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对不起。”
“傻孩子,娘亲并未发生意外,信物当然没用了。”
我心里一松,欢快地吃起扁食来。可是,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娘亲居然一夜未睡,我推开窗子时,发现她成了雪人。
我明白了,那个面具并非只是信物。为弥补错误,也为了越来越纤瘦的娘亲脸上笑容多一些,我没等山中积雪完全融化就悄悄背着行囊下山了。深山无路,仅靠脑里残存记忆辨别方向。用了整整五天,我才走出山林。
望着眼前残破不堪的贺糍镇,我举臂挥舞:“我终于出来了,我终于走出来了。哈哈哈。”
“哪来的野丫头。”
听到这略带鄙夷的声音,心情还正大好的我轻盈地转过身还击:“哪家不长眼的小子……”
我没有说完,见到眼前白衫公子的刹那我脑子空白一瞬,书中所形容的和风霁月般温文尔雅之人也敌不过他吧?
见我呆愣,那白衫公子仅是浅浅一笑。他身边的小僮却撇撇嘴:“蛮荒之地居然也有花痴。”
我脸上一热,掩饰地指指那个白衫公子身后:“奇怪了,它们怎么今冬没飞走。”
受骗的小僮急忙转身去看。
我飞快地从地上抓了把雪在手心揉成硬硬的一小坨。
小僮左顾右盼也没看到半空中有什么稀罕物,他边转身边嘟囔:“什么也没有,大惊小……呃,呃,呃。你,臭……”
小僮依然口出脏言,我笑盈盈弯身再抓一把雪。
见贴身小僮被我戏弄,那白衫公子朝我微微一笑:“阿风无礼在先,现已受到教训,姑娘莫要再怪。”
见美得不像话的公子开了口,我扔掉雪球拍拍手:“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暂且放你一马。现在本姑娘身有要事,先走一步。”
“少爷,那臭丫头……”
听身后传来阿风愤怒的抱怨声,跑远了的我回头看一眼他们后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还想尝尝冰栗子的滋味。”
白衫公子微笑着摇摇头:“好调皮的丫头,阿风,我们回铺子。”
仍不停咳嗽的阿风点点头:“可是,少爷,我们不是上山欣赏雪景吗?”
我赶紧回头提醒白衫公子:“公子,大雪封山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迷路事小,可千万别便宜林中满山游走觅食的饿兽才好。”
白衫公子笑容灿烂:“谢谢姑娘。”
从贺糍镇的东头走到西头,然后绕镇又走了一圈,我形容的那个小王爷没人见过。日落西山,街道上的人渐渐稀少,我还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焦躁却又无助,只好走向刊家粮铺。这是鬼叔叔带我常光顾的粮铺,希望店内伙计还认得我,我想在那里借宿一宿。
还好,店门仍大开着。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向灯下算账的王爷爷。
听到脚步声,王爷爷用手遮住油灯眯着眼:“要买什么?你是小蛮?奇怪,今日你没戴面纱?你叔叔呢?”
这和蔼可亲的爷爷还认识我,我不由得心中一暖:“爷爷,能否让我在此借宿一宿?”
王爷爷却仔细询问了我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又为何夜晚不回家,把该问的都问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也都知道后,他摇摇头:“南鸿没有这样的人马,只有北奴和西越会有,他们绝非普通人,身份必定非富即贵。孩子,明天回家吧,不管你说的东西有多珍贵,都不值得涉这个险。”
我自然不愿意,一直恳求他收留我一宿。
见我不死心,王爷爷轻轻一叹:“我家少爷这一两天会动身回燕京,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带上你。”
燕京是北奴王都。我心中大喜:“他在哪里?”
“我家少爷外出还未归……”
“谁找少爷?”
声音有点耳熟,我循声望向门口。看到跨进门槛的两人时,我愣了。居然是那白衫公子,当然,还有那个叫阿风的小僮。
就在我万分后悔中午逞一时之气时,怒气冲冲的阿风已经认出了我:“死丫头,找我家少爷何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虽然很想用东西再次堵住阿风的嘴,可是因为心有顾念只好生生咽下这个念头,不仅如此,我脸上更是极力挤出谄媚讨好的笑:“阿风少爷,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中午我十恶不赦的行为。”
阿风被那声“少爷”吓呆了:“死丫头不要乱叫。”
王爷爷看得目瞪口呆。
白衫公子淡淡扫一眼阿风:“阿风。”
阿风立即闭嘴。白衫公子朝我微微一笑:“真巧。”
眼前白衫公子的神情一如下午见时一样,淡淡的,猜不出来他的真正情绪。有求于人的我心中忐忑:“确实够巧。我才问到你,你就出现了。”
白衫公子笑意加深:“姑娘找我何事?”
我心中惴惴:“公子回燕京时能否带上我?”
白衫公子目光淡淡扫了一眼王爷爷,王爷爷轻叹一声后把我要找人的事大略叙述了一遍,听后,白衫公子漆黑的双眸默盯着我:“东西很重要?”
自除夕夜后本就纤弱的娘亲急剧消瘦,每每想起我心里总是止不住地难过。因此,听到白衫公子问话,我眼窝微酸:“很重要,真的十分重要。”
白衫公子沉默一瞬:“回燕京前我还要去蓟州办些事。”
也许是喜极而泣,我竟然控制不住泪湿双颊:“你愿意带我?太好了,我跟着你们去蓟州,没关系的,我不着急。”
白衫公子掏出丝帕递过来:“不必客气,顺路而已。”
王爷爷使劲揉揉眼睛,似是不相信事情这么顺利。阿风早已目瞪口呆:“少爷,你……她……我们……”
王爷爷率先反应过来:“小蛮,还不谢谢少爷。”
“谢谢,谢谢!”我边用丝帕擦泪边迭声道谢。
阿风呆呆盯着我手中的丝帕:“少爷,那是夫人给你绣的那条……”
白衫公子截住话头:“阿风,还不准备客房。你叫小蛮?”
“是,我叫小蛮。”手中丝帕已半湿,我很是不好意思,“丝帕我洗过之后再还你。”
“小蛮,名字很好。我姓韩,名世奇。我们明早起程,今晚都早点歇了吧。”白衫公子向后院走去,“阿风,为小蛮姑娘收拾好客房,再准备些吃的。”
阿风看看随风飘忽的帘子,再看看我手中的丝帕:“臭丫头,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走走走。”
韩世奇前脚走,阿风后脚就发难。看在燕京之行有了着落的分上,我决定不和他计较。可阿风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死丫头,走不走?”
臭丫头变成了死丫头,忍无可忍的我嘿嘿一笑弯腰抓起几粒粮食。
“死丫头,你敢……”
我手腕翻动,阿风急忙闭嘴。
我轻蔑一笑,伸开手掌,几粒粮食赫然还在掌中。阿风有点敢怒不敢言,我笑看向王爷爷:“爷爷,我肚子好饿。”
身后,阿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死丫头。”
扯着王爷爷袖子往后院走的我快速回头,指头一曲,几粒粮食已疾射而出。
“咳咳咳……”躲避不开的阿风蹲下身子咳嗽。
“小风,怎么了?”
正想回头的王爷爷被我拽着往前走:“门口风大,他肯定是受凉了。”
马车缓缓离开贺糍镇,我掀开窗帘望向贺兰山,朝居住的山谷久久望着。不知不觉间,满心悲伤变成了满心希望。娘亲,我一定会带回面具的,到时候你一定不要再皱眉,不要再叹气,好吗?
马车宽敞而舒适。里面用丝绒铺得软和。韩世奇靠在枕上默默观察着我。也许是看到我神情悲伤,他很是不解:“小蛮,既然不舍得离开就回去吧。东西再重要不过是一件东西而已。”
我坚决地摇头:“不行。我一定要找回来。”
韩世奇轻轻一叹:“不知道对方姓名,也没有任何线索可查。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的话提醒了我,其实我并不是毫无线索可寻:“他的贴身侍卫一个叫贺一,一个叫达石。侍卫们称他为王爷。我想,既然是王爷,一定是住在京城里的吧。”
“贺一,达石,这似乎只是名字。如果知道姓氏就好了。”韩世奇慢条斯理地帮我分析,“北奴国姓为宇文,但母族萧姓中也有自称王爷的。贴身侍卫通常是家仆出身,而家仆大多数与主子姓氏相同。”
听他说得有理,我顿时觉得心里找到了依靠,于是放下了轿帘看向他:“是吗?家仆通常跟主子姓氏都一样?”
唇边现出丝微笑的韩世奇微颔了下首。
十分开心的我欢呼起来:“太好了。”
前面车辕上赶车的阿风气哼哼地嘟囔:“好什么好,你又不知道他们姓什么。”
我开怀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啊,我确实不知道那黑袍少年贴身侍卫的姓氏,我高兴得有点早。
见我这样,韩世奇微笑安慰:“不过,有这么精良的随从,应该是宇文一族的本家王爷。”
我的双目又开始熠熠生辉:“范围又缩小了。”
我的开心并没有感染到他,而且,他似乎并不是很乐观。
急等答案的我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是吧?范围不大。”
韩世奇低头看一眼扯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小蛮,你想过吗?”
“什么?”
“年少,手中却有这么一支神秘却又精良的军队,把燕京所有的王府公子拨拉一遍也就那么两三个,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年少富贵会留你一个普普通通的面具?”
仿若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他默看我一瞬后靠向枕上:“天寒,喝些热饮暖暖身子。”
马车内虽有暖壶,可毕竟外面还飘着桃花雪,我把褪到膝下的狐裘往上拉拉,然后直接把热饮壶抱在怀里暖手:“这时节你为什么去贺糍镇?”
我一直没明白过来,韩世奇的穿着谈吐都可看出他应该出身富贵,可这种富贵人为什么在寒冬腊月去那种偏远小镇呢?照看生意?有点说不过去,我曾听鬼叔叔说过,刊家粮铺售粮价钱只能顾本,根本赚不到钱。
韩世奇脸上带出了笑意:“正因为天寒才要过去。”
我眨了眨眼:“你是担忧贺糍镇村民买不到粮食。”
韩世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微微笑着:“你的面具为什么在他手上?”
我挠挠头:“这个说来话长。”
韩世奇轻声笑了:“行程还长,我们正好无事可干。”
我自小在深山里无拘无束游荡惯了,况且追寻面具这一大事也有了确定方向,心思已定,乍一圈在小小的马车车厢内,开始的新鲜劲过了后就开始觉得无趣,为了打发时间,有时候我会挤到阿风身边夺下他手中的鞭子赶车,有时候也会爬到车顶观赏雪景,当然,更多时候我都缠着韩世奇讲燕京的趣事。
自然,韩世奇很少令我失望。我这才发现,这韩世奇虽看似不苟言笑,但谈吐却相当风趣。
这天,外面又开始飘雪,我再一次坐到车顶。放眼望去,灰蒙蒙的远方居然有村镇,我兴奋地拍拍车顶:“世奇,前面有村子,我们终于不用吃干粮了。”
赶在韩世奇开口前阿风开口奚落我:“土包子,蓟州这么大的城郭你居然说成村子。”
韩世奇肯带上我回燕京,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再戏弄一直看我不顺眼的阿风。可是,这阿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挤对我。这让我心里十分不爽快。因而这次阿风话音刚落,我随手抓把雪居高临下地扔进阿风衣领内。
怒了的阿风照着车顶就是一鞭子。我劈手夺过鞭尾,于是,两人拉锯似的互相怒瞪对方。掀开车帘一看究竟的韩世奇先淡淡瞟了一眼阿风:“韩府是这样待客的吗?”然后抬头望向车顶,“小蛮,你下来。”
韩世奇一发话,心有顾忌的我们同时松手。就在我准备跃下来时,远远的一小队人马纵马从城门方向跑来。
我就这么站在车顶凝目仔细瞧着,一行二十余人远望着年龄似乎都不大,衣袍着色均属黑或棕等重色,速度奇快,眨眼工夫已到跟前。看着看着,我心中突然一震,那个……那个英姿勃发的冷峻少年不正是我要找的小王爷吗?他左右下首赫然就是达石和贺一两名侍卫。
也许我立于车顶的行为显然也较引人注目。身影交错的瞬间,我与小王爷的视线相对。
率先醒神的我先开了口:“小王爷,我的面具呢?”
小王爷一提缰绳,通人性的骏马顿时收了步子:“你为何现身于此?就为了面具?”
我轻飘飘地落于他的马前:“当然了。”
“你怎知我的行踪?”
我也觉得十分凑巧:“我要知道你的行踪做什么。面具拿来,你可以当做没见过我。”
那小王爷怔了怔,似乎分辨我是不是在骗他。可仅是瞬间,他眼神一冷,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寒声道:“一个面具而已,你以为本王会随时带在身上。”
我心里一紧,面具或许被他随手扔掉这个巨大的恐惧感顿时袭上我的心头,焦急之下我一把抓住马辔头:“面具到底在哪儿?你扔哪儿了?”
良驹通灵,不让主人之外的陌生人近身,因此,我的手刚抓上去,它嘶叫一声后骤然抬起前蹄。对马性不熟的我被惊得呆立在原地,傻傻望着头顶上的马蹄。
“小蛮。”背后传来韩世奇的惊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的小王爷自腰间抽出软鞭卷在我腰间。
回过神的我怒了,挣开身子就想出手。面具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找回,委屈难过的我很想找他泄愤。
“原来是于越王府小王爷,韩某有个不情之请。”韩世奇已经下车走到我身边站着,他用眼神制止住我继续泄愤,“听小蛮说她的面具被你无意捡去,这面具对她十分重要……”
见到韩世奇的刹那,小王爷的目光更寒:“韩公子见谅,面具在府中并未随身携带。你们可在蓟州等待一个月,本王办完事自会送还。本王现在身有要事,先行一步。”
“面具在哪儿?我们可以过去拿的。”声还未落,眼前二十余骑已在百米开外。我眼睁睁看着一行的人影渐渐远去。还好,面具并未丢失,更值得庆幸的是,韩世奇居然认识这位小王爷。
马车继续前行。
我却再也平静不下来,我一直追问那小王爷的情况:“这小王爷府邸不应该在燕京吗?可为什么要我们在蓟州等呢?你跟他熟不熟?他叫什么名字?”
韩世奇唇边含着丝笑:“是在燕京,至于他为何要我们在蓟州等,我也猜不出来。”
“他叫什么名字?”
“宇文宏光。”
他始终没说与宇文宏光熟不熟,而我的问题也只是随口问问,他答与不答我并不是很在意。因为在我的认知世界里,熟与不熟跟归还面具没有直接关系,我认为宇文宏光归还面具是理所应当的事。至于深山之中那小小的过节,根本不算什么。
“那我们等一个月会不会影响你的行程?”
“会。”
我心里一紧:“那怎么办?”
韩世奇却突然惜字如金:“你说呢?”
我想了会儿后难过地回答:“那我自己在这里等好了。”
韩世奇秀眉突然紧皱了下:“阿风,掉头。”
前面赶车的阿风问:“掉头去哪儿?”
韩世奇表情淡然:“回燕京。”
我当时就急了:“我要下车。”说完,不等他开口就掀开帘子准备跳车。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想,面具应该在他府中。”
我这才回过味,可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他不在府中啊。”
“他办完差回来也是先回府取。与其耽误时间在路上,我们不如在燕京等着。你放心,我会安排人每天候在王府之外等着。”
我这才放下心,坐回到丝绒锦被上。
韩世奇漆黑双眸盯在我身上:“喜欢外面的世界吗?”
我点点头:“喜欢。不过,只是暂时喜欢。”
他微愣:“喜欢还分暂时和永久?”
我轻轻叹口气:“如果娘亲和鬼叔叔也在这里,我想我会永久喜欢。可是,他们不在,我只能暂时喜欢。”
他似乎有点糊涂:“只能?喜欢还分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