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她忽然话锋一转,皱眉道,“只是,以你师父的年纪,这些年了,他好歹也该有个人在身边…伺候伺候了吧?”

“师父乃是游侠儿,从前他未思安定,身边跟一个小娘子成什么样子?”燕九怀一本正经道,“不过嘛,这一回到长安来,见着了我,或许就打算住下来陪我了!你也知道,杜家那两位奸诈的紧,宫里那位贵主虽然是女郎,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我都告诉了师父,他老人家不亲自过来看着我,委实不放心!”

秋十六娘皱了皱眉。

一直到了燕九怀笑嘻嘻的替她确认:“师父这些年来身边不曾有什么女子伺候,十六娘你可放心了罢?”

“…放心?”秋十六娘听他说了燕寄北仍旧是独身一人,蹙起的眉尖缺却只松了一下,复冷笑着摇头,“我放什么心?当年是我自己伤透了他的心,若不然,他虽然是个守诺之人,然而杜青棠能够设计让他破誓,他难道不能为了我…”说到这里,秋十六娘自嘲一笑,“就算他当真不能再留在长安,可带了我离开难道不成吗?我当时虽然已经名动全城,可他若是开口,我又岂会在乎这些?”

燕九怀笑着道:“十六娘,你虽然是教坊出身,一出道儿就因琵琶之技高明被人一贯捧着的,可后来为着抚养我,接下了这主持迷神阁之责,好歹在风月场上也是摸爬打滚了这些年的,到如今连我师父那样好对付的都不能解决,若是传了出去,没得笑死了这北里上上下下…”

秋十六娘冷笑着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燕侠那脾气,当初虽然知道了我接近他本是邱监设计,别有所图,因此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但我若是跟着追了上去说自己乃是迫不得已,皆是受了邱监逼迫,又或者来个以死明志,他多半也是舍不得的!如此我正好可以趁势而入,逼着他与我定了终生,是也不是?”

“十六娘都知道了,怎的如今听见了师父过来还不高兴?”燕九怀笑道,“莫非担心有旁人与你抢么?你且放心,到底你抚养了我这些年,若是有旁人敢挖你的墙角,不必你出手,我定然免费送人去黄泉一去!”

他将杀人说得犹如喝水吃饭般寻常,秋十六娘皱了下眉方道:“那是因为我既然真心爱慕于他,自然不屑于去骗他!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坊间说起昔年的琵琶名家秋十六娘一曲动长安,却不知道那会我才十四岁,成名如此之快之早,没有郭家捧着扶着,怎么可能?后来郭家倒了,但只要十五郎君一息尚存,他终究是我的主子!十五郎君叫我去接近燕侠,我自然会去,我幼时父母双故,是郭家暗中将我养大,发现我擅长琵琶,又使了人苦心教导!否则单凭教坊里面一般的师傅,凭什么我处处都压着旁人黯然失色?却还不曾在没成名时被人踩下去!郭家叫我去死我也是会去的,我这辈子唯一反驳过了十五郎君的话,就是他与宪宗皇帝并杜青棠争执是否将你与杜拂日一起养大时,提议将你养在了我身边——不过是为了如今一个机会。”

她自嘲的笑了一笑,“可如今我却更加不敢见他了!”

燕九怀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吟吟的说道:“十六娘如今一天比一天伤春悲秋,只是这样也没什么用,师父的性情我最是清楚,你在这迷神阁里对着外面那株海棠花为他落泪至死,他纵然事后知道了也不过叹口气,他所欣赏的女郎…”说到这里,燕九怀面上闪过一丝追忆与迷惘,复道,“…师父最欣赏的女郎,其实应该是薛娘子!”

“红衣薛娘子。”秋十六娘神色苦涩的笑了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么?我本是郭家暗子,那薛娘子,是郭家视作亲生的养女,可先前她与我却谈不上熟悉…有几回我被人纠缠,郭家其他知道我与郭家关系之人为了避嫌袖手,还是她出来替我解的围,可我始终不肯与她亲近,便是因为当初燕侠在楼上看着薛娘子纵马的背影面有赞赏之色的说了一句‘如此方是我梦唐女郎’…如今薛娘子已死,虽然不是我所杀,可我也未必能够脱得了关系!她本在紫阁别院里面避暑,若非我请了她来,又何至于如今落了个身受污名身死的结局?你最清楚你师父的性情,当年他那么疼爱你,把你完全当作了亲生骨肉,可到底还是不肯为了你,答应十五郎君去刺杀宪宗皇帝或者杜青棠、或者是对杜家十二郎下暗手,这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刺杀失败身死,而是因为他不欲为私仇而使天下大乱…宪宗是明君,杜青棠是贤相,若非郭家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连我也对他们恨不起来的——当初杜丹棘之死是王太清下的手,受到牵累的,包括了杜青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整个杜氏五房原本人丁兴盛,却在王太清手里死得只剩了叔侄两个男嗣!纵然如此,后来王太清伏诛,宪宗皇帝痛心杜丹棘之死,想要追查死因时,杜青棠却是为了早日安定朝中,忍着泪阻止了…这件事情,如今的十二郎君未必不晓得,可你瞧他可曾为此追查过?”

燕九怀听着,却是洒脱一笑:“十六娘如今的心越发的好了,再过几年怕是迷神阁也开不了了,若不然新买进来的小娘子们但凡落一落泪,哭上一哭,十六娘又该心里不安,恐怕要倒贴了银钱又送回卖身契去了。”

“你不必拿话来刺我。”秋十六娘悠悠的说道,“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如今这个样子也是我自己德行有亏不能教好你!迷神阁买进小女孩子来培养,长大了去做妓人,自古有之不说,与国于民又何亏损?总不至于因为这一家阁子乱了天下!可十五郎君报这家仇,却是要断送李家这两百多年江山的。”

她摇着头,目光奇异,“江山在谁手里,与咱们百姓没什么关系,然而如今诸镇蠢蠢欲动,小九,你可想过,若这一回十五郎君的谋划当真成功了,河北占了长安,后果如何?”

燕九怀悠然道:“十六娘说的这些我从小听先生说了就想入睡,只是你也知道我是探丸郎中人,前年孟大闲来无事写了几句歪诗,我听他醉后吟多了,也记住了,不妨背与你一听!”

“你说!”

“千金求吴钩,霜雪照眸酸,谁怀不平事,长安问探丸。”燕九怀微笑着道,“杜青棠也好,前朝宪宗皇帝也好,他们是否明君,死了又是否会让这天下大乱,我兴趣不大,我只知道,我那没见过面的祖父、祖母、叔父,堂兄弟,姊妹…整个父族,都是无辜为这两人一着失误所累,祖父已经答应了豁出举支名誉以及他自己并几个年长子孙的性命为李家尽忠,李纶那厮却还是派人追杀殆尽——就是我父亲…”

他语气里的怒意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午后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但见他笑容满满,少年的脸上满是天真与理所当然,燕九怀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在市井之中长大,如此眼界自不能与在玢国公府长大开阔,这也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所担心的,而市井儿有市井儿的好处,为国为民的大事我听不懂,何况身为探丸郎,有一条却是自幼所熟悉的,那就是杀人者——”

燕九怀微笑,“人、恒、杀、之!”

秋十六娘静静的望着他,半晌方悠悠的道:“杜青棠岂是那么好杀的?我左右不得十五郎君,但小九你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以我为郭家做事这许多年…对那位相公的了解,便是你能够说服了你师父,又调走了杜家十二郎并尽量多的高手,也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当年郭氏之事,说来说去,最该恨的,应是那妖道长生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五郎君还要与他合作…唉!”

她叹了口气,以手扶额,轻声道,“小九你可知道,你这个名字,是谁所起?”

燕九怀懒洋洋的失笑道:“十六娘今儿寻我来专门是为了闲聊么?”

“差不多吧。”秋十六娘漠然道,“我这会说的话,回头自然会被邱监晓得,纵然念着我跟随他多年的份上不杀我,以后多半也是见不到你了,更不必说燕侠,你可愿意陪我多说一会话?”

燕九怀皱了皱眉,他本已不耐烦听下去,然而秋十六娘抚养他长大,到底有些情份在,何况如今燕寄北指日可达长安,届时郭家的仇…他的心软了一软,原本打算站起的动作便止住了,笑着道:“咱们到底母子一场,我怎能不陪?”

“当初为你起九怀之名,有两个缘故。”秋十六娘见他允了,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一则,你在郭家孙辈郎君里的排行,是九;二则,你不读书,所以大约不知道,九怀之章,是汉时之人缅怀屈原所作,屈原当年为楚国忧虑之极,奈何其时的楚王贪欢好乐,不肯信用于他,最终,落了一个国除身灭的结局,屈原悲痛万分,便在重五前,投汩罗而死,时人哀之,担心鱼虾啃噬他的躯体,便拿粟米包了投江以引开鱼虾之物,后来渐渐沿袭了下来。”

燕九怀武功高明,但他素来不喜文事,如今听秋十六娘先说自己的名字,还有些好奇,但却转而解释起了端午节的来历,不觉皱起眉来,有点儿一头雾水。

却听秋十六娘悠悠的说道:“所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昔年屈子,亦是忧国忧民之辈啊,只可惜,他到底还是恪守了君臣之份,苦谏未果,只得长年在外游历著书,后来楚国灭亡,便举身赴江…对于君来说,这等臣子,是最好不过的,可对于天下黎生,却远不及杜青棠这等贤相的果断出色了…小九,你说是不是?”她说着话,似乎疲倦的合上了眼…

燕九怀生性狡黠,乍听见杜青棠,立刻知机,飞快的四周环顾了一下,见无恙,这才放了心,沉声道:“十六娘,你若再提杜氏,我可不想再陪你说话了!”

“容我再说一句——”秋十六娘张开眼,神色复杂的看住了他,“你的名字,是杜青棠所起,意在叫你追思古人,莫要以家仇,祸及天下…小九,你在市井之中长大,黎庶之苦,你多少也该晓得些,你所见的最苦之人,到底也是京畿之民,比之远处,好过了不知道多少倍,即使如此,这些人到底还是感恩的,因为他们没有生在了两百多年前的乱世之中!天下烽火,在史书上读来气壮胸怀,可真正落进了那个时候…满目疮痍处,尸首横遍野——”

她吐了口气,像是没看见燕九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的动作,慢慢的道,“乱世又岂是如此?纵然你武功盖世,若对上了那千军万马,劲弩齐发,除非是仙人,又有几个高手,在乱军之中能够有什么作为?十五郎君当年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心中的苦,我知道,可长安郭家起自汾阳郡公,当年,老令公是怎么立的功?匡扶李室、平定叛乱,如今他的子孙,却做了那倾覆天下、开启乱局之事,将来你与十五郎君,又如何见老令公之面?若是那河北贺氏足以有力占了李家天下,换一个天子,倒也没什么,可是河北三镇联手,再加上了淄青,恐怕四镇之力,最多抢先拿一个关中!西川、东川、剑南、岭南,还有南诏…这些个藩镇,有几个是省油的灯?河北没那个能耐迅速平定天下的,届时天下之乱,怕是比前隋亡时还要久些!”

“而且杜青棠是什么人?若是十五郎君为了报仇当真倾覆了李室,使他与杜丹棘豁出一切,又加上遇见了宪宗皇帝才维持的中兴之局彻底打破…纵然是临死一击,十五郎君不在乎了,小九你才多大?”秋十六娘低低的叹了口气,视线中,才走到院子里的燕九怀,脚步有些踉跄,她的视线又似乎模糊了一下,也许是看错了,下一刻,燕九怀还是站在了那里,秋十六娘苦笑着继续喃喃道,“当年宪宗皇帝才决定了要使郭氏顶罪,破了长生子在关中的名声,杜青棠差不多是转眼就丢出了西川节度使!甚至连告密者都预备好了!这件事情,我亲自入蜀,又设法将那个陈翩羽弄到迷神阁来做了花魁,水磨工夫用了好些年,软的硬的,才撬开了她的嘴!那陈翩羽当年才多大年纪?却已经是杜青棠安插到西川节度使身边之人了!须知道西川节度使根基并不深,这样一个人,杜青棠都在他枕边人里放了眼线…你被发现的消息才传回了长安,我便觉得,十五郎君怕是很难斗得过杜青棠了!”

“你一向自诩狡黠聪慧,可与混过了朝中宫闱的那些人比起来,市井里长的这些心眼又算什么呢?你看,我方才那样明显的拖着你,你都没看出来,我晓得你这会若是能够有暇说话,定然要分辩说这是因为你对我到底有些情份,或者还要斥我出卖了你,可是当年那位西川节度使,从西川一路压解进长安,这样的话他说得可少吗?我梦唐选官,书言身判,他也是这样出来的,口才未必比你差,可最后该杀的还是死了。我与杜青棠相去极远,可你这自诩聪慧的孩子,连我都能轻松的料理了,又遑论是他?他不对付你,不过是为着牵制十五郎君!如今十五郎君欲借河北之手覆灭梦唐,杜青棠岂能再与他僵持下去?这一位相公,手无一兵一卒却威慑诸镇,如贺之方之流,对他的畏惧,甚至隐隐超过了宪宗皇帝!十五郎君胜也好,败也好,所要付出的代价,岂是说笑的?”她眨掉了一颗泪珠,轻叹着道:“我说服不了十五郎君,也说服不了你,说起来你们才是主子,我是郭家养大的,你们既然流淌着郭氏血脉,我怎么也该听话才是!只是正因如此,我委实不忍见自己养大的孩子,再卷入这件事里去了…一直钦佩我琵琶之技的薛娘子死了,她不惜屈身为宫奴也要照拂的元秀公主前程堪忧…当年长生子害的人够多了,小九,你不可再陷下去,趁你师父再回长安,你跟他走罢,回剑南,去西川,永永远远,不要再回长安,才是正经…”

院中,燕九怀竭力挣扎,然他却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向自己涌来…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残局(六)

[更新时间] 2012-07-31 22:07:28 [字数] 3133

“燕九怀被送走了,这么说,燕寄北也不会往长安来了?”杜青棠微笑着问下首的男子,若是燕九怀此刻在这里,定然可以认出,这个出身市井、混迹北里,一身好功夫,却也未必认几个字的男子,分明就是他曾竭力营救过的孟破野,只是孟破野如今一身青衫虽然不见多么奢华,但举止之间却是彬彬有礼,与市井中人的粗俗迥然不同,他沉声道:“不错,秋十六娘似乎已经疑心到了属下,此事事先竟不曾透露,一直到了方才,才向小斧子透露了些口风!”

杜青棠淡然一笑:“倒是个聪慧的女子!”

“杜相,那燕九怀,咱们如今该怎么办?”孟破野请示道,“算一算时辰,从燕九怀进入秋十六娘的院子到这一会,加上秋十六娘定然无法说服他,必定是用了迷药之类,要等药性发作,再强行使心腹将其送走!此刻必定还没走远,咱们可要去追?”

“追什么?”杜青棠失笑,“追上去又能做什么?杀了他?当初老夫费尽心机才把燕寄北赶出长安,如今又可以燕九怀引走燕寄北…杀了燕九怀,岂不等于是逼着燕寄北折回长安来寻老夫拼命?”

孟破野道:“杜相,燕寄北虽然从前有剑南第一刺客之号,但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已衰老,况且此人精通刺杀,若是不除,必成后患,不如趁此机会,激其一怒之下前来长安,将之击杀,彻底铲除!”

杜青棠却摇了摇头,微笑着道:“匹夫之勇不足为惧…至少对老夫而言,一万个像燕寄北一样的匹夫,也不足以成事!何况燕寄北心中尚存天下,又何必非要杀他?郭十五郎如今虽然已经丧心病狂,连跟随他多年的秋十六娘都已经死心,送走了她一手抚养长大的燕九怀,但郭十五郎变成了这个模样,到底是老夫与先帝欠了郭家的,如今郭家就剩了燕九怀这一点血脉,秋十六娘既然已经将他送走,老夫还没那么狠心,要郭家一定断子绝孙!”

他眯着眼,淡淡的、难掩疲色的道,“现下最难的一关,是在宫里呢…拂儿昨夜便入宫,至今未回,燕九怀对你极为信任,大约也与你说过几句他那表妹、如今的元秀公主吧?你说这位贵主,岂是平白叫了未婚夫入宫去卿卿我我之人?拂儿虽然爱慕她,但也非不知轻重,何况元秀公主如今还有‘重伤’在身!至今未回…说没出事,你信么?”

孟破野眼中精光暴涨,拱手道:“还请杜相明示!”

………………………………………………………

“曲平之伏诛前,心腹尝有人逃出长安。”杜拂日心平气和的一寸又一寸捏断了邱逢祥的腿骨后,邱逢祥很干脆的开了口,他额头冷汗淋漓,语气却平和浑然不似身上带了伤,“这是长生子出山的引子。”

杜拂日摇了摇头:“长生子在关中声名鹊起的时候,距离曲平之伏诛时间不久,这一点叔父与宪宗皇帝都已考虑过,查下来并不见什么蛛丝马迹,倘若长生子当年之举也是为了报仇,那么还不如怀疑王太清!”

“所以咱家说,曲平之逃出长安去的那个心腹,只是长生子出山的引子。”邱逢祥眯着眼道,“长生子的俗家姓易,你们年少,未必能够想到,当年怀宗皇帝时,最信任的龙虎山许真人,座下有个小弟子,就是姓易的,宪宗皇帝登基后,将许真人一干都逐出了长安,赶回龙虎山去,临别前,那姓易的小道士,曾答应将来王太清若有难,当救他一救,这是因为,那姓易的小道士,本是王太清偶然发善心救下来的小乞儿,因不愿意入宫为内侍,那时候王太清正权势遮天,就让许真人卖了自己一个面子,收下他为徒——原本也是想在许真人身边插个眼线,许真人门下弟子众多,也不在乎这些。”

说到了这里,邱逢祥似笑非笑的看向了杜拂日,“怎么杜相察微知机,这样一件事情都没有发现吗?”

杜拂日皱起眉,邱逢祥已经冷笑着对元秀道:“如今你可晓得你与你的母后差在了哪里?若非文华太后将此事隐下,杜青棠又怎会多年苦察无果?弄不清楚长生子的用意,以至于被咱家有机可趁?”

“所以你的意思是,郭氏之亡乃是咎由自取么?”元秀淡淡的反问,邱逢祥面上得意之色顿敛,他冷笑;“你母后尚且晓得处处防着杜家一手,你倒好,样样拖着十二郎,却也不知道,咱家死了之后,你瞧这位郎君会不会顾及你?”

元秀笑了一笑:“这就是本宫之事了,还请邱监继续将事情说了下去——难道长生子出山,并非为了推.背.图,而是为了替王太清报仇?既然如此,他奔魏州之后,为何又从此寂寂?”

邱逢祥嘿然道:“你当天下人人都似剑南燕寄北那么一根筋?若是如此,如杜青棠这等人岂非越发的如鱼得水了?”

他讥诮的道,“王太清与长生子之间的渊源,当初被文华太后瞒了下来,这是因为宪宗皇帝太过信任杜丹棘,文华太后自然要担心自己的地位——宪宗皇帝为了王太清权势过盛的缘故求娶郭家嫡长女为正妃,当我郭家不知么?长姐去后,宪宗皇帝再未立后,哪怕昭贤这个太后,还是丰淳继位后尊的!足见她在宪宗皇帝心目之中的地位!又岂是那等只做事不扬名之辈?只是后来长生子形貌改变太大,加上推.背.图之事,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认为是前朝之事,也照样没有提前告诉文华太后,而文华太后知道之后已经为时已晚,长生子已经去了魏州!你如今晓得你那母后心志坚定,却为什么还是会难产身亡了…嘿嘿,说起来,也的确有点郭家命该如此!”

元秀抿紧了嘴,只听邱逢祥继续说下去道:“曲平之本是王太清心腹,因在最后关头反戈一击,帮助宪宗皇帝与杜青棠杀了王太清,这才取代了王太清的地位,却因飞扬跋扈,被杜青棠抓到机会铲除,意图趁机夺取神策军权,只是曲平之取代王太清虽然不久,但在王太清手下却待了不短,他临终前究竟搅乱了内侍省,又派心腹赶去寻到了长生子——你道长生子是通过郭家才得了那两幅要命的谶语的吗?早在王太清乱政时,怀宗皇帝深迷丹术,正与此有关!只不过除了怀宗皇帝与许真人并王太清外无人知晓罢了,王太清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甚至设法让许真人返回龙虎山后永远闭了嘴,而是透露给了长生子,正是为了对付宪宗皇帝!不过他也没想到曲平之会背叛自己,到死都未曾将这个秘密用出来,这一道后手,最后却经由曲平之揭开——曲平之不知道谶语之事,但他知道,王太清伏诛前,一直想着联系长生子!”

“你既然知道郭氏之祸,皆由长生子引起,为何还要与他合作?莫非你不怕地下郭氏一族引你为恨么?”元秀皱眉问。

邱逢祥不觉笑出了声来:“阿家你这话说的可笑,说是长生子引起不错,可你怎也不想一想,若是杜青棠与宪宗皇帝当年不叫郭家去传那两幅谶语,此事又和郭家有什么关系?你真以为十二郎君告诉了你宪宗皇帝与杜青棠不信鬼神就是真的?若是如此,为什么宪宗皇帝要千方百计寻了袁天罡的后人袁别鹤到东宫去为太子侍卫?难道不是为了查找推.背.图之秘密?”

他摇着头,叹息,“行啦,话说得差不多了,杜家郎君,咱家入宫前为世家子,入宫后贵为内侍省监,掌禁军,也算位高权重之人,你若要杀,还请速速动手!”

杜拂日微微颔首,和气道:“邱监放心,只是此处乃是公主寝殿,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合适。”

邱逢祥也不紧张,淡淡的道:“原来杜相早已料到了今日?这也不奇怪,杜青棠总仿佛什么都知道,咱家一直疑心这天下还有没有他解决不了之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似想说什么,杜拂日已经先开口道:“秋十六娘私下调了迷香,想来燕郎被送走,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她与家师颇有渊源,家师想必是不会到长安了。”

“杜相一切在握,咱家还有什么好说的?”邱逢祥淡淡一笑,目光却瞟向了元秀,“不过,当年杜相可以对丰淳退让,燕郎如今不过是个少年郎君,况且他在市井之中长大,别说杜相,就是十二郎,想必也不会将一介匹夫放在眼里的,是不是?”

杜拂日温和道:“邱监安心去吧,燕郎若只是胡闹,到底是我师弟。”

邱逢祥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兵符,淡然笑道:“虽然我乃郭氏子弟的身份瞒了这许多年都不曾为外界所知,然我死后,未必不会泄露,所以今日我将兵权交出…就说我是为河北刺客所杀罢,郭氏已无辜蒙污,何必再落井下石,使我无辜族人百世后依旧受人唾骂?”

“邱监放心。”杜拂日肃然承诺。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四百零九章 残局(七)

[更新时间] 2012-07-31 22:07:47 [字数] 3336

月兔东升的时候元秀站在望楼上俯瞰着杏林之后的太液池,因是月末的缘故,所以月色很淡,带着一种凄凉的味道。

望楼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元秀知道那是采蓝,果然采蓝擎了灯进来,低低的道:“阿家,已经都问清楚了。”

元秀没有回头,只是道:“说吧。”

“那郭霜与郭雨奴的确都是郭家的家生子,就是别院里的那位破了相的夫人也是的。”采蓝低声道,“只是郭雪,原是郭四郎的幼女七娘子,当年郭家出事时,恰不在府邸里面,七娘子的乳母听得风声,便打扮起了七娘子身边年纪差不多的小使女诈称七娘子,又烫伤了自己的脸,不使旁人认出她是郭家乳母来,偷偷带了七娘子跑出长安——那会,紫阁别院的总管是乳母的阿翁,她便带着七娘子躲到了别院里去,就这么住了下来,别院少与外人往来,他们就说七娘子是幼女,从前一直跟着祖父过活的…”

元秀怅然道:“当初你们就说过,雪娘子的容貌与其兄姊不同,格外出色,而且犹似我幼年,她头一次见到我时,行的是家礼,那会还以为她年纪小,行错了礼也是有的,这会才晓得,真正不知道的人是我。”

采蓝低声道:“郭霜交代说将阿家这边的事情传递出去给邱逢祥的都是她所为,与郭雪并无关系,毕竟郭雪年幼,她到了珠镜殿来本也只是想亲近表姐…阿家,这两个人…”

“如今长安将乱,宫里也未必安全,何况崔家也不见得在这个眼节骨上面,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报复她们。”元秀淡淡的吩咐,“纵然崔南风是个没脑子的,郭家的势力想来也不至于连两个女郎也保护不了…等禁军这边安定了,使了人送她们回紫阁别院去,告诉了郭旁,燕小郎君的师父既然是剑南人,他也可以带着妻女往剑南去。”

这就是要放过她们了,采蓝固然对郭霜为邱逢祥作间颇为怨怼,但她是文华太后之人,对文华太后的娘家人到底难以下手,听元秀的安排松了口气,低着头道:“奴知道了!”

她见元秀站在窗边,七月末的凉风从太液池上吹来,触面微凉,而元秀却只穿了极薄的夏衫,足趿木屐,惟恐她着了凉,正待出言相劝,却嗅到了一抹凛冽的必粟香,采蓝侧过了头,却见杜拂日换了一身玄衫,神色平静无波,但略显疲惫,足不惊尘的走了进来,她忙欠身行礼,也是提醒元秀:“十二郎来了?”

“不必多礼。”杜拂日微微点头,采蓝见元秀没说什么,便知趣的退了下去。

杜拂日走到元秀身后握了握她的手,但觉入手如冰,轻声道:“在这儿站得够久了,下去吧!”

元秀却没有动,而是带着乏意问:“禁军那边…”

“邱逢祥召了神策军中诸将并内侍省中人,当着他们的面,将兵符交与叔父,并声称自己受河北刺客所害,已身中剧毒…三个时辰前去的。”杜拂日见她不肯下去避风,伸手环住她抱了,目光暗沉道。

邱逢祥必须死。

这个郭氏子弟用一生尊严与屈辱换取一个试图倾覆李室皇朝的机会,只是却偏偏遇见了杜氏…最终功亏一篑,尽管他的行为对于这世上大部分人是保密的,但为着那仅有的知晓者,杜青棠也绝不容他活命,越在长安风雨飘摇的时候,越需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背叛者的下场!如此方不至于使人心松散…这个道理元秀明白,即使将邱逢祥交在了她的手里,单是冲着邱逢祥一手导致了丰淳的被废,元秀也不想放过他,只是追溯到了郭家十五郎君这个身份,自己在这世上最后亲近的长辈,到底也去了…

元秀强自撇去了心头莫名的浮躁,仰头问道:“那么神策军如今可有什么举止?”

“乍移了兵符总不可能立刻可以上手,再者关中平靖多年,最近一回用到了神策军,还是宪宗皇帝讨伐淄青时,魏州军为先锋,神策军中去了一部分练手,都说府兵疲乏,但禁军如今也不太行了…”杜拂日脸色在月下也难掩凝重,说了几句,他却又笑了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先前兵权一直不在叔父手里,尚且诸镇不敢妄为,遑论如今?河北退兵大约也就这几日了。”

元秀知他说的虽然前后不一,但也未必不是实话,杜青棠的手段太过惊心,诸镇畏惧他竟似成习惯,哪怕他不曾上阵指挥过,可当年杜青棠未及而立为相,又还是一直在杜丹棘的作为掩盖之下,又有几个人相信当时如此年轻的人能够执好一国之政、还是经历了数代无为之君并王太清乱政后的千疮百孔的帝国?

从梦唐开国到现在,如杜青棠之流也不过出了那么些个,可长安却是在这里跑不了的,诸镇不急,他们可以等,杜青棠虽然年岁算不上大,可也是近半百的人了,因着长年操劳,他面目已如老者,先前宪宗皇帝去世之时,也不过方过知天命之年,不过多等几年,等杜青棠死了,幼帝才多大年纪?没有如杜氏这样的名臣主持长安大局,恐怕不等藩镇打过去,长安先自乱了。

这样一笔帐诸镇若不是傻子都会算,何况河北与淄青距离长安算不上远,他们可以等。

全无必要与才拿到了神策军权、还不知道接下来准备了多少后手的杜青棠拼命。

哪怕是年纪已长的贺之方也不愿意在此刻看见烽火四起——这意味着他必须将更少的注意力用来教导他那个与杜拂日年纪仿佛的独子。

对于膝下只有一子、连侄儿都没有一个的贺之方来说,能否入主长安,到了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兴趣不大了,他最关心的,到底还是将贺家的香火传递下去。魏博五州之地,贺夷简是否能够拿下来,已经让他多年来始终忧心忡忡,更不必说更多。

所以杜拂日所言,因着邱逢祥之死,兵权落入杜青棠之手,梦唐反而会得到一个诡异的平静,这是极可能出现的。

只是…元秀唇边出现一丝苦笑,就像诸镇引颈以盼的那样,杜青棠已非盛年,纵然手段滔天,又能够支持这河山残局多久?

幼帝李銮不过是才六岁的孩童,纵然杜青棠死后,丰淳复位——元秀对这个同胞兄长感情深厚,却也不得不承认,丰淳并非明君之选,不仅仅是气度,手段,以及城府,他都只是一个盛世之时的守成之君的料。

放眼李室,竟无一人可以在杜青棠死后撑起大局…

“若是杜相有失,未知你可愿意接他之位?”这一点,诸镇想到,元秀想到,杜青棠必然也不会遗漏,再加上他一力促成自己与杜拂日的婚姻,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延续宪宗皇帝的遗愿…元秀心念转了几转,温言试探。

杜拂日并未计较她直言杜青棠的死,他平静道:“料想当先乱上一阵。”

元秀一怔,这就是说,他自忖有把握接下李室残局了?

她低头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可你究竟年轻。”

杜拂日与贺夷简有着同样致命的地方,那就是年纪。

即使杜青棠当初拜相,也已二十有六,比之杜拂日如今,足足长了近十岁!何况杜青棠拜相之时,梦唐虽然衰微,却也没到了诸镇明着对长安蠢蠢欲动的光景…王太清对诸镇,同样警惕,他能够乱政,亦对藩镇有所辖制。

可因着邱逢祥先前的兵变,将长安的暗流汹涌已经彻底揭开…长安的矛盾,彻底激化。再一次鼓舞了觊觎者。

杜青棠亲自教导这个唯一的侄儿多年,深藏于人后,不使外人知其脾性,不使外人知其深浅,一直到了局势动荡,才乍然推到前台…这里面定然有所筹划,杜青棠的算计,一向一环扣一环,元秀相信,他会竭尽所能,为杜拂日接替自己留下足够多的后手。

但是这一切都抵不过一个年轻。

国有少主,却鲜幼臣。

即使秦时有甘罗十二为上卿之说,可其时更有丞相吕不韦在上,秦王政也非碌碌之君,甘罗的聪慧与智谋的成功,何尝不是建立在了他背后有一位老谋深算的吕氏的基础上的?

然而纵观如今的梦唐,主少国疑,群臣无首,朝中自杜青棠以下,韦造、卢确,出身名门,却皆无力挽狂澜之力。

即使元秀发自内心的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李室之祚,到底衰微了!

哪怕是将至尊之位的人选扩大到了整个宗室,亦无明智的人选,哪怕是将相位虚设以待…臣属里面也无无杜丹棘、杜青棠之士。年轻的杜拂日,即使他的才干能力足以担当帝国这一局残局,他的年纪与资历也注定了需要付出更多才能够达到目的——宗室无人,国臣无人…

杜拂日对她的忧虑并不在意,淡淡的笑着:“叔父还能撑几年,尽人事,听天命,但求无愧于心耳。”

长安这一局走到了现在,已是处处残山剩水,只是既然已有担负天下的志向,便是山水凄惶,前途去时无多,终究要竭尽己能匡扶的,生黎庶,死社稷,杜丹棘当年所求,无非如此,他自幼忍受着长年的寂寥与艰辛的苦读,冲龄即为杜青棠暗中处置诸事,亦是为了追随先人的脚踪,即使如先人般付出代价又如何?

杜拂日远眺夜幕,微霜月色落在他睫上,平添一抹沧桑之色。元秀反手搂住他的手臂,悠悠道:“岁月峥嵘,惟愿此后再无所憾。”

——再无所憾,元秀公主的少年时代,都在谋划着皇室的利益之中度过,她这样说,不过是祈望李室之祚,莫要断绝,杜拂日垂下了眼,轻轻在她腮边一吻:“但我之在,长安即在。”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四百十章 结局

[更新时间] 2012-07-31 22:09:34 [字数] 3612

倘若说丰淳三年的宫变只是掀开了天下乱局的帷幕,那么天祐元年八月六日便是一点火星落入了沸油之中,蛰伏在帝国各处的隐患轰然爆发!

尽管后世名垂千秋的杜青棠强忍伤痛竭力稳定局势,然而多年劳碌还是击垮了不过四十四岁的杜青棠,八月十九,杜青棠于宣政殿上对天祐帝奏事时忽然当殿呕血,虽他及时以袖遮蔽,然血濡锦缎,紫色团科之上血迹斑驳,满殿哗然,惊恐万分,天祐帝惊吓之余,甚至于从御座上不顾贴身内侍鱼烃阻拦奔下查看,天祐帝的举止让群臣想没看见这一幕也难——当天,杜青棠甚至无法出宫,被闻讯赶来的耿静斋吩咐先送到内朝紫宸殿暖阁安置!

翌日一早,耿静斋一向平板无波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其他神色,他脸色憔悴满目沉痛,对着亲自守在暖阁外的天祐帝摇了摇头…

这个消息传出长安后,早已在枕戈待旦的众镇,却没有立刻发兵,而是不约而同在府邸之中准备了素服白幡,三日后,杜青棠吐血而死,终年四十有四,无嗣,杜氏五房,自此而绝。

烽火一夕呼啸而起!

很多年之后,推.背.图已非皇室所藏之密,那第二象的谶语已广为人知,世人才恍然昔年李淳风的推算是何等神妙——从魏州军攻破长安嘎然而止,二百九十年国祚一年不多一年不少,才拟好了年号的幼帝李銮,正是梦唐第二十一位君上。

天祐元年十二月末,朔雪飞舞里,才换了新主的大明宫处处悬彩结灯,装点出太平景象,站在含元殿上俯瞰宫城,似乎隐约还能够听到远处长安坊间的切切哀哭。

贺夷简服玄裘,神色漠然的走下殿去,贺之方穿着尚服局赶制的皇袍,笑容满面的居于上首与才册的新臣们觥筹交错,眼角瞥见独子的行径,微微一皱眉,向左右一使眼色。

贺夷简才走到殿外,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了头,果然是孙朴常,因孙朴常身无武功,担心追不上步伐悠长的贺夷简,所以不及着裘,被殿外冷风一吹,顿时一个哆嗦,见贺夷简虽然转身看着自己,目光却极为淡漠,他想起贺之方方才的叮嘱,叹了口气,上前道:“陛下见太子似不太高兴,所以想让太子去后宫珠镜殿一下。”

听到珠镜殿三个字,贺夷简眼角一跳,漠然的脸色也似乎染上了一层狠戾!

孙朴常早已习惯了这几个月以来越发脾气不好的少主,只是深施一礼:“原本陛下打算在宴饮结束后再告诉太子,只是见太子如今心情不畅,莫如先过去看看。”

贺夷简皱了皱眉,见孙朴常态度笃定,心中不由一动…隐约的升出一线希望来,他转身拂袖,道:“好!”

因着如今登基的是贺之方,皇后自然是其元配高夫人,如今称为高皇后,妾室如从前的宠姬楼氏之辈,都封了芳仪之类的位份,分居各宫,珠镜殿作为距离蓬莱殿极近、风景也极好的地方,原本是贺之方几个宠姬打算全力争夺的,只是最先向贺之方要求住进去的莫氏被贺之方直接从殿上踹下去后,这座宫殿却突兀的空了下来。

贺之方从魏州节度使乍然登基,如今位置也未必稳定,不过是抢了一个先字,前朝与后宫的种种规矩,虽然有李室为典范,到底粗陋仓促,再加上谁都知道贺之方对独子多么宠爱,自己登基,次日就先册了太子,守在隔断前朝后宫之间的小内侍见到是贺夷简来了,不必吩咐,就立刻打开了门。

贺夷简熟门熟路的走到了珠镜殿,这座前朝元秀公主最后住过的宫室,如今日日都有人打扫,使之保持从前之状,然而依旧透着冷清的气息,站在殿阶上,可以清楚的听见不远处蓬莱殿里宴饮之声。

几个月前…不对,是一年前,李煌是否也这样站在这里,或回眸,或浅笑,或只是随意驻足?

贺夷简从阶上转过了头,看着不远处被积雪压得枝叶琼雪堆玉的杏林,并喑光沉沉的太液池,试着揣摩故主每日经行的心情,他感到一阵酸涩透上了心底…

走进珠镜殿,却见宽敞的殿堂上,点了两盏宫灯。

两名精干剽悍、一望可知非宫中内侍的男子穿着便服,在腊月的雪夜,只着夹衣,四周并无炭盆,却依旧面不改色,看到贺夷简,默不作声的行了个礼,贺夷简并不计较,目光落在了两人脚下的人身上,那人血肉模糊,发髻散乱,若非贺夷简目力强,能够看出此人身体还微微起伏,当真要以为是个死人了。

他爱惜元秀公主住过的地方,不容人动其中一草一木,这两个人竟让血渍弄脏了地砖吗?贺夷简目中暴戾渐聚,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沉声问:“这是谁?”

“陛下特别吩咐留着他的脸。”其中一人嘶哑着嗓子回答道,抬脚将地上之人踹得翻了过来,露出一张被特意保护、并擦拭得干净的脸来,看到这张脸,贺夷简瞳孔骤然收缩!

他吐了口气,不再多问,简短的吩咐“你们都先出去!”

“是!”那两人并不担心放他单独与外人相处,只因地上的人手筋脚筋都已被挑断。

贺夷简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人身边,俯瞰着地上初初痛醒之人,眼底情绪暗涌,半晌,他才似讥似诮道:“堂堂长安赤丸魁首,你怎弄成了这个样子?”

地上,奄奄一息的燕九怀只是笑了一笑,毫不相让道:“你倾慕李煌弄到了天下皆知的地步,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几乎是未加思索,贺夷简已经伸足踩断了他的胳膊,骨骼清脆的断裂声在空寂的殿中格外清晰,燕九怀闷哼了一声,却只是冷笑!

“阿煌在什么地方?”贺夷简定了定神,贺之方既然将此人送到了珠镜殿等着自己,而自己郁郁不乐的原因,贺之方自然清楚,这么说来,眼前之人,必定与那不知去处的元秀公主有关了。

“你去把外面两个人杀了,我再告诉你。”燕九怀难得如此爽快,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去年年初,我才到长安时,夏侯亲自试探过你的武功,认为与他不相上下,何况你拜师剑南燕寄北,精通刺杀,外面那两个人虽然也是我河北好手,但别说把你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想伤你,不提前设伏都难。”

贺夷简淡淡的道:“所以你如此狼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有所顾忌,郭氏虽然大部分人都的确死了,可汾阳郡公一脉忠仆不少,你未必没有其他兄弟姊妹还活着…是为了他们受伤被擒的吧?”

燕九怀笑容顿时僵住。

“那些郭氏子弟的下落与踪迹,未必查不出来,无非是因为他们不如你知道的多。”贺夷简漠然道,“你若不答,我现在就出去,叫人把你拼着受伤被擒也要保护的人都带来,放在你眼前砍成肉糜!”

见燕九怀沉默下去,贺夷简知道他已服软,他按捺住心底仿佛一路烧上来的炽热,沉声复问:“阿煌呢?”

“已经死了。”燕九怀这回回答得很快,快到了贺夷简竟忘记拿他如何,只是下意识的讷讷问:“你说什么?”

燕九怀似乎觉得可笑:“我说,我和师父刺杀了杜拂日,离开时恰好撞见了元秀公主,为了灭口,所以也把她杀了!”

他说得仿佛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贺夷简茫然了足足十几息,方如梦初醒,他没有发作,只是迷惘的反问:“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燕九怀眯着眼,微笑着道,“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死心?何况那时候杜青棠的身体也不怎么样了,若不然我与师父联手又怎能杀得了杜拂日?杜青棠死,杜拂日即使有其叔之能,长安局势也将大不如前…一旦他失了手,像今日这样的光景,未必落不到元秀公主身上,还不如早些死了好,免得受辱…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