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紅露的眼神中微露锋芒,冷笑道:“佳话?”

他们确实恩爱甜蜜,然而半年之后,韩父去世,韩淼接掌了家主之位,韩家浮梁瓷局自然是由自小熟悉制瓷的幼弟执掌。这一年,韩家的两位大哥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张秘方,说的是若是祭炼出一件祭红,于他们修习落红秋大有好处。

紫苏轻轻哦了一声,语气中不辨情感:“又是血祭。”

“不错,自然是要付出代价。当以自己的鲜血,奉给神灵,才能收获相应的力量。”韩紅露缓缓解释,“不过对于韩淼和韩焱来说,却有一个再好不过的优势。”他露出的笑容神秘莫测,“他们有一个流着一样血脉的同胞弟弟。”

紫苏不可置信的看着韩紅露,踅眉道:“他们就把弟弟作为了祭品?”

想来那应该是深夜,被点了穴的青年男子就活生生的被两位兄长扔进了烈焰冲天的瓷窑中,而惨烈的呼救声和诅咒声充斥在整个景德小镇的上空,而至今,不明真相的小镇上居民还以为那是龙神的怒吼。

第二日,把桩师傅开窑,窑中唯有一只釉里红高足杯,明艳欲滴的色彩在杯壁宛转而动。

紫苏的手指痉挛般的蜷起,握住了自己的衣角,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半晌才道:“后来呢?”

“后来,兄弟二人的落红秋果然精进极快,眼见不日就可大成,却都发了奇怪至极的病症。每当正午,气血翻涌,再难自己。就像是五脏六腑的鲜血全都涌到了奇经八脉之中,血管一节节被撑开,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血筋。不仅是他们,似乎韩府上下,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只是程度比他们略缓而已。”

“那一日,韩淼强撑着去看那个高足杯,对着日光之下,杯壁红色的精血中却看到了一条极细极细的金色小虫,像是为釉层中来去游曳。他终于慢慢明白过来,一失手,那个杯子便摔落在地,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紫苏都渐渐明白过来,背脊处起了一道寒气,喃喃道:“报应不爽……”

沈姬是苗疆人,熟知蛊毒。丈夫被带出去之前,她亦无法,于是喂他吃下苗疆金虫,那蛊便种在了他体内,最后附着在釉里红之中。落红秋的炼成方法,韩氏兄弟需要以釉里红为媒,交换精血,蛊毒自然越加侵入。

“阖府都染上了蛊毒,无一人逃脱。而那个看似怯怯的苗疆少女,早在丈夫死去那一晚,趁着混乱逃脱,来到西域做了一名舞姬。其时,她腹中已有了孩子。韩垚那一脉便不至断绝,流传至今。”

韩紅露气定神闲:“韩垚,便是我的先祖。”

“然则……我见过的那些人,手腕处都有红线……那是?”

“瓷红蛊。百年来代代随着血脉流传,韩氏兄弟的后人,再也没有停止过被诅咒的命运。”他的嘴角掠起笑容极美,像是满意这样的惩罚。

“那你们现在还在血祭?为什么?”紫苏恍惚的问道,“后院住了好几个女孩子,那样年轻,却为了不相干的人,白白献出生命。你们做的,和当年对着韩垚所做的,岂非一模一样?”

韩紅露的眸色中似是掠过墨色乌云,沉沉的翻滚:“你怎会看到?”

“你既无心遮掩,说出来也无事。”

而韩紅露的声音却叫她琢磨不透,语调沉沉,微拖了长音:“我……无心遮掩?”狭长而锋锐的眼神一挑,道:“很好。”

“之前不过是试验罢了。明日这一次才是真正祭瓷。他们等这一日已经百年……这一次,却是要拔除瓷红蛊。”

“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韩紅露重复一声,“据说炼成落红秋,数丈之内焦枯而无活物。你不觉得好奇么?”他将眼神掠回身边的少女,大漠之上繁星点点,她的发间亦戴着几枚珍珠发饰,和天边的闪耀交相辉映,叫人沉迷。

紫苏不想再听,站起身来:“多谢你为我解惑。”

却绝没有想到,一双如冰霜般温度的手握住了自己手腕,美如玉雕般的男子在声音中有着淡淡的恳求之意:“等等,听我说完。”

她便一踌躇,由他牵着,僵硬的站在原地。

“我和白榆火……连我都不知该怎么形容。他将我从西域贵族家中买来,那时我还小,不过八岁。你可以想象么……无父无母,整日间不说话的一个奴隶之子,最大的乐趣是在马厩间,和那些牲口耳鬓厮磨、低声交谈。”

紫苏愕然,低头看着缓缓而谈的男子,此时褪去了锋芒,露出清宇而尊贵的气质,又怎么会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孤僻的马奴?

“白叔叔于我,亦师亦友。我见过他蛊毒发作的样子……”他斟酌了用词,“十分可怕。”

紫苏的手微微发抖,这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口中的“可怕”,可想而知,那是怎样惨厉的情景。而韩紅露像是了解了她的想法,轻轻握紧她的双手,淡然道:“我明日亲自主持祭祀,你可愿过来看一看?”

这大约才是紫苏熟悉的韩紅露,语气重又冷酷无情,而双目间却又有刻意压抑的温柔神色。紫苏并不接话,半晌,甩开牵着自己的手,快步往回走去。

黑衣男子亦没有起身追赶,神色复杂,静静的看她离开。他轻轻抬手,身上所穿的黑色绸衣滑落而露出腕部,露出猩红一点。

亘古苍穹之中,唯有美是永恒的。就像男子的侧颜,虽有会有时光流逝的痕迹,但在这一刻,美丽得让人屏住呼吸。

他独自坐了很久,像是有了开口的心情,才道:“出来吧。”

白榆火肥硕的身子敏捷的从树后闪现,低声道:“主人,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献祭的那个少女已喝下安神之药。但愿这次,有了完整的釉里红,我们终能成功。”

韩紅露不置可否,又道:“卢长老的遗体呢?”

“依然埋在魔鬼城,十分可怖。浑身经脉和血管全然爆破,只有一层皮肤包裹着,几乎成了血人。”他像是知道韩紅露要问什么,语气中带了鄙夷,“走前他留下一封信,说这种血祭方法决不能拔出蛊毒。又说不忍再见血祭,是以将这片偷偷碎瓷带走。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还不是……”

韩紅露打断他:“他说血祭无法拔除蛊毒?”

“是……好像他什么都了解似的……”白榆火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声,“主人,他是老糊涂了。”

“换个人陪着紫苏。朝霞还对春水的死耿耿于怀,你去告诉她,下次她再刻意让紫苏看到什么,我绝不轻饶。”韩紅露站起身来,“明日之祭,成败均在这一次了。”

他轻甩衣袂想要离开,而白榆火却不紧不慢的在他身后道:“主人,为什么要骗那个小丫头?”

韩紅露背影一僵,并未回头。

“她所佩戴的是鸽血红,自幼所练习的清凉心诀,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他竟无法反驳,片刻之后,倦意涌上,淡淡道:“我知道。明日的祭品岂不是白叔叔你调养了整整五年的么?喝的是祁连山的雪水,吃的是天山采摘的雪莲。这样纯净的少女,又是我亲自主持,你没有信心么?”

白榆火眼眸垂下,遮住了狡猾狠厉之色,恭敬道:“是。”

而此刻,敦煌的酒肆中,林怀尘正在听两个商旅模样的大声抱怨。似是其中一人的货物被极大的风沙毁去了大半,那人灌了烈酒,狠狠叹气:“那样大的风沙,老子走道这些年来,从未见过。”

而另一人则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没听说么?风随龙起,前些日子马胡子走在三危山的龙脊山下,说是发现了不少女子的尸身。这里的传说,都说是龙神显灵,那些女子都是祭品。”

“扯淡……”先前那人打了酒嗝,不屑道,“就算真有龙神风神,奶奶的也不会看上老子这些货色。不过也真邪了门了,我走了这些年,大风也见过,却没见过那样厉害霸道的,直接就把几匹骆驼给撂倒了。”

他的话未说完,身子一轻,已被人揪住了领口提起来:“你在何处遇到大风?”

这样大的手劲,几乎叫他窒息,那个商人一惊之下,连说话都结巴了:“安……安……西。”

满座无声,看着那个年轻人将他一甩,大步出门。

林怀尘跨马扬鞭,官道之上扬尘而去。适才那一刻,他忽然隐约有了极细微的想法。或许,果然便如另一人所说,华夏大地,龙脉有三。然而风生云涌的地方,他以前听说过得“风穴”,却只有一处。

第拾肆回

这是最普通的窑,长圆如覆瓮,青灰色调。亦没有五芒星。素来的黑衣公子此刻却穿了白色长袍,立在一旁,神色肃然,仿佛凌驾万物之上的九天诸神……

少女柔软的身体倚在一侧,雪白的脸颊还隐隐透着粉红色,他扫了一眼,向旁道:“开始吧。”

有人取出了那个由残片拼凑的高足杯,放在了窑门口。

韩紅露亲自取了银色匕首,指腹轻柔的滑过少女的眉心,像是抚摸珍贵至极的宝物。锋锐的匕首轻轻靠近她的额间,细心划下十字。那迅疾流出的鲜血像是激流,刹那间沾染了男子修长的手指。

他紧闭着双目,似乎也在强忍痛楚,那些鲜血急速的涌向了窑口的高足杯,像是无数条赤色小蛇,争先恐后的爬上杯壁。而一旁等候着的人则急切的盯着釉里红高足杯。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杯壁如同伤口的新肉,一点点的在愈合。那些血色像是针线,密密的缝合起那些碎裂之处。

韩紅露眉头皱紧,依然一手结了手印,摁在少女额头。片刻,似是血已流尽。他手指微松,睁开眼睛望向无意识间在颤抖的少女。然而,叫他意想不到,少女的忽然睁开双眼,逼人的眸色中充满怨毒,轻轻挣扎了一下,像是不甘——韩紅露心中一凛,丹田中内力一岔,竟觉得不顺畅起来。

到了这攸关时刻,他不敢放松,强忍不适继续催逼。少女的鲜血终于流尽,她双腿微微抽搐,缓缓闭上双目。而高足杯此刻如同水蛭,因为吸食了鲜血而饱满流畅。然而赤色之中始终透着淡淡金光。韩紅露放开手中少女,不自觉的用手抚住胸口,目光却望向近处站着的白榆火,语气中微带了怒意:“你不是已给她洗去记忆了么?”

像是呼应这句话,四下风声大作,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全然涌向了正中的火窑。

猎猎风声中,白榆火大声问道:“主人,点火么?”

韩自扬冷笑,却不语,甩袖而走。

他的身后,釉里红鲜艳的瓷色慢慢褪去,又如同先前一样,满地鲜血横流,破旧的瓷杯静静在狂风中立着,碎缝依旧。

紫苏再见到韩紅露,是在小院之内。他一手扶着栏杆,低头静默着,隔了好久方才转身,脸色有些苍白:“找我有事?”

紫苏有些犹疑:“今日……怎么样?”

他皱了皱眉,轻描淡写道:“失败了。”转身欲走。

紫苏心中大怒,竟似说不出的愤慨而悲,脚步轻转,拦在他面前:“那么,又有一个女子枉死在你面前!”

韩紅露一手轻轻抚着另一手的手腕,隐忍道:“是又如何。”

“我真恨以往没有好好学武……到如今眼看你们做这些下作的事,却无能为力。”紫苏咬牙道,恨不得一拳击过去,却被韩紅露的轻慢微笑打断:

“那你怎么不舍身饲虎?替她们献祭?”

他冷冷抛下一句话,翩然离去。

只剩紫苏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耳边传来娇声婉转的女子声音,依然是那一句:“是啊……姑娘侠肝义胆,怎么不替那些无辜的少女去献祭?你明知道她们一个个都是白死,还能安心坐在这里么?”

紫苏猛的回头,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朝霞巧笑倩兮:“怎么?主人没有告诉你?要化去釉里红中那条至毒至怨的蛊虫,再拔起数百人身上的蛊毒,需要至纯至净的鲜血献祭。今儿的祭品,白堂主给她服了洗去记忆的药水,又用了秘术,可还是化不去她心中戾气和不甘,主人功亏一篑。而紫姑娘你,自幼修练的清凉心法,纯心静气。那块与魂灵相通的鸽血红又有溶定安神之效。至于你本人,更是冰雪聪慧,怎么看,都是献祭的上选。”

她又颇神秘的张望四周,微笑道:“可是主人太喜欢你,舍不得杀你。就只能一个个的将那些无辜女子试过去……唉,你应该还没看过蛊毒发作的样子吧?”她不由分说的拉着紫苏的手,“我带你去看。”

那几乎已经是一条分辨不出人形的巨大血蛆了。毛发尽褪,只剩一层青白色的皮,包裹着几乎要溢出的鲜血。紫苏隐约从尸体的头部上见到了几个大孔,鲜血粘稠,正慢慢溢出。尸臭散发出去,连苍蝇都不愿靠近,远远的嗡嗡飞舞。

紫苏几欲作呕,转过头去不看,却见到朝霞卷起袖子,那一点触目惊心的红色如同玛瑙石,嵌在她的手腕上。她慢慢欺近紫苏,气若吹兰:“你看……谁也说不准这蛊毒什么时候发作,没准下一刻,我就像它一样了……你知道么,我们这些被诅咒的人,繁衍了百年,足足还有六百四十二人。就连主人,大概也逃不脱这个命运……”

紫苏喃喃道:“可是他……说他不是的。他是韩垚的后人。”

朝霞细细看了紫苏一眼,神色又像怨毒,又像羡慕,却嗤笑了一声:“那是主人喜欢你,他不想你知道他也中了蛊毒……他骗你呢……韩垚哪有后人?瓷红蛊为什么这么毒?因为韩家的两兄弟赶尽杀绝,将沈姬和她腹中的孩子也一并投进了窑中。延绵百年的蛊毒,你知道那要多大的怨毒才能做到么?”

紫苏踉跄着退开一步,紧抿着唇不说话。

“怎么?你怕了?那么所谓的路见不平,真的都是笑话了……”朝霞的声音渐渐尖锐起来,转身离开。留下紫苏一人,身后是一具血蛆。

“噢,对了。我有没有告诉你?你身后的那具尸体,是膨胀成那样的。其实半日前,她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姑娘,才六岁而已。”朝霞回过来来,补充了一句,微笑道,“还不和我一起回去么?紫姑娘竟然不怕这样的污秽?”

紫苏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房中,回想起来,却并非那具尸体叫自己记得最深刻。只是深深浅浅的忆起了认识黑衣男子以来,他时常流露出的姿态:或倨傲如同山中隐士,又或蕴藏着无穷的智慧而睨然俯视天下。她或许是真的明白了,若是一个人,自小缠绕一条色彩斑斓的赤色毒蛇,性子又怎能不带着乖厉?

也真是巧合,午膳送来的时候,却有一份精致的腌制胡萝卜切丝,算不上嫣红的颜色,却让她胃口全无。她恹然对着一桌菜肴,却听见房门被推开,无声闯进的男子,似有些憔悴,亦抿着唇,斟酌着开口:“林怀尘到了。”

紫苏纤眉一扬,心头掠过一丝暖意:“是么?”

韩紅露在她对面坐下,手指拨弄一个白瓷盏,黑色袖口往下轻轻一滑,似乎无惧那一点猩红展露在世人之前。

“我来知会你一声,自然会有人送你去他身边。”他良久才说出这句话,眼光微微偏斜开去,带了说不出的惆怅。

紫苏只是觉得意外,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投向他的手腕。

“欺骗是件很愚蠢的事。可是我还是对你这般做了。”他的语气中充满自嘲,大方的撸起了衣袖,“其实这世上,越是险恶的东西,往往却越一美如斯。”

如果她不知道这一点红背后隐匿的故事,定会以为是美丽的少女无意间将唇上胭脂淡淡染在了心仪男子的手边——然而真相总是狰狞的。

紫苏无声点头,听见他续道:“我不是韩垚后人。不过是韩家后人罢了,诅咒百年,辗转百年,早就无人愿意记起这样一个家族的起始了。倒像是杂种了。”

这般难听的词眼,他轻轻吐出,带了深深的鄙弃,于是语气又恢复生冷:“只是愿与不愿,鸽血红都需留下。”

紫苏解下额饰,放在他手中:“你若早些言明,我又怎会不给?”又迟疑道:“就这样?”

韩紅露轻轻一笑,眼神中略有赞许:“怎么?你还真打算亲身献祭?”

端坐的少女忽地轻轻叹息,割肉喂鹰,以身饲虎,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其实若是真的这样做了,只怕连勇气和怯懦,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了。这样想来,人人都怯懦,人人都自私,而求生的渴望,何尝不是如同让身外之物,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画下浓淡不一的印记?好比她还贪恋的这个世间,有长兄的宠溺庇护,亦有青涩的怀春心思。她明知中蛊之人的痛楚,可鲜活的生命又岂能简单的用一和六百的对比来衡量?

“那……除了血祭,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么?”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韩紅露一怔,那目光像是在这轮回隧道中穿梭百年,有沉淀而来的沧桑。他站起来,颇为粗鲁的拉扯她一把,道:“出去之后就忘掉这里的一切。血祭也好,釉里红也好,这些是非,都和你无关。”

紫苏听在耳中,像是薄薄一层云雾,柔软的白色在心底如锦般铺开,那是油然而生的荒凉。她低低说了一句话,韩紅露身影蓦然僵在那里,或许连时光也会褪色,而这一刻,在这个黑衣男子的心中,即便历经轮回,亦再难释怀。

安西亦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然而不似敦煌的繁华昌盛,这个军事要塞,是中原帝国借以平定西域的门户,像是质朴的军人,沉默的驻守在这戈壁之上。

荒郊野外,愈发感受到了安西的飓风。真如古书说言:是为无作,作则万腔怒呺。林怀尘一身衣衫,几乎被风气扯破。此刻这个在疾风中挺立如同参天巨木的男子,凝着表情,站在嶙峋如骨般扭曲诡异的土山间,他略通风水之术,却被这里的地形所迷惑。

西方属金,兵戈之气大盛,这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风水宝地。仅从砂看,则土块支离破碎,是大凶大贱之兆。土层又疏松,底下布满了各种腔穴。大风卷起衣袂,林怀尘会有浅浅的错觉,仿佛这是另一个世界,连年轻少女的步子也这般刚毅,像是随时准备踏赴疆场。在日落的时候,只见到了被毒烈的太阳晒得黝黑的妇女和男子,透着和年龄不相称的苍老——这并不是一方水土育人的宝地。

这样风平浪静,林怀尘心中却笃定了几分。不像在兰州府和凉州府,甫一进城,便敏感的觉察到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种刻意显露出来的紧张,令他觉着好笑。而愈是飓风的风眼处,则愈是会在浪潮席卷而来之前,静谧而安然。他分明还无甚线索,却又觉得,所有的一切,即将在厚重的土下破开而出。

林怀尘住的是城内唯一一家客栈。人数寥寥,推窗而望,则是一片巨大的黄色沙尘。

他的手悄无声息的按上授衣剑鞘,古凉的藤,温滑的触感,连初起的剑光都毫不夺目,像是天青色的瓷片,却在眨眼间落在了身后男子的胸前。

客房甚小,亦展不开手脚。然而在剑光掠起的水洗天青的色调中,过招的两人,都用尽了全力,无声的在屋内前趋后退,翩然无声。

这是韩紅露第一次全力施展出了落秋红掌法。这次林怀尘先发力制人,而他却悚然惊觉,这个之前温然如玉的剑客,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剑术精进如斯。他还记得在景德镇粥铺的简单交手,那样磊落而叫人心生出好感的剑招,不像现在,如秋风肃穆扫荡而过,两颊便起了寒意。

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剑横来,当胸而透,高手施来就见其卓绝之处。能叫人拦亦不得,截又止步。韩紅露心随剑锋一转,心下微凛,却不闪不避,迎着剑刃,挺直了脊梁。他左手轻微一弹,仿佛盛夏的颜色在他指间绽开,一股从地岩之中蓬勃而出的浆热将整个小室包裹住。

几乎叫人窒息的炙热让林怀尘的剑微微一顿,然而韩紅露只要这一顿,沉声道:“罢手,我并非来找你斗剑。”

授衣剑停在韩紅露胸前不过一寸,而剑的主人飞扬至极的一笑,像是草原天空上的鹰:“你终于来了。”

“是。我本不必来。”韩紅露好整以暇的以指间轻轻夹住剑锋处,“既然来了,你便该当知道,我并无恶意。”

授衣银光微颤,在男子苍白的指间,薄如纸,亮如光。

而持剑的那双手却极稳的往前一松,恰好抵住韩紅露的衣襟,而林怀尘的声音透着倦怠,又有丝丝兴奋:“你这算妥协么?”他顿了顿,“可惜……你已经没有这个资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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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伍回

第拾伍回

那静默的荒原上,马蹄声犹如远古敲响的鼓声,伴着恒动的节奏,仿佛踏进人的心中。清一色的黑衣男子,胯下皆是高大骏马,背上亦负着五尺长刀。那绝非武林人士所惯用的武器,外观亦不过是乌沉沉的,刀脊足有半指厚——倒更像是沙场上征战砍伐用的马刀了。为首的男子一身简单不过的灰袍,不负一刀一剑,纵马疾驰。

他的视力亦比常人敏锐得多,地平线尽头那幢房子还只是如尘埃般一点,他却尽收眼底,微一扬手——十二人齐齐均是默不作声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紫临渊,这个近乎武林传奇的人物,已蛰伏了十余年时间,而最近的传闻则是和授衣传人的华山斗剑。那场斗剑,亦只是坊间的谣传缓缓遮掩住了那最贴近事实的真相。

这个男子,以寞落的姿态全盛了紫家十年的纵横捭阖。连他的私事,那些儿女情长的故事,似乎也比一般的英雄美女荡气回肠。那个武功和谋略并不下于他的女子,与他错过,终不复见。

而今日,为了被困的幼妹,他终于又一次出手,一同而来的,还有紫家十二剑——只是这些名震江湖的剑客们,出门之日便已将往日长剑的轻灵洒脱抛在了身后。身后负着的长刀,以沉默的姿态,无言的告诉敌人——他们需要做的,不再是江湖义气的纵马技击,只是……杀戮。

不过片刻,已经逼近了正门。紫临渊负手,身子往后轻轻一退,原本在他身后的十二人像是得令,齐齐踏上一步,又散开,分守院落各处。

他的声音却清闲:“白先生,临渊冒昧,来接小妹回去。”

一声临渊,便是放低了姿态,执后辈之礼相待。这世上,还能受得起紫临渊一声“先生”的,却也不多了——然而院中良久没有回音,紫临渊轻咳一声,眉峰间一皱,淡然道:“既然不欢迎咱们,那么便只能失礼了。”这句话是对着十二剑客说的,话音还未落,十二道黑影已经如同旋风,眨眼间掠过了墙头。

只有紫临渊独自一人立在墙外,听到闷顿的一声声响——就像是在肉铺外,看着掌刀人重重的劈在猪脊梁上,深深嵌在了骨肉之中。他微一闭眼,片刻之后,声响愈发的多了起来,虽然未见,却仿佛可见一场沉默的厮杀,连一丝响声也没有。

那扇大门开了一丝缝,小到看不清院中状况。他隐约觉得有些怪异,推门而入。

紫临渊以为,十年前的云山之盟后,已经没有什么画面可以残酷到人心深处了。然而眼前这一幕,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不可思议。旋即,那些人对死亡的漠视,对生命的践踏,却又让他隐隐生出愤怒。

他所携来的十二剑客,自然是江湖上绝顶的好手,手中的长刀如同耀眼的银光,轻轻一声哗啦,就有一条人命如雪片消融。院子并不大,却密密麻麻的立满数十人,瞧那些打扮和装束,大约是略通武艺的下人。

他们并没有坐以待毙,隐忍的抵抗。行家眼中,那些招式很粗糙,上盘下盘皆是破绽。其中一个伙夫模样的男子,竟活生生的用左臂去格大刀,轻轻嗤的一声,裂骨而断的手臂落在地上,而他的感官似乎麻木着,仿佛那不过是冬日的皮袄。余下半截断臂轻轻一挥,那鲜血如泼墨,在地上绽开极大的红花。

他悄然立在厮斗之后,缓缓说道:“莫再伤人性命。”声音虽轻,却清晰的传进每一个人耳中。黑衣男子们蓦然全然如同换了招式。对着那个独臂男子,甚至看不清那黑衣剑客如何轻巧的一转,长约五尺的大刀刀柄向前,恰巧撞在那人胸前鹰窗穴上。那人闷哼一声倒地,黑衣男子足尖轻轻踏过他的左臂,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踢上臂间大穴,那手臂上的鲜血立止。

他回过头,冲着紫临渊大声道:“我去里屋看看阿苏在不在。”

正要往里掠去,忽然见到那些人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惊恐的看着地下。那个男子开始痛苦的扭曲身子——那样剧烈,就像是将他放在了火上炙烤。片刻过去,那只本已止血的断臂开始慢慢膨胀,像是装满了水的皮囊,肤色透明薄亮,而骨肉正在消融成血水。

那人正是一剑微雨紫言,此刻一脸茫然,喃喃道:“我是替他止血啊……”

说话间地上的男子又重重吐出鲜血,嘴巴微张,那一口牙齿和舌头,开始泛黑,融化,像是小小的黑色洞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一旁有人拾起地上的兵刃,面无表情,走到他的身边,冲着他的心窝狠狠戳下,断臂人微微一动,终于僵直着死去。

那人抬起脸,仔细的打量紫言,平板道:“他断了一臂,你杀了他倒也罢了,何苦再点他大穴?”

紫言一时间讷讷,混然不解。

“凡断种蛊血肉,又断脉截穴,无异于自引毒发。”他淡淡说道,“与其这样死,倒不如拼个痛快了。”他掂量手中极普通的钢刀,忽地狠命一扑,向紫言砍去。

器随心走,这一招接得突兀,紫言慌乱间随手一格,挑开了长刀,刀锋未尽,向他腰间掠去。磕嗤一声,两截身子在众人眼前缓缓分离,内脏、鲜血铺天盖地而来。然而那人咧嘴阴恻恻一笑:“多谢你,给我个痛快。”

终于引燃了一个屠场般的世界。紫家剑客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诡异局面。他们是屠戮者,是猎人,是强者,而那些猎物,却并非一哄而散,像是被挑逗而发怒的公牛,争先恐后的向他们围去。仿佛那一刀是恬美至极的果实而竞相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