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男孩子读大学还有可能家境贫寒,可女孩子能读大学的,家境贫寒的是极少。因为但凡家里略有困难,首先被剥夺的肯定是女子受教育的权利。
所以,赵丰赵裕娶的媳妇,非但自身不错,家里条件都是可以的,比赵家更是只好不差。
相对于赵家长房,赵家二房就差了不止一头。
虽说一样是爹娘养活的,小时候两房的孩子们也是一样的念书。赵姐夫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媳妇——魏金,赵老二则是娶的舅家表妹。魏金不见得就比赵二太太强,可魏金娘家好,虽说以往兄弟姐妹间有些个小摩擦,可她硬是有运道,赶上陈萱这么个书虫做弟媳。开始赵丰赵裕小时候念书也是倒数,陈萱是觉着俩孩子这么着可惜,给他们请的补习老师。孩子只要在学习上建立自信,学好并不难。于是,一路直奔燕京大学去了。
这一步走对,受益极多。
赵家二房就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二房的孩子学习也很一般,赵老太太一向心疼教会学校的学费,念到小学毕业就没有再让念了。当然,二房不念了,大房这里的学费也就停止了供应。亏得魏金学了那种草莓的本领,那几年生意兴旺,她又是一心让孩子们多学几门洋文,以后生意上发财的。也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就供到大学毕业了。
这一下子,两房的差距就显出来了。
魏金由于生活顺遂,尤其是俩儿子有出息,这让她这做娘的十分有面子。再加上她虽不是什么聪明人,可当初陈萱魏银开铺子,也是在外头挣钱,家里的成例,她娘当时就没要过陈萱的钱,所以,她有样学样,虽则俩儿媳妇也都是挣钱的,魏金也没要儿媳妇的钱。她自己主要是生意也很忙啦,俩儿媳家里都是可以的,魏金自己也比较满意,也就不在乎儿媳妇那仨瓜俩枣了。为此,俩亲家母都格外的尊敬魏金。
赵家长房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未免衬得二房越发不得意。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如魏家魏时魏年,一样是同胞兄弟,境遇亦是不同的。只是,魏家兄弟一向和睦。赵家的关系就比较微妙,赵老太太自己就偏心小儿子,尤其这些年长房在外住着,赵老太太更是一颗红心都在小儿子这里,听说魏年一房回国了,赵老太太这颗红心顿时活泛起来。
待晚饭结束,两家人彼此告辞回家。
晚上陈萱李氏有空说些私房话,俩人在书房聊天,说些这些年北京的生意,陈萱就提到了想大房出国的事,陈萱道,“听阿年哥说,大哥的意思,似是想在国内。他是想着,孩子们都念出大学了,何不趁着年轻一股作气拿个博士文凭,待以后不论是工作还是做研究,都能有更好的位置。”
李氏还不知此事,忙道,“这事还没听阿杰他爸说。”如今,李氏也不是以前那个唯丈夫命是从的妇人了。她略一思量,就知小叔子一家都是一派好心,李氏道,“要依我的意思,自是想他们能多读几年书的,哎,也就是前几年闹日本鬼子,不然我早让他们出国了。尤其阿杰是学的西医临床,我听说还是国外的技术更好些。我问问孩子们的意思,要是孩子们愿意出去,就让他们和你们一起出国读几年书,工作也不差这几年,学好技术,以后大半辈子都是工作的时间。”
“是啊,云姐儿也是想出国念设计的。她跟阿银似的,一看就有灵性。”
李氏想到闺女,也不由笑道,“她这些年,可没少念叨你们,都说你们一走就冷清了。我知道她是愿意像阿银一般多读读书的,家里就她这一个闺女,倒是有几门说亲的,我瞧她也不大乐意,现在这世道也乱,索性就多念念书的好。何况我看现在的社会与咱们年轻那会儿大不一样,女孩子只要有本事,并不愁嫁。”
“是啊,我瞅着眼下这社会潮流,也是鼓励女性能独立工作的。”
妯娌俩说了会儿话,天色已晚,便各回屋休息去了。
陈萱回屋的时候,家里的八哥.心.魏已经把油灯奶奶家的三孙媳妇跟魏宏打听家里财产的事跟爸爸、大姑、奶奶、二姑都说过了,见她娘回来,八哥.魏连忙又跟妈妈说了一遍。
陈萱看着大闺女那双八卦兮兮的小细眼,心说,这定是老太太大姑姐一系的血统作祟,也不知这丫头哪里来的这些八卦脾气。尤其魏心还一直追着她妈说,“妈,你可得有点心理准备啊。”
“有什么心理准备?闲着没事儿多看看书,你这也快考大学了。”陈萱根本没把赵家这点小心眼儿放在心上,赵家再怎么盘算,她与赵家二房不沾亲不带故的,盘算也是白盘算。有这功夫盘算别人,还不如先前让孩子好生上进,不然,若孩子不成,凭再如何盘算,也是枉然。
陈萱不想对这种舍本逐末的行为发现任何看法。
第214章 番外小团圆之七
八哥.心.魏乍乍呼呼了一回, 以为会发生某种亲戚间的宅斗事件, 可事实上, 什么都没发生。第二天是她爸爸请客, 请了家里铺子的掌柜两家人。
魏心还记得这两家掌柜, 因为她小时候常过去挑料子做衣裳, 还能认得出来。倒是赵掌柜李掌柜都认不出她了,那会儿魏心才四五岁, 现在都是大姑娘了。李太太直说,“心姑娘这相貌,跟咱们大姑太太做姑娘时就是脱了个影儿。”
魏金摸摸侄女的头, 笑,“都这么说。不过这丫头个子比我高,我都说跟竹竿似的。”
赵太太接过伙计端来的茶水, 先递了一盏给魏老太太,第二盏就是给魏金了, 笑道,“心姑娘正长个子的年纪,我看还有的蹿。”
魏心这完全不懂谦虚的丫头跟着说,“我觉着我起码得长一七零。”
魏金是不知道一七零是多高,反正侄女长高不是坏事,魏金笑嘻嘻地, “在国外吃牛肉吃的,我听说那些个洋人,一天三顿的吃牛肉, 可不就长个大个子么。”
这边儿魏金、魏老太太、魏心、赵太太、李太太闲聊着,那边孙燕小李掌柜见着魏年陈萱魏银都格外的欣喜,孙燕素来快人快语的性子,这会儿拉着陈萱魏银的手,却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直道,“前儿个我就听说大东家二东家就回来了,原想过去。我们家这口子说回国要海上坐船坐大半个月,到了上海又得转火车回北京,我想着是这个理,这一路车马劳顿的,你们定得好好的歇两天,就没过去。哎,两位东家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就是有点儿叫我说不出来的感觉。”
小李掌柜抱着孩子在一边儿笑,“大东家这会儿觉着跟大学里那些极有学问的先生一般。二东家可是比电影里的那些明星还好看,还有气派。”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魏银是那种荆钗布衣都难掩其美貌的长相,如今更见出众。陈萱一向是朴素打扮,她按理说已经三十六岁,该到了发福的年纪,不过可能是因大学里的课业一向紧张,陈萱这些年,一面学习,一面养育孩子,尽管有魏老太太、阿年哥帮忙,陈萱做为母亲,要付出的心力也绝对不少,再加上平时的课题研究,陈萱竟没有半点发胖的迹象,仍是偏瘦的身材。因着要带四宝儿,就是普通的牛仔裤和t恤,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年又一直在学校,陈萱身上学生气未散,瞧着比实际年龄更要年轻一些,偏又有一股子书香沉淀的气质。陈萱见着他夫妇二人也极是高兴,拉着孙燕坐下,“你们也是老样子,就是小李蓄了胡子,显的老成了。”
大家各自入座,魏银道,“别叫东家不东家的了,阿燕你小我们几岁,叫二嫂二姐就成。”
孙燕笑,“叫惯了,乍改口还不习惯呢。”
十年未见,都是孩子啷当的了。
孙燕与小李掌柜也已是四个孩子的父母,便是小李掌柜的弟弟李二掌柜也已和赵掌柜家的闺女赵大丫成亲做了父母,膝下已有两个儿女,再有赵掌柜家的儿孙,满堂堂的那叫一个热闹。
孙燕给儿子围上围兜儿,说起这些年的事,道,“日伪时,生意较先前就逊色些,却也还成,只是难有大的进展。如今日本鬼子走了,大家都想摩拳擦掌的干一场,国内依旧不大太平,我们想着,还是得看看再说。”
小李掌柜道,“我听说大东家和二爷都是博士了,二东家也是硕士,唉呀,这可太荣光了。现在大学里的老师博士都不多的。”
孙燕道,“大东家,你现在能去大学做教授了吧?”
“那肯定呀。”小李掌柜一幅笃定模样。
魏年把妻子的杯碟茶碗的烫了烫,他对自己的文凭并不以为意,魏年向来认为自己终归就是生意人。不过,对妻子的成就,魏年是极为自豪的,他道,“要说做生意,你们大东家不比我和阿银。要说课业,我们都不如你们大东家,她现下在大学做博士后的研究课题,以后就是留在大学教书或是做研究了。”
孙燕小李掌柜都觉着这可真是厉害极了,不说大学里的教授,就是云姑娘在中学教书,也是极体面实惠的工作哪。孙燕难免打听,“二爷,在国外念书贵不?”
“这也不一样,国外从幼儿园到高中,公立学校都不贵,但是,好一些的私立学校收费还是挺高的。”魏年与夫妻俩说了说家里几个孩子的学费,然后道,“到考大学时跟国内也差不多,越好的大学越难考。不过,只要成绩优异,大学里是有奖学金的,而且也可以兼职挣钱,硕士博士都一样。像我们考大学时都是自费念书,到硕士博士便考取了奖学金,压力并不算大。”
孙燕由衷道,“以前我总觉着,念书也没多大用。这些年则觉着,糊涂人念书,念一辈子也是无用。可要是明白人念书,实是有大用的。我跟当家的都过了念书的好年岁,却是想孩子们以后多念几年书。”
陈萱赞同孙燕这话,“这是正理。就是阿念你和小李,你们都是伶俐人,倘是闲了,也多看书的好。可能一时瞧不出什么不同,但是,时间长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就能知道差距了。”
孙燕对陈萱是极为佩服的,点头,“大东家这话,我记得了。”
魏老太太都说他们,“这好容易出来吃饭,又说起上学的事了。”
李太太家的孩子如今也是在极好的教会学校念书的,不由笑道,“老太太,咱们这里念书的人多,可不就说上学么。”
一时,伙计们将冷碟热菜的呈了上来,李掌柜起身道,“老太太二爷二太太二姑太太出国多年,咱们难得相聚,得请老太太说几句。”
魏老太太最爱发言了,今这几天总是吃席,老太太在仪容上格外精心,今天是柠檬黄的碎花连衣裙配西瓜红的针织薄外套,鲜亮的了不得。既叫她老人家发言,她老人家并不推辞,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笑呵呵地,“这么些年在国外,也没别的,就是记挂着你们。如今回来了,这么多灾多难的世道,咱们大家伙儿都好好的,我就高兴。来,咱们为平安举杯,干啦!”
大家干了这杯酒,更加热闹的说起话来。
一别十年,话真是说不完。
可就像老太太说的,在这乱世,难得平安,便是福了。
在北京略做休整,一大家子就准备着回乡祭祖了,这一次,非但魏姓人都回去,连带着魏金一房儿女也都请了假,一道回去祭老爷子。用魏老太太的话说,“这一回祭了,下遭再这样齐全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不论大小人口,都一道回老家。
这回老家,就是路依旧不大好走。
不过,这年头就这个条件,也没什么可报怨的。
陈萱收拾好回老家的行礼,待孩子们都睡了,才同魏年说,“阿年哥,我想着,这次回乡,也去祭一祭我爹。”
魏年伸出手臂揽住妻子的肩背,轻声道,“这两天,我也在想岳父的事。岳父的坟莹,上次爸爸的棺木下葬,我去了一回,托了陈家村的村长帮着照料。可终不能总托付给人,咱们在国外,不能时时照料。我看国内像和尚圆寂,都是火葬,你说,要是把岳父的尸骨火葬,收拢到坛子里,咱们带到国外,给岳父置块墓地,也方便祭奠。就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咱们这边儿,火葬的不多。”
陈萱忙道,“我愿意。”
缓一缓,她又道,“咱们这边儿,都是儿子祭奠,平时上坟的,也得是出嫁的闺女。咱们成亲这些年,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我也没给他老人家烧过纸。你说,我没个兄弟,就二叔二婶那样儿,他们哪里舍得给我爹烧纸呢。倒不如跟着咱们,咱们在国外就把爹葬国外,要是以后回来,我再把爹带回来,就近安葬。等以后,就让阿宇记着给他姥爷上坟烧纸。”
陈萱道,“就是怕迁的时候不好迁,咱们得多带些钱,到时有得破费。”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陈萱叹道,“你说我爹多没福,要是他活着,见到咱们如今的日子,不知有多高兴。年纪轻轻的去了,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
“你虽不记得他,可透过你,人们都会知道他的。”魏年柔声道,“非但你我,就是孩子们,也会知道他们的外祖父是个温和厚道的人。要是你以后有了大成就,成为载入书本里的人物,后世人也会提及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丈夫、儿女。”
“我就很感激岳父,要是没有他,如何能有你。没有你,我就不会有现在家庭和快乐。”
陈萱伏在丈夫肩上,悄悄的哭了。
第215章 小团圆之八
此次回乡, 人口委实不少, 光雇带棚子的马车就雇了十辆。一出北京城, 路便不大好走了, 这些年没少打仗, 打的许多路都不平稳了。孩子们却是都乐的不行, 在北京出门,多是坐黄包车, 或是电车,汽车比较少。在国外的话,多是坐汽车, 这样的马车,都是头一回坐,兴奋的不行, 一会儿在车上坐着,一会儿就下车戴着大大的遮阳帽走有乡间坑坑洼洼的道路上。云姐儿已是大姑娘了, 不跟这些弟妹在一起瞎热闹,就是爱丽丝.魏打头儿,她还时不时的要引吭高歌一曲,逗人的不成。瞧着孩子们这样欢实,大人们也不禁露出笑意。
因着有老人有孩子,赶路也不能太急, 故而,一路倒走了五六天。
这次回老家,因着老家的房舍只是请了相熟的远亲帮忙看着, 便是提前打扫,这些人的安置也成问题。后来商量着,还是住在了李氏的舅家,王大舅家。这许多人,王大舅一家是住不开的,好在李氏舅舅多,足有五个舅舅。北方人都是睡炕,如此分在四五家,总算把住宿问题解决了。
王家人早就盼着哪,听说人回来了,远远的接了出来。尤其是王大妹的娘家王二舅家,王二舅还好,二舅妈却是拉着闺女的手,分都分不开,连忙又跟亲家打招呼说话,一路热热闹闹的就到王家村儿去了。
王大舅是做大哥的,自是先到王大舅家,王大舅也是六十几的人了,一头花白短发,肤色黝黑,说话极亮堂,依旧是极爽快的模样。见着外甥女(李氏)一家,没有不高兴的。还有就是大侄女(王大妹)这遭也跟着回来了。说来,外甥女每年都能见着,就是侄女自从跟着魏家二房出了国,一晃十来年没见了。
如今王大妹却着实是出息了,虽则文化上没什么增长,但跟着魏家人在海外,也着实长了不少见识,圆圆的脸庞,双眸明亮有神,不同于村里人黑灿灿的皮肤,王大妹虽也不白,却是一种细腻的小麦色,这主要是底子的问题,陈萱也不是那种天生白的,一晒就黑。像魏家人就是晒都晒不黑的那种,不过,魏家人这种是特殊情形,不能一概论之。总之,王大妹这些年不见,当真是出息了。她穿着件玫红色的碎花连衣裙配米色的皮凉鞋,脖子里挂着金项链,头发就是简单的齐耳短发,眉毛修的弯弯的,笑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反正,那种神采,跟城里人也没什么差别的。
二舅妈都不必问闺女好不好,一见面儿握住闺女的手,那掌心柔软的跟小姑娘似的,一看就是没吃苦的。一下子来这许多人,王家人早预备着哪,五个舅妈都跟着忙活,魏家女眷也不是没眼色的,除了带孩子分不开手的,都跟着把茶水分了,也不必都要人家照顾。
见面儿自是先一通寒暄,路上好不好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坐下来歇一歇,那叫一个热闹,一个屋都坐不开这些人。干脆,男一屋说话,女一屋说话,至于孩子们,王家也有许多孩子,可以一起玩儿,再小些的,需要妈妈抱的,就跟妈妈在一起。大舅妈端来好些个苹果梨的给大家吃,笑道,“前些天接了电报,我就一直盼着亲家过来,尝尝咱们家的果子,今年雨水不足,果子长的也小,却是极甜的。”亲自递给魏老太太和陈萱吃,这是时下的礼,因李氏是王家的外甥女,不算外人,所以要先让陈萱这个做弟媳妇的。
陈萱接了苹果,问,“舅妈,那地里收成如何?”
大舅妈把魏家人都让到炕上坐,自己与几个妯娌则是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道,“还成,虽说雨水少,也没有说滴雨不下。咱们这地界儿,你说风调雨顺的时候少吧,可也没有大旱大涝过,总有的饭吃。”
魏老太太点头,“就是这样,比富地方穷些,比那些真正精穷的地界儿还要好些。”
二舅妈笑,“可不就是老太太说的。”
大家吃着茶吃着水果,又大规模的认了回亲,王家兄弟五个,最小的王五舅也是做爷爷的人了,可想而知有多少人口。魏家也不遑多让,所以,两家人口都不少,就这样,还有没来齐的,除了王大舅,其他四个舅家还有些子女没过来,大舅妈刚打发了个小孙子过去送信儿,一会儿也就过来了。
大舅妈家的大儿媳让魏老太太脱了鞋到炕头儿上靠着被摞儿躺一躺,魏老太太还不好意思,陈萱笑,“四宝儿要上炕玩儿,妈你正好在炕上瞧着四宝儿些。”
魏老太太也就半推半就的脱了鞋到炕头儿上靠着去了,她上了年岁,这一路又不好走,虽说大车里也带了垫着的被褥,可正赶上夏天,垫着被子就热,不垫着就晃,故而,一路行来,魏老太太难免露出些疲色。如今到炕头儿上,端着金银花水煮过的凉茶喝上几口,格外舒坦。魏老太太还道,“这茶不赖。”
大舅妈笑道,“我们当家的前些年跟着邵先生去广东那里,那边儿上常吃这种凉茶,里头放了金银花、菊花、甘草,说是防暑的,夏天喝来最好。”
当初魏年他们出国,是去读书的,如今回来了,王家人难免打听一下书读的怎么样。这可真是触发了魏老太太的得意项目,魏老太太这人比较实诚,因家里是做买卖发的家,所以一向比较看重生意钱财。可自从在海外开了眼界,她老人家也知道,有学问是极有荣光的一件事,这就说起来了。儿子媳妇都是博士,闺女是硕士,都是响当当的大学的一流文凭。
王家女眷还不大懂这些个博士硕士的事儿,魏老太太就又解释了一回,“也就是能给大学生当老师的材料儿吧。”
她老人家这么一说,可是不得了了。
大舅妈连连惊叹,“那不就跟以前的进士老爷似的。”
二舅妈也说,“大嫂,这个跟进士老爷还不一样,人家现在都管这种留洋的叫洋进士。唉哟,这可忒荣光。”
魏老太太将手一摆,假假谦道,“也还成吧。”又说,“我跟大妹在国外也没闲着,我俩把小汽车的驾驶本子也都考出来了。洋话也都会说了。”
王家女眷一听,更不得了了,尤其是瞧着王大妹,把王大妹瞧的都不好意思了。三舅妈瞪圆了眼道,“汽车那东西,我也只在县里赶庙会见到过。大妹,你还会开呀。”
王大妹回家就是帮着长辈们忙活茶水之事,见三婶子问,大妹笑道,“都是去了是现学的,先前也不会。”
“唉哟,这也了不得呀。”三婶子直说,“那汽车我听说可金贵了,等闲好几千大洋哪。”
大妹道,“国外没这么贵。这也是我平时要去市场买菜,为了方便,才学的开车。”
王大妹这样一说,一家人更惊奇了,四舅妈也说了,“我的天哪,买菜还要开车去啊!”在村儿里,平时都是自家种菜,就要去集上买什么东西,也都是靠两条腿走着去的。天哪,买菜竟然还要开车!天哪!再没听说过的稀奇事!
这稀奇事就由魏老太太代答了,魏老太太道,“那国外跟咱们国内不一样,也不兴自家种菜,市场离得老远。国家有车的人家特别多,基本上家家有好几辆车。我们住的地方,公交车又不很方便,大妹学出驾驶本子,就给她买了一辆。”
唉哟喂!
这更不得了了!
要说王大妹只是学会开车,已是令人难以相像的技能,如今魏家竟是给大妹买了一辆小汽车!
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魏老太太觉着这样炫富也不大好,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炫富,她老人家都是实话实说呀,魏老太太遂补充一句,“不是新车,是二手车。那会儿家里不宽裕,都是开二手车。”
二舅妈——也就是王大妹亲娘连忙说,“二手车就很好了。哎,这丫头过去,原想着帮忙做些家事,哪里能叫亲家给她破费买车哪。”
“不破费不破费,这破费什么。大妹这孩子,特别懂事,人也勤快。你们说,刚到国外那会儿,人生地不熟的,每天介阿年阿萱阿银都去上学,小丫头也得上幼儿园,家里就剩下我跟大妹,亏得有她陪着我。我们娘儿俩,凡事有商有量的。”魏老太太笑眯眯地,王大妹在魏家这些年,其实没人把她当下人看,本就是亲戚,何况人跟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魏老太太瞧着王大妹也很欢喜,笑道,“现在大妹跟我们小丫头在国外合开了个饭馆子,大妹占三成股,生意很是不错。这次是要回国,他们那饭馆子也想趁着假期重新装修一下,待回去再重开张。”
老太太这话一出,可是把王家人感激坏了,尤其是二舅妈,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憋的红了眼眶,拉着闺女的手就念叨起来,“我这闺女,前些年有个坎儿,后来到了北京亲家家里,就一路顺的不得了。如今更是跟着到国外长了这样的大本领,这叫我怎么说哪。亲家,您就是我的恩人哪。我哪里能想得到哪,做梦都不敢想。”
魏老太太笑眯眯地,“这都是应当的。她二舅妈你可别这样,你刚不也说了,咱们可是亲家,别说这外道的话。这是大妹的命,咱大妹就有这个命。”
三舅妈还问,“亲家母,您家现在还要不要帮忙的,咱家里勤快老实的闺女可多了。”
魏老太太合计了一下,说,“现在我家里雇着个洋人,我总觉着不如咱自己国的人说话明白。我有话可得说前头,就是一样,家里活儿可不轻省。”
三舅妈笑,“再不轻省能比种地还累?您放心,咱乡下丫头都泼辣。她们要是能跟着出去,一则长些见识,二则我们做长辈的,也是盼她们能有出息。像咱大妹这样,能有咱大妹一半的出息,这也了不得呀。要不是我这拖家带口的撂不开手,我都想去见识见识那遍地小汽车的地界儿。”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其实,王家在村儿里绝对是日子殷实的人家,兄弟几个都是勤快肯干的性子,家里田地也不少,如今住的也都是清一色的青砖大瓦房。只是,这世上,父母盼儿女出息的心是一样的,就像先前大妹到魏家干活,大妹命苦,年轻时先后嫁了俩男人都死了,到了北京,换了个环境,如今又有这般造化,王家人是极高兴的。若是再有能出去的机会,不管闺女小子,家里也都是盼着的。出去做工怕什么,魏家又不是外处,这是实诚亲戚,难道在家就不干活了?一样得下地种田!
能有这样出去的机会,真的是魏家提携亲家了。
魏老太太心下却是另有一番合计,魏老太太主要是想着,大妹以后跟着小丫头做餐馆的生意,家里这头儿定是顾不过来的。不然也不能再雇个洋人在家干活,可魏老太太始终跟洋人不大能说到成块儿。再者,家里孩子们多,尤其孩子还小,魏老太太就想用这知根知底的。
陈萱听着魏老太太这么说,也没反对,就是晚上悄悄跟阿年哥说了一声。魏年寻思了一回,轻声道,“妈既然应了,也便应了。洋人不大可靠,上回我那块表,怎么都找不到了。以前大妹在家时可没这样的事。虽则船票贵些,只要是可靠人,也值了。”
陈萱心里想着,也是这么个理,就是得跟阿年哥说一声,让阿年哥知道才好。
祭老太爷的事也很顺利,魏家这次举家回来,王家也置了份香烛纸钱,魏家又去买了一堆,其实王家原想代为置办,只是这东西,没有亲戚代办的,就得魏家亲自去买了。魏年还去县里请了几个和尚,过来给老爷子念念经。待祭过魏老太爷,魏年跟家里说一声,单独带着自己一家子,还有那些个念经的和尚,满满当当的坐了两车人,一道去陈家村祭岳父。
陈萱回陈家村带来的轰动,远远比魏家人到王大舅家时大的多。
第216章 番外小团圆之九
陈萱自十八出嫁, 从此再没回过陈家村, 如今回来, 已是三十六岁, 膝下二子二女。此时回来, 若说衣锦还乡, 也称得上了。不过,陈萱着实没有半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她也并不是那种在外有了钱就要回乡显耀的性子。如果可以,她情愿再不回来的。
魏年提前打好招呼,陈姓是陈家村的大族, 虽没什么显赫族人,姓陈的却是在村里占了大半。有王大舅跟着,他们一行, 先到了陈家村村长家里。这算起来也是陈萱的族亲,论理该叫声五叔的。
十年前魏家回老家何家庄给老爷子下葬, 入土为安,当时大摆流水席,陈家村还有村民过去瞧过。后来,魏年还依陈萱的名义出钱,给村里修过小学。那时大家就都知道,嫁城里的阿萱, 如今可是发达了。跟着老魏家,享大福了。
如今陈萱回来,听到风声的没有不过来瞧她的。
陈萱较之在村里时的少女时期, 那变化,说翻天覆地都不为过。倘不是有王大舅在一边儿,估计陈萱自我介绍了,都没人敢认。那个沉默、寡言、黑壮、笨拙的乡下丫头,竟变得这般…叫人说不出的模样。
是的,陈萱改变的,不只是气质,还有相貌。她自幼干活,又不是魏家这种天生白皙的人,自小就晒的油黑油黑的。再加上干农活的粗壮,人自然是不好看的。她干了十八年的活,尔后读了十八年的书,一饮一啄,便是如今的陈萱了。
陈萱受魏年的影响,现于人情世故颇是不错。纵她对村子没什么深厚感情,见着村长夫妻也是笑着打招呼,五婶子都不能认了,瞅着陈萱打量许久方道,“唉哟,萱儿,真是认不出来了。”
陈萱笑,“我出嫁那会儿才十八,现在都三十几了,倒是婶子还是老样子。”
五婶子摇头,“哪里还是老样子,老了是真的。”忙让着他们坐,又叫媳妇去倒水,陈萱道,“婶子你可别忙了,我们一来就叫您这样忙碌,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我是高兴啊。”五婶子笑呵呵地,其实,陈萱以前的性子,跟村里人也没什么交情。可自打魏年那次回乡,都知道陈萱现在过上少奶奶的好日子了。再者说,到底是同族,陈萱过好了,除了陈二叔陈二婶这样的,其他人都得说陈萱好福气,也愿与她来往。五婶子打发小孙子把当家的找回来,陈萱说,“不用叫五叔了,我陪着婶子说说话就好。”
“让他回来吧,前些天王大哥就过来说你们自海外回来了,你五叔就一直盼着你们来哪。”五婶子说着,自柜子里拿出一包城里才有的香烟来招待王大舅抽烟,魏心把带来的礼物送给五婶子,说,“五姥姥,这是我妈给您带回来的。这个是美国的糖,这个是老北京的点心,这个是衣料子,给您做衣裳的。”这孩子口齿伶俐,简直胜她娘百倍。
五婶子笑的更是灿烂,直说,“还带这些个东西来做什么,你们回来我就高兴。”
陈萱这会儿情绪也调节好了,亲自接了放到五婶子手里,恳切的说,“五婶子您收着,以前我打猪草晚了,路过您家门口,您还给过我饼子吃哪。我每想起来,就忘不了您。”说的五婶子倒怪难受的,想着陈萱小时候不容易,如今日子好了,竟还没忘她当年的这一点好。五婶子就接了这东西,让媳妇收起来,又同陈萱道,“咱们一家子骨肉,那也是应当的。”
说一回旧话,陈萱同四个孩子说了五婶子的辈份,让喊五姥姥。五婶子家孩子也不少,大多数的孩子陈萱都不认得,这会子过来,有叫姐姐的有叫姑姑的,陈萱也很高兴,耐心的问他们的名字,又问五婶子,“可有念书的?”
“有哪,咱们村东头儿老秀才家里的学堂还开着哪,现在改小学了,现在教书的是老秀才家的小子,教孩子们认认字。我家里俩孙子都去学认字了,还教算学,以后起码会算术。”五婶子笑问,“萱儿,我听说你跟姑爷往海外去了,去做什么了?”
“去念书了。”陈萱拍拍魏心的手,“我家大闺女也上高中了。”
魏心立刻显摆,“再有两年就考大学。”
五婶子顿觉不得了,直道,“咱们县都只有初中,要是上高中,就得往保定府去念了。哎哟,咱这闺女可真有出息啊!”
魏心简直是继承了魏老太太爱炫耀的性子,她学着自己奶奶那想显摆时先谦虚的模样,“五姥姥,这也不算啥,我爹跟我娘现在都是博士了。你知道什么是博士不?就是洋进士,我妈现在在大学里做研究。”
五婶子的确不知道博士是个啥,但进士她是晓得的,顿时都不能信,连声道,“萱儿,你这可真是有大出息了啊。姑爷也是,真是有本事。当初你嫁到北京去,我就说你是个有福的,嫁了这样的好人家,姑爷这样的人品,再没差的。”
魏年笑,“您过奖了。”
一时,村长五叔回家来,自另有一番热闹寒暄。
陈萱这次回来,就是给她爹上坟的,按陈萱的意思,这请了大师来,自是要做一场法事的。这事便是魏年跟陈五叔商量的,魏年说,“自打我跟萱儿成亲,一直事情不断,不是这里不巧就是那里不巧,这些年了,也没给岳父上坟。上次我回乡时,她本要跟我一起回来,偏又正巧怀着我家老二,也就没能回来。上回是我给岳父上的坟,前些天我们回国,商量着这次必要回乡给岳父来烧些纸钱的。和尚是从县里请的,中午也得麻烦五叔五婶子了。”
陈五叔笑,“这是应当的,你们回乡,不麻烦我我就不乐哪。”
魏年跟五婶子道,“婶子,昨儿我就跟县里饭馆子定下了,定了两头肥猪,一车菜蔬,五百斤馒头,待他们过来,婶子看哪个院儿里盘锅灶方便,就在哪家。咱们这一大家子,上回也只见了几个长辈,今儿得请长辈们都过来,也是我跟萱儿孝敬的心意。”
五婶子笑,“哎,我这院儿就有的是地方,还从县里定什么东西,我这里都预备下了。”
魏年含笑道,“我跟萱儿一片孝敬的心,是想婶子享用的,哪儿还能叫您操劳。”
魏年本就相貌英俊,再加这些年开阔眼界,腹有诗书,那一等的风采气派,他这般含笑与五婶子说话,五婶子心里就觉着,当真是喜的爱都爱不过来。何况他又这般的擅言谈,直说的人心里熨帖,不论说什么,五婶子都是连声应下,又叫家里儿子们都跟着当家的一同与陈萱夫妇到坟上去,给陈父念经烧纸。
这到坟上,还有一场热闹。
陈老二夫妇已经在坟上来哭了,哭他早死的大哥。陈萱最不稀罕见的就是这对夫妻,竟还曾动邪心要勾结土匪害她家阿年哥。陈萱这样的老好人一见他夫妻二人都是眼里蹿火,好在陈家族里人多,这会儿跟着陈村长过来的也不少,好几个小伙子上前,就把夫妻俩给架走了。
陈萱把陈老二夫妻带来的东西挪开,带着丈夫孩子给父亲烧纸。还不记事的时候,父亲便过逝了。她对父亲并没有什么印象,可人总是要有个来历的。况,人这一世,可能有好几个儿女,但生身父母,却是唯一的。陈萱虽没印象,以往偶听人说起她爹,脑海中总会拼凑出个宽厚温和的男性长辈的模样来。
以前做闺女时,村儿里不让没成亲的女孩子上坟。陈萱有时日子不好过,就会偷偷到坟上来,给她爹的坟除除草,在坟前说说话,让她爹保佑着她些。
想到那些过往的岁月,陈萱禁不住潸然泪下。
魏心很懂事的抚着妈妈的后背劝妈妈,“妈,你别伤心了。姥爷见着咱们来,肯定是很高兴的。”
“是啊,妈妈。”魏宇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