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头叹气,丝毫未觉雪雯微微蹙眉看向她这里——左使大人整日跟她在一起,自然只有来这里寻,真真让人恨。偏生不能在左使面前失了仪态,或乱说话留下个搬弄是非的印象,她只能无视汐瞳的存在,却无视不掉心里的嫉妒。
她比不上汐瞳容貌,却事事都比她做的好,懂得伺候好人,却比不过笨手笨脚的她吗?
汐瞳忽而瞪大了眼睛,竟然看到雪雯专注而深情凝视着木鸢的目光中,丝丝缕缕,宛若蚕丝织起,要将他捆牢——那似乎本应是温柔光景,为何看起来这般心惊而恐怖——
“好了,羹也喝过,雪雯不必回去做事么?早些做完才好早些休息,莫耽搁了自己休息的时间才好。”
“是,有左使关心,雪雯就足够了。”她纵然恋恋不舍,却不愿留下个渎职偷懒的印象,随着她恋恋离开,那些丝也哀怨而纠缠,不甘地从木鸢身上抽走。
汐瞳越发羡慕那些看不见的人了——看来她过去的生活太单纯,每日里翻来覆去都是家里那么几个人,实在没见过这一边的人间百态——
真真的,怵目惊心。
木鸢一回头便看到汐瞳微微扭曲的表情,戏谑道,“怎么?可不要爱上爷,吃这个没味儿的醋啊——”
汐瞳挤出个笑容回他,只是笑得越发扭曲。看着他身上还挂着的几根长丝,仿佛是白色里有着氲氲的红,像极了厨房里新鲜鲜肉的颜色。几经犹豫,伸了手去替他扯下来,随风散了。她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咽咽口水决定今晚不吃肉了。
木鸢可没有忘记他们的话还没说完,刚要开口继续询问,门口又传来一声“左使大人”——对汐瞳一笑请她稍后,转身去应。
汐瞳突然发现,跟木鸢在一起也还是有好处的。只他一人身上,就足以观摩百样人的百样单恋之情。
将来,若还算有幸能找人嫁了,她必不寻一场单恋。
一日下来各种汗颜,她却觉得以前对于木鸢的印象许是错误的。
——风/流妖孽,左使木鸢。
他的风/流却只是一种态度,与生而来。只是旁人读错了这风/流与温柔,粘黏上来,他便不曾推却。
汐瞳将这种行为解读为两个字——寂/寞。
他风/流妖孽,左使木鸢,也会寂/寞么?
寂/寞到就连那日日把自己画的红眉毛绿眼睛的二丫也来者不拒?于是汐瞳想到,说不定木鸢也是有用处的,与其让二丫那般日日让人背后嘲笑却不自知,木鸢的话她应是会听的吧——
她趁准备收工收拾东西时一说,却不料木鸢反倒不知,“二丫么?她的妆怎么了?”
汐瞳惊悚了一下,看木鸢衣着不俗把自己打扮得那般品味,怎么看也不该眼光有问题吧——随即才想到,眼光可以没有问题,眼神却是可以有的。
“左使你的眼睛……当真不好么?”
“这何必假得?”
真让人叹他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实在暴殄天物了。他自己竟是不在意一般,只是笑意盈盈的继续闲话,“我又不是登徒子凑到她脸上去瞧,哪儿知道她画了什么妆?”
……可是你却凑到汐瞳脸上瞧了……登徒子大人。--
汐瞳忍不住去问,“为何眼睛会不好的?”
“当年一时大意,中了歹人的毒而已。虽说有些不便,却也没什么大碍。”
越相处汐瞳越觉得不解他是怎样一个人,眼睛对一个人何等重要,也可以如此不在乎么?——难道就连所谓的不方便也只是看美人不方便不成……(→_→)
木鸢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嬉笑反问,“若是想不到想看的人,其他美人看不看有什么关系呢?”
汐瞳心里突了一下,愣愣转头看他,却不见他脸上有什么悲伤,好似说笑一般。
“再说——就凭爷的风姿,这点儿小缺陷还怕爷嫁不出去么?果然太完美了遭天妒啊……”
——汐瞳越发确定那一定是说笑了!
等等,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和谐的东西……是有哪里不对劲?
汐瞳惊疑的思索着,连东西都忘了收拾,居然还是木鸢帮她收拾妥当,抹布刷子归置桶内,她都没有发觉。
“那么,现在是不是该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
“哎?”汐瞳又瞪大了眼睛,方想起他们被丫头们打断的谈话。这个……要怎么说明才好呢——汐瞳在思考。
木鸢很有耐心地笑看她烦恼的样子,于是,他刚要提醒她,她已经烦恼了很久是该给他答案的时候,刚“嗯~?”地发出一声询问,眼前的女孩子就突然间……凭空地消失在他眼前……
“……”
所以他脸上那很有耐心的笑容该怎么处理……
——她真的不是山猫精的哈?
“——这样就行了吧?”
春卉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手上一个布偶小人,肚子里缝着从汐瞳换洗衣服上摘来的头发,脖子上缠着汐瞳常用的丝带,身上扎了七根不知被什么泡得发黑的针。她的脸映着一丛火光,看起来有些阴影明灭。
“那卖花粉的牙婆是这么教的……当牙婆的路子野,懂的事也杂,不会错的!只要再烧了这娃娃……就算那女人不一睡不醒也会重病缠身,不会再缠着左使的了!”
“那……谁来?”
春卉突然没有勇气最后这一丢,反正牙婆也说,这种事虽要隐秘,但这一方子却是参手的人越多,恨意越大,越会有效果。
她们每人扎了一两针,只差最后。
雪雯突然从春卉手里拿了娃娃去,面无表情地一把丢进火里。
一时无人说话,春卉忍不住偷偷瞧着雪雯,咽了咽口水。
“怎么?”
“不,没没什么……”她不敢说这一刻的雪雯虽然面无表情却让人觉得有点可怕……不禁升起一个念头,倘若,木左使看上的不是汐瞳,是她们中的一个,她是不是也……
——这是一个流传在婆子妒妇间的古法子——烧魂。
她们的目标会被妒火烧了魂永远封闭在黑暗中受苦,身体上却不会查出问题。
将信将疑间,她们谁都没有想到,被带走的不是汐瞳的魂,而是汐瞳的人。在汐瞳正要开了口回答木鸢时,她的人在一瞬间便被吞没,消失不见。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汐瞳一愣,微默……然后很想骂街。
天都还没黑呢!!
这种事,不是来幽冥教以后已经越来越少发生了吗?
沮丧过后,她却发觉这里不是平时熟悉的阴魂道——这里没有路,四周仿佛有很多气息的存在,全都盯着她,黑暗里却什么都看不清。
她心里也忐忑了少许,和尚说的没错,可怕的不是另一个世界,而是未知。
就如她小时候很怕的东西,长大了它们还是它们,她不怕了只是因为习惯了。可是这种情况她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她不知这黑暗里有什么。
她静立许久,只有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分外清晰——绵绵的,带着恨。刺骨的,带着恨。那是许多双,眼睛,许多种恨,却共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终于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靠近,骨碌碌,从地上滚来,汐瞳瞪大眼睛去瞧,一个黑乎乎的球状物滚到脚下,她退几步避开了,那物体也慢了下来,打了几个旋停下来。
那黑色一丝丝剥落,露出一张人脸来。
竟是一个女人的头,被漆黑的长发卷了,包裹住,黑丝散落露出一张闭目的脸。
汐瞳有点毛毛的,身上发着冷,想退得远些,却像是突然惊动了那颗头,霎时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狠狠瞪住她——汐瞳被定立在原地,脚下有些挪不动。
那双眼里都是恨,女人的妒恨——
她终于明白那种似曾相识是从何来,被这双血红的眼盯着,对峙着谁也不动,她却发现那颗头颅的黑发似在慢慢长长,在地上游走着向她攀来。她抬脚踹开趁她不注意几乎已经要攀上脚踝的头发,正要逃跑,却听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骨碌碌的声音渐渐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要怎么逃?
第四章 阴阳瞳
“暝之,你妹妹不见了。”
从厚厚的卷宗里抬头的时候暝之带了一脸的茫然,可笑的是迎上的木鸢的脸比他还要茫然愕然骇然囧然早就糊涂成一团……
——木鸢也有这种表情吗?
暝之微微沉默,“你把她弄丢了?”好像某人前两天才跑到他这里来大放厥词,说他连妹妹都不好好照顾,于是接收走了。这会儿来跟他说人不见了么……“那就派人去找找。”
“不是……她不是丢了。是——消失了,整个人,凭空的,没了。”
正打算低头继续看卷宗的暝之又重新抬头看他,木鸢那张茫然愕然骇然囧然的脸分明……“你信吗?”他问。
“不信。”
“嗯。”暝之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了。
果然……连他自己都不信,难道暝之会信么?那声“嗯”的意思就是说……你可以走了。
说起来在第一次见面时汐瞳就曾经突然消失过……那果然不是眼花。所以她应该能平安回来吧?
这个答案,汐瞳一点也不知道!
她只知非常即为妖——会一反常态的,便非天灾而是人祸。而谁为祸,只看眼前光景便能知道了。
四周皆有头颅滚动而来,张张不同面目,有的陌生有的似曾相识,却是一般怨恨着一双血目,向她包围而来。
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有了选择,她用力踢开挡在前方的头颅,有多远踢多远,来不及踢的便踩着过,生生往外冲出这越缩越小的圈子。可是她心里却知道,无论怎么冲,也不会冲出一条“路”来。
——儿时,汐瞳家里也为她请过不少道士和尚做法,只因是天生体质都无甚效果,最后无非留下些护符之类。倒有个和尚跟别人不同,没给护符也没做法,却逗留了一段时日,日日来教她‘那一边’的事情,当了个萍水相逢的师傅。和尚从不教她什么高深的东西,尽只是些最基本的相处之道,而最终正是这些东西让她能够正常生活。
和尚说过,那一边与这一边不同。世间,即使没有路也可以走出一条路。但那一边不同,有路就是有路,没路就是没路。
且不需管该往哪里逃,要问能不能逃,只看脚下便知。
所以她在阴魂道时从不需慌,因为阴魂道有路,花点时间总会出去。但这里不同,这里连一条路也没有。若没有路,那么无论跑多远,她其实依然在同一处,不会到别处。
汐瞳清楚自己只不过在拖延,拖延被这些头颅缠住的时间,或许还在拖延着等待什么转机。那一边的世界可以千变万化也可以万年不变,也许永远没有转机,也许下一刻就是转机。所以和尚说,她一直在打交道的,是个太无法捉摸的世界。
她在等一个永远都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转机。
地上的头发已经越来越多,互相纠缠在一起,让那些头颅如蜘蛛一般在上面爬行,再也没办法踢开。她每一脚落下去那些头发就纷纷缠上来,几乎有些寸步难行。——看来她连拖延都不知道能不能拖下去。
然而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咭咭咭咭的笑声,比起这些满地乱滚的头颅更让她感到后背一片白毛直竖。
这一回声音竟来自上方,她抬头一瞧蓦然见三颗头颅飞在半空,然而却不是那些女子,而是扎扎实实的三颗鬼头,一面咭咭笑着一面盘旋,本就长得颇有几分滑稽之相,头下又拖着细长脖子如同尾巴一般,乍一看好像三只大蝌蚪,顿时让人没了紧张气氛。
非常……即为妖。
这三颗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鬼头对于这个充斥着女人妒恨幻化产物的空间来说,不也是妖么。
“咭咭……好香好香……”
“好臭好臭……”
“是生灵的味道……又有东西吃了……”
汐瞳愣愣的看着它们无视掉她,张开大嘴露出獠牙便向那些女子头颅俯冲而去——
“呸呸!一嘴毛!”
“一口吞一口吞……”
“呕……头发卡在嗓子眼儿……”
头咬头的混战……汐瞳囧了。
明明应该是一场惨烈的景象,那些女子头颅也叫得凄厉,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就这么不严肃……?
她看着三颗鬼头吞噬女子头颅,头下去了,长长的头发还拖在嘴巴外面,不停蠕动。
——于是它们明明脑袋下面只有疑似尾巴的脖子而已,是把头吃进哪里去了?
其他的女子头颅受到威胁也纷纷抵抗,长长的黑发蛇一般在半空扭动纠缠要将它们缠下来——
“呸呸呸……不好吃……”
——不好吃你们也吃十几个了……
“不吃了……走吧走吧……”
汐瞳这时着紧起来,这三个鬼能进来就说明有地方能出去,而这个出口可不会永远都存在的,这可能是她离开这里是唯一机会——她一直被无视着,这时也顾不得它们来历避讳,对它们喊道:“等等!”
“有人……?”
“是个女人……女人……”
“活人又不好吃,走了走了……”
眼见它们不打算理会汐瞳就要向上飞走,汐瞳终于注意到上方的黑暗中仿佛有半昏半明的光,可是凭她自己绝对不可能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怎么能让它们就这么走了?她一急,伸手拉住纠缠着其中两颗鬼头挂在上面的女人头颅不肯松手。那两颗头被坠得往下一沉,飞不上去,汐瞳掌下便是那女人嘴脸一阵毛毛的恶心,慌忙往上攀爬,终于抓住两个鬼头疑似尾巴的脖子,那第三颗鬼头见此只能盘旋乱飞干着急。
一手是两条“尾巴”一手抓着乱发,脚下踩着吱哇乱叫表示不满的女人的头,汐瞳很坚决,“带我一起上去!不然我不松手!”
她心里其实比谁都忐忑,尚不知这三鬼头来历,若是他们现在下来咬她一口倒霉的还是她。
好在三个鬼头看来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徒,叽叽喳喳商量一通,因着“尾巴”被汐瞳抓得生疼,最后还是决定三只一起来把她拖上去。
汐瞳帮它们将缠在身上的女人头颅扯下,它们合力拽着她往上飞。终于出了这一片黑暗,眼睛里刚刚进入一片微弱的光线——
“吵什么?吵得人睡觉都不行,给我下去!”
汐瞳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只觉眼前白影一挥,三个鬼头和她便一下子被挥散,身体没了着落坠落下去——
无论落到哪里都好,只要别回原来的地方!汐瞳最后那么想着,重重摔落下来——“啊!!”“哎呦喂!!”
有一瞬间,木鸢以为自己的内脏都要被压扁碾烂了从七窍里流出来。
他真的很想问,汐瞳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他就算眼神再不好,也不会看不到一个大活人吧?她就如消失时那般突然出现,重重落在他身上两人摔作一团。
木鸢用力吸气来让自己的肚子膨胀一些试图缓解那种被压成扁平肉饼的错觉,“瞳妹妹,虽然你的亲身示范让我我已经很确信你的与众不同了,看来有些问题可以不必再问,不过你是不是可以下来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在上面而不是被人压。”
汐瞳慌忙爬起来——回来了!?
随即呼吸一滞,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摔在他身上拿他做了肉垫,其亲密状态因为事出突然尚可努力忽视,可她这一爬起来,却是骑坐在他身上,越发叫人觉得面红耳赤脑壳里像烧开了一锅水。
“对,对不起!我——”
木鸢便笑了,撑起身也不在乎坐在地上便与她调侃,“不妨的,偶尔被美人压在身下倒也算不得亏,只是我压都被你压了,可不要去找你表哥哭诉我占你便宜嗯?”
汐瞳越发无地自容,她情愿被压的是她!哪怕真的把她压成一张肉饼只当是场灾难,而不是她压在男人身上——
——只是,木鸢说的压……可不是这个压啊……
木鸢嬉嬉地瞧着她的窘相,没听懂也有没听懂的乐趣,他不很在意,只道:“我们坐在这里怕是有人路过可不太好看,不如先回房去换了衣服,有些事,我还想讨教呢。”他说着起身,又伸了手去给汐瞳,汐瞳看着那只十指如玉的手,硬是没敢去握,头脑里好像都还记得方才那一瞬间跌在温厚胸膛里的触感……要么说风/流妖孽果然还是有资本,真要不得啊要不得!
木鸢的白衣方才那一跌便跌脏了,倒是汐瞳还好,扫洒丫头的装束本就是一身土黄和灰褐,也看不出什么,拍拍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