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陈麓川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

林阅不敢回头看,伸长了脖子等车。

偏偏邪门得很,方才出租一辆接一辆,这会儿却是久等不来。

陈麓川上前一步,后半个脚掌踩着路旁台阶,前半脚掌悬空,踮了一下,伸了个懒腰。

林阅不由斜眼瞥他,外套里的针织衫溜上去一截,又落下来。

这让她想到他以前打篮球,跳起来投篮时,也是这样舒展,像风中招摆笔直挺拔的小白杨。

思及此,话已从口中溜出:“你还打篮球吗?”

“嗯?”陈麓川后退半步站好,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不怎么打了,现在网球打得多。”

顿了顿,林阅瞅见前方有家711,又问:“你喝醉了吗?”

“还好。”

“要喝水么?我去买两瓶。”

陈麓川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会儿,“好,麻烦你了。”

林阅想抽死自己,但在抽死自己之前,她得先抽死柴薇。她走出几步,掏出手机,给柴薇发了条短信。

不过片刻,柴薇回过来:“我特意支走赵清雅,为你创造条件,好心当成驴肝肺!”

林阅回复几个字,想了想,还是删了,叹了口气,将手机揣回口袋。

创造什么条件呢,那人压根就不喜欢她。

林阅回到路旁,递给陈麓川一瓶水。

“刚才有车过去么?”

“过去了一辆。”

“不好意思,我去太久了。”

“没事,反正车多。”

林阅拧了一下瓶盖,手指打滑,没拧开。她有些窘,偷瞄陈麓川一眼,手掌悄悄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再试,还是没开。

陈麓川伸出手,“我帮你。”

林阅忙将水瓶递过去,小声说:“谢谢。”

陈麓川轻轻一拧,递还给她,“好了。”

林阅又说了声谢谢,举起瓶子喝了一小口。

正这时,前方来了辆空车,林阅舒了口气,急忙招手。

陈麓川坐副驾驶,林阅坐后面。

司机问:“去哪儿?”

陈麓川回头看她,“先送你回去,你住哪儿?”

“三三零石化厂家属区。”

陈麓川笑问:“还是跟叔叔阿姨住一起?”

司机打表,一打方向盘,车子拐弯,似要从车道甩出去。林阅急忙伸手按住前方座椅的靠背,“年后就搬。”

此后,一路没有交谈,直到车停在石化厂家属区门口。

“注意安全,替我跟叔叔阿姨问声好。”

林阅点了点头,拉开车门下去,又朝着陈麓川看了一眼,同样说:“注意安全。”她往里走,快到门口了,才又回头,然而那车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家里何珊和林立明正窝在沙发看电视,听见开门声,何珊转头:“回来了。”

“嗯。”林阅将钥匙往玄关柜子上一扔,换了鞋径直往卧室走。

“哎哎哎!你这孩子怎么这没礼貌,回来了都不跟父母说两句话?”

林阅无奈,“妈,我今天很累,让我早点歇着吧。”

何珊起身走进她卧室,皱眉,“怎么这么大一股酒味儿,你喝醉了?”

林阅往床上一扑,“没。”

何珊在床沿上坐下,“没喝醉这幅德性?今儿晚上出去跟谁吃饭了?是不是徐堃?”

“不是,公司聚餐。”

“没几天就尾牙了,这时候聚什么餐。”

林阅脑袋里嗡嗡地响,好像喝的那点儿酒这会儿才发挥效力,“想聚就聚了啊。”

何珊拧眉,“我说你这孩子,最近这都是什么态度,吃枪子儿了?”

“妈,”林阅抽了个枕头盖在脑袋上,“您让我歇会儿行吗。”

何珊起身往外走,不住抱怨:“越活越回去了!外头带一身泥回来,衣服不脱就躺床上,敢情床单不用你洗…”

林阅躺了一会儿,拿掉枕头翻了个身,仰头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受不了自己身上臭烘烘的,撑着爬起床洗澡。

何珊瞧见她往浴室去了,鼻子里哼出一声,对林立明说,“你闺女最近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怎么不懂事,我看她一直挺懂事的啊。”

何珊又哼一声,“我看就是你太由着她了,二十八岁,连男朋友都没谈过,谁家姑娘像您宝贝女儿这样?”

“结婚是大事,仓促不得。”

“哎呦哎哟,她这都毕业六年了,还仓促啊?四十岁结婚,五十岁生孩子,咱俩都躺坟里了,才不仓促是不是?”

林立明笑了,“我说不过你。林阅自己有主意,随她吧。”

何珊安静一阵,古古怪怪地看林立明一眼,“他爸,你说,林阅该不是那个吧?”

“哪个?”

“就是,那个啊…”

“哪个?”

何珊凑到林立明耳旁,语气凝重,似是点破一个禁忌的秘密,“蕾丝边,听过么?”

“哦,同性恋啊。”

“嘘嘘!你小点儿声!”何珊忙朝着浴室看了一眼,“你说,有没有可能?不然二十八岁了,从来没往家里带过一个男的,这不反常吗?”

“兴许她谈过,没告诉你。”

何珊将这俩可能性对比权衡,心理上还是倾向于林立明这解释,“回头我的好好问问她。”

林阅洗完澡,躺进被窝。正要关灯,何珊敲门,“林阅,我问你个事儿。”

“我要睡了,明天再问吧。”

“就耽误你一会儿——我进来了啊。”

林阅叹气。

何珊坐在床沿上,握着她肩膀将她身体扳过来,“阅,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谈过恋爱。”

“没有。”

“初中高中的也算,我也不是老古董,你尽管承认。”

“真没有。”

何珊脸色有些变了,“真没有?一个都没有?”

“不是说了吗,没有。”

何珊哪儿还能让她睡,伸手将她杯子一掀,“你先起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妈,我睡醒了明天再跟您说行吗?”

“你这样我那儿睡得着啊我的祖宗,二十八不结婚我理解,可哪个姑娘二十八岁了还没谈过恋爱,这…这不是有毛病么…”

林阅又累又困,烦得只想发火,只好满口扯谎,“谈过谈过谈过!睡都睡了!没毛病!满意了吗?”林阅把她手里被子扯出来,往身上一裹,翻了个身,再不想理她。

何珊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将林阅的话消化,“姑娘家家,怎么这么不知道检点!”

左右何珊都是不满意,林阅也不打算跟她扯了,猛将被子拉过头顶。

何珊骂她吧,又觉得谈过好歹比没谈过好;不骂她吧,又觉得臊得慌。如此站了片刻,首次主动偃旗息鼓,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静下来,林阅从被子里探出头,心里一时空落落的。

搁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她伸手摸过来,是徐堃发来的微信,问她明天有没有空。

正要回复,才发现通知栏上还有个信封的标识。

一条未读短信,她洗澡的时候发过来的,发件人是陈麓川。

“我到了,今天谢谢你。”

林阅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半分钟。

谢什么?矿泉水?

她索性将眼一闭,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两个人的都没回复。

☆、第07章

一觉醒来,林阅再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不能自己给自己画张大饼,然后还蒙骗自己那迟早会变成真的。

她先给徐堃回了信息:不好意思,昨晚睡得太早,没看见信息。这周可能没时间,要陪一个朋友去影楼选片。

然后回复陈麓川:客气了。

徐堃很快回复:好的,那下次有空再说。

林阅便将手机往床上一扔,打算出去洗漱,谁知那手机“嗡嗡”振了两下。

竟然是陈麓川的回复:以后还需仰仗你多指教。

林阅惊讶不已,毕竟她那条回复用来终结聊天简直百试不爽。常说如果想跟人聊天,切忌使用具有总结性的语句,最好在句尾带点疑问,如此才能一个回合一个回合持续不断。

“客气了”仨字,语气疏离含义匮乏,收到信息的人还能就着往下聊,要么是太有礼貌教养,不肯让对方成为话题的终结者,要么…

林阅不敢往下想,又回一条:“应该的。”

她决定如果陈麓川仍然回复,她下次直接回一个“呵呵。”

手机消停了。

吃早饭的时候,何珊明显还在为昨晚那事儿生气。林阅心想,自己都没生气,也不知道她的气从何来。

何珊嚼着包子,瞅她,又喝口稀饭,再瞅她。

“…您就着我下饭呢?”

何珊“扑哧”笑了,“呸,你这模样,下得了饭吗?看一眼省三顿。”

“那不是您自己生的吗?”

何珊又气又笑,“你今儿不出去玩。”

“不出去。”

“为啥?”

“没洗头。”

“…”何珊瞪她,“楼下洗头房,十五块一次,你要是钱不够,我借你点儿?”

林阅神色怏怏。

“你最近和徐堃怎样了?”

“没怎样。”

“对他什么感觉?喜欢还是不喜欢?”

林阅想了想,恐怕这才是最糟糕的,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就是没感觉,就跟喝矿泉水一样。

她常听人说,情感便似大漩涡无底洞,一旦深陷,万劫不复;可她有时候觉得,理智才是无底洞,当她决定理智地去做一件事时,必得在以后投入十倍百倍的更多理智,才能将这事儿持续下去。两者都累,前者累得肆意,或者累得发慌。

何珊知道她左右都是敷衍,不由又唠叨了几句。

周日,林阅陪着柴薇去影楼挑选婚纱照。柴薇见面先不提别的,直问她那晚感觉如何。

林阅:“怎么好好的一件事,到你口中就带着一股三级片的味儿呢。”

柴薇笑捶她一拳:“你俩是大学同学,独处肯定聊不完吧。”

“没有。”

柴薇瞥她,“为什么?你不喜欢他么,还不抓紧机会表现自己。”

“光我喜欢有什么用。”

“那你怎么知道陈麓川不喜欢你。”

“他说的。”

柴薇一惊,“亲口说的?”

“嗯。”

“亲口对你说的?”

林阅一顿,“那倒不是。”

“那就是对别人说的?”柴薇摆手,“对别人说的话做不得准。不管以前怎么样,最重要的是现在。你看,你跟他都没对象,接触一下也没什么坏处。赵清雅这才二十四岁,第一次见陈麓川就积极得不得了。你比她有优势,老同学,知根知底,可以对症下药。”

林阅笑了一下,“你真该跟我妈结成同盟。”

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最近相上的这人挺不错的,相貌顺眼,工作靠谱,除了离过婚,别的挑不出毛病。”

“离过婚还不算毛病?”

“又不是大毛病,不许人犯点错吗?”

“…”柴薇简直服气,“那你喜欢他吗?”

林阅抬头看她,“喜欢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可得想清楚了,老公一睡一辈子,一个不喜欢的人,你睡的下去?”

林阅笑,“你怎么这么下流。”

“话糙理不糙啊——说起来,我觉得这倒是个思路,你不如跟这两人都…”

林阅忙去捂她嘴,“你别瞎说了!”

打闹一阵,影楼的人将样片拿过来让柴薇挑选。

柴薇分出一部分给林阅,“你也帮忙挑一挑。”

“你别相信我的眼光,上回去跟徐堃看摄影展,我买了一副照片,被他埋汰了半天。”

“徐堃是谁?”

“就那个相亲男啊。”

“哦,怎么埋汰你了?”

林阅自认没什么高雅的艺术审美,喜爱的全是大众喜闻乐见的那一套。徐堃则不然,对书画摄影似乎都有些研究。那回去江城会展中心看展,一路上徐堃自发充当讲解,什么“这张照片水平线上视线的焦点恰好在黄金分割点上”,什么“这张照片的互补配色非常大胆”…林阅似懂非懂,听得兴趣缺缺,却又不好让徐堃闭嘴。后来寻了个理由,林阅建议两人分开逛一逛。她看中一副照片,满枝头的杏花,挤挤攘攘,即便是黑白的,也能感觉那蓬勃生气的花朵要从画面中跳出来。一问价格,还不算贵,当即交了订金。之后徐堃看到这照片,直说她买亏了,照片构图毫无章法,没有丝毫留白,画面太满太闹之类之类的。

柴薇听完笑不可遏,“这徐堃是学什么的?”

“财会,江城师大毕业的。”

“说话一套是一套,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美术系的教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