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还没到丰淳批改完折子的时辰,想来他也是特意过来看人的,毕竟结邻楼上看不真切。
如此打算告辞的人又重新站住了脚步,待丰淳进来行了礼,丰淳看到弟弟妹妹们都在,也不意外,只笑着道:“今日皇后这里甚是热闹。”
王氏起身为他让出主座,抿嘴笑道:“大家来的正好,臣妾这儿安排了华妃她们的住处,大家可要瞧瞧?”
“后宫之事自有皇后做主,朕瞧什么?”丰淳微笑着望了她一眼,王氏娇羞一笑,俨然帝后和谐,赵氏暗哼了一声,正要开口,丰淳却注意到了次子李鑫从自己进殿起一直低着头,皱了下眉,道:“三郎!”
李鑫和曹氏都是一惊,曹氏见儿子还在发怔,又急又气,赶紧推了他一把,李鑫这才离开席位,到殿中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儿臣在!”
“你这般无精打采是怎么回事?”丰淳见他反应迟钝,更加不喜,沉声问道。
“儿臣…儿臣昨儿没睡好!”曹氏其实并不怎么受丰淳宠爱,她能有李鑫也算是命好,又因为赵氏得宠的缘故,李鑫从小没少受自己的长兄与幼弟欺侮,所以性情颇为懦弱,丰淳因不甚宠爱曹氏,与李鑫见的也不多,李鑫越发惧怕自己的父亲,此刻便答得战战兢兢。
丰淳厌恶道:“曹氏你是怎么照拂他的?昨晚究竟做了什么没睡好?”
“…儿臣贪与绣球玩耍,所以…所以误了休憩的时辰!”李鑫怯生生的解释。
“绣球是谁?”丰淳目光立刻变得不善。
“…是猞猁!”
“玩物丧志!”丰淳吩咐,“将那只猞猁杖毙!”
李鑫大惊:“父亲!”
“大家且息怒!”王氏也赶紧劝道,“卫王年纪还小呢,还没到启蒙的时候,难免贪玩一些,将来有了师父教导自然不会这样了。”
曹氏收到儿子惊恐与不舍混合的眼神心痛如绞,跟着跪过去恳求道:“大家饶恕,这都是妾身教导无方之过,求大家勿要责怪卫王,都是妾身不好!”她自知位份出身不及王氏宠爱又不及赵氏,却是不敢哀求留下猞猁之命的。
“古语说慈母多败儿,朕就是要叫他记得自律二字!”丰淳冷着脸道。
曹氏听他这么说,心里倒是略略一缓,她听出丰淳虽然依旧要打死那只叫绣球的猞猁,但到底是卫王是爱护的,如此坚持也是为着爱之深则责之切的缘故,便不再理会李鑫的恳求压着他叩头谢了恩。
因着此事蓬莱殿里气氛到底尴尬下来,王氏为了缓解便指了韦氏对元秀笑道:“听说当初樱桃宴上时九娘在太液池边杏林散步,偶然遇见了华妃与卢芳仪,相谈甚欢,最后还亲自送了她们到席上,如今她们都进了宫来,九娘看见了可欢喜?”
“除了崔芳仪和裴才人外其他人我其实都在樱桃宴那日见过的。”元秀也知道她是要转移话题,便随口道,“郑美人还是我那日头一个撞见的人。”
于是赵氏立刻接话,掩袖轻笑道:“第一个撞见?如此说来咱们这五位姐妹之中拔得头筹的该是郑美人才对!”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郑疏心中暗骂赵氏,但她如今位份还不及芳仪,此话又不能默认,只得做出恭顺之态,低着头道:“芳仪说笑了,樱桃宴那日妾身因为见众家女郎皆姿容出尘,深以为愧,所以特特向僻静处走,哪知道却因此撞见了贵主,当时也不知道贵主的身份,若不是后来有人告知,只怕到了今儿殿上听到皇后殿下的介绍才晓得呢。”
她的容貌确实只算清秀,这番解释倒是很有说服力,赵氏自觉自己除了出身,位份美貌都在她之上,如今郑疏做低伏小,心下倒是痛快了一点,抿嘴一笑,不再为难她了。
王氏淡淡笑道:“宫妃之选,首重德行,尔等既然进了宫又正式册位,自然都是好的。”
“哎呀!”昌阳公主见殿中气氛终于一个缓和,轻叫一声,对上众人疑惑的目光道,“我刚刚才想起来,昨儿才和云州约了过会去看她,如今时辰可差不多了,五嫂,我与八妹先告退!”
“我也要去练箭了。”元秀趁机站起身来,利阳和徐王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无奈利阳的乳母与董不周都在背后拉扯,示意他们不要继续留下,顷刻之间,蓬莱殿上便只剩了丰淳与后妃及两位皇子。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靶场
[更新时间] 2012-04-20 16:38:00 [字数] 2882
当晚丰淳自是歇在了含凉殿,翌日赏赐下去,内中特特有一对赤金如意,其意不言而喻,王氏亦有重赏,一时之间韦氏风头极足,由是赵氏越发惶恐,然而新人进宫,丰淳此刻自是想不起她的,韦氏极得上意,丰淳足足在含凉殿待了近十夜,才复召其他人,这一回他却是越过了芳仪、美人,先召了裴氏侍寝,知道这个消息后,赵氏咬牙切齿,一转身就拜访了卢氏、崔氏。
元秀听着采绿绘声绘色的说着宫中诸人动向,暂停了手中紫毫,弯了弯眼,笑道:“那么卢崔两位芳仪是怎么回答她的?”
“这赵氏到底小门小户出来的,无知浅薄又可笑的紧,她啊还以为五郎先召了裴才人侍寝,卢芳仪和崔芳仪也会和她一样心怀愤恨、嫉妒韦华妃呢!”采绿笑嘻嘻的说道。
“卢芳仪本是韦华妃的闺中好友,那崔芳仪也是清河崔氏捧着长大的嫡女,这两个人如今屈居韦华妃之下,心里哪会痛快?不过她们都是深宅大户里面长大的,若连赵氏都能套走了话儿,也不知道这过去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混的了。”元秀边临帖边道。
采绿存心凑趣,笑着道:“阿家可知道赵芳仪在紫兰殿上费了半晌口舌但卢芳仪始终不接她话茬,然后她做了什么?”
“可是去寻郑美人了?”元秀随口问道。
“阿家猜错了!”采绿拍了拍手,笑道,“她啊,去了含凉殿!”
元秀惊奇道:“难道她还想去劝韦华妃与裴才人争宠?”
采绿笑眯眯的解释:“奴听说赵芳仪寻的借口是想向韦华妃求几张韦家郎君的字帖!韦华妃谦逊了一番之后答应回头叫人去韦家寻几张来,结果赵芳仪就说了,道张明珠身为国子监司业,这字啊写的还不如韦家郎君的一半好,韦华妃当场就叫人不要去韦家了,正色告诉她,韦家郎君的座师正是张明珠——赵芳仪听了,却不屑道‘那张司业庸碌老朽,哪里比得上令兄才华横溢?韩王若能得韦郎教导就好了’,阿家不知道,奴听含凉殿的人说,当时韦华妃就摞了茶碗送客了!”
这一回薛氏都过来问了:“这赵氏当真这么说的?”
“这事六宫都传遍了!”采绿肯定的点了点头,“韦华妃方才还赶到了蓬莱殿向皇后哭诉呢!”
“张明珠此人教导苛刻,乃是关中出了名的严师,他为人虽然刻板,但手底下却确实出过高徒的。”薛氏哑然半晌,摇头道,“这韦维端就是其中之一,一手魏碑冠绝两都,赵氏能够想到借索取他的字迹给魏王临帖来与韦华妃拉近关系,没想到接下来却要拿着他去贬低张明珠?她以为这样就能够叫韦维端去教导韩王?也不想一想,韦造已经是宰相,韦氏如今又做了仅次于皇后的华妃,韦维端再为五郎长子之师…这韦家该有多么势大了?何况韦华妃刚刚进宫,日后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子嗣?韦维端这个做舅父的又怎会舍了自己外甥不教导,跑去替她赵氏教养儿子?真是可笑!”
元秀放下笔,嗤笑着道:“这赵氏啊,就应了当日五哥在蓬莱殿上训斥曹氏的那句话——慈母多败儿!韩王怎么说都是五哥的长子,如今又才只得六岁,就算被赵氏惯得跋扈了些,五哥也只有好生教导的道理,难不成还能害了他?可这赵氏只看到张明珠对韩王苛刻,却不想这等不徇私面又有才华的师尊也就是皇家下旨,寻常人等想拜进张明珠门下不知几多都不得其门而入呢!”
薛氏摇头叹息道:“这宫里才进新人,赵氏就这般的忍耐不住,也幸亏皇后是个能干的,要不然,等将来新人怀了孕,又不像曹氏那样不得宠,可别闹出大事来!”
“赵氏独宠了多年,如今乍然受到威胁,自是百般的不服,接下来她若继续不得蒙召,说不定就知道乖巧些了,这样五哥也少操心。”元秀唤采绿捧水来浣手,说道。
薛氏嘁的一笑:“她如今怀着身子,又不能侍寝,被冷落也是应该的,但她那性.子,可不像是轻易会乖巧的!”
这时候到了元秀练箭的时候,原本薛氏这两日都带她去了乐游原,元秀正要吩咐采蓝去准备胡服,薛氏却道:“今儿先不去乐游原了,先在靶场上好生练一练罢,这几日下来,阿家亲手猎到的东西不过是两只野兔,其中一只箭石还射歪了,才中前肢,另一只固然射中了头部,却未能当场毙命,还是叫猎犬咬死的,可见阿家力道与准头皆不足,而准头足了力道不够也枉然…”
元秀面上一红,嗔道:“大娘,我才学了几日?秋猎还有时间呢!”
“秋猎里面参与的贵女可不只是后妃、公主们,还有宗室里的郡主、县主,以及长安各家的夫人、女郎,旁的人我也不说了,九娘只看你的侄女升平县主,她赛马能够赢了骑着大宛良驹的郑家郎君,想必箭术也差不到哪里去,而升平县主似乎还不是长安贵女里面骑射最厉害的,九娘你输给了姊妹或长辈也就罢了,若是输给了晚辈们…”薛氏瞪她一眼,“可不要说你箭术是我教的,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大娘你自小就习弓弄枪我怎么能和你比!”元秀抱怨道,“我若从小学起可也未必会差!”
薛氏哼了一声:“谁叫你从前听着昭贤的话,整日里将琴棋书画放在了首位,我瞧你字练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有多好!”
“…”元秀无言以对,只得怏怏转了话题,“咱们去靶场吧!”
采蓝和采绿掩袖轻笑,齐齐点头道:“是!”
这回到了靶场,元秀微微惊讶,原来靶场上面却已经有人在了。远远望去那人着一身绀青缭绫对鸟胡服,腰间束着革带,长发以一支长钗高高挽起,一手托弓,一手引弦,侧面显得极为干净利落,但见那人拨弦放弦犹如急奏,瞬息之间便射出了十余支箭石,只听靶上中箭声不绝,元秀一行闻声望去,却见靶心附近簇拥着一圈箭石——急射之间,准头居然很是不错!
“咦,那是韦华妃!”采绿忽然道,被她这么一提醒,元秀也认了出来,那边华妃也被人提醒,注意到了她们,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到底转身把弓交给了身后的宫女,快步走了过来招呼,元秀这还是头回看到韦氏劲装,配合她方才射箭时留下的印象,真正是英姿飒爽,眉宇之间,也透露着勃勃的英气,却比那日蓬莱殿上盛妆更为夺目,元秀佩服她方才的准头,此刻不知不觉,对她印象好了许多,对她笑了一笑。
因华妃属正一品三夫人之一,而元秀的公主之衔也是正一品,所以两人只以平礼相见,韦氏两颊晕红一片,不染而朱,似乎来了已经有段时辰了,礼毕,她率先道:“听说靶场前段时间都是阿家在用,这两天却已经上乐游原练手了,没想到今日还是打扰阿家了。”
“靶场上又不是只有一个靶子,而且此处本非本宫独自所有。”元秀摆了摆手,她听到“乐游原”三个字,生怕韦华妃接着问她乐游原上的收获,赶紧道,“这几日华妃都在这里吗?本宫瞧华妃的箭术很是不错。”
韦氏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恼色,见元秀一怔,懊恼的解释道:“我…本宫也是头一次过来,这是因为今儿心绪不佳,想要发泄一二的缘故,至于箭术,本宫幼时跟随表弟学过一段时间,本宫的表弟,箭术甚是了得!”
她究竟为什么心绪不佳,元秀才听采绿说过,自然不会去提,而是好奇道:“华妃的表弟是谁?箭术有多了得?”
韦氏似乎有些为难,顿了一顿才道:“本宫这位表弟性情淡泊,阿家可能没听说过他,他叫杜拂日。”
“杜拂日?”元秀眼中掠过一丝兴味,她回头看了眼皱眉不语的薛氏,将这个名字暗暗记了下来,不动声色的对韦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本宫确实没听说过…华妃不必拘束,我就在这边练习便是,这样彼此都不至于打扰到。”
韦氏客气了几句,便重新回到方才的地方继续发泄起来。
这边元秀趁着薛氏不注意,对采蓝道:“着于文融去打听下,这杜拂日的箭术究竟好到什么程度?怎的大娘和华妃都心悦诚服?”
采蓝眨了眨眼,笑嘻嘻的应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说宪宗
[更新时间] 2012-04-21 21:06:41 [字数] 2962
立夏过后,关中的气候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元秀身着单丝罗交领胡服,骑了青骢马,看到远处草丛之中一闪而过的身影,放缓坐骑的步伐,腾出双手引满弓弦,她才放手,骑着一匹玄色骏马、与她并辔而行的薛氏已经叹了口气,摇头道:“偏了!”
草丛中传出猎物受惊飞快离开的稀碎声,元秀失望的重新拉住缰绳,薛氏教训道:“这不是你的箭术问题,而是骑术…你松开缰绳后,青骢比你控缰时速度有所下降,所以才让你那一箭偏斜。”
“我会再练。”元秀咬了咬唇,轻声道。
薛氏点头,正要带她另寻一只猎物,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呜咽,似乎正是方才那只猎物逃窜的方向,采蓝一怔,她们带出来的猎犬却已经一溜烟的钻了过去。
不多时,一头足有半人高大的獒犬叼着一只头颅中箭的麂子回来邀功,麂子的颅骨差不多被全部击碎,羽箭整个穿透了它的颅骨,直没躯体,留在外面的,仅仅只是一截箭簇。
元秀从马上俯下身,皱眉道:“这不是我们的!”
薛氏长鞭一甩,从獒犬口中卷过麂子,凑近了一看,轻哼了声:“你看看是谁的?”
元秀抬手接过,却见那支箭尾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字——贺。
与此同时,远处也有三骑驰骋而来。
“这贺家郎君,倒真对阿家死心塌地。”采绿向采蓝做了个眼色,悄悄掩口而笑。
梦唐风气开放,虽然元秀身份尊贵,但贺夷简才貌双全,又足有资格尚主,对元秀苦苦追求,这使得元秀的美貌之名在长安几乎是节节攀高,如今人人都知道皇室之中昌阳公主以下,九公主元秀仙姿殊色、不遑多让。作为元秀的贴身宫女,采蓝、采绿虽然不希望元秀远嫁河北,却也为此感到有荣与焉。
“可他用错了法子。”采蓝心思细腻,在采字辈的大宫女里,素来以她为首不是没缘故的,她对元秀的了解,可比采绿深刻,此刻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家自跟随大娘练习箭术以来,每日不辍,比什么都要用心!偏生一直以来都达不到大娘的要求,方才那一箭又射偏了,阿家正不痛快呢,贺家郎君却补上一箭——还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补的,以阿家此刻的心情,定然觉得对方这是在嘲笑于她,岂能给他好脸色?”
采绿听了,嘻嘻笑道:“左右阿家此刻心情不好,这贺家郎君凑上来,正好给阿家发泄一下怒火,倒也不错!”
那三骑飞驰至元秀坐骑前丈余处才猛然勒缰,但见三骑均腾空踏了数下,才长嘶着站住,足见上面的骑士骑术高明。为首之人正是贺夷简,他骑着一匹全身赤红如火、偏生脑门处生着一丛霜雪般的皮毛的大宛良驹,身上亦穿着绯红圆领袍衫,犹如一团烈火,灼人眼目。在他身后,照例跟着夏侯浮白,与另一名蓝衣侍从。
贺夷简虽然受贺之方宠爱,但文武上面均是受过名师指点,骑在马上的姿态极为矫健,他朗笑着拱手向元秀行了个礼,神采飞扬道:“真是巧啊,阿煌!”
“阿家名讳,岂容你一介臣子,随意呼喊!”薛氏见他旁若无人的对元秀态度亲昵,脸色顿时一沉,呵斥道!
贺夷简看了她一眼,狡黠一笑:“薛娘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心仪阿煌长安人尽皆知,今日得见,唤着她的名字抚我相思之苦又有什么不可?”
“有道是发乎于情而守乎于礼,君臣有别,而且九娘年少,你这般直呼其名,叫别人知道,坏了九娘闺中清誉,又岂是爱护她的所为?”薛氏斥责道,“贺家郎君,你莫以为仗着河北之势,便可以为所欲为,这天下,到底还是姓李!”
贺夷简微微一笑:“薛娘子此话大大的不公!我听说,薛娘子少年之时驰骋原上,与其时的吏部尚书沈秀独子沈中礼一见钟情,因沈秀与夫人都喜欢温柔守礼的娘子,而郭老也认为沈中礼性情过于暴躁傲慢,并非良配,薛娘子与沈中礼不惜忤逆双方尊长,又有文华太后求情这才能够如愿成婚,据说,沈中礼也是在认识薛娘子后不久就改口唤薛娘子闺名的,若薛娘子以为我此举不妥,当初为何不斥沈中礼孟浪呢?”
薛氏自他提起沈中礼,神色便变得十分复杂,待他说完,眼中已经是冰寒一片,半晌才冷冷道:“我的身份,怎能与九娘相比?而你,又怎么比得上中礼?”
“比得上比不上,却不是薛娘子说了算的,阿煌,你以为呢?”贺夷简微笑着望向一旁沉默的元秀,元秀居然没有替薛氏说话,而是拿长鞭隔空对他指了指:“你跟本宫过来一下!”
她这么反应,薛氏与采蓝、采绿都是一怔,贺夷简却欣然拨马,与她一起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元秀止住坐骑,估计了一下距离应该不会被听见,沉声问道:“你已经打听到了?”
“长生子已经不在关中,而是去了剑南一带。”贺夷简见她面色不豫,也敛了笑容,正色道,“不过我的人还是追上了他,问到一些当年之事,方才你的乳母薛娘子之事,也在其中!”
元秀问道:“本宫母后所担忧的、由长生子解决的,究竟是什么事?”
“阿煌。”贺夷简忽然淡淡一笑,意味深长的望着她问,“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你是否当真要听?”
元秀不假思索道:“自然!”
“这世上许多事情,往往还是不知道的好。”贺夷简轻声道,“此事据长生子所言,其实并不算什么秘密,长安许多人都应该知道,但你却一无所知,可见是圣人和薛氏他们爱护的缘故,又何必一定要寻根问底?”
“你若当真不打算说,今日又何必来寻本宫?”元秀淡淡道。
“因为我知道,我若告诉阿煌我什么都没问到,阿煌定然以为我骗了你,说不得以后再不肯理我。”贺夷简叹息道,“阿煌身边的人既然不想你知道往事,阿煌又是从什么时候怀疑的呢?穆望子吗?我倒好奇,阿煌安置他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了?”
元秀警告道:“这是我家私事,你不许再去寻他!”
“那是宪宗皇帝才登基的时候,建英二年。”贺夷简见她定然要听,也不再劝,悠悠说道,“你的外祖父郭守爵高权重,子嗣昌盛,惟有两件心事,一是养女,也就是薛娘子的终身大事,二是你的生母,文华太后在宫中,景遇不佳。”
元秀一惊:“后一件怎么会?我从小便听人说,母后她与父皇伉俪情深,当年外祖父家被卷入谋逆之案,还是因为母后的缘故才留了一脉香火!”
贺夷简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宪宗皇帝暮年的时候极为宠爱盛才人,最后驾崩之时,盛才人甚至还甘愿随殉,但阿煌请想一想,徐王殿下当时才多大?本朝初时也有才人徐氏随殉太宗皇帝陛下,而那位徐才人可是无所出的!”
“你想说什么?”
“宪宗皇帝时,文华太后——哦,当时的皇后以下,有品级的有王惠妃、崔丽妃并卢华妃,其下史芳仪,杨美人、罗美人,魏才人、盛才人,另有数位夫人。”贺夷简显然早有准备,连元秀都不甚清楚的宪宗皇帝初年妃嫔一一道来,悠然道,“当时宪宗皇帝的子嗣是这样的:皇长子李仁封彭王,生母为王惠妃,皇次子李亿便是如今的代王,其母为李妃崔氏,皇三子李付封齐王,其母是如今的杨太妃,当时的杨美人,皇四子李佳封信王,其母为显昌郡夫人,皇五子就是今上,生母,也是阿煌的生母。”
元秀咬了咬唇,喃喃道:“阿娘…不,昭贤太后原来有所出?”
“阿煌不知道也不奇怪。”贺夷简柔声道,“因为你的这位长兄,才半岁时就死了。王惠妃此后再未生育,此事是她心头隐痛,她位份高,又很得宪宗皇帝敬重,所以宫里素来没人敢随便提起,何况人都死了,生母是谁,又有什么好追查的?不过阿煌可能不知道,这位彭王,足足比你的胞兄、今上年长十岁!”
而丰淳,是文华太后的长子。
元秀沉默下去,贺夷简已经说的足够明白,文华太后郭氏并不是像盛才人那样,后来才进宫,她是宪宗还做太子时的原配,庶长子十岁之后,才有第一位嫡子诞生,在这之前,甚至连个嫡女都没有,往日里听到的所谓前朝帝后和谐,如今想一想,当真是一种讽刺…
“那当时最得宠的是谁?”元秀咬了咬唇,问道。
贺夷简看着她,淡笑着道:“自然是王惠妃!”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信王李佳
[更新时间] 2012-04-21 22:12:28 [字数] 2471
元秀再到清忘观时,是打着替生母诵经尽孝的名义,道要在清忘观里吃上三日素斋才回宫——文华太后丧在四月中旬,虽然往年她都是在三清殿里与丰淳一起哀悼,但今年换一个地方也是无可厚非:嘉城公主差不多整日里都往三清殿上跑,五枝香的气息从三清殿一路蜿蜒回清思殿。
照例是瑶光出来接待了她,元秀吩咐采蓝和采绿归置一下简单的行李,带着薛氏去拜见玄鸿,玄鸿依旧是不冷不热,显得余怒未消,元秀只作未见,问候了几句,又将这回来时,丰淳赐予的一些东西奉上,便告辞出了静室。
这一天的深夜,玄鸿被室外不寻常的动静惊醒,她心中惊奇,先不说清忘观是皇家道观,别看观中只得她与瑶光等几名女流,但她究竟是皇帝的姑母,从前公主府的侍卫,均驻扎在观外保护,加上她出家之后日常用度日趋简朴,以她看来,观中并没有什么值钱之物,怎会有人摸进来?
玄鸿思索的时间,外面的人却似摸到了烛火,居然光明正大的点亮了灯台,云母屏风上,映出来人身影,让玄鸿暗暗蹙了蹙眉。
元秀脸色本有些苍白,但在烛火下却显得很是平静,她手里擎着一盏外间几上的三枝连理瓷灯台,身上只穿着中衣,把灯放到玄鸿不远处,欠了欠身,不紧不慢道:“不敢瞒三姑,我这回来清忘观,其实只是想问三姑一点旧事——晚上的素斋里我给大娘下了点药,药是魏博节度使之子贺夷简替我弄来的,足够大娘一觉睡到天亮而不自知。”
“这么说,你打算今儿与我耗上一夜了?”玄鸿皱眉,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半晌,叹了口气,指着自己放在床边小几上的外衣,“先披上吧,长安不比南方,如今仍凉。”
元秀依言披上玄鸿的道袍,在榻上跪坐下来,开门见山:“三姑,我的母后当年,为什么不受父皇的宠爱?”
“原配夫妻就一定相亲相爱吗?”玄鸿不意她开口先问这个,怔了一怔,才淡淡的道,“如今五郎和你五嫂,又何尝不是相看两厌?”
元秀道:“那后来又怎会有我五哥与我?还有八弟?”
“先帝做太子时,其实非常敬爱你的生母。”玄鸿沉默了片刻,悠悠说道,“奈何你母亲一直无嗣,而他们关系恶化,其实还是因为你那已经去世的四哥的缘故。”
信王李佳为宪宗皇帝第四子,其母显昌郡夫人出身寒微,容貌不过中上,却极擅舞蹈,原本是延政坊里左教坊的舞部部头,因数次献舞赢得宪宗喜爱,召她入侍,后来有了身孕,文华太后请示过宪宗,便给了她一个夫人的封号,从部头变做了宫妃。
李佳两岁时,中宫郭氏终于有孕,郭氏激动万分,而宪宗皇帝也对这个迟来的嫡子十分期待,那时候虽然彭王早夭,但代王李亿却已经八岁,生母博陵崔氏,在宫中居三夫人之一的丽妃之位,朝中一度有人提议中宫既然无子,莫如立长,若不是那时候郭家势大,而宪宗又忙于收拾怀宗皇帝留下的烂摊子,等不到丰淳出生,东宫或许就会提前有了主人。
在这种情况下,郭氏自然极为谨慎,她求得宪宗皇帝同意,在六个月的时候,就请了母亲刘夫人进宫陪伴自己,那时候,李佳已经快三周岁了,他并不特别聪明,生母连个正式的位份都没有,但却极得宪宗喜爱——只因他长得酷似宪宗自己。
因此连带显昌郡夫人,都得了宪宗多次召侍。
刘夫人进宫时,便听到了一个说法,道怀孕时多看一看谁,将来的孩子也许会像谁,所以劝说郭氏不时召见李佳在跟前看着,以图将来的孩子也能够因此得到宪宗另眼看待。
嫡母要看庶子,理由又光明正大,自然没人拦着,显昌郡夫人也知道,叫李佳在皇后面前多露一露面,对于她这样毫无家世又不算太得宠、位份还不高的生母所出的子嗣来说是极有利的,所以每次接到中宫传召,都欣然送李佳前去。
郭氏因谨慎的缘故,虽然要看李佳,却不喜显昌郡夫人在旁,显昌郡夫人教坊出身,最擅察言观色,一两次后,便寻了借口只叫宫人接送李佳,自己不再去蓬莱殿。
如此到了八个多月时,郭氏身子越发笨重,召见李佳也少了。但李佳却因为之前常常与她见面,每次见面,蓬莱殿里的点心又总比显昌郡夫人的份例可口,虽然那时候已经封了信王,他到底年纪小贪嘴,时不时的主动要求往蓬莱殿跑。
就在郭氏诞下丰淳前大半个月,李佳又让乳母独自带他悄悄跑到蓬莱殿求见郭氏,然而那日郭氏恰在小睡,蓬莱殿的人自不会为此叫醒他,便取了些点心请乳母陪着李佳在偏殿坐了等待。那时候郭氏已经随时可能会生产,蓬莱殿上上下下正着紧着,又因为太医断出是男胎…对李佳便不由自主的轻慢起来,当时殿上主事的是郭氏陪嫁的茜云,她使了两个小宫女在旁伺候,叮嘱了他几句不要乱跑,又命乳母仔细后,便去守着郭氏了。
待郭氏醒来,听说李佳过来,便吩咐召他过去,茜云亲自去请李佳时,却见偏殿后面用来小憩的榻上一片凌乱,原本告诉两个小宫女说自己也想小睡一会的李佳不见踪迹,偏殿角落里被宫幔挡住的一扇窗,却是虚掩的。
一个时辰后,宫人在蓬莱山东侧的太液池中,发现了李佳和乳母漂浮的身体,救上来时都早没了呼吸。
是夜,显昌郡夫人悬梁自尽。
元秀听到此处,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情说到底,母后最多是管束宫人不力,那时候母后已经即将临盆,蓬莱殿里难免会松上一松,何况我这四哥,是偷跑出去的,他自己也有生母,显昌郡夫人没看好他,才是关键,难道就为此事,父皇竟全归罪于母后身上?”
“先帝至今都被称赞英明神武,你道你的父皇,是因为坐在了那个位置上的缘故,这些都是阿谀之辞?”玄鸿淡淡的说道,“此事有几个疑处:第一,你四哥的乳母,善水,别说太液东池还不如西池大,就是把她丢进黄河里去,也淹不死!第二,当时是盛夏,蓬莱殿正对的太液西池前植了杏林,正枝叶茂密,可以遮荫,所以在西池畔游玩倒也可以理解,可东池那边沿岸都是还不能齐膝的卉草,那时候又是正午,日头毒辣,不论乳母还是信王自己,怎会去那里?第三,据蓬莱殿里的人私下禀告你父皇,你四哥被安置在偏殿等待时,你母后其实还未睡下,而是召了你外祖母,屏退了其他人商议事情!”
她悠悠的道,“你四哥那时候虽然才四岁,却极为好动,往常你母后召见他时,他总也坐不住,不是翻这里,就是钻那里,有一回啊躲到了蓬莱殿后面小花园的一株山茶树上,结果被树枝夹住了腿,他力气小拔不出来,用力挣扎反而把衣服撕破了,他又怕被责罚,不敢叫喊,山茶树的枝叶终年浓密,把他遮得严实,你母后派人怎么找都找不到,急得差点动了胎气!”
元秀咬住嘴唇。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郭氏
[更新时间] 2012-04-22 21:04:04 [字数] 3087
“父皇是怀疑母后与外祖母私下说了什么机密之事,却被四哥乱跑偷听到了?所以母后下手谋害了四哥?”元秀喃喃自语。
玄鸿轻轻一笑:“你四哥那时候才多大?说是四岁,其实啊实打实的出娘胎也才三年罢了,我说了,他也不是特别聪慧的孩子,寻常三四岁的孩童在那时候哪里能懂什么偷听?他若听见你母后的声音,早该叫起来了。是乳母…李佳跑出去,那两个小宫女在外面等候吩咐,他的乳母可是陪在身边的!既然是独自陪着你四哥到蓬莱殿来,岂能不是显昌郡夫人信任之人?她又怎么会被你四哥骗倒,贸然放他出去呢?”
元秀悚然一惊:“三姑是说,四哥之所以会离开偏殿,是乳母怂恿?”
“蓬莱殿你也不是没去过,你可还记得,偏殿的窗有多高?”玄鸿瞥了她一眼,悠悠问道,“三周岁的孩童,又有多高?而且那窗下,栽种着玫瑰花丛,可是有刺的,你四哥那个年纪,就算他能够避过了两个小宫女的看守,翻出窗外,若没人抱着他或掩了他口,被那些刺扎到了,岂有不哭泣出声的道理?”
“那…乳母此举到底是何人指使?”
玄鸿没理会她的疑问,只道:“你四哥的尸身从太液东池捞上来后不久,显昌郡夫人就传出自缢身亡的消息,那个时候我还在宫里,还没出嫁,与你父皇甚是亲近,担心他伤痛过度,所以前去安慰,却看到…他将你四哥停灵之处的人都打发了出来,独自在里面,将你四哥的敛服都脱了,查看他的身体。”
她深深看了眼元秀,“你四哥身上,肘、膝有几处磨伤的痕迹,周身并没有被玫瑰树丛刺伤的迹象,你父皇他,看得非常清楚!”
“这样岂不是说明,我母后是无辜的?”元秀轻声道,“她与父皇的关系,又怎会变坏?”
“没有刺痕,只能说明你四哥并非独自跑出偏殿,而是有人接应,甚至是怂恿!”玄鸿悠悠说道,“你四哥那时候与蓬莱殿许多宫人的熟悉,这里面随便一个拿块糕点站在那窗下引他过去,再把他抱出去,只说带他去见你母后,或者说带他去哪里玩耍之类,你想他的年纪可会怀疑?”
元秀不解道:“可我母后做什么要去害他?三姑也说了,四哥他并不算特别聪慧,得父皇的宠爱是因为他生得与父皇相似,生母连个才人的位份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外家之势,我母后是父皇原配嫡妻,当时怀着我五哥,也已经断出是男孩,又怎会去对四哥不利?难道就因为父皇对他这点子宠爱不成?”
“先帝亲自去那窗下查看过,然则当时天气炎热,你母后又怀着身子,所以蓬莱殿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四处泼上水,他去查看时,那里已经重新浇过了水,难以寻找痕迹,但据泼水的内侍所言,他似乎看到有几株花叶被践踏过,为此他还特意将那些部分折去,免得显得不精神。”玄鸿平静道,“问题是,那内侍指给先帝所看的地方,是花丛外侧,而不是内侧,那丛玫瑰花树,是紧挨着殿墙生长,宽达三尺,因殿窗的高度之故,如果无人帮助直接从殿中翻窗而出的话,哪怕是那乳母,必然也要先踩到一点内侧的花枝,才能跳到外面的宫道上。而踩踏过的痕迹是外侧,这就说明,殿外确实有人接应!”
元秀默默听着。
“而蓬莱殿各处守门宫人都发誓那日只有信王与其乳母来过,绝无任何外人。”玄鸿道,“所以这个接应信王与其乳母离开偏殿的人,必定是蓬莱殿内之人,你母后,又怎么脱得了关系?”
“四哥和其乳母留在了偏殿等候,这是母后的贴身大宫女茜云安排的,连侍奉他们的两个小宫女,也是茜云吩咐留下的,茜云是母后心腹,母后若要悄悄带走四哥以及他的乳母,何必如此费事?何况那时候是四哥总是主动往蓬莱殿上跑,可见他对母后已经生出依恋,在这种情况下,母后若要叫他悄悄儿的瞒过人眼目再去,四哥必定也肯照做,又何必如此麻烦?”元秀挑眉道,“这个道理,四哥当时不明白,他的乳母又怎会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