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连城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点头。看他这付沉默不语的样子,阮若弱心里有点没底,不知道那个公主究竟是好是坏?不由地要再问:“那她长什么样子?性情好吗?”
“若论美貌,倒也不俗,问性情,我就说不出来了,不过匆匆一面,如何看得出?”玉连城道。
“美貌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性情。任她如何美若天仙,若是飞扬跋扈的主儿,那表哥你岂不要惨?简直就是弄了个太岁回来供着。”阮若弱最担心玉连城会成老婆奴,实在不想看到温良如玉的他被骄横公主折辱。
“性情纵是不好,我也只有认了。难道还能抗旨不成?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门老少的性命哇!”玉连城眉端眼底全是无奈。
阮若弱怔住,确实,她急急忙忙四处打听公主的性情如何又有什么用?好与不好,都得认了。皇帝下的旨意,难道是能违抗的吗?这可不是讲民主讲人身权利的二十一世纪,封建社会里什么事情都是皇帝老子说了算,别人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啊!你敢抗旨?满门抄斩再加株连九族。
“表哥,你人这么好,老天一定会保佑你。公主不但美若天仙,而且贤德淑良,你会和她举案齐眉,恩爱偕老的。”事已至此,阮若弱只有挑宽心话说给他听了。
玉连城闻言淡淡一笑,笑容里有轻愁浅哀,“纵然是举案齐眉,又…”话没有说完,就顿住了。
阮若弱听得心中一突,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对无言,屋里静静地,只有博山炉中一缕轻烟,似有若无的飘渺着。仿佛一缕情愫,似有若无间…
夜间亥时。
微月半天,夜风如水。阮若弱蹑手蹑脚地从阮府后门溜出来,重门轻启处,她娇俏雪白的脸庞在沉墨般夜色中浮出来,是一朵行走中的昙花。窄巷深深中,李略已经骑着一匹高头骏马静候在门前。见她一露面,粲然的笑容如夜来香绽放。直接从马背上俯身揽她上马。轻轻把她放在身前,双手牵缰的同时,自然而然,也环住了她的身子。然后,他双脚略挟,一抖缰绳,骏马四蹄翻飞,如闪电般窜出了巷子。
幸福记忆,从此离不开深蓝透明的夜空,静影沉壁的凝碧湖水,流离星光般的点点萤火虫,李略温暖有力的怀抱,还有他的唇——轻而柔的吻。
暗夜无人的凝碧湖,两个人兴致勃勃地一起和衣跳到湖水中夜泳。阮若弱要和李略比赛,看谁可以先游到湖的另一面去。两人都是高手,只见湖面分波劈浪,两道雪练似的水花向前涌进着。时而有鱼被他们惊扰到,扑刺一声跳出水面,再落下,如夜的音符跳跃。月光下的湖水,本是静谧无声的,此刻有了他们二人,倒是满湖生机勃勃。湖面的水花开了一波又一波,波波都是四溅的欢乐。
湖面很大,终于从这一头游到了那一头,是阮若弱领先一步。浮在盈盈水波中,她笑语同样盈盈。“李略,我知道你让我。”
李略不答,只是看着她笑。忍不住靠近他,阮若弱抚开他荡在眉尖的一络湿发。李略就势在她的唇上印上一记轻吻,感觉仿佛在吻一朵开在水中的水仙花。阮若弱笑着将整个身子都沉入水波,李略紧随而后。碧水溶溶地深处,就着头顶万点波光,他追随着她在水波中飘曳生姿的雪白身形,如影相随,恍如一对戏水鸳鸯。
再一次浮出水面时,李略轻轻托住阮若弱在水中愈发轻盈的身子,看着她颊上鬓间的水珠点点,映上星光流转,只觉明艳不可方物。情不自禁道:“你这样子,真像龙女出宫。”
龙女出宫?阮若弱怔了一下,旋即笑眼弯弯。“李略,在我们二十一世纪,还有更好的比喻,叫做美人鱼。”
“美人鱼。”李略把这三个字反复念上几遍,点头认同。“这个比喻确实更动人。”
“这个美人鱼的由来,是源自一个很动人的爱情故事。你想听吗?”
李略自然愿意,“当然,你说什么我都想听。”
阮若弱于是把那个著名的童话故事细细地在波光水影中说给他听,李略听罢,定定看住她。眼眸如水,全是流动情意。“我绝不会像故事里的王子辜负美人鱼一样辜负你。”
不意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如此,阮若弱怔仲了。而他一语说毕,蓦地拥她入怀,在她唇上种下一个细致缠绵的吻。水波粼粼间的吻,如水一般的清芬与纯净。
游回去的时候,阮若弱游到半程就体力不继了,于是李略负着她继续游。她伏在他结实的背上,看着他在水花中破浪前进着,他男人的、强壮而美的双臂划动时,有一波波雪白的水花绽放,姿势优美而矫健,她突然满心满怀的安全感。紧紧地偎着他,无限依赖。仿佛有了他,可以无惧所有的险风恶浪,可以横渡所有的江流河海,可以踏坎坷世界为平川。
上了岸来,两个人一起躺在湖畔的草地上休息。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子时将至,阮若弱该回去了。李略侧过身来单手支头看着她,眼睛里是完整的眷恋。“我舍不得让你走。”
阮若弱也舍不得离开,但不得不柔声安抚他。“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略听得怔住,细细一想,却不认同。“谁说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应只在朝朝暮暮。两情相悦的人,不共朝朝暮暮,那共什么呢?”
阮若弱被他一驳,一时答不了。此刻也在心里暗怪秦观误人,他一定没有刻骨铭心爱过,或是如火如荼爱过,否则怎么会写出这样一派云淡风清的词来?真的是,两情相悦的人,不共朝朝暮暮,还共什么呢?难道非要“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吗?
“好,要共朝朝暮暮。不过来日方长,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阮若弱笑道。
月夜下,她的笑容,仿佛是雪白馥郁的栀子花,散发着不可抗拒的色与香。李略如闻到花香的蜂,不由自主地俯身要吻下去。阮若弱却用一根纤纤食指挡住他的唇,嫣然笑道:“李略,真的该送我回去了。”
被她一挡,李略直起身来,羞涩内敛地笑,脸色微微泛红。阮若弱也坐起来,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一下,半是安抚半是情难自禁。这个刚与柔并济一身的男子,勇驭惊马时的英姿飒爽,险象环生时的英勇果断,水波浮沉中那份诺亚方舟般的依靠感,他分明是个有力量的人,笑容却可以如此羞赧如玉。他的诱人处,就在于这一份刚柔并济的特质。是属于他的独特芬芳,杀人亦撩人的芬芳。她实在不得不爱,哪怕爱到死去活来,爱得魂飞魄散。
李略复又抱她上马,照样是一匹马载着两个人,但与来时的奔驰如闪电不同,李略只是信马由缰地任它慢慢走。相聚的时光,能多拖长一秒钟都是好的。只恨不能让它停住,“从来系日无长绳”。
“若弱,”李略在耳畔温柔地唤着她,“我真想快快娶了你,成了亲我们就可以共朝朝暮暮了。”
成亲——这两个字却让阮若弱猛然想起一事来,惭愧,终于想起来了。“对了,李略,我一直想找你打听一件事呢。”
“什么事?”
“皇上把晴阳公主赐婚给了玉连城,这个公主娘娘的性情如何?好不好?你知道吗?”
身后的李略半天半天不答话,阮若弱忍不住回头看他,只见他眼神游离,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阮若弱脱口问道,旋即回过神。“李略,你别小心眼,我不过是在关心玉连城,关心一个朋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李略看定她,慢慢地道:“在我们唐代,女子若是心有所属,就不该再想别的男子。”
“李略,在我们二十一世纪,男女之间,不单单只是情人关系,还可以是同事、是朋友、是知已、是亲如家人般的兄弟。没你们这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壁垒分明。”阮若弱也不高兴了,难道谈个恋爱,她就得与全世界的男人都划清界限,老死不相来往吗?不干!可以为爱情赴汤蹈火,但不可以为爱情放弃自我。这就是现代女子在爱情中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本来很融洽很甜蜜的气氛,突然间,仿佛是一锅香汤里溅了几滴泔水,感觉顿时差了很多。两个人于是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默着一路徐徐慢行。良久良久,李略才缓缓开口。“晴阳公主我见过的次数也不多,皇室的亲戚情分,不比百姓平民,很难亲密无间的。尤其她又是位公主,日常接触更少。所以对她,我并不熟悉。只知道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也是皇室最美丽的公主。”
“最美丽的公主?有多美,和玉连城一样美吗?”阮若弱好奇。
“有多美,”李略顿了顿,“这我可说不上来,我一向不注意这些的。只是听人说道。”
“那你有没有听人说道过她的性情如何?”
“宫闱之中,倒是没听过传闻她有骄横跋扈之习。”
“如此说来,这位公主娘娘的性情应该不算太差,这下就放心了。”阮若弱一块心中巨石落地的样子。“只要人美心善,玉连城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其实你大可放心,以玉连城那般美色,公主钟情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难为他。他的日子不会难过的。”李略很有几分赌气般地道。
“李略,美色只是一时,一世夫妻,难道只能以色相事?关键还是两个人能心意相通。如果公主好相处,日久天长,渐生情愫,才是玉连城的幸福。对了,大婚之期订下了吗?”
“订了,下月初二,礼部正在筹备中。”
“这么快呀!”阮若弱惊奇地道。
李略又不说话了,显然阮若弱的反应又让他不高兴了。感觉到他的闷闷不乐,阮若弱扭过身去,一只纤纤玉手抚上他光洁的颊。含笑柔声道:“别这样,李略,你还怕我心里装着别人吗?不会的,在我们二十一世纪的,虽然从一而终的爱情观已经不时兴了。但我还是很传统的,仍然向往着‘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古典爱情。所以,只要你的心不变,我就绝对不会辜负你。”
李略定定看了她半天,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蓦然吻住她的唇。温热柔软的唇,缠绵悱恻的吻。他是不擅言谈的男子,一片难出口的心事,都只能用行动来表达。此刻的吻即是他无比焦灼的语言:我的爱人啊,我是这样这样地爱你。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恐惧会失去…
公主大婚之期。
礼部一早便传出喜诏,全国上下,人人须穿红戴绿,家家要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庆。而大唐京都的长安城,更是被打扮得花团锦簇。外城廓的衙门差役,奉命四处发放喜饼,百姓们争相领取,处处一片热闹嘈杂声,让喜洋洋的气氛愈发增色生辉。
皇宫里灯彩辉煌,热闹非凡。宫内各处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高悬大红灯笼和双喜字彩绸,门神、对联都焕然一新。玉连城拜为驸马都尉,赐驸马府第。大婚典礼开始,皇室乐队的鼓笙萧管齐齐奏响,欢快的喜乐响彻深宫,响彻整个长安城…
大礼成后,驸马与公主齐受百官的朝贺,然后前往太庙行庙见礼。再回宫来,受过后宫妃嫔的朝贺。又行家候礼,皇室的一干皇亲国戚们,都一一见过礼。接着又接受命妇的朝贺…这个皇室婚礼,在玉连城的印象中就是重重复重重的行礼仪式。他像木偶似的被行礼太监领引着,见了无数的人却几乎没有一个在脑海里留下印象。唯独…李略,皇室中他唯一认得的一张面孔。
“祝公主与驸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李略只是随大流说了一句寻常的祝福之辞。但他看向玉连城的眼光,很奇特。玉连城没来由地心中一震,思绪纷飞…李略是懂得他的吧?这满殿满堂熙熙攘攘的人,唯有他知道他心里装着另一个女子在行这个婚礼,只因他们是同一场爱情中的失败者。玉连城至此,还不知道李略已经重新打响了他的爱情保卫战,并且正在收获他的爱情胜果,虽然还只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果实,尚未成熟。
终于所有的礼仪都结束了。该是夫妻双双回去行合卺礼的时候了。公主坐着凤辇,一队队的奏乐送她出宫,送到御赐的驸马府。
洞房里,是一片正红艳艳。桌椅箱柜门窗床,处处贴满了连绵不断的大红双喜字。一张大大地龙凤喜床,挂着五彩纳纱百子帐、垫着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字被褥、铺着明黄和朱红彩绣的百子被,被上压着装有珠宝、金银、谷米的宝瓶。床沿上坐着新娘子,大红喜帕遮住头脸。一身霞帔,艳到极致,这新妇出阁的艳,艳胜红日明霞。
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如穿花彩蝶般伺候着新郎新娘用了合卺宴,饮了合卺酒,最后一道礼序完成,大婚礼毕,所有人都鱼贯而出退到了洞房外。洞房里花烛高照,映着龙凤喜床上的一对新人。
玉连城只是僵坐着,虽然是洞房花烛夜的新郎,他的心思却并没有融入这场婚礼,只是无可奈何的接受着、顺从着,任人安排着他的进退礼节。此刻所有的安排戛然为止,他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只有僵坐着,不动亦不语。一旁的公主也同样不动亦不语,喜庆洋洋的大红洞房里,气氛却死寂如旷漠沙海,隐约可闻烛花的劈叭声。
良久良久,玉连城觉得自己几乎要坐化成木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去揭开公主头上的喜帕。身旁的公主却纤手一抬,自己把大红喜帕揭下来了。这本该由新郎揭的帕子,她自己揭了。玉连城怔住。
案头的喜烛已经即将燃尽,烛影摇曳着最后一点微光,晴阳公主绝艳的面容在微光中是一朵看不真切的花。她一言不发,只是径自起身卸妆宽衣,玉连城顿然心生几分不自在,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只得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晴阳公主卸尽艳妆,穿着贴身一袭正红褂衫,躺上龙凤喜床的内侧后。方才对着犹在床沿一端呆坐着的玉连城道:“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明日还有见翁姑的仪式呢。”
玉连城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行事,也褪下锦带缎纱的外袍,在喜床外侧躺下来。一个靠里侧,一个靠外侧,身体睡在同一张床上,灵魂却睡在各自的生命中…
龙凤喜烛的光芒在最后一下明亮的跳跃后,终于无声无息的熄灭了。夜色便像浓稠的墨水,淹没了一切。
时令入了秋。
长安街头,成了一条醉金烂碧的落叶径,铺满秋意也写满诗意。阮若弱至爱这天高气爽的时节,枫叶红,槭叶也好,层林尽染秋意闹。万里晴空一碧如洗,云朵洁白如絮,时时可见大雁南飞。她忍不住要鼓动着姚继宗把“神舟五号”弄出来,不说扶摇直上九万里,半空里与雁同翔的飘上一飘也是美事。
姚继宗却双手一摊,作无可奈何状。“早就跟你说过了,神舟五号起飞前的地面工作,最少要三个人才行。你的李王子这会每天白日里在礼部当差,出不来。玉连城也是,到翰林院上班去了,就算他不上班,在家里陪着公主娘娘也不是那么好叫出来的。我们两个人怎么飞呀?”
扫兴之至,阮若弱只得泄气地看着天上雁南飞。看了半天,竟油然而生思乡之感。虽然故乡已远,远如传说。但记忆却不肯褪色,依然生光。
“秋天正是柿子成熟的时候,红通通的柿子,轻轻咬上一口,满嘴殷红的甜。我小时候最爱吃柿子了,家里环境清苦,没有多余的钱买这些零嘴儿,但妈妈总是会为我买上几个,解解我的馋。我每每舍不得吃,放在窗台上,看着它经霜冻后,越发酡红烂醉般的红起来,再吃到嘴里去比蜜还要甜。如今可以一筐一筐地吃柿子,却觉得再没有小时候那般滋味了。”阮若弱忆着前尘旧事,恍如隔世。也确确实实是隔了几十个生生世世了。
“我小时候,倒是什么都有得吃,想吃什么有什么,只要吱一声,爸妈就大包小包的拎回来。东西丢给我他们就走人,忙着做他们的生意。有一次我发高烧到40度,他们不惜重金请一个儿科医生来家里当看护照应我,自己飞去香港谈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他们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可我对他们感情也越来越淡,有时候,竟觉得不是父母子女,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罢了。”姚继宗说起他的家庭,倒真像在说不相干的旁人,半点情感波澜都没有。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锦衣玉食的背后,未必就没有难言之隐。布衣蔬食的生活,也可以是很平淡的快乐。
“难怪你魂飞大唐后,我就没听你发过思乡之慨。”阮若弱恍然大悟。
姚继宗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于是转开话头。“算来那个公主娘娘嫁给玉连城都一个多月了,他们过得怎么样?你知道不?”
阮若弱摇头,“不太清楚,他们如今住在驸马府。门第高贵,规矩繁多,我们虽是至亲,也不是可以天天过去串门的。这位公主,我也就是她过门第二天,行翁姑之礼时见过一面。当时一屋子黑压压的人,轮流一队一队地去给她行礼,我按辈份排在后头,远远地瞄了一眼,人倒是个美人,又一付高贵娴淑的模样。若论外表气质,跟玉连城倒是天生一对。”
“什么时候要抓玉连城出来喝上一杯,自从他奉旨成亲后,我就再没见过这位驸马爷了。”
“有机会的话记得叫上我。”
“你?你有空吗?你现在的空闲时间全部被李略版权所有了,我约你那是侵权,他非像政府打击盗版商那样打击我不可。”姚继宗说着吃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