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桐回到了小时候的茶园。

  她甚至还没有门前的水缸高,但总爱跟着父亲漫山遍野去挖螃蟹脚。她能看见那时清晨的天,一澄如洗,几乎让她在梦里都想要流泪。

  她知道自己应该醒过来,可是又不舍,那些螃蟹脚太难找,每棵茶树都要蹲下身看,总也找不到,总也不能回家。

  季桐浑身都疼,却没有人肯来哄一哄,父亲总是走得太快,她一个人艰难地长大,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季桐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在回静城的飞机上。

  贺启诚坐在她身边,她头脑发晕,但感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于是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被安置在特制的床上,而他披着毯子坐在一旁,手边还在输液。

  她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一下忘了年月,轻声喊他:“哥。”

  贺启诚没急着睁眼,他向后仰靠着,好半天才叹了口气,终于转脸问她:“头疼不疼?”

  季桐有很多话急着说,刚吸了一口气,嘴唇发抖,最终除了摇头什么都说不出。

  他挪过来打量她的脸色,看她是真的清醒过来了,才慢慢问她:“为什么自己跑出去?”

  “如果我不去,她就要告诉爷爷。”季桐怕他生气,想要解释,他却继续问:“你在幕府的事,告诉谁了?”

  “我谁也没说……”她突然顿了一下,“打电话的时候和顾今冬提过,但他也不可能告诉别人,他谁也不认识。”

  贺启诚皱眉盯着她,季桐不敢说话,他加重了语气告诉她:“季桐,如果你再和顾今冬有联系,后果无法想象,听清楚了吗?”

  形势显然比她想的乱,陆简柔既然都敢拿人命开玩笑,已经恼羞成怒发了疯,季桐答应了,又问他的情况。贺启诚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一提起来就有点烦了,“早就退烧了,是韦林知道消息后坚持要求医院的人继续观察。”他说着自己拔了针头,季桐劝不动,只好由他。

  她终于知道,那天夜里,贺启诚赶过去的时候她只差一步就要被人拖走,最后人没伤,却一直没醒过来。幕府县城的医院实在条件有限,不能放她在那里休养,再加上闹到这一步,茶园也没法再住,贺启诚直接安排飞机马上赶回静城。

  贺启诚不愿多提,但季桐知道自己又惹了祸,他当时发着高烧,突然惊醒过来还要满村去找她,她满心歉疚,只能伸手抱紧他。

  贺启诚慢慢地拍了拍她,和她说:“我听见那句话了,季桐。”

  她不明白,抬眼看他。

  “你和陆简柔谈条件,可以马上离开我。”他有些怅然,“你还是这样,什么都敢答应,哪怕最后头破血流你也自己认……所以我当时没出去,活该让你受点惩罚。”

  不生气是假的,谁听到这话都不痛快,但他知道她不会走。

  季桐靠着他的肩,她其实什么都不用辩解。

  爱人之间所有的猜忌都是因为恐惧,恐惧欺骗和隐瞒,而最深刻的爱是无惧分离。

  她明知自己离不开,却必须要走,他明知她舍不得,才不会在意。

  几个小时的行程,他们回到静城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只是冬季天短,出了机场天也黑下来。

  城市灯火如影随形,和乡下完全不同,逃避的日子有限,终归还得回来逐一解决眼下的问题。韦林跟着车来接他们,不回市里,还是先去和真园。韦林带来了好消息,让季桐多日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说:“季老师的保外就医申请已经通过了,还算顺利。”

  季桐长出一口气,回身看贺启诚,却发现他竟然没有高兴的表情,问韦林,“这么快?”

  “是,今天中午就转院了,因为是心内科,病情都比较危险,上边可能也不想耽误时间,怕有事说不清责任。”

  贺启诚点头,又说:“提交探望申请,明天我就带季桐过去看看。”

  韦林当然知道季桐的心情,“今天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去办了,应该没问题。”

  季桐想到很快能见到父亲,什么都不再担心了。贺启诚看她高兴人也放松下来,抱抱她的肩膀,“好了,一会儿吃个饭好好休息,今天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季桐就是这样,她虽然脆弱,可是只要能给她一点安慰,就还有希望,她一定能好好撑下去。

  晚上,季桐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一想到第二天要去医院,提前就要开始准备。

  她提心吊胆了几个月,只怕自己见到父亲就要哭,所以想让贺启诚陪着自己进去,外边风风雨雨不能让父亲知道,她必须打起精神。

  季桐的衣服都没带过来,平常在和真园里也都穿居家风格的衣服,贺启诚特意让韦林去订了适合上班的套装,明天早上送过来,季如泽一直都以为女儿工作生活都顺利,不能窝囊着去。

  贺启诚把第二天的事都吩咐完,进书房给庄煜打电话。

  对方显然已经知道陆简柔突然追到幕府的事,“这你别怪我,事发突然,我给你打电话你又关机,老子急得一晚上没睡好,你倒逍遥自在!”

  “她没回老宅,人在什么地方?”

  庄煜也奇怪,“她也没回陆家,你在幕府跟她当面闹翻了,她回来竟然没有马上兴风作浪……她家老头子也没在季老的事上做手脚,这回真有点邪了。”

  陆书记的把柄都已经被翻出来了,眼看上边要往下一层一层查,只要陆家倒台,一切恩怨就都能从头清算,眼下正是最最关键的时候,市区里太不安全。

  “你还是先确定小季桐的安全吧,陆简柔就为了让你们俩不痛快,只要季桐这个目标碰不到,她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

  贺启诚往门边走,从挑空的地方往下看,季桐正在楼下落地窗旁边喂樱桃,胖猫又在撒娇,季桐难得地笑了,和它玩得正高兴。

  他回身关上门,告诉庄煜:“顺着陆简柔认识的人继续查,把她给我找出来。”

  临近夜里十点,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静城西南的公寓里有人刚刚准备坐下吃火锅。

  这是片十多年前的住宅区,当年曾经用作部队的家属楼,如今被翻新成了几栋公寓,距离市区远,地段也不算好,最适合那些刚刚到静城工作的年轻人。

  魏恕就住在这里,他已经被安排进附近的复兴医院上班,因而直接就离开家,自己搬到了城外住。他今天忙到这个时间才赶回来,发现陆简柔独自摆了一桌子菜,锅里的水烧开了,麻辣底料放下去,只等他,魏恕不由得受宠若惊。

  陆简柔是昨天突然过来找他的,她一个人风尘仆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刚下飞机,连家也没回。她明显心情很糟,脸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擦破了,失魂落魄地勉强维持礼貌,想要他帮忙。

  魏恕在医院工作,虽然忙,但外边的传言还是听说了,网络上第一时间爆出贺启诚出轨的事,他就已经气到想要给她打电话,可是……他终究没立场。

  他自然知道陆简柔在外边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魏恕从没想过她竟然能想起自己,欣喜之余,立刻让她留下来暂住。

  水开了。

  魏恕一直傻站着出神,桌旁的女人已经把头发盘起来,俨然像真的要和他好好吃顿火锅的样子。

  他看了半天有些触动,叫她:“简柔……”

  陆简柔也有点不好意思,和他说:“我不太会选菜,差不多都是新鲜的吧……我记得当时第一次跟我哥跑出去,你们男孩聚一起就是吃的麻辣锅,我当时觉得自己都要辣晕了,没吃几口。”

  那会儿陆简柔还小,陆家的千金,哪有人敢带她玩?书记对儿子又打又骂,就疼女儿,娇贵地养,弄得陆简柔只有偷偷跟着他们兄弟出去的时候才能放开闹。

  其实她是很爱吃火锅的,但家里不会做这个,外边的又嫌吃起来不规矩。不过今天陆简柔可算破了例,亲自去买菜,像模像样弄出一顿晚饭。

  魏恕有点懊恼,和她说:“你应该早点吃的,太晚了,我没想到你会等我。”

  陆简柔拿了勺子,低头擦水,并没刻意看他,却轻声接了一句:“魏恕,我想过等你。”

  他这一下再也吃不下去,锅里的水不断翻滚,恍若如今和年少时一样,他还是站在她家楼前不敢说话的傻小子,连看她一眼都紧张。

  她继续说:“我等过,可是你走得太远,等你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所谓年少情怀最最碰不得,多一点假戏真做,少一点又刚好足够饮鸩止渴。

  陆简柔就是鸩。

  魏恕心底的话反反复复,最终忍不住说:“我看得出来,你一直过得不好,一直在贺家委屈自己。”他不愿再提贺启诚的名字,干脆劝她,“和他离婚吧。”

  陆简柔不再说话,但也没反驳,热络地拉着他一起吃饭。火锅的底料放太多,她竟然很快就被辣出了眼泪,一边擦一边还笑,“你看我还是这样,不能吃辣……”说着说着她就捂住眼睛,突然又有些克制不住,还是说开了,“我一心一意喜欢他,否则我何苦嫁给他,可是他后来……算了。”

  她终于愿意和他坦白,哽咽着和他说:“他带着那个女人去了外省,我一时冲动就追过去了,他很生气。”

  以陆简柔的脾气不甘心追过去是必然,只是她没想到贺启诚真能连半点夫妻情分都不讲,他震怒之下掐住陆简柔的脖子,把她按在山崖边歪歪斜斜的树上。

  他当时绝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想松开手先送她去死。

  贺启诚的声音依旧还在耳边,“陆简柔,我说了,你对她做什么,我十倍奉还。”

  陆简柔的脸被那些恶心坚硬的树皮蹭出伤口,她在危险的山崖边咬紧了牙,贺启诚终于向她证明,他从来没有把他们的婚事当真。

  但他最终没把她推下去,他说:“让你走是为了季桐,如果你死在幕府,她一辈子都会被人怀疑。”贺启诚自然很快就能想清事情的利弊,报复陆简柔太容易,但她眼下绝不能死在茶园。

  陆简柔孤零零地坐在泥地上,天快亮了,她必须马上爬起来离开。她踉跄着往回跑,不能哭也笑不出,她只是想不明白,伉俪情深到底需要多深的缘分?这一场婚姻她付出十二分的诚意,哪怕假话都该说成真的了,为什么贺启诚就不能稍稍心软,给她一点希望?

  她走到这一步都是他逼的,他连半点余地都不留。

  那天凌晨实在太冷,冷到陆简柔竟然不觉得心疼。

  如今,陆简柔想起那一夜的事情没胃口再继续吃,她一想到自己丈夫就控制不住理智,和魏恕说:“抱歉,我不该提这些不愉快的事。”

  对面的男人也没想到贺启诚狠到差点想灭口,他恨不能要把贺启诚和那个贱人一起千刀万剐。偏偏到这时候,陆简柔依旧善良,她始终坚持自己的感情,从头到尾都说这种事不怪贺启诚,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她着实开始佩服自己,到今天竟然还能按照自己的本子恰到好处地哭,就着这让人难受的火锅一起,三言两语就把魏恕一起扔进去涮。

  一顿晚饭没有白准备,她的眼泪和苦情戏也没有白演。

  分明没有人的心思放在火锅上,那几朵不甘心被忽略的蘑菇自身难保。魏恕看她哭了,唯一能做的安慰只有轻轻地拍她的后背,他并不敢有什么逾越的动作,却已经完全放缓了声音。

  他答应她:“你放心,明天的事……我帮你。”

  黎明破晓,这座城很快就把所有眼泪都擦干,粉饰一新,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天。

  季如泽的探视时间定在下午一点半,因为上午他有个检查。可季桐还是一大早就醒了,心里兴奋,睡也睡不着。

  人的心情好,连天气都学会了配合,静城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一丝云也没有。

  季如泽已经十多年没能回故乡了,季桐翻找手机里回幕府拍的照片,把茶园那些图片都放到一个文件夹里,希望到时候能给父亲看看。她特意留心,去的时候还替他拍了很多村里老乡亲的合照,多少是个念想。

  一切都收拾好了,车程也远,中午他们就提前准备出门。

  韦林安排好了车等在外边。季桐一边想一边和贺启诚商量,不知道过一段时间能不能申请让父亲回幕府养病,这事还要再去想办法,如果一切顺利,她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季桐确实是太高兴了,以至于竟然忘了,她这一生难顺遂。

  她几乎刚刚准备上车,手机却响了,她已经很久没人联系,又是今天这种关键的日子,电话接起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能做好准备。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公事公办,硬邦邦地问她:“你是不是季桐?”

  季桐上车的动作僵住了,所有人都看向她,她手下顺势捏紧车门,一瞬间竟然都忘了说话,只记得点头。

  电话里的人说了很多,解释突发病因,让她尽快过去……季桐却只听见四个字,抢救无效。

  这四个字在她耳边轰鸣,终于毁掉一切,摧垮了连日来她仅存的支撑。

  他们在通知犯人的直系家属,季如泽保外就医期间突发脑卒中,已经在医院过世了。

  突然好像什么都安静下来,面前所有人的脸都带着惊疑,通通不真实。

  季桐震惊地张开嘴,根本没有声音,她想质问,却连站都站不住。她扶住车门蹲下身,盯着地上的影子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没睡醒的梦,以至于为了确认这一切,她声嘶力竭,冲着电话大喊。

  她不相信。

  贺启诚立刻把她抱起来,季桐已经完全崩溃了,手机被韦林拿走。

  她哭不出来,就记得拼命地嘶喊,她用力太大,已经完全出不了声音,干干地倒吸气,只言片语都破碎,“不可能,他夏天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可能!”

  贺启诚干脆捂住了季桐的嘴,她在这么用蛮力喊下去嗓子都要坏了,他把季桐压在怀里带她走,她像入了魔障,拼命回头找自己的手机。

  她要给父亲看茶园的照片,还有那些过去的乡亲……他们说好的,等着他回去。

  怎么会来不及?

  今生波折,季桐已经没有奢望,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老天却连半点怜悯都不肯施舍。

  眼前天旋地转,她耳边可怕的声音像某种古怪的咒,把她吵得头疼欲裂,她捂住耳朵拼命地躲,抬头却发现这天蓝得让人愤怒。

  不管发生什么事,它从不悲悯。

  她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结局,她不能嫁给贺启诚,也不能救父亲。

  她仅有这两个愿望,视之如命,却哪一件都做不到。

  季桐完全瘫软下去,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看,那影子越来越大,黑漆漆地一团扑过来,要把她生吞活剥一样骇人。

  她再也承受不了,一头栽下去。

  三天之后,季如泽保外就医的复兴医院被介入调查,家属始终对犯人的死因存疑。

  “监区里有监狱医院的存档记录,季如泽确实是因为心跳过速,引发脑卒中才申请保外就医的,这病说不好,急性期突发脑出血的可能性也很大……这么看,连医疗事故也算不上,可是确实太突然了。”

  韦林把这几日的医院调查结果拿给贺启诚看,他翻了几页盯着医院的名字,忽然按下文件夹问:“你上次说司机送陆简柔出去见了个朋友,叫什么?”

  “魏恕。”韦林说完脸色也变了。

  “找到医院所有在职医生的名单。”

  一切很快就查到了,魏恕确实是刚刚到复兴医院不久,他原本一直在外省工作,今年家里托了人,这所谓的关系无非就是请陆书记帮忙,让他直接回到静城来,还“正好”就进了季如泽保外就医的医院。

  这条线铺了太久,季如泽当年知道得太多,又是替人顶罪,他清楚自己处境十分危险,因而干脆选择进监狱。相比之下,里边可比外边的世界安全多了,起码一切都有规章流程,不可能有人明目张胆对服刑人员下手。

  眼看贺启诚递交了材料检举陆家,陈年旧案十多年后还有人想拿来当把柄,陆书记还是不放心当年留下的活口,因此他极力促成季如泽保外就医的事情,出了监区,一切就灵活多了……

  死水生波,冲突的起因不是一朝一夕,但都卡在这几个月一起爆发,最终导致很多事超出双方预想。

  “已经有新闻爆出来,纪委调查,把陆书记带走了,他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有余力挡住医院的事,魏恕没有退路。”

  贺启诚沉默,想了一会儿才做出决定,“听着,魏恕的事不许告诉季桐,季老师就是因为上岁数有了房颤的问题,后来引起急性脑出血,只能说医院尽力了。”

  他不打算把实情都告诉季桐,这世界有太多不堪入目的脏事,他是过来人,清楚后果,一旦季桐知道了,一生都会被仇恨牵绊,永远放不下。

  贺启诚吩咐完就让韦林出去,韦林一向恭敬,但到了门口却有点忍不住,回头低声劝:“您休息一会儿吧……三天了。”

  三天以来贺启诚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晚只睡了一觉,没多久又醒了。

  贺启诚转过椅子,背对门口不答话。

  他的书房窗户之外正对一片小花园,冬天萧索,但他早早请人修好了一架秋千,等到来年风起,花都开好了,他就可以带季桐过去玩。

  多年虚伪的表象终于被打破,和这季节一样,冷而残忍,毫无缓和余地。

  他一边盯着那架秋千看,一边让自己放松,没想到思路一停,他忽然想到他的季桐都这么大了……他却还要哄小女孩似的,放个秋千逗她。

  他不由苦笑,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当年那个护城河边的小女孩只知道无理取闹,如今却被逼着承受生离死别。

  贺启诚叹了口气,这一次他绝不放过陆家人,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

  韦林看他思绪远了,知道他不听劝,又轻声补了一句:“您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季桐小姐……如今只有您了。”

  他说完就关上门离开了。

  贺启诚闭上眼,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去看看季桐。

  季桐从那天接完电话后就受了刺激。

  父亲的死对她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她醒了之后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不说话,一个人不停翻看手机里的照片,压抑到极致的时候就控制不住眼泪,非常激动,见人就喊,非要所有人都承认她父亲没事。

  贺启诚直接把医生都请到和真园里,他不能让她在这种失控的状态下还去住医院,但几天下来,医生也说季桐目前的问题纯粹是精神因素导致的,她受到的急性压力源太大,无法缓解,逼得她无法面对现实,只能心理疏导,等时间过去让她自己慢慢放下。

  说通俗点,其实季桐心里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件事超过了她的承受底线,人总有本能,受到伤害必须想尽办法逃避。

  这话是医生最后说给贺启诚听的,韦林还怕他紧张之余发火生气,但他的反应竟然是忍了一天没去看季桐。

  后来韦林想明白了,这就是贺家人的脾气,就像过去那年他教季桐骑车的事一样,贺启诚也有不忍心的时候,他实在太心疼,但眼下不是他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必须保证自己还能铁石心肠替她撑下去。

  如今他终于做了决定,去主卧找季桐。

  房间里请了专职陪护的人,她看见是贺先生来了,轻声退到门边和他说:“中午睡了一会儿刚醒,好多了,昨天和今天都没怎么哭。”

  她是他带大的姑娘,她只是需要时间。

  贺启诚点头示意让人出去,季桐听见有动静,但躺在床上没抬头。他走过去拍拍她,没说话,她也就忍着,没过一会儿还是抓住他的手,用了力气。

  他俯下身抱住她,知道她本来都好一些了,但一看见他还是委屈,他告诉她,“季桐,听话,别哭,哭得太多了,身体受不了。”

  她点头,哽咽着开口,“我爸在哪?”

  贺启诚不回答,扶她坐起来,去拿了毛巾过来亲自给她擦脸。季桐还抓着他的手,努力让自己平静一点,又问他:“我没疯,你放心,我是说我爸现在在哪?他……他的……”

  她想问遗体,说不出口。

  贺启诚知道她心里明白,但一直不愿刺激她,如今和她交代:“监区要求必须由直系亲属去办手续,季老师目前还在医院,但韦林已经安排好自己人去盯着了,你放心。”

  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下不来,盯着他看,突然扑过来抱紧他的肩,她问得太急,生怕慢一些她自己都不敢继续,“你告诉我实话!我爸的病有没有人动手脚?是真的抢救无效?”

  贺启诚半点犹豫都没有,“我们查过,医院尽力了……你也听说了,季老师这几个月身体都不好。”

  季桐放开他,实在忍不住,难过得捂住脸。

  他把她抱在胸前,什么也不说,说了也都是无用的安慰话。他等她自己平复下来好一些了,给她盖好被子,让她躺下。

  房间采光很好,冬日的午后并不觉得冷清。

  贺启诚陪着她一起向外看,季桐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转向他,她脸色不好,这几日熬下来毫无血色,但今天终于不再歇斯底里,人也理智多了。

  如今一无所有,她不愿再有任何隐瞒。

  所以季桐几乎毫无预兆地和他开口,“我骗了你,我当年没去打掉孩子……我真的……没那么狠的心。”

  贺启诚完全没想到她提起这件事,震惊地回头盯着她。

  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自己擦掉了,尽量保持理智,继续说:“那完全是个意外,我头疼的毛病犯了,看不清路摔下楼梯,后来救护车好不容易来了,可是送到医院孩子也保不住,我当时实在没办法……你和陆简柔结婚了,我一个人万念俱灰,我……除了撒谎报复你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还是没能控制住,哭了出来。

  贺启诚原本握着她的手,力气越来越大,她哭得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极力解释,“我知道这事伤人,可你……你当时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一个人躺在楼梯间里,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却不肯接……”她把当年全部的事都坦白说出来,“我不想再瞒你了。”

  人生苦短,他们用彼此伤害的方式自欺欺人,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

  季桐躺了整整三天,从绝望崩溃到如今逐渐面对现实,她几乎又经历了一遍当年的痛苦,她曾经以为再也没有什么比她独自失去孩子更可怕了,但现实从未手软。

  她今生深爱过两个男人,父亲和贺启诚。前者故去,她甚至来不及见最后一面,而后者……如今就守在她身边,哪怕今生只有这一刻,她也不能再骗他。

  很多话不能藏,否则等到你真想去说的时候,往往来不及。

  季桐满脸是泪,拿了毛巾按着擦,却根本止不住。她一直低头不敢看贺启诚的反应,终于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轻松多了。

  贺启诚从头到尾没打断,季桐抬眼看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眼眶都红了。

  他终于知道那些年季桐到底吃了多少苦,他闭上眼睛吻她,半天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季桐说出来并不想让他难受,她只是想解开两个人的心结。

  贺启诚的叹息让她手足无措,许久之后她才平复下来,轻轻地抱住他的脸,“贺启诚,你欠了我。”他闭着眼睛由她抱紧,她继续说,“你想还,就用一辈子还。”

  他声音有些哑,贴紧她的脸,郑重地答应她,“一定。”

  她还要说什么,贺启诚摇头阻止,他平复下情绪,耐心地告诉她,“你答应过我,保护好自己,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养好身体。”他又把陆书记被带走的事告诉她,“季桐,这一次你我都没有退路了,你必须相信我。”

  晴天有风,窗外一园的树没了叶子,干巴巴地随风抖动,天不悯人,但事在人为。

  “如果我有段时间没回来,别去找我,和真园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最多等到天气暖和了,我陪你去湖边。”

  季桐看他眼色沉下去,外边翻天覆地,都靠他一个人。贺启诚多年筹谋,在这里为她建了一座避风港。

  她笑了,轻轻握紧他说:“家在这里,我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