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件事,她要去诸素素那里交代一声,打算将两封信留在她那里,等她离开长安城之后,再交给她的娘亲方妩娘和她以前的贴身丫鬟,现在的诰命夫人知画,算是给她们的一个交代。

杜恒霜不敢去许家跟方妩娘亲自告别,她看得出来,许绍是绝对不想她离开萧士及的,虽然她并不明白许绍为什么要这么做。

来到安国公府,杜恒霜看见诸素素的肚子,有些话又说不出来了。本来她以为她可以坦诚地跟诸素素说清楚这件事,但是看见她的身孕,还有她比以前更加情绪化、更加冲动的性子,杜恒霜又默默地闭了嘴,只是道:“好久没有见你了,怪想你的,今天特意来看看你。”说着,摸了摸诸素素的肚子,打趣道:“若是女儿,就给我做儿媳妇,若是儿子,就给我做女婿,怎么样?”

诸素素白了她一眼,“从小订亲有什么准的?看看你和柱国侯如今的样子,我可不敢这么早就给孩子们定下亲事,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说得杜恒霜讪讪地,脸上有些过意不去,但是知道诸素素是因为有孕在身,性子本来就跟没有怀孕的时候不一样,也没有多说什么,将信也暗暗压下,没有给诸素素,只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而去。

安子常从里间屋里走出来,看着杜恒霜的背影皱眉道:“霜儿怎么有些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诸素素也有些疑惑,不过她自从怀孕以来,就觉得脑子也严重不够用了,每天只想睡和吃,身子跟吹气一样胖起来,就道:“还好吧?我看她还行,不过柱国侯那样做,她生气也是应该的。——来,扶我出去,我要去院子里走走。”

安子常笑了笑,扶着诸素素去院子里散步,一边想着要去打听一下,到底萧士及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打听到萧士及的事情,却是听人说,海西王杜那兹跟永昌帝请辞,已经离开长安,往东登船入海。要回佛朗斯牙去了。不过他虽然走了,却没有把义女柔嘉县主杜恒雪带走。

长安的高门都在感叹,说义女就是义女,跟亲的那是绝对不能相提并论的。说得南宁亲王齐孝恭倒是发了几通火,也不知为何。

到了五月底的那一天,杜恒霜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又给平哥儿和安姐儿的先生留下一大笔银子,只在屋里等着萧士及进来,就跟他摊牌。

可是萧士及却不在家里。

杜恒霜等到中午。派人去问,却说是早上穆夜来过来了,求见侯爷,侯爷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杜恒霜自嘲地一笑,想着穆夜来真是太厉害了,居然能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今天的日子过来找萧士及,还把他叫走了。

这样的日子。她是真的受够了。

“好了,咱们不等了,这就走吧。”杜恒霜淡淡说道,将萧义叫了过来,把自己的信交给他,吩咐道:“一封给侯爷。另外两封等明日给我娘和知画送去。——拜托了。”

萧义大惊,忙道:“夫人,您这是做什么?!您要去哪里?”

杜恒霜笑道:“我很快就不是你们的夫人了。以后你们会有新夫人的,你记得要好好照顾侯爷,他……还不够沉着稳重,应付不了那么多的事情。”说完看了一眼这里的屋子,挥一挥手,一手牵了两个孩儿,后面跟着阳哥儿的乳娘抱着他,带着欧养娘、知数和知钗往外面走去。

平哥儿和安姐儿只道娘要带他们出去游玩。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走,完全没有想到别的上面去。

萧义大急,一边派人跟着杜恒霜她们的车,一边派人去南城找萧士及。

穆夜来等了萧士及快一个月。都没有等到萧士及来看她,实在等不住了,就来到柱国侯府求见萧士及,因她担心萧士及不见她,就托词说有那几个跑了的黑衣人的消息,看看萧士及感不感兴趣。

萧士及一听,果然出来见她,还跟她去南城探访。

结果到了中午的时候,萧义就白着脸,骑着马来到南城,对萧士及道:“侯爷,您看这个!”将杜恒霜写的信递到萧士及手里。

萧士及有些莫名其妙,道:“怎么啦?看把你急的。”一边说,一边拆开信。

只见上面写着几句诗:

“十五为君妇,羞颜未尝开。本待结同心,愿同尘与灰。君家妇难为,妾不堪为人。就此下堂去,不论是与非。”落款是,下堂妇杜恒霜敬上。

萧士及手一松,那封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狂跳起来,一把抓住萧义的脖子,厉声问道:“她人呢?她去哪儿了?!——说,你快说啊!”萧士及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阵子他老是感觉到的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她想走,她居然想走,她居然想离开我!

萧士及脑子发热,完全不能正常思考,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红,一阵黑,似乎眼前看出来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萧义忙指着西城门的方向道:“出长安城,往那边去了……”

萧士及一把推开他,自己飞快地跑出酒楼,翻身上马,往城外奔去。

他骑得那么快,将大街上的行人摊贩撞得东倒西歪。

穆夜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士及突然变脸,然后脸上一副死了爹娘一样的神情,疯狂地冲了出去,心里一跳,低头瞥见从萧士及手上掉下来的信纸,正要弯腰去拾,萧义已经一个箭步踏上来,对她恶劣地道:“滚开!”说着,自己弯腰将杜恒霜的信拾了起来,转身追着萧士及而去。

穆夜来眼神闪烁地看着萧士及消失的方向,慢慢离开酒楼,回自己家去了。在家门口,她看见了一个人背着手站在那里。——居然是太子殿下。

……

萧士及骑着快马,风驰电掣般来到城外,他一眼就看见了杜家的大车,正在前面的大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禁大舒了一口气,追了上去,对着杜恒霜的大车叫道:“停下来!快停下来!——霜儿,你们要去哪里?!”声音悲愤难言,叫得路上的人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杜恒霜探头出来。见萧士及终于赶来了,就命钱伯停车,自己走了下来,和他来到道边的树荫下说话。

“霜儿。你这是要做什么?”萧士及紧张地问道,想抓住杜恒霜的手,“霜儿,别闹了,跟我回家。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再不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好么?”萧士及连声保证。

杜恒霜笑了笑,挣开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淡淡地道:“士及,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说,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论打仗的天赋,恐怕连安国公都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要明白一点,凡事都要想着靠自己才行。靠自己得来的东西。才是最牢靠的。不管是太子还是毅亲王,都不是你应该全心全意倚靠的对象。你要用自己的实力,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心思,赢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势力,活得像个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不能让别人一要牺牲某些人,就要牺牲到你头上。就如我自己,我也是倚靠你太多,到了最后,我才明白,只有我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萧士及听见了杜恒霜的话,可是那些话,只停留在他脑海里,完全没有到他心里去。他现在还没有心思去想杜恒霜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全身都在极大的恐惧中。他怎么也没有想过,杜恒霜会离开他!

“霜儿,求你,不要走。求你……”他上前一步,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虽然极力忍耐,可是微微泛红的眼圈已经表露了他难以遏制的悲伤。

萧士及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是看着杜恒霜决绝淡然的神情,他又有着最深的恐惧:难道这一生一世,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你不能这样做,霜儿,你不能这样做……”

翻来覆去,他只在重复这句话,甚至都忘了他曾经拿妻位,甚至是孩子威胁过杜恒霜。那时候的气话,又有谁会当真呢?

杜恒霜掰开他的手指头,叹口气,道:“士及,我知道你很伤心,是真伤心,我不怀疑这一点。因为我曾经和你一样痛过。但是痛过之后,你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谁离了谁不能活呢?你好好过,无论是齐姑娘,还是穆姑娘,都对你的感情比我对你要深。”

杜恒霜顿了顿,看着萧士及一脸惶恐的神情,心里也有隐隐的痛。这个男人,不仅曾经是她的丈夫,也代表着她这么多年的岁月。

“她们两人为了你,一个能克服国仇家恨,一个能背叛父兄亲朋,纵然身败名裂也不悔。我却做不到,我不如她们,所以我让贤。放过你,也是放过我自己。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让把我的孩子让我带走。”

杜恒霜终于说到了孩子,她急急地道:“你放心,他们依然姓萧,依然是你萧家人。等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我再送他们回来认祖归宗,可以吗?我也求你!”说着,杜恒霜扑通一声给萧士及跪了下来。为了孩子,就算让杜恒霜再卑躬屈膝她都会做。

萧士及忙把她扶起来,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士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伶俐、温柔婉约的女子,我知道,我脾气硬,认死理,又武断决绝,实在是这辈子都改不了。这些年来,我多蒙你照顾,给你添麻烦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祝你和你的新夫人日子越过越好,封侯拜将,子嗣绵长。还有,我真的不是以退为进,所以你不要再以为我是在耍小脾气。更不要去找我。我没脾气了,对你,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杜恒霜微微一笑,决然而去。

萧士及一直愣愣地站在道边,看着杜恒霜上了车,又看重前面的大车渐渐远去,一直到只剩一个黑色的小点,就要融入天地之间。

萧士及发现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奔上附近的山头,果然又看见了刚才消失在视线里的黑色马车。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欣喜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直到看不见了,他赶紧又爬上另一座山头,如同夸父追日一样,一直追着前面那辆摇摇晃晃的黑马车的影子,直到把这里的十八座山都爬完了,才再也看不见前面远去的马车。

天地间一片茫茫,夜,终于黑沉。

 

第571章 震撼 上 (4K,含猪头的520和氏璧1+)

月亮升起来,照在山岗上,却只有浅浅的一条边儿,并不是满月。天上的繁星在浅浅月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璀璨夺目,每一颗,都像情人欲说还休的眼眸……特别是霜儿的眸子……

萧士及抬起头,看着天上的繁星,突然间泪流满面。他这才慢慢回过味来:霜儿走了,她走了,她是真的走了,她不是在跟他耍脾气,不是在跟他闹别扭,她是真的决绝的离开他了,还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她甚至连发脾气都不屑了。自己这个人,在她心里,是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这股认知一旦浮上心头,萧士及万念俱灰,脑子里一阵眩晕,腿一软,整个人不由在山顶单腿跪了下来。一手将马鞭倒杵在山顶,目光投向那黑色马车消失的方向,耳边响起了杜恒霜刚才不带一丝情绪的话语。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伶俐、温柔婉约的女子,我知道,我脾气硬,认死理,又武断决绝,实在是这辈子都改不了。这些年来,我多蒙你照顾,给你添麻烦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祝你和你的新夫人日子越过越好,封侯拜将,子嗣绵长。还有,我真的不是以退为进,所以你不要再以为我是在耍小脾气,更不要去找我。我没脾气了,对你,我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这句话简直像刀一样直插萧士及的心脏,让他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就像一尾离开水的鱼。在半空中扑腾摔打,垂死挣扎。

她说她不是温柔婉约的女子,可是她那时候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的柔顺大度。就跟他以前曾经暗暗企盼过的一样。可是当她真的在他面前摆出这幅大度的样子,他才发现,这种大度……全是他妈的混蛋!

他的霜儿,不是这个样子,从来就不是这个样子。

她性烈如火,能燃烧自己。也能让别人燃烧。每个接近她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被她吸引,就算她不是这样的美貌,也没人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是他的!没人能把她从他身边夺走!就算她本人也不可以!

不行,不能就让她这么走了……

萧士及握紧拳头,从山上狂奔下来,他心神激荡,居然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有好几次,被山上的石头绊倒。从山路上翻滚下来。

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山下的小路上,他翻身跨上自己放在山脚下的马,手上马鞭往后挥出,狠命地抽打在马背 ,往前不要命地狂奔而去。

萧义带着一个兵士和一个从柱国侯府赶出来的管事也骑着快马追了过来。

他本来紧紧跟在萧士及身后,差一点就要追上他了。可是在往城门出去的路上,他遇到从柱国侯府追出来的一个管事,还带着一个兵士,对他急道:“大管事,侯爷呢?陛下有旨,传旨的内侍已经在府里候了许久了。夫人不在,侯爷也不在,不得已,小人请了二爷过来在中堂陪着那内侍和兵部尚书,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萧义一惊。心里顿觉不妙,忙问道:“是什么旨意?你知道吗?”

那管事推了推身边的兵士。

那兵士身上的玄甲都是破烂的,头脸风尘仆仆,似乎刚从外地回到长安的样子。他拱手对萧义道:“大管事,我是从秦州来的。秦州情况紧急。霍国公和平乐公主向陛下急求支援,希望能派柱国侯带大军压阵。——突厥人……突厥人的金狼铁骑实在是太厉害了,我们秦州五万精兵,跟他们战了快一个月,大战五场,虽然挡住了他们东进的步伐,但是他们一千金狼铁骑就能杀我们一万精兵!实在是以一挡十啊!”

萧义神色一凛,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忙道:“侯爷在前面,我们快追过去!”

就这样一打岔,他们就追到天黑,才看到萧士及的身影从第十八座山上翻滚下来,却又翻身上了马,往前面追过去!

他们三人只好继续往前追。

萧士及紧皱着眉,将身下的马抽得满身血痕,才终于看到前面一处打尖住店的地方。

他知道,杜恒霜带着孩子,天黑了,是一定要住店的。就算不住店,也会在路边停下来,应该不会连夜赶路的。

萧士及“吁”了一声,将胯下的骏马勒住,停在路边看了看。

下午的时候,他被杜恒霜的决绝震撼住了,脑子里完全不能正常思考,就跟傻了一样,被杜恒霜牵着鼻子走。

一直到追过十八座山,看到夜幕降临,月亮升起,繁星满天,他才明白这一切不是假的,而是实实在在摆在他面前的……现实。

霜儿走了,带着他们的孩子走了。他——妻离子散了。

萧士及深吸一口气,抬眼往四周看了一眼。

这是不大的客店,就是给过往的客商住的。

门前的场院不大,但是密密麻麻停着不少大车,还有不少的马在另一边的路旁吃夜草。

他甚至还看见了县主的仪驾!

萧士及的眉头皱得更紧,从马上翻身下来,就要往院门里走去。

院门打开,一个中等个子的灰衣老者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萧士及挑了挑眉,道:“钱伯?让我进去。”

出来的老者正是钱伯,是杜恒霜的忠实下人。

钱伯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道:“侯爷,我们大小姐已经自求下堂,跟您没有关系了,您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萧士及忍着怒气道:“钱伯,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着霜儿胡闹?你不想一想,她生得那样。这样出去,难道是要送羊入虎口?有谁会放过她?!”

钱伯嗤笑一声,拖长声音道:“侯爷,您看一看。我们这里有柔嘉县主的仪驾,还有二百身手矫健的护卫,他们就算一打一,也不比您差。无论从哪方面,大小姐的安全问题都不用您操心。——我再说一句,大小姐这样决定。绝对不是心血来潮,她是早就准备好了。所以,您还是请回吧……”

萧士及心里顿时沉到谷底。这是他最不愿意想到的结果。在到这里之前,他还存有一丝幻想,想着杜恒霜是不是一时想不开,所以想要离开他,虽然他知道这样想很不靠谱,但就忍不住往好处想。

不过钱伯的一番话,彻底打消了他的幻想。

霜儿不是心血来潮,她是早有准备。

可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呢?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觉察到?

哦。也不是没有觉察……

萧士及想起来自己自从江陵回来之后,无数次感觉到的那股不同寻常的平静,可是那时候,他不知是不愿意深究,还是有意麻痹自己,总认为不管怎么样。不管霜儿怎么闹,她一定不会离开自己……

转念间,他又想到杜先诚前些日子也以心疾未愈为名,离开了大齐。

杜先诚的离开,一定不是巧合吧?

萧士及心里不断翻腾着: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迟钝了?连自己枕边人筹划这么久的事,他都一无所知?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他不敢想下去?因为这样想下去的后果是他不能承受的?

萧士及额头冷汗淋漓,呆立在院门口,过了许久问道:“那,你们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钱伯淡淡地道:“这就不劳侯爷操心。总之等孩子大了。我们自然会松他们回来。”

“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去哪里,不然的话,我今日就是拼着跟这里的护卫血战一场,把命丢在这里,也不能让你们走!”萧士及一手撑住大门。斩钉截铁地道,另一只手已经握紧了马鞭,“钱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外面的女人都没有关系,霜儿生我的气,我不怪她,她想出去散心,我也不拦着。不过她要是想一走了之,连她要去哪里都不告诉,我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萧士及现在回想起杜恒霜下午跟他说的话,怎么想怎么别扭。

什么“齐姑娘、穆姑娘”,简直是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他什么时候想把这两个女人弄进府里?!

钱伯冷哼一声,道:“想打架?不用这里的护卫,你有打赢我的本事再说话!”说着,当着他的面关上院门,让他赶快回去,不要没脸没皮地纠缠他家大小姐。

钱伯的反应让萧士及有些心慌。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萧士及慢慢退了出来,牵着马,抬头看向客栈的二楼。那里有很多窗户,每一扇窗户里都有着灯。到底哪一盏灯下,才是他的妻儿?

似乎感受到他内心的呼唤,有一扇窗子突然吱呀一声推开。

萧士及抬眼看过去,见两个小小的脑袋从那窗子处露了出来,正对他微笑着轻轻招手。——正是平哥儿和安姐儿!

萧士及心里一喜,忙对着他们点点头,但是又马上抬起手,竖在嘴边,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两个孩子在屋里看见,对他点点头,悄悄把头又缩了回去,关上了窗户。

屋里面,杜恒霜装作没有看见平哥儿和安姐儿鬼鬼祟祟的小举动,只抱着已经睡熟了的阳哥儿,在跟杜恒雪说话。

她今日是看见了杜恒雪带着的县主仪仗,才完全明白了爹和妹妹的意图,心里顿时羞愧得很。

虽然爹说了是让她照顾妹妹,妹妹也说了不能一个人在长安过日子,其实,他们都是为了她。

爹爹和妹妹为了她,什么都为她想到了,甚至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出远门,没有足够的权势和人手护送,是很难平平安安到达目的地,并且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杜恒雪的柔嘉县主身份,到了地方上,是绝对能唬住所有想打杜恒霜主意的男人的。

“雪儿,姐姐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杜恒霜满怀歉意地道。

杜恒雪笑了笑,“姐姐,你说这话就过份了。我们是嫡亲姐妹,就算你不说,我也要跟你一起的。你和爹都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长安算什么回事?再说,我还真在长安住腻了,只想去外头逛一逛。——我也向陛下求过旨意,陛下是允许我出长安的。那些仪仗,就是陛下派给我的。”

杜恒霜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这样我就放心了。”然后回头看着两个像是偷油吃的小老鼠一样嘻嘻笑着的孩子,道:“天不早了,你们还不去睡?咱们明天一大早就要赶路呢。”

平哥儿和安姐儿互相看了看,本来想爬上床,最终还是抵不住心头的内疚,走过来对杜恒霜喃喃地道:“娘,我们刚才……刚才……在窗口看见爹了,他在下面让我们不要告诉娘……”

杜恒霜看着两个孩子内疚的神情,十分心疼,忙道:“没事的。娘知道你们是好孩子,知道轻重,知道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至于你们的爹,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们先去睡觉吧。”

两个孩子顿时如释重负,笑嘻嘻地睡觉去了。

杜恒霜起身,吹熄了油灯,合衣跟孩子睡在一起,朦胧睡了过去。

杜恒雪也累了一天,被马车颠得快散架了,便也在炕上睡了过去。

萧士及一个人站在客栈的院门外面,看着一个袅娜的身影从那个窗子上映出来,然后吹熄了油灯……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盯着那扇窗子出神。

萧义带着柱国侯府的管事和从秦州来的兵士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萧士及站在马旁边,抬头看着客栈二楼的方向出神。

“侯爷!”萧义忙上前行礼。

萧士及回头,看见是萧义,还有另外两个人,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啦?”那个兵士模样的是怎么回事?

萧义忙道:“侯爷,陛下有急旨,侯爷赶快回去吧。正在府里等着呢……”

“急旨?”萧士及下意识重复一句,又看了看客栈的方向,警觉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就问道:“什么急旨?你可知道内容?”

萧义推了推从柱国侯府追出来的管事,“你可向传旨内侍打探过?”

第572章 震撼 下 (4K,粉红840、870+)

那管事挠了挠头,道:“我想问来着,但是那内侍笑眯眯地,只说是好事,让侯爷和夫人一起接旨。我说,夫人走了,侯爷也不在府里,那内侍就黑了脸,一直不说话。还有兵部尚书,也是满脸不高兴。”就是说他也不知道。

萧士及把目光投向那位风尘仆仆的兵士,声音不自觉放得柔软,温和地问道:“你是从秦州那方面来的?”

那兵士立即对萧士及行了个军礼,满眼都是崇敬,看着他着急地道:“回柱国侯大人的话,小人正是从秦州来的。”顿了顿,又道:“小人是平乐公主和霍国公专程派来,向柱国侯求援的!”说着,对着萧士及竟是要跪下来。

萧士及手里的马鞭往前一托,止住那兵士下跪的举动,肃然道:“我们大齐军士膝下有黄金,不能随便跪人!”动不动就下跪的军队,没有血性去保家卫国。

那兵士忙站直了身子,拱手道:“多谢柱国侯教诲!”然后就把秦州的态势说了一遍。

萧士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良久方道:“这么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那兵士点点头,“柱国侯所言甚是。如今正是在胶着之态,平乐公主和霍国公才能分得出人手来长安求援!还望柱国侯能再披战袍,解我秦州之围!”说着,又生怕萧士及不肯,对他声泪俱下地说道:“……突厥人实在太凶残了,所过之处,竟是寸草不留。秦州城外的乡野村庄里。被他们屠得十室九空!女人和牛羊粮食全部掳走,男人全部砍死,扔到秦州外的护城河里,还扬言要用大齐村民的尸体。筑起一条过河的桥梁!我们霍国公气不过,带兵亲自出城跟突厥人鏖战,结果负多胜少!就算胜利的时候,也是惨胜,我们差不多要二十个大齐军士,才能拼掉突厥的一个金狼铁骑。实在是惨烈无比!”

萧士及吃了一惊,道:“突厥人真的出动他们的金狼铁骑?!”

金狼铁骑是突厥颉利可汗最精锐的骑兵,曾经在漠北跟萧士及大战过几场,被萧士及用战阵打败,将他三万金狼铁骑砍杀得只有一万多,跟着颉利可汗逃入大漠深处,远远地离开了大齐的北部边境。

萧士及的“战神”嗜杀之名,就是从最惨烈的一战里得来的。

“柱国侯!大家伙儿都翘首以待柱国侯能带着我们兄弟大展神威,将突厥人杀得屁滚尿流!”那兵士看着萧士及的眼睛里,带着无比的崇敬和期待。

萧士及笑了笑。声音里带着几分狠辣,冷声道:“想战胜突厥人,其实不难。需要的,是你比他们还狠,还能杀。——他们是没有开化的蛮族,向来只畏惧你的威势。从来不懂得感念你的德惠,所以对他们以德服人是不行的,只有比他们更强,更嗜杀,更残暴,他们才服你,才怕你,才不敢再惹你!”

那兵士听得热血沸腾,忙道:“柱国侯,请去秦州领兵抗敌吧!”

萧义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道:“侯爷,这事儿成不成,要听陛下的……”生怕萧士及满口答应下来,到时候陛下和太子那边又闹幺蛾子,反而让侯爷在这小兵面前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

萧士及会意。话锋一转,拍着那兵士的肩膀,道:“先别说这么多了,你先去我府上歇一歇,等陛下的旨意吧。”说着,对萧义道:“带他们回府等着,就说,我有点事,等办完了马上赶回去。”

萧义担心地看了萧士及一眼,低声道:“侯爷,夫人……?”

萧士及摇摇头,示意萧义不要再说话。

萧义明白过来,对管事和那兵士道:“咱们先回去,侯爷随后就到。”然后把萧士及掉在长安南城酒楼的信从怀里拿出来,塞到萧士及手里,道:“侯爷,这是夫人给您的……”

萧士及忙接过来,珍重地放进自己怀里。

萧义转身道:“咱们走吧。”那管事和兵士应了,跟着萧义上马回去。

萧士及看着他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回头看了看院门,又上前拍门,道:“钱伯,我知道你在里面,如果你再不开门,我就翻墙进去了。”

钱伯当然站在院门里面,也听见了萧士及在外面跟萧义和那个兵士说的话,心里百感交集,还是把门拉开,道:“侯爷,我敬您是条汉子,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今儿就不下您的面子,您回去吧。还有好多大事等着您去裁办,我们大小姐不懂这些,倒是挡了您侯爷升迁的路就不好了。”虽然这么说,声音已经缓和许多。

萧士及苦笑,道:“钱伯,你也觉得我对不起霜儿?”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咽喉里的哽咽,道:“我知道,霜儿一心想走,我是拦不住她的。但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是哪一点让她这么生气,让她一定要做出自求下堂的举动?”

钱伯无语。这种事,跟他这个老头子说有什么用?

“你愿意等,就在这里等着。明天一大早,我们启程的时候,你就自然见到大小姐了。天已经很晚了,你若是不想等,现在回去也行,别忘了,你府里还有陛下的内侍在等着给你传旨呢,你就不怕让内侍等得着急了?”钱伯面无表情地道,双手掩住门,又要关上。

萧士及正色道:“现在不管什么事情,都没有霜儿重要,这番话我不亲口问一问她,我是不会走的。”

“你愿意等就等吧。”钱伯面无表情地道,将院门阖上。

萧士及叹口气,转身坐到院门前的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这一段日子以来的一点一滴在他眼前掠过,他仔细回味着杜恒霜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又把杜恒霜写的下堂书拿出来,就着头上的星光,一遍遍地看着。用手轻抚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到了这个地步,萧士及想逃避都无法逃避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杜恒霜会离开他,真是没有想过。他知道他是她心里唯一的男人,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有给过她任何机会,去见识别的男人。

也许是这份笃定。才让他一步步忽略她的感受吧……

这个不动声色将一切打理得头头是道,然后飘然远去的霜儿,对萧士及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她不再是那个一直娇娇地叫着他“及哥哥”的小姑娘了。

萧士及深吸一口气,仰头将眼里快要涌出来的泪水逼了回去。

好男人流血不流泪,他是做错了,就要承担做错的后果,不能再继续逃避、侥幸下去。

这一夜,萧士及一直坐在这个客栈的院门口。直到天边晨曦初露,听见身后的客栈传来人声涌动的声音,他才站起来,候在大门旁边。

等了一顿饭的功夫,里面的人终于都出来了。

萧士及让到一旁,牵着马默默地站在门口。

杜恒霜一手牵着两个孩子从门口走出来。

平哥儿和安姐儿看到萧士及。欢呼一声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大叫:“爹,您是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玩?”

萧士及笑了笑,将两个孩子都抱了起来,往杜恒霜坐的车那边走过去,温言道:“爹还有事做,等爹的事情做完了,就去找你们,好吗?”

两个孩子重重点头,钻到大车里面。

萧士及回头。对着在他身后默默不语的杜恒霜道:“霜儿,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还是不明白……”

杜恒霜叹口气,带着萧士及走到路的另一边,远离这边的人群。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该说的话,我昨儿都说了。我自求下堂,从今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萧士及忍住心头的大恸,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杜恒霜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想想,男子写休书的时候,有没有征求过女人的同意?同样的道理,女子自求下堂的时候,也不需要男人的同意,这个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再说,我前些日子,曾向长安县衙提请和离之事,长安县官已经判我们和离。所以,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

萧士及顿时脸色雪白,喃喃地道:“你已经向长安县衙提请和离?凭什么?你是诰命,他一个县官又怎能判我们和离?!”说完又呆住了,他方才想起来,杜恒霜的诰命,已经被永昌帝褫夺了,所以,长安县衙还真的有权力判他们和离……

“这份下堂书,就是我给你的和离书,你好好收着,以后要再娶新妻,也不怕别人嚼舌根。”杜恒霜微微一笑,转身要走。

萧士及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全身都在颤抖,他低声道:“……霜儿,你不能这样做。我……不同意……”可是他也知道,他的一声“不同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从律法上说,杜恒霜真的不是他的妻子了。

杜恒霜垂眸,看着萧士及的手,道:“拿开。”

萧士及的手紧了紧,才缓缓放开她,摇着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定要这样做。如果我有错,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改……”

杜恒霜回头,叹息道:“现在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自己想一想,这些话,你说过多少遍?我说过多少遍?你有改过吗?再说,我爹说得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要改是不可能的。你看,我不可能改,你也不可能改,我们何必还要绑在一起,做一对怨偶呢?”

杜恒霜想了想,还是没有把陛下会给萧士及赐婚并嫡的事情说出来。她的和离书,是使了银子弄到的。长安县官本来是不敢判,但是杜恒霜银票一出,长安县官立刻大笔一挥,判她同萧士及和离。

杜恒霜说完,转身往车里走去。

萧士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疯狂的念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拽住杜恒霜,不许她走,将她紧紧绑在自己身边……

“霜儿,你到底要去哪里?总得跟我说一声吧?”萧士及闭了闭眼,暂时妥协下来。他现在没有功夫,来处理这件事情,等他把突厥人打走,再向陛下求恩典,让他们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