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就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再次回到正常的人世间,看到身旁的小贩叫卖着糖葫芦,我内心那个波涛汹涌澎湃啊,恨不得冲上去把他那架子上的糖葫芦通通舔一遍。

大师兄挟持着我们一路往状元府走去,一路上他一言不发,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但隐约觉得大概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由得有点慌张,我望向姜溱,她看起来亦是惶恐不安的样子。再望望周围的路人,似乎也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我们,我愈发忐忑了,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

将近状元府,大师兄转头对我道了一声:“浅儿,对不住了。”

我只觉脊骨一麻,便被他挟持入怀。他用食指与拇指,不轻不重地捏住我的咽喉,我丝毫不敢动弹。

随着姜溱的放声尖叫,状元府的门被迅速打开,冲出来的是一名小家丁,我瞧着挺眼熟,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小家丁也跟着姜溱放声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夫人夫人回来了。”

这会儿我算是想起来,这小家丁就是那奉我若神明的小五儿嘛。我很想与他讲,夫人是回来了,但夫人现在还在敌人手里,你完全可以不必如此欢欣鼓舞。

人一个一个从门内鱼贯而出,我见着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们,忍不住了打了声招呼:“大家好。”

“夫人好。”众人齐声道。

瞧瞧,这就是大户人家的规矩!

宝儿和范天涵是最后出来的,宝儿一见我们就哭了,哀求着:“大师兄,求求你放开小姐,求求你不要将小姐的头拧下来!”

我一听还有这个可能性,脖子就忍不住一阵发痒。

我望向范天涵,他似乎比我记忆中清瘦苍白了些,见我望他,他仅是一笑,微微掀唇,吐了两个无声字。

“莫怕。”我心里模仿了一下,大概是这两个字罢。

宝儿和范天涵是最后出来的,宝儿一见我们就哭了,哀求着:“大师兄,求求你放开小姐,求求你不要将小姐的头拧下来!”

我一听还有这个可能性,脖子就忍不住一阵发痒。

我望向范天涵,他似乎比我记忆中清瘦苍白了些,见我望他,他仅是一笑,微微掀唇,吐了两个无声字。

“莫怕。”我心里模仿了一下,大概是这两个字罢。

大师兄掐着我脖子的手紧了一紧,大声道:“范天涵,交出萧子云,我便把浅儿交还给你。”

范天涵抱拳道:“段大侠此言差矣,子云早就移交官府法办,岂是容范某做主。还望段大侠理解,将范某妻子放回,范某定当万分感谢。”

“少废话。”大师兄的手又紧了一紧,“你若不放了萧子云,我今日便了结了浅儿。”

大师兄一用力,指甲便陷入我的脖子肉里,疼我直想骂娘。

宝儿忽然大叫:“大师兄,你指甲太长,你别掐小姐!”

……

大师兄闻言果真松了松手劲。宝儿真是大智若愚,心细如发。

宝儿吼过后,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场面一时有点僵持。我这么被劫持着实在不甚舒适,只好小声提醒大师兄道:“大师兄,叫嚣呀。”

大师兄恍然大悟,大声道:“范天涵,我让你放了萧子云!否则我一把捏断她的脖子。”

我只能说,大师兄在叫嚣的技巧实在有待加强,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范天涵叹一口气道:“段大侠,你与清浅是同门,而子云是我表妹,我若能将她搭救出来,自是义不容辞,但子云这次犯的是刺杀皇上的大罪,其罪当诛,我保她不了。”

哇!刺杀皇上啊……这罪挺大的啊……

大师兄又不淡定了,他掐我脖子的手又收紧了,“这都是你设下的陷阱,她言你带她进宫晋见皇上,突然就一群人围住她了。”

范天涵道:“段大侠如何知道?莫非你私闯大牢?那日太后大寿,皇宫内人来人往,我一转身就不见了子云,再次找到她时,她已被大内侍卫层层围住了,她当时手持长剑砍伤了两名大内侍卫,而皇上的黄袍也被她割破了一角,众目睽睽之下证据确凿,我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大师兄还想说甚么,我忍不住打断道:“那个,你们能否移驾府内说话,这样我点累。”

这一大帮子人堵在门口,跟演大戏似的。

姜溱忙附和道:“姐姐身子虚,不宜久站。”

大师兄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我们里面说话。”

就在他侧身那一霎那,范天涵忽然跃起,一腿扫向大师兄,大师兄堪堪躲过,范天涵一掌劈来,大师兄扣住我的手用力收紧,我忍不住唔了一声。

范天涵扫了我一眼,临时收回掌,做出个请的动作道:“段大侠里面请。”

于是一帮子人都进了将军府,院子里早有人准备好了太师椅。我被大师兄按着坐在太师椅上,他立于我椅背后,手仍然掐住我脖子。

这个姿势有点诡异,但比方才舒适多了,我也就不再计较。

大师兄道:“范天涵,萧子云对你有情有义,即使她处事过激,也都是出于爱,你如此陷害她又于心何忍?”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

大师兄并不理我,还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劝说范天涵:“你设计囚萧子云无非是想逼我交出浅儿,现浅儿我已送到你面前,只要你放了萧子云,我立马放了浅儿,而萧子云我会带她远走高飞,今生今世永不出现在你们面前。”

我听着觉得也有理,忍不住道:“所言极是。”

范天涵道:“非我不愿放子云,只是子云犯下滔天大罪,由不得我。”

大师兄忽地收紧手指,他拇指与食指紧紧扣住我的喉骨,我瞬间呼吸不畅,只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慢着!”范天涵急道。

大师兄冷冷地睥他,手劲不但丝毫未松,反而愈收愈紧。

此刻我倒不十分难受了,只觉彻底心凉,我本以为大师兄再怎么着都不会真的伤害我,看来我太瞧得起自己,也太瞧得起我们多年的同门之情。

我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哑着声音:“天涵,千万莫放萧子云,至多我给她陪葬就是了。”

范天涵与我对望,眸黑若墨,似是与我心意相通,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松手,我派人去将萧子云从牢里带出来。”

我大怒。

大师兄闻言微微放松了力道,手指却也还是扣着我的咽喉。

我用力吸了口气,威胁道:“范天涵,你若敢放萧子云,不用他了结我,我自己咬舌自尽。”

范天涵仅是回了我三个字:你闭嘴。

我深受打击。

萧子云很快被小五儿带了进来,她手脚皆为铁链所锁,却一点没有监下囚的卑微,昂首挺胸得犹如一只骄傲的麻雀。

她冷冷地扫了大师兄一眼:“段展修,你真舍得对你的小师妹下手?”

而她对上范天涵的表情却是深情的,“表哥,你要相信我,我没有行刺皇上。我并不知道他是皇上,他看起来也不像个皇上。”

那倒也是,一般人都想不到长那么丑一人也能当皇帝。

范天涵回道:“子云,这事会有人去查个水落石出,届时自然会还你清白。我希望你劝段大侠在尚未铸成大错前放了清浅。”

萧子云冷笑:“莫非你还看不出来?他们二人合伙骗你呢,段展修对嫂嫂可是心疼得很,他带走嫂嫂的这段时间,指不定二人早已互通款曲。”

大师兄忙辩解道:“我与浅儿之间清清白白,若有甚么私情,我又何必挟持她回来救你?”

萧子云又一声冷笑:“我看是王清浅对我怀恨在心已久,鼓噪着你来诱我出大牢好杀了我吧?当时我就不该听信你,让你带走这女人,我就该趁其不备一掌劈死她。现在也不会倒让她以受害的名义来加害于我。”

这样她都能想得出来,不愧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毒者见毒。

大师兄几次张嘴欲解释都未果,最后只好对范天涵道:“解开她身上的铁锁。”

范天涵望我一眼,我摇头,大师兄见状使力扣住我的喉骨。

范天涵大手一挥,院内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他从腰间解下钥匙,开了萧子云手脚铁链的锁。

大师兄见锁一开,对萧子云大声道:“快走,我随后来。”

萧子云却不动,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朝我劈来,而我在大师兄的钳制之下丝毫动弹不得……

“你敢!”一声怒斥,范天涵抽了剑朝萧子云疾刺而去,不料萧子云却不管不顾,掌风丝毫未曾迟缓地朝我劈来,我在大师兄手中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她的那一掌离我愈来愈近,直至我能看清她掌心的纹路。

此人掌纹杂乱,命途多舛,性子独断刚烈……

萧子云那一掌劈来,我只觉五雷轰顶,一瞬间前尘往事如同飞快翻动的书页,老人们说将死之人都是如此,得将人生重新过一遍,下了阴间好跟阎罗王交待一番。

我看到了圆滚滚的宝儿,扯着我的袖子说小姐我们去听说书吧;我看到了我爹蒙着眼和众姨娘在院子里捉迷藏,他一头撞上了树,抖落了无数叶子;我看到了范天涵手里拉着线,笑着道,你的纸鸢这么沉,如何飞得起来;我看到了范天涵手执墨笔,偏头道,你过来让我画一笔;我看到了范天涵拍着我的头道,清浅你听话,去给我烧南瓜粥;我看到了范天涵大吼大叫,清亮眸子充满血丝,清俊面上青筋毕露,近乎癫狂之态。我努力想听清他说了些甚么,却只能听得“不准”二字……

我将死,你何不讲点有深度的?连我都想了一句别有深度的留言——若我死去,后会有期。造化弄生死,天不老,情未了……

我醒过来时在范天涵的怀里,他搂着我坐在庭院里,眼睛似乎望着哪个悠远的地方。我想提醒他地上脏,还想提醒他搂得太实我快被勒死了,但我才一掀唇就觉有什么东西从嘴角缓缓流下,“我……要死了么?”

范天涵垂头以大拇指替我拭嘴角,我垂眼望了一望他的拇指,是血,他那么平静的模样,我差点都以为他擦的是口水了。

他道:“清浅,莫怕。”

我想跟他说怎么可能不怕,但我一开口却只能咳血,他低头吻住我,他的唇贴在我唇上,就那么僵硬而血腥地贴着,他道:“别说,我们以后说。”

这样不好,人们总以为很多话可以留在以后说,但有时候真的就没有以后了。

我抬手欲推开他,却始终只能软软地抵在他胸前。

他缓缓离开我的唇,一滴冰凉的泪从他面上滑入我唇,他对着我勾着嘴角微笑,“血腥味好重。”

你看这人还会笑,他大概想弄死我很久了,我若死了他可以娶一个全新的妻子,她替他煮早膳,替他生儿育女,替他拔去新生的白发,替他递上拐杖……我一想到这些事都将由别的女人来完成,不免难过了起来。

我包着眼泪,问了折子戏里我最唾弃的一句台词:“你……爱我么?”

他还是笑,拭过血的拇指又来拭我的泪,“爱。”

我微微叹息,“能爱多久呢……”

这话在我而言只是对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感叹,但在范天涵听来大概成了一句诘问,又大概人们总是对弥留之人有问必答的,于是他摸着我脸颊道:“一辈子。”

这回答有歧义,一辈子可以是我的一辈子,也可以是他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眼看就要完,他的一辈子还很长。

但我不准备与他计较了,反正女人一世所求莫过于一个“爱”字,我既得,足矣。

我缓缓闭上眼睛,范天涵在我耳边轻轻道:“歇一歇罢。”

自古以来英雄侠客都是很难死的,于是我醒来时,内心一片澄明,我在心中默默肯定了自己是是个侠女。

侠女床前围满了人,我爹、宝儿、姜溱、白然、萧副将……独独缺了范天涵。

我正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嗓子干哑得如同吞了碳。

宝儿是第一个发现我醒了的,她冲上来握住我的手:“小姐,你总算醒了……你都昏迷了十天……”

她一动作,其余人等也激动了起来,哭的哭,笑的笑,纷纷向我表示他们有多么的焦急以及担忧,我爹甚至指出,我此次至少害他折了十年寿。宝儿又指出,那么他其实命不久已。

我挤出一个公鸭嗓:“天涵呢?”

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扯了离我最近的宝儿问:“姑爷呢?”

宝儿一声不吭,泪水一颗一颗滴在我手背,灼得我手直发颤。

姜溱言,那日我死在了范天涵的怀中,他搂着我在庭院里坐了一天一夜,然后替我办了丧事,那几日里,他一直很平静,并未过分悲恸。

直到我钉棺那日,时辰将到却迟迟未见他现身,并且四处寻他不着,我爹猜他大概不忍在场观看,于是便令木匠莫误了时辰赶快动手。

他们在棺木内见着了侧躺揽着我的范天涵,他身上着寿衣,平静安详。姜溱替他把了脉,筋脉尽断。

他们还言,范天涵改了灵堂挽联:

生死相许

难求生前长相守必得泉台永相随

本该是个梁祝般的美满结局,但由于添了天涵这个死者,又得重新算时辰才能入殓,入殓那日,宝儿趴在我胸口嚎哭,忽然听到我的心跳,吓得昏了过去。姜溱大惊之下脑子开窍,跑回山上寻找她神医师父的灵丹妙药,竟发现号称出外行医救济世人的师父在窝里睡觉,原来她师父出门行了七天医,觉得太累了,便放弃了悬壶济世的念头。于是姜溱带着神医回来,神医言我虽被拂云掌伤了元气,但我由于我亦练过拂云掌,体内有真气护体,故我并非真死,是真气为了护体而诈死,待真气逆转,自然会清醒过来。

而神医对着范天涵发表了感叹,他道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筋脉断得如此彻底的人。他还说断筋之人,若七日内不能续上,便是回天乏力,他将范天涵带走研究,今日已是第九天。而姜溱再回山上,却不见了师父与姜溱的影踪。

世事奇妙,我活了二十余年,从不知我体内有个叫真气的好物,这会儿却觉真气在我体内猛烈乱窜,使我喉头俗套地一甜,呕出一大口血。

尔后便是平静而漫长的等待,即无以泪洗脸,也无痛彻心扉。生若无可恋,死又有何惧,我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使我理直气壮的结局。

这日,我在书房打盹,我近日来养成一个习惯,喜欢伏在书案上睡觉,总能梦见范天涵,魂牵梦萦什么的,甚是喜人。

我睡得迷糊,只觉有人推一推我,“清浅,我回来了。”

我抬头望,见是范天涵,便道:“怎地又是你?”

他食指点一点我的鼻尖,笑道:“常梦见我么?”

我掰了手指算与他听:“第一次是去边疆找你的途中,第二次是我复活后首次入眠,尔后每次我入眠就会梦着你,我数不清了,但今日是第十八次了。”

他苦笑,“不是说数不清?我离开三个月,你才睡了十七次?”

我点头并夸奖他:“你算数很好。”

他俯身亲一亲我:“我很想念你。”

我赞扬他:“你的唇比最后一次亲我柔软了许多。”

想一想我又要求道:“你这次消失前能不能不要起大雾或者浓烟,每次我从梦中醒来,都觉得像是游了一遍地府。”

他摸一摸我的头:“我真的回来了,不走了。”

我转身抱住他的腰,埋入他怀中泪流满面,虽然他次次如是说,但我依然愿意回回相信他。

许久之后,我抬头提醒他道:“你真的不会走了。”

他以二指掐我颊,道:“不是梦。”

这三个字以及面颊上的疼痛,是我此生永垂不朽的感恩。

范天涵言神医虽替他将筋脉在七日内续上,但长好却需要很长时间待在极寒地带,于是神医带他去了玄冰山。我并不在乎理由,他只要回来便已足够。

范天涵不在时,白然将萧子云与大师兄收押大牢,说是待范天涵回来自行发落。范天涵不在之时,白然甚是忙碌,皇帝赐他自立门户,白府中养了数十妻妾,他甚是劳心劳力。

今日风高气爽,我在亭子里吃茶看画册。

师父现身时,我并无多惊讶,早料到了他又该来说情了。

果不然,他表达了对我的关怀之情后便哀伤道:“浅儿,师父知道你吃苦了,但现也尘埃落定,不如劝范天涵将子云与修儿放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呀。”

我拈了个枣子糕放嘴里,也不吭声,咱这会儿被求着呢,得摆谱。

师父又道:“浅儿,你就当积德,这么些年来,你也造了不少孽,你缺德呀。”

我这会儿谱也摆不下了,忍不住回嘴:“你才缺德。”

他点头:“可不是,我要不缺德也养不了这两混账。”

他如此实心眼,我反倒语塞了。

他又道:“以我对修儿的了解,他虽然掠走你,他一定是好生待你的。而子云也不可能无故刺杀皇帝,这中间定是范天涵为了寻你而设下的陷阱。你们虽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但总还是有惊无险,而范天涵却削下了子云一条手臂,不如算了罢?”

我一想倒也是,但还是问:“那么枉死的小丫鬟呢?”

师父叹息:“你见那些个大侠顶着替天行道的名义,杀的人难道会少?官府何时管过?杀人偿命是江湖上最无稽之谈。”

呃,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后来不知道怎地,我莫妙地又应承了跟范天涵求情,大概我实在生性善良罢。

于是晚上范天涵在书房里看公文时,我便摸进去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了。

我拿了把鸡毛掸子,在书房内左挥右抹地掸灰尘,掸了半晌,范天涵也没回头望我一眼,我只好把鸡毛掸子往他身上招呼,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任我在他身上掸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