,宫里也还有用得上的人。倒是令兄,我有些担心。”她说,“万一无意间把他和令言姐的事儿翻出来,总会受影响吧?”
“担心他?”郗明月绽放出明艳的笑靥,“大可不必。他要是吃亏,便是发疯破罐破摔,谁都别想好过;他要是能得到好处,就得继续做千年道行的狐狸精,总能应付过去。真别担心,就算到最坏的地步,也不过是我们兄妹卷包袱走人,找个背风的地儿苟延残喘,死不了的。他再没良心,也不能让我陪着他丧命。”
“你啊。”许持盈笑不可支,亲昵的携了郗明月的手,“这些话要是让他听到,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郗骁最烦胞妹褒贬兼有的说他是狐狸精。
没错,郗骁是个狐狸精,搅弄风云、阴谋诡计是家常便饭。
萧仲麟呢?看不出。照他这种迅速成熟、练达的速度,成为猛虎该是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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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言站在龙书案近前,说出自己的打算:“暗卫统领移交给微臣的证物,含一支毒箭。微臣自知能力有限,短时间内难以查到来处,却晓得摄政王熟知各种兵器、暗器的来路。因此,微臣想请皇上立个名目,命摄政王看一看那支毒箭,他若知道出处,便事半功倍,他也不知情的话,就要请皇上宽限微臣三两个月。”
萧仲麟凝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很差,拿不准是病了还是受了夹板气。谁都能安慰人,他不行。太平易近人的皇帝,弊大于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