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柔和的冷色调日光,透过山间的树枝,慢慢拂在她身上,高处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映着日光,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剪影。

居然在山坡底下睡了这么久吗?

季棠棠坐起身来,脑袋沉沉的,一点都不清醒,她呆坐了一会,才想起要顺着山坡往上爬。

爬到顶,有一群野猫被她的突然出现惊的四下奔逃,有一只胆子大些的没挪身子,后背微微拱起,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这群野猫待的位置,是一大块被血泅的紫黑的泥地,星星点点的碎肉,白色的骨碴,不远处滚着骨钉,季棠棠一阵恶心,偏过头吐了起来,那只原本准备战斗的猫居然被她吓着了,喵的一声窜出去老远。

她实在也没什么可吐的,吐了一阵子,用手背抹了抹嘴,伸手把五枚骨钉捡起来塞回兜里。

葛二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院子里只剩下阿甜,她拎着季棠棠的那串风铃,拼命摇了又摇,一边摇一边咯咯地笑:“不响的,铃铛不响的。”

又摇了一阵,似乎是发觉有人在看她,一转头看到季棠棠的脸,吓的铃铛一扔,在院子里乱窜:“鬼!鬼!”

她居然窜到那几只黑狗窝里,抱着头拼命往狗的身后钻,几只狗汪汪叫着往不同的方向躲,阿甜回头看到季棠棠还在,更害怕了,一瞥眼看到那只洋铁桶,赶紧拿起来套在头上。

阿甜居然被她给吓疯了。

季棠棠站在篱笆外看了她一阵,进到院子里捡起那串风铃,阿甜把铁桶掀开了一条缝偷偷看她,见季棠棠又朝她看,赶紧又把铁桶放下了。

所以,过去的一个晚上,她吓疯了阿甜,间接杀死了吴千?

季棠棠头痛欲裂,她拎着风铃,慢慢往山下走。

她还记得回古城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走着走着眼前就发黑,只好停一阵歇一阵,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古城的城门,天还亮着,有些门面已经开始张灯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多热闹的场景啊,这么多人,有吃的、喝的、玩的,和山上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季棠棠忽然就觉得很幸福,那句话说的没错,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一切都太美好了。

她走进了人流之中,每个人都诧异地打量她,然后避开。

果然还是有点怪的,他们都知道她在山上做了什么事?不然,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她呢?

季棠棠疑惑地继续往前走,直到险些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棠棠。”

这声音耳熟,季棠棠抬头看了他一眼,跟他打招呼:“岳峰啊,你好。”

打了招呼之后她继续往前走,岳峰从后面拉住她:“丫头你怎么了啊?”

“我怎么了啊?”季棠棠比他还奇怪,“我不是挺好的吗?”

岳峰不说话,只是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季棠棠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

她的身上有血,很多很多的血,衣服前头一个血洞,裤子上全是泥,还沾着草叶…

于是,所有的回忆瞬间回归,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一帧一格,过电影一样,信息量大的几乎要爆掉她的脑袋,有一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季棠棠抱着头就蹲了下去。

岳峰脱下衣裳给她罩在身上:“棠棠,我们先回风月吧。”

59第29章

见到岳峰真的把季棠棠给带回来了,毛哥的眼珠子都险些瞪脱眶了,岳峰没吭声,直接带季棠棠先去楼上客房安顿下,目送两人上楼,毛哥一直拿胳膊去捣坐在边上的神棍,神棍正在聚精会神的打连连看,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屏幕,险些瞪成了斗鸡眼,压根儿没看到岳峰和季棠棠已经回来了。

“我问你啊神棍,”毛哥咽了口唾沫,“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死了,还能复活的?”

“有啊。”神棍嗖嗖嗖点掉两对一模一样的图案,答得相当顺口。

毛哥纳闷了,神棍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好像死人复活这事是常识,而非怪事:“谁啊?”

“变形金刚。”

毛哥一口老血差点喷到屋梁上去:“变形你头。我问的是人!人!”

“那也有啊。”神棍继续瞪屏幕。

毛哥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你太监是吗?说话只说一半的?”

“那那那,那叫那个谁的,”神棍一心二用,难免有点跟不上,“清末的时候,那个义和团,那个红灯照,不是宣称神道相助刀枪不入起死回生的嘛,那个头儿叫什么来着,黄莲圣母,哼哼哈嘿,刀枪不入。”

眼见己方的游戏形势大好,今夜完全有可能实现游戏级别从小星星到月亮星座的突破,神棍的心情堪称阳光明媚。

显然,求人不如求己,毛哥强忍住把神棍摁马桶里的冲动,自己默默开了另一台电脑,联机,搜索,打入关键词“死人、复活”。

跳出来很多条目,毛哥不断地按翻页,出来的信息无非是那几类:附身、僵尸、丧尸、玄异、超自然灵异事件…

毛哥对着屏幕愣了好久,忽然就冒出一句:“我觉得,她已经不是人了。”

“谁!谁已经不是人了!”进行连连看这种高端游戏的紧急关口,也只有是鬼非人这样的高端学术问题能把神棍的注意力给引开了,他嗖地抬起头来,一双小眼睛跟强力电灯泡似的嗖嗖往外放光,“谁谁谁?谁已经不是人了?刚上楼的是谁?小峰峰是吗?他为什么已经不是人了?嗯?为什么?”

毛哥看了神棍一眼,慢吞吞地答他:“因为你是猪。”

——

毛哥上楼来找岳峰,一推开门就听见浴室里哗哗哗的水声,只见岳峰在房里坐着,手里张开了季棠棠的外衣在看,前后两个血洞都能对上,看来叶连成的确是没有撒谎。

岳峰也看见毛哥了,他把衣服放到一边:“有事?”

“棠棠洗澡呢?”

“嗯。”

毛哥心慌慌的,他朝岳峰走了两步,指了指季棠棠的衣服:“你问她了吗?”

“问她?”岳峰先是没反应过来,然后摇头,“没,她恍恍惚惚的,让我怎么问啊?”

毛哥咽了口唾沫:“峰子,她…她还是人吗?”

岳峰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啊?”

“不是啊峰子,我现在看见她,我头皮都发麻,”毛哥撸袖子给他看,“你看,你看我这汗毛竖的。”

岳峰没吭声。

“你把她带回来干嘛啊?”

这句话让岳峰起了反感:“她那种情况,我能不带她回来吗?”

“不是,峰子,你别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毛哥觉得自己有点乱,他从怀里摸出烟,拿火机点着了,沉默着吸了几口,“她怎么又没事了啊?”

“她不是经常没事的吗?”岳峰不耐烦,“在尕奈,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你少跟我耍滑头,”毛哥动气了,“尕奈那次跟这次能一样吗?上次咱们还能为她找理由,说她是穿了防弹衣什么的,这次你怎么解释?人家亲眼看到她被捅死了,转头你又把人带回来了,这还是人吗嗯?有哪个正常人死了之后又活蹦乱跳回来的?”

岳峰咬牙,想回他两句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毛哥换了比较和缓一点的语气:“峰子,你想想清楚,这绝对不是小打小闹的事情,这跟你以前好出头玩儿命发狠不一样,你以前为了帮雁子,跟阎老七死磕,哥几个说过二话没有?光头腿上被阎老七的狗咬的疤还在呢,但凡能应承得下来的,你发个话,做兄弟的皱过眉头没有?你自己好好想想,这次这事不一样,单凭棠棠死了又活这件事,就绝对不是咱们兜得了的麻烦!”

岳峰还是不吭声。

顺着刚才的话头想,毛哥的想象力开始爆棚:“你记不记得前几年大炒什么特异功能?那国家机关都介入了啊,这种起死回生,怎么着都算国家机密了吧?说不定国外的什么CBA…是CBA吗?”

岳峰没好气:“美国中情局,CIA。”

“是的是的,CIA。”毛哥赶紧把这新词给记住了,“这种事,你觉得是咱们小老百姓管得了的吗?我跟你讲,这种情报机关做事狠啊,你看美国片里,那些知情的涉案的通通都被干掉的,保不准哪天我俩出门就被子弹给端了,还是那种情报局的尖端科技研究出来的子弹。”

换了平时,岳峰肯定要吼他是哪个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但这次,几次想开口,居然说不出话来。

凭心而论,毛哥说的是夸张,但是他讲的这些,自己难道就没想过?

一时间,屋里分外安静,岳峰定定看着毛哥手里的那根烟嘴,耳边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滴滴答答的水声?

岳峰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转头看向浴室的方向。

毛哥也反应过来了,他有点结巴:“她…她洗完了?“

门把轻转的声音,季棠棠穿着那件宽大的粗针毛衣,一边拿干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看到毛哥时,微笑了一下:“毛哥也在?”

“是…是,”毛哥赶紧拿岳峰做挡箭牌,“这不快晚饭了吗,问峰子想吃什么,他嘴刁,挑食…”

“晚饭啊?”季棠棠想了想,“我请吧,上次在尕奈,还没谢谢大家照顾呢。还有神棍,大家都一起吧。”

“那…也好,那我下去问神棍想吃什么。”毛哥尴尬的很,转身离开时,低声跟岳峰耳语了一句,“你解决啊。”

——

毛哥一走,屋里的气氛似乎就变了,岳峰看着季棠棠:她脸上的表情特别平静,一直低着头拿毛巾擦头发,似乎洗澡之前,她没有发生过任何狼狈的事,只是出去逛了个街,吃了个饭,或者给朋友打了个电话。

顿了顿,她抬起头看岳峰:“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岳峰定了定神,正想开口,楼下传来神棍哀怨无匹的嚎叫:“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吃肯德基全家桶?又不是你请客!”

两人愣了一下,然后都没绷住,同时乐了。

气氛松动了些,岳峰想先说些轻松的话题:“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请客了?”

“承大家帮助,有来有往嘛。”

“哪帮你了?”

“你帮的最多,还有毛哥,在尕奈的时候就很照顾我,还有神棍,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说到神棍时,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直直看进岳峰的眼睛里。

岳峰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看着季棠棠的眼睛,电光火石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棠棠,你本来是姓盛…”

季棠棠没有说话,她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眼帘垂下,塑像般一动不动。

岳峰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开始努力回忆那天晚上神棍讲的故事,当时,他听的心不在焉的,神棍到底说了什么来着?

盛家,盛家的女儿,路铃,死人的怨气,听懂铃语,化解怨气,秦家,炼鬼铃,石家,联姻,新的身份,足够的钱,辗转在路上…

岳峰的脑袋轰轰的似乎是要炸开,以前那些理不清的千头万绪,似乎都争相要在这瞬间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图画…

——棠棠的身边一直带着一串风铃,有时怎么碰都不响,有时诡异地发出声音…

——最初,她是为了素昧平生的凌晓婉去的尕奈,接着,又为萍水相逢的陈伟而奔走,再然后,在古城重新遇到,尕奈到古城,相隔千里,她一直在逐撞铃的怨气而走…所以每次遇到她,总会有死亡如影随形…

——明明是盛夏,但是却有一张正规的联网可查的名为“季棠棠”的身份证,明明没有工作,却不愁生计,父母早就为她铺好了路…

——海城市除夕夜恶性杀人案件,明明生还但不跟任何朋友甚至是爱人联系,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叫盛夏,还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逃亡…

“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你被我的事拖累了几次,还受了伤,什么都不让你知道,总是不合适的。”

岳峰制止她再说:“等等啊棠棠,你让我缓缓,你先让我缓缓。”

季棠棠抬头看了看岳峰:“智商不够啊,脑子转不过来了吧?”

“去。”岳峰瞪了她一眼。

季棠棠伤感之余又有几分好笑,她去到边上翻出自己的护肤品,然后对着穿衣镜开始扑爽肤水,正捻着化妆棉擦拭额头的时候,岳峰在后面叫她:“棠棠。”

“嗯?”

“这事为什么要告诉我?”

季棠棠愣了一下,她看着镜子里的岳峰。

“你傻啊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随便跟人家说,就因为人家帮了你?万一人家是别有用心的呢?你爸妈为这事付出那么大代价,你就这样说出去了?”

岳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季棠棠没吭声,她如果对岳峰说“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的”,会不会显得太矫情了,再说了,凭什么相信呢?就凭这加起来不到十几天的了解和相处?

所以她老老实实地点头:“知道了。”

见她这么配合,岳峰反倒没话说了,顿了顿忽然生起气来:“你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样啊?”季棠棠莫名其妙。

岳峰也说不清楚,只是心里莫名烦躁: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前一天晚上,一定经历了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在街上找到她的时候,她会是那样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但是转眼之间,忽然一切都正常起来,反而显得他是异类了,难道她不应该哭吗?不应该很难受吗?这样一副礼貌的、微笑的、满不在乎的模样,让他看了说不出的烦躁。

“棠棠你别这样,”岳峰终于忍不住了,“如果你听到了毛哥的话,心里难受,你想哭就哭吧,你别装的没事人一样行吗?”

季棠棠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岳峰:“岳峰你怎么这样啊,还有硬让人家哭的?”

岳峰瞪她,她先还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被岳峰瞪着瞪着就有点心虚了,避开了目光一声不吭。

岳峰心里一软:“棠棠,你一定得走这条路吗?你还有的选对吗?咱找份工作,好好安定下来吧,你这样一直在路上走,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总是面对这些血腥的事情,你心理受得了么?”

季棠棠笑嘻嘻的:“我找不到工作啊岳峰,我大学都没念完,我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

“我帮你找,要么你先跟我回去,我那边朋友多,我托他们给你找个安稳不显眼的工作,大家离的近,也有个照应。棠棠,你真不能这么走下去,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孩儿,哪天真的死在路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这话显然是触动季棠棠的心事了,她的笑容慢慢就不见了:“岳峰,这种事情想想也就算了,你觉得真能安稳吗?我妈妈躲了那么久,还不是被找到了?这种事情,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了。”

“我不信你是这么想的,”岳峰说的很认真,“棠棠,你有什么不能讲的理由,一定要选这条路?”

“我妈妈希望我这么做啊,”季棠棠避重就轻,“再说了,好久之前不就跟你讲过吗,家族事业嘛。”

岳峰动气了:“棠棠,你非逼得我说出来是吗?你是个聪明女孩儿,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你们盛家这种化解怨气的方式有问题吗?”

“我不是做你们家这种行当的,但是连我这种外行都觉得,化解死人的怨气,不该是这种以暴制暴的方式。杀人者固然可恨,但是你用骨钉把人家粉身碎骨,这种生前就作恶的人死后的怨气不是更大吗?如果你们家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化解怨气,那你们盛家的邪门程度跟秦家有什么分别?棠棠,你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你妈妈对吧?如果你们盛家根本就不是她所说的样子呢?如果你们盛家根本就是个作恶的家族,如果你现在所做的都是错的事情,你难道真的要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季棠棠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岳峰的话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直以来她最害怕面对的问题面前:如果整件事情的大前提根本就是错的,如果盛家的动机根本就不是正义的,她要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渐渐发冷,此时此刻,内心的恐惧,实在是比面对那些血腥而又可怕的事情时要大许多许多。

她定了定神:“岳峰,我妈妈养了我二十多年,我跟你认识,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天。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去怀疑自己的妈妈?”

岳峰情急:“棠棠,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棠棠没让他说完,她退后一步,看了岳峰很久,慢慢朝他鞠了一个躬。

很标准,很虔诚,90度。

岳峰手足无措:“棠棠,你这是做什么?”

季棠棠抬起头,眼圈开始泛红:“岳峰,我特别谢谢你,你帮我的事情,我都记着。但是,我再也不希望你插手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只会比现在更难解决,我希望你们都好端端的,你跟我说过你要抽身,就从现在开始好吗?”

岳峰的眼圈有点发涩,他吁了口气,低头抹了抹眼睛:“棠棠你过来。”

他把季棠棠拉近了一些:“我再问你一件事,最后一件,这个疙瘩解了,我也就没什么担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