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嘴巴
过了初八,魏家铺子就开张卖货了。
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魏老太太带着魏金赵丰赵裕云姐儿去隆福寺赶了庙会,看了一整天的戏,下晌午才回家。
待正月十六,魏年请的教洋文的先生就到了。这位先生姓焦,瞧着三十几岁的模样,鼻梁上架着一幅银边圆眼镜,一身三件套西装,瞧着挺斯文。魏年每天晚上跟着先生学洋文,陈萱征得魏老太太同意,每天晚上都会给西配间拢上一盆炭火,以免焦先生和魏年会冷。再有大姑姐魏金使唤着她做宵夜时,陈萱还私下问魏年,晚上饿不饿,要不要也给他和焦先生做一份。
魏年与陈萱同龄,都是二十岁,陈萱是因为心事多,再加上不愿意看魏老太太的脸色,所以除了一日三餐,别个是一口不多吃的,以免魏老太太不高兴。魏年不一样,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魏年就点了头,“也好。”
陈萱第二天同魏老太太说的,魏老太太虽然有些心疼宵夜的增加,不过既然是儿子和先生吃,魏老太太咬一咬牙,也是舍得的。哎,说来,如今年前煮出的鸡鱼肘肉的都吃完了,每天就得做新的,说不得叫李氏采买时多买一些了。
不过,魏老太太还是吩咐李氏和陈萱,“打羊肉饼时,别净做大葱羊肉的了,这得多少羊肉够啊。家里还有白菜,掺些白菜,又出数又省钱。”
李氏陈萱反正没的宵夜吃,都点头应了。魏金却是不依,“羊肉掺白菜不好吃,那叫什么味儿啊!唉哟,我说妈,你心尖子上的小儿子,学习一晚上的洋文,想吃个羊肉饼您老还要掺大半菜叶子,那是给你儿子吃,又不是给外人吃!”说李氏陈萱,“别听妈的,羊肉饼就得羊肉大葱馅的才香。”又同魏老太太道,“您看人家那先生,长得斯文,穿的也洋派,您这羊肉饼里掺菜叶子,人家先生若不晓得,还不得以为咱家经济困难呐。”
魏老太太受了魏金这一通的抱怨,却是将眼一翻,绑着裤腿同魏金道,“这要是有钱的,哪个会每天晚上出来,这么点灯熬油的给人做先生挣大洋。我说丫头,你别遇着个穿的洋派的便觉着那样的人都有钱,多就是个样子货,说不得就外头这一件鲜亮的,里头补钉撂补钉的也说不定!”
魏金给她娘一说,也不分辩这个了,索性就直接说了,“反正,羊肉饼里不准放白菜,难吃死了,我最不爱吃白菜味儿!”
“说来说去,不是你弟不喜欢,是你不爱吃白菜的!”魏老太太噎大闺女一句,对于羊肉饼里要不要掺白菜的事,也没再说了。
魏金嘟囔,“我也就在娘家才吃顿痛快的。”
魏老太太裹好裤脚,穿上鞋,就带着云姐儿遛遛达达的往大栅栏的戏园子看戏去了。
魏年对于每天羊肉饼的宵夜则有些不适应,晚上刷了牙同陈萱抱怨,“就是家里吃得起羊肉,也不要见天的羊肉饼。”
陈萱道,“大姐就爱吃这口。”
魏年对于这嫁了人还成天在娘家住着的大姐也是没法,与陈萱说,“别人家媳妇,过了十五,也就回婆家了,咱家这位姑奶奶倒好,一年到头的往娘家住着。”反正,他是不能再吃羊肉饼了,“你想法子,换个花样。哪儿能就事事依着她啊,随便蒸些包子也好。”
陈萱手里缝着衣裳,寻思一回,“大晚上的,这还没出正月,天儿冷,吃包子不暖和,明儿我擀面条,做热汤面吧。”
“成。”只要不是羊肉饼,魏年并不挑嘴。
于是,第二天的宵夜换成了热汤面。
陈萱想着,魏年大概是吃羊肉饼吃絮烦了,也没在热汤面里放肉片,就是素素的用葱花爆香,待面好了,切个白菜头,点上几滴香油,给魏年和焦先生端了进去。
魏年当晚还夸陈萱这面做的好,筋道。
陈萱笑,“我劲大,这擀面条,就得面硬,擀出来的面才有嚼劲。”
魏年鼓励陈萱,‘以后就这么做,大晚上的,别弄得油汪汪的。”
陈萱这宵夜,魏年倒不是虚夸,她给魏年做了几次,有时是汤面,有时是素馅小饺,有时是面茶,偶有魏老太爷晚上饿了,也会叫陈萱多做一份,魏老太爷吃的少,陈萱反正是要做魏年和焦先生的,多匀一勺也就有了。魏老太太私下还悄悄嘀咕,说陈萱自来她们家,别个不提,手艺倒是涨得挺快。
魏老太爷道,“这还不好?”
“我也没说不好,说来,虽是乡下丫头,倒真是疼阿年,每天换着花样的给阿年做。以前可没这么机伶。”魏老太太说一句。
只是,魏老太太也不想想,自过了十五,每天的宵夜,多是陈萱做,魏老太太一向与魏金统一,母女俩十天倒有九天吃羊肉饼,陈萱就是想换花样,还得担心这母女俩不乐意呢。
有时,陈萱做宵夜,魏银会过来帮忙。偶尔到院里时,会听到魏年与焦先生说话,一时北京话,一时洋文,洋文陈萱听不懂,可就是觉着,挺好听的。倒是魏银比陈萱聪明的多,魏银听过几遍,竟也会说几句洋文。陈萱觉着,以魏银的聪明,要是让魏银上学,说不得魏银真能考上那个叫大学的学堂。
而且,魏银非但聪明,人也极好,这几天,每天都要教陈萱认几个字的。
陈萱心里感激,做好魏老太太的鞋,看魏银在裁新衣,便说,“二妹,老太太这鞋,我做好了,你今春不是说要做四件新衣,我现在手头没什么活,你忙不过来的,我帮你做点儿。”
陈萱的针线经过上辈子的打磨,是极细致的,就是绣花,也绣的不错。魏银一听,自然高兴,就是魏老太太见陈萱主动帮魏银做活,也很满意,想着,做嫂子可不就得这样多疼小姑子才好么。魏银高兴的同陈萱说起她要裁的衣裳来,陈萱细心听着,魏银做的都是旗袍,旗袍只要裁剪出来,无非就是镶边、盘扣比较麻烦,别个都好做。
待陈萱帮魏银把新衣做出来,魏银也知道二嫂待她好,千万谢了陈萱,陈萱笑,“这可怎么了,哪里值当谢。”
魏老太太立刻道,“就是,你二嫂又不是外人。”
陈萱帮着陈萱做新衣,每天家里干活的事也很勤快,而且,勤快不是没好处的,院里门两侧贴的新年对联旧了,而且,年下下了两场不大不小的雪,湿了对联,如今竟还有几处破损地方,陈萱同魏老太太说一声,想着索性把对联揭下来算了,魏老太太道,“年也过来,揭下来就揭下来吧。就是墙上要有粘着的糨子,好生擦一擦,把墙面擦干净了。”
陈萱高高兴兴的应了,魏老太太心下还说呢,这乡下傻妞,就是实诚,倒也有眼力,自己知道找活干。她却不知,人家陈萱高兴的是,陈萱一直发愁认了那么些字,却是没纸能写。陈萱早盯这对联好几天了,怕对联不够破,她还趁人看不到时偷偷撕过两下子,今见魏老太太让她揭下来,陈萱忙不迭就把对联揭了下来,把两张褪的发白的对联纸放回屋里。上面字没有写满,还有好些地方能用。
陈萱把墙面擦的干净极了,得了这两张对联纸,陈萱简直如获至宝,偷偷在屋里写了好几回,结果,把魏年的钢笔用的写不出字了。陈萱吓的脸都白了,想着魏银说过,这是极有名气的品牌的笔,连笔尖都是金子做的,这给她用坏了,可怎么赔呀!
陈萱想同魏银商量,又不知怎么说,哎,这么贵重的东西!
陈萱正琢磨这事怎么办呢,魏年有一日,正要写字,在屋里找笔,陈萱紧张的绞的手指才同魏年说,“阿年哥,那,那,那…”一下子给急结巴了。
因陈萱做宵夜用心,而且,这些日子,俩人相处的也不错,魏年拿了笔,问陈萱,“怎么了?”
陈萱小小声,“笔叫我用坏了。”
魏年打开笔帽,一面问,“怎么坏了?”
“原来写字特别好,突然就写不出来了。”陈萱愁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坏的,我想着,阿年哥你在外头认识会修钢笔的人不?阿银说,这笔可贵了。那啥,我还欠你一块五没还,这,这又弄坏了你的笔。”陈萱觉着,真是对不住人家魏年。
魏年险没笑喷,看魏年扶着炕桌笑的直不起腰,陈萱问魏年,“你笑什么呀?”这笔可怎么办呀!
魏年原想逗逗陈萱,不过,他也知道陈萱是个老实人,见她这般担心,魏年先说,“这不是坏了,是里面没墨水了,抽些墨水进去就好了。”
“真的没坏?”
魏年点头,陈萱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魏年叫她一道去西配间,从抽屉里取出一只两寸来高的塑料盖玻璃瓶,魏年拧开盖子,给陈萱看,陈萱闻着是墨汁微微的臭气,见里头还有大半瓶,魏年说,“这就是墨水了。”拧开钢笔吸墨水,还问陈萱,“你是不是经常偷偷用的我钢笔啊?”
“不是经常,就几回。“陈萱见钢笔没坏,心中大石落地,看魏年给钢笔吸好墨水,陈萱就把墨水瓶拧上盖子,放回抽屉。
魏年随便从桌上的本子里撕下张纸,把钢笔尖周围的墨汁擦干净,便将纸扔地上了。陈萱一看,这雪雪白的纸就扔了!立刻俯身捡起来,叠巴叠巴放桌上,要是魏年不要了,她准备一会儿带屋去用。魏年说,“画花样子用眉笔就行了,你别瞧着钢笔稀奇就用钢笔,钢笔描花样子不好。”
陈萱道,“我不是描花样子。”
“那是做什么?”
“写字。”陈萱小声说,“阿银教我认了一百多个字了。”
“唉哟,这可了不得。”魏年随口说,“多认些字没坏处。”
“嗯。”陈萱点点头,同魏年商量,“你以后,还能让我用你的笔不?”
魏年想到陈萱刚刚一幅又担心又忧愁的模样同他说“笔坏了”的时候就想笑,魏年忍笑,“能,你愿意什么用就什么时候用。”
陈萱谢过魏年,还说,“你不是爱吃糊塌子么,明儿一早我给你烙,趁热吃最香了。”
魏年笑,“好啊。”
结果,陈萱好意起早做糊塌子给魏年吃。
结果,魏年这嘴不严的,险把陈萱气死。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魏家的早饭多是家里煮玉米棒子面粥,外头买些油条、豆腐脑就好,做糊塌子的时候不多,陈萱是为了感谢魏年答应让她继续使用魏年的钢笔,才会一大早上的切了葱花、打上鸡蛋,调开面糊,做糊塌子的。
魏老太爷上了年纪,爱这宣软吃食,点头说,“二媳妇这糊塌子摊的好。”因糊塌子要现摊才好吃,陈萱在厨下摊,魏家人就先吃。
魏老太太也说不赖,尤其,这比在外买着吃要省啊。还实惠。
魏金则道,“二弟妹这是怎么了,以前可不见她这么殷勤,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话当真不好听,魏老太爷不由皱眉,看大闺女一眼。
魏金撕开个糊塌子,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半,说儿子,“快吃,趁热才香。”
魏年也觉着糊塌子比每天吃的油条油饼的好吃,给俩侄子魏杰魏明一人一个放碗里,得意道,“你们可都是沾我的光,阿萱主要是摊来给我吃的。”
魏银笑问,“二哥你做什么好事了。”
“你二嫂要用我的钢笔写字。”说到这个,魏年说大姐,“你看阿萱,来咱家才几天,都认一百多个字了。你看看你,你在赵家也是大少奶奶,连字都不认得一个,你还不如阿萱呐。”
魏年就这么大嘴巴的把陈萱学写字的事呱啦呱啦的说了出去,然后,得了魏金一句,“乡下丫头,一来城里就要学些洋事儿。”的评语。陈萱因为魏上大嘴巴,很是不满。直接表现就是,魏年接下来足吃了十天羊肉饼的宵夜,直吃的魏年嘴角长泡,跟陈萱赔不是,陈萱才算原谅了他。
第11章 借书
魏年觉着自己就是随口一说,结果,当天餐桌上,陈萱就受到了来自魏老太太和魏金的不少酸话,魏金说她“乡下丫头闹洋事儿”,魏老太太则是说,“认什么字啊,妇道人家,要紧的是多干活,这才是做人家媳妇的本分。”
魏年见他娘他姐这样,陈萱一句话都不说,就是闷头喝粥,连忙道,“看你们,认字难道不好,起码出去看个招牌什么的不会看错,算个账什么的,也灵光。”
“妇道人家,铺子里有的是掌柜,用得着她算账?”魏老太太吃着糊塌子,眯着一双细眼仔细打量了陈萱一回,觉着陈萱虽是乡下来的,为人当真是有心眼儿,便说,“咱家就是买菜,也是你大嫂的事,用不着你媳妇,学认什么字啊,没用!”又给陈萱寻了活计,“你要是闲了,铺子里伙计的春衣还没做,今儿就一并裁了吧。”
陈萱别看老实,她有样好处,甭管魏家人怎么说,她就是不吭一声,魏老太太说不叫她认字的话,她也是不会听的。陈萱吃早饭的时候,就没有糊塌子了,她喝了两碗粥。
男人们去铺子里忙活,陈萱和李氏收拾好厨下,陈萱想了想,悄悄同李氏说,“大嫂,我学认字,不是为了买菜记账,哎,我就是,我从乡下来的,一个大字都不识,就想着,跟着银妹妹学两个。”
李氏把碗放纱屉子的橱柜里,笑,“这可怎么了,认些字的确方便。”又与陈萱小声说,“老太太大姑姐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放心上。”其实,就是陈萱学字为了抢采买的差使,李氏也根本不会在意,李氏就是这样柔顺的性子,她同陈萱相处的好,陈萱勤快,有空还时常帮着给几个孩子做衣裳做鞋,李氏并不会多想。
见李氏这般,陈萱心中暗暗感激。
她两辈子在魏家,最庆幸就是遇到了小姑子魏银和大嫂子李氏,都是好心人。
陈萱因着魏年大嘴巴的事,手上活计一下子就多了。
晚上做宵夜,她也不给魏年开小灶换花样了,干脆就叫魏年吃羊肉饼。
魏年心下也知道自己多嘴,叫陈萱受了他娘他姐的责难,吃了十天羊肉饼后,魏年晚上回屋时递给陈萱个牛皮纸包,陈萱问,“是什么?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收着吧,不用给我。”陈萱性子好,可也不是不会生气的人。只是,她这人窝囊惯了,就是生气,也不会跟人拌嘴,无非就是不说话,闷着。于是,这都十来天了,魏年每天晚上回屋,不论他说啥,陈萱是理都不理他一句。魏年也是少爷脾气,有时要发火吧,又觉着,这事终归自己没理。好在,他是个活泛人,又往陈萱跟前递了递,“就是给你的。”
陈萱便接了,打开牛皮纸包,见是个靛蓝地封皮,打开来,里面是雪雪白的纸张,陈萱瞪在眼睛,“本子?”
“这叫笔记本。”魏年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钢笔,给陈萱往那靛蓝色的硬壳封皮上一卡,就用把钢笔卡在了本子封皮上,魏年捂着嘴角一溜潦炮说,“我那天是一时嘴快,没多想。你不是要学认字嘛,我看你都是在些旧纸上写,这本子是我送你赔不是的。笔也送你,你就别生气了。”
老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陈萱心想,这老话果真是不错的。不过,陈萱是个有原则的人,她道,“我听阿银说,你这笔是有品牌的笔,是个贵物。这笔我不要,你平时借我使使就成。这本子我就收下了,以后你可不能不想一想就什么都说了。老太太给了我好多针线做,我现在练字的时间都少了。”
魏年也拿他娘他姐没法子,再三同陈萱保证,“以后我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陈萱郑重的收下魏年送她的笔记本,说,“那我就不生你气了。”
魏年趁机道,“明儿可不能再吃羊肉饼了啊。”
陈萱唇角微绽,“你这有些上火,还是吃素面吧,降降火。”
“好好好!”
陈萱原本见魏年嘴巴上生疮就打算不再生他气的,没想到,魏年还送她个本子。陈萱并不是贪东西的性子,只是,这本子着实合她心意,又是她现下正需要的东西,陈萱也就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陈萱因收了魏年的重礼,非但宵夜又开始给魏年换花样的做,早饭还格外另用小灶给魏年煮了绿豆粥,说是魏年有些上火,给他降火吃的。有时,还会给魏年用银耳梨子煮汤,这个时候,魏老太太也会说自己也上火,跟着吃两碗。
魏银都说,“没有比我二嫂更疼二哥的了。”
“什么疼不疼的,这都是做人媳妇的本分!”魏老太太道。
魏银朝她姐一呶嘴,同她娘道,“妈你这话倒是同大姐说一说才好。”
“你大姐怎么啦,你大姐给老赵家生了俩大小子,还不好?!”魏老太太说着大闺女给老赵家生儿子的事,不禁又想到陈萱这都进门仨月了,怎么还没见动静。
不过,想想,也才仨月,没动静倒也正常。
瞥一眼正在改衣裳的陈萱,魏老太太也没说什么。
出了正月,天气转暖,陈萱就把去年的大棉褂子拆洗了,去了一层棉,把衣裳改成夹的继续穿。
只是有两件事让陈萱挂心上,第一件是,她依旧没找到挣钱的法子还魏年的钱;第二件是,魏银认识的字有限,魏银基本上把自己认识的也都教陈萱了。
陈萱就想着,怎么才能再多认些字呢。
其实,现在的陈萱,基本上家常用的字也都认得了,可是,她就是愿意多认一些字,总觉着,认字是一件极好的事,字自然是认得越多越好。
为着多认字,陈萱连魏家的月份牌和老黄历都翻了一遍。
可以说,陈萱对认字的渴望,简直都要将欠债的事压过去了。
陈萱想了几日,终于给她想到一个法子,陈萱私下同魏银商量,“银妹妹,我听你说咱们后邻许老爷家是。银妹妹,我想着,咱们这样凭空想着认什么字,越想越想不出来。你说,咱们能不能同许家借本书,这样,既看了书,倘有不认识的字,也就能顺道认了。”
“跟许叔叔借书?”魏银一听就连连摆手,“二嫂,这你是别想,许叔叔拿书当命根子。有一回,许叔叔的一个朋友,借了他一本书,忘记还了,那朋友家在江南,就把书带到了江南去。许叔叔手里银钱有限,他找咱爹借了块大洋,连夜买了火车票,追到了江南,把书要了回来。他怎么肯借书给咱们哪?”
陈萱乍一听,也觉着不大有门儿。不过,她细思量半晌,方道,“哎,我听说江南是极远的地方。”
“可不是么,坐火车得走两天两夜。”
“许家老爷跑这么远也要把书要回来,说明,他心里是极爱书的。”陈萱认真的说,“这事,是他那朋友不对,怎么能忘了还书呢?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陈萱认识的这些个邻居,就一个许家是比较熟的,还就一个许家是。除了许家,陈萱实在没地方借书去。陈萱打定主意,同魏银道,“银妹妹,这事也不急,咱们先试试看。”
尽管陈萱说的很有谱的样子,实际上,她心里半点把握都没有。许老爷这样能为一本书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追到江南那样远的地方去,这样爱惜书的人,怕是不愿意把书借给她这样一个乡下妇人的。可是,就算没把握,陈萱也想试一试。
琢磨好几日,陈萱定下主意来。
她一向实诚,定下了主意,又觉着这事不大光明,好像算计人家似的。不过,陈萱还是厚着脸皮,在许家姑娘来寻魏银时,很殷勤的帮着端茶递水,有时,魏老太太不在家,她还仗着胆子从魏老太太的点心匣子里拿点心,陈萱一块都不吃,她装在白瓷盘里,给小姑子魏银和许家姑娘送过去,叫她们吃。
这事儿,头一天就叫魏老太太知道了,倒不是魏老太太拿出点心匣子数数了,是魏金告诉魏老太太的。因为,陈萱拿点心时魏金不乐意来着,还不叫陈萱拿。陈萱是打上了许家姑娘的主意,她硬是顶着魏金的一双吊梢细眼,说,“许家妹妹是阿银的朋友,咱们太爷同许老爷交情也好,咱家可不是抠门儿人家。”然后,陈萱就拿了三块点心装盘端走了。
魏金没有不告状的,魏老太太说了陈萱好几句,说陈萱,“这是你的吗,你就这么大方。”
陈萱闷头任魏老太太数落,然后,许家姐妹再来,陈萱还给她们拿点心吃,把魏老太太气的,直接弄把大锁,把点心匣子上了锁。陈萱就没法子了,不过,虽然没点心给许家姐妹吃,陈萱已经借着点心,厚着脸皮跟她们认识了。
这主要是,许二妹许三妹自小上学,学问是有了,针线上就很一般,据说是不怎么会做的。许太太许姨太太每天要操持家里的事,忙不过来时,偶尔钉颗扣子缝个纽绊就得她们姐妹自己来。反正,那活计,挺一般的。这还是陈萱这样的厚道人说,陈萱就与她们道,“你们家里太太、姨太太的也忙,你们跟阿银是好姐妹,我比你们大几岁,你们要不嫌我没文化,就叫我一声姐吧。哎,你们是斯文念书的人,针线什么的,原不该是你们的本分,我看你们,就像看自己妹妹一样,要是不嫌弃,先脱下来,我帮你们缝一缝,也省得你们回头再叫你们太太、姨太太的烦忙了。”这一串话,可不是陈萱突然之间说出来的,她一直想跟许家姐妹套交情,都能大着胆子拿魏老太太的点心给她们吃,对许家姐妹,陈萱也一直留心。她早就见到许家姐妹身上的针线一般,有些个地方,就比一般还一般了。陈萱以前跟人家不熟,不能说你们身上针线咋做得这么差啊,慢慢熟了,她自觉不是个会说话的,就私下练了很久,才寻机会同许家姐妹说了。
陈萱没别个优点,她就是做活做惯了,帮着许家姐妹把那些不大好的,一看就是姐妹俩自己做的活计拆开,重新缝得细致又漂亮。许家姐妹很是谢了一回陈萱,陈萱笑,“这成天在家做这个,一点小事,可别这个。你们再有这样的事,只管跟我说,这又不费什么事。”
陈萱自觉是个老实人,不过,老实人也有很鸡贼的时候。
只帮了许家姐妹这一点小忙,陈萱还不说让人家教她识字的事。
许家姐妹虽然是上学的,可她们做衣裳不比魏银有眼光,也不如魏银手巧,同样的衣裳,魏银做出来就格外好看。许家姐妹的衣裳,常是姐姐穿了妹妹穿,要改的时候,许家姐妹就会过来同魏银商量改的样式什么的。
陈萱等她们商量好了,就把这针线接过来,帮着出力气。
如此有个两三回,陈萱方说了,想借本书看的事。
是的。
这回,陈萱不只是要学认字。
她打算,借一本书看。
有了书,还怕没认可认吗?
这才是陈萱对人许家姐妹殷勤许久的终极目标啊!
第12章 种子
有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如今,陈萱对这句话是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
许家姐妹一向同魏银要好,魏银在陈萱看来,是再好不过的姑娘家,而许家姐妹,做为魏银的朋友,也是极好的姑娘。因为,陈萱说了想借书的事,许家姐妹问,“二嫂你想借什么书?”
陈萱看看魏银,同许家姐妹说,“我以前不识字,是跟着银妹妹学了一些,认的字有限。二妹三妹,什么书都成,你们都是有学问的姑娘。我就是想着,看一看书,这样,既能看书,也能跟着认字。”
“我家里,除了我们上学的书,就是我爹的藏书了。”许二妹说着就有些为难,无他,她们爹那是拿书当命的人。
陈萱一见许二妹为难,连忙道,“不成就算了,没事没事。”
她这样一说,反是许家姐妹不好意思了。许三妹一向活络,笑道,“二姐,这可愁什么。二嫂子刚学认字,又不是看咱爹藏的什么孤本孤卷的。只是一样,二嫂,我家里除了我们上学要用的书,就是些旧书了。四书五经之类的,现在除了些旧派学堂旧派人家,可是没人学这个了。”
陈萱原以为借书这事悬了,不想竟还有门,陈萱立刻道,“什么旧不旧的,书上印的是字就成。”
许家姐妹立刻答应借书,不过,许三妹还是有些好奇,“二嫂,你家没书吗?”魏家虽是经商人家,可陈萱又不是借什么特别的书。而且,魏家家里也有念书的孩子,能一本书都没有么?
陈萱给许三妹问的有些不好意思,魏银接过这话,道,“你们还不知道我家,以前就我大哥二哥念书,他们念了几年私塾,后来,认了些字就跟我爸打理铺子,书给我大姐拿婆家去了。现在我家里两个侄子倒是在念书,他们也是一年压一年的,用不着的,都是给我大姐拿婆家去。你们说我大姐,常年住娘家,她自己也不识字,也不知把这些书捣鼓婆家去干嘛。所以,现在我家里就是有侄子们现在课堂用的书本子,可他们每天上学得用,放学回家还有作业,他们的书也没空给我们看。”魏银有句话没好同许家姐妹说,就是二嫂跟她学认字,现在也是偷偷的,得避开她妈的眼,不然,叫她妈见着,还要絮叨哪。
魏银这样一说,许家姐妹就明白了。
第一本也没借给陈萱四书五经,而是给了陈萱一本《千字文》。说来,新式学堂其实也没开几年,许二妹道,“这本《千字文》是我们小时候启蒙的书,二嫂先看,待你看好了,我再帮你换别的。”
陈萱千万谢过。
陈萱一向知恩图报,许家姐妹借书给她,她别个报答不了,但许家姐妹但凡要改衣裳什么的,这些活计,陈萱全包了。魏银对于陈萱从许家借书的事佩服至极,还说,“二嫂你可真有法子。”
陈萱把书与魏银同看,陈萱道,“阿银你是知道我的,要不是你,我再不能认得字的。我没什么见识,可是在我们乡下,都是极有钱的地主家,才会把孩子送到秀才老爷的学堂里念书。我想着,念书必是一件极好的事。虽然好在哪儿,我说不出来。可只要是好事,咱们就该多念一念。”
“二嫂这话在理。”魏银虽然脑子灵光,记性也好,不过,她以前对念书倒没太过上心。有陈萱一道,魏银对念书的事也上起心来。
陈萱还借着魏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把许家姐妹借她的书抄了一遍在本子上,有不认识的字,她就问魏银,若魏银也不认得,陈萱就晚上问魏年,然后,待她认得了,再告诉魏银。倘是生僻的魏家兄妹都不认得,陈萱就在许家姐妹过来时,请教许家姐妹。连这书上的意思,陈萱懂不懂的,先背个烂熟,寻着机会一并请教许家姐妹。
陈萱学认字的兴头极足,就是,那啥,到三月底,她就把魏年的大半瓶的墨水用光了。魏年都笑道,“明年大学招生给你报名,说不得能考上大学哪。”
“你就别笑话我了。”陈萱见魏年没生气她把墨水用光的事,同魏年商量,“阿年哥,能不能帮我买瓶墨水,我不出门,也不知在哪儿买。买好你跟我说多少钱,等以后我挣钱还你。”这话说的,陈萱自己个儿都觉脸红,年下的一块五还没还哪,她,她这又要借钱了。
魏年好笑,“以前你不识字就算了,这回可得立字据。”
陈萱一口应下,认真道,“成!你买回来,我立刻就写字据给你!”
魏年一乐,“逗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