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破碎的回忆被串联起来,紫苏的脑海中滑过了曾经听到洛一吟唱的歌声: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恍然如同霹雳从半空中滑过,紫苏的手指尚未触及剑身,身后已有一声暴喝:“你在做什么?”掌风疾劲,逼得紫苏心口微疼,又将她掠在一边。她怔怔的看着男子的背影,正小心的检查那把长剑,轻轻将它放回原处,仿佛那把剑是薄瓷制成,碰不得吹不得。
第捌回
第捌回
紫苏看着林怀尘擦拭那把流火剑,归位之后站起身来,连一个眼神都未投向她。紫苏咬着嘴唇,怯怯得喊住他:“喂……”
她从未见过这个男子,这样的眼神,冷然若箭,似是在看着敌人——而那时她与他并肩面敌的时候,他不过温然笑着,浑若无事。
“我没触到那把剑。”
“我知道。”林怀尘的声音比夜风更凉,仿佛冻到了他自己,忽然低声咳嗽起来。那眼神如同冰凌一般,冷冷扫向她,似是无声的在说出更冷酷的话。
紫苏亦是骄傲的少女,见他这副样子,本来想要解释的话一句句咽回去,却莫名的觉得心痛。眼见他背转身子,慢慢往回走,忽然咬了咬唇,低声道:“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背影,只听见林怀尘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师姐的佩剑……她离开这里六年了,再也没有回来。”
紫苏忽然明白过来,原来那样骄傲、孤高又洒脱的男子,不过都是表象。此刻她见到最是真实的林怀尘,一样会脆弱得如同孩子一般。她隐隐想到了什么,涩着声音开口:“你和你的师姐,感情很好么?”
“会极门下,流火授衣。师姐长我三岁,我的功夫,几乎都是她传授的。”他低低开口,似乎还有着困惑,“那年她要出去游历,我求她等我三年,再一起出去——可是她只是把我当作了孩子,微笑着和我告别。”
只是差了这三年,初时还有信捎来,可是到了后来,他再也寻不到半丝痕迹。直到自己循着祖训,到了可以出峡谷的年纪,才有流火剑一把送来此地。
他终于是知道了,剑在人在,剑失人亡。那突如其来的茫然和悲凉,叫这个少年无所适从。而此生的追求却只剩下那样单薄的寻找师姐来信中提及的地名,一一去踏遍和找寻。
那一段时间,他恨这一切,恨师姐不愿等他,恨自己年岁太小,却最为愤恨,时间太少——少到来不及去告诉师姐,少年一直带着羞涩的爱慕。而他抱着薄弱的希望去寻找,江湖何其大,授衣剑逐渐名动江湖,流火剑却始终安然躺在谷中,她的主人似乎真的消失在了刀光剑影中。
每一次林怀尘回到谷中,来到这一处藏剑处——他知道师姐最爱的这里,有绿翳蔽日,又有零星灯火,若是她能回来,必会重回这里。偏偏,六年以来,流火剑始终在这里,再也没有挪动分毫。
他自是不愿对少女说起这些的,只是缓和了语气,温言道:“我带你出去,这里路并不好走。”语气缓和了许多,紫苏却开始觉得寒冷,一座巨大的冰墙横亘在两人之间——就在刚才,她忽然明白了之前自己一直在别扭什么。原来这样一个人,也会如此有心有爱、有情有义,然而留给他人的,却全是莫测高深的风度。
她默不作声,随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天边的星星一颗颗变得耀眼,有小虫在轻鸣,亦有他们踏过草丛的声响。
林怀尘突然驻足,斜半身挡在紫苏身前,侧耳倾听。
紫苏睁大眼睛,亦看到角落蹲着的男子,似乎在伸手轻抚一株植物,低声呢喃:“萑苇,这可是你对我说起过的珍珠草么?果真可爱……”又低低的一遍遍在轻吟,“萑苇……萑苇,直到今日才算见到了你说过的一切……还好,并不算太迟……”
萑苇……这个名字似有魔力——林怀尘身子僵住如同雕塑石化,棱角分明的侧脸终于节节露出了狰狞若狂之态。
不知是立了多久,似短又长的时光……紫苏察觉出凌人的杀意,微微瑟缩了身子——轻微的声响,忽然让前方的男子警觉,低喝道:“谁在那边?”
只见青光一闪,有白色的炽耀光芒泼洒而出。林怀尘以快得不可思议的身法,拔剑,跃起,如一缕清风,狠狠的逼向前方。
片刻之后,紫苏终于看清,那人有自己熟悉的背影,腰间悬长箫,此时一味的避让,背着双手,在授衣剑凌厉攻势下已然有些不支。
她急得大喊:“洛大哥,你还手啊!”又对林怀尘喊道:“林怀尘,那是自己人啊!”
仿佛为了回应这句话,林怀尘动作微微一缓,剑气凝而不发,低声问道:“你认得我师姐?她……如今究竟在哪里?”
洛一像是痴了一般,立在原地,浑身被他剑气所罩,却无一丝防御的姿态。
“剑失人亡……流火剑是我让人送来这里的……”他的声音渐低,终化无声。
“剑失人亡……”林怀尘手中剑意忽地如同被泼了凉水的烈焰,肃然而灭,驻剑而立,眼神苍茫,道:“怎么会这样?”
而洛一的神情几乎与他一般无异,嘴角微微垂下,像是苦笑:“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那是自己最好的年华,而立之年,风度翩然而潇洒,剑术天下闻名。江湖上慕名的少女想尽了办法与他接近,却唯有她,只是无意间见到一个少女在自己离去后哭泣,便不依不饶的找自己讨回公道。
更叫自己诧异的,确实她的剑术。那样一个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少女,却有着极飘逸精湛的剑术。而自己一时轻敌,洛水刃竟尔招架不住。
那次是在长安古道之边,萑苇用流火剑指向自己,“望你好自为之。”声音清脆如玉击,在自己心间铿然作响。眉眼虽非美艳,却清冽得如同祁连山顶融化下的雪水,清爽的转身而走,像是了却心愿,终于可以舒心而笑。
洛一终于知道什么才是勾心夺魄——原来之前的半个月,少女执著的追击竟然让自己心情这般愉悦,而她的转身离去,却无端让自己觉得失落而消沉。
于是事情发展得出乎了自己的意料。猫与老鼠的追击,陡然间互换了身份。
萑苇一路往南,一个月后,她在长江以南的一个不知名小镇,终于肯正眼看他一眼,然后问他:“你打算怎样?干嘛一直跟着我?”语毕,自己也是一笑,想来是记起了初识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质问他。
而洛一不慌不忙,淡然一笑:“想和你结个伴,四处游历一番。”
到底没有将心底的奢望说出来,若要收心敛性,自此以后,他有的是时间。
整整三年的时光,他们从江南又复行回大漠之地,重走丝绸之路。萑苇立在秦州仙人崖边,低头看了很久那个郁葱葱的峡谷。他便问她:“真的不进去看看么?”
萑苇只是抚了抚鬓间被吹乱的发丝,淡淡笑道:“不了。怀尘从小太依赖我,我有意离开了这两年,也希望他能独立些。在江湖上走动,到底还是一个人的事。”
洛一和她一起沉默良久,终于面色不悦,声音低沉:“那么我们结伴行走这些日子,难道真和你一人独自行走一般无异?”
萑苇挑眉问他:“你怎么了?”
他几乎要拂袖而去,最后却不过站定,安静道:“你不会一个人。”
那是洛一第一次见到萑苇脸红,在麦积烟雨中,满座全龛的菩萨也似在侧耳倾听,手指拈花,脸带微笑,仿佛听到人间最动人的话语。
曾经惹出了无数江湖佳话的洛水一刃从此真正的沉寂下来。洛一始终记得,他曾说:“你不会一个人。”那直似对着诸天菩萨许下的誓愿,而最后,却不过应了佛门一空。
那是在泉州的德化窑,她千挑万选,送他一支瓷箫,色如象白,乐声激越。而洛一独独不愿回忆起那一日。明知萑苇比自己小了不少年岁,明知她有时还有些孩子脾性,而自己偏偏一口答应,带她上了一艘发往东瀛的装瓷货船。
她只是雀跃着想要走走海上丝绸之路,而出海三日,却遇上了最大的风暴。
由远及近,沉沉乌云从海天尽头涌来,刹那间天地变为黑色,怒吼的浪潮足有数十丈高,如同一座移动着的巨大而厚重的山峦,轻而易举的将整艘海船挤压得粉碎。
浪潮翻涌,萑苇不识水性,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海水中沉浮。海船的碎木砸到她的额角,刹那间然后一小片水域被染红,又褪尽色彩。风暴不知持续了多久,洛一只觉得手中那双手逐渐无力,几次想要挣开,他却死死不放。
不远处已经慢慢漂浮而来船的碎木,而萑苇却已经精疲力竭,又因为失血,逐渐失去意识。他本来揽着她的腰,紧搂着她柔软的身躯,而有一个浪头打来,像是绝顶高手的一掌罡风,迫得两人分开。海水中的两双手滑腻如同水草,再也不能捉紧彼此。他看着她滑入海底深处,惊惶得说不出话来,深吸一口气,又钻进了水中。
暗墨深蓝的海水,透进了风暴过去之后的阳光,一层层的向下晕染开,仿佛能触摸那些透明涟漪。少女长发柔丝飘开,双唇因为潮湿而饱满柔和,唇形像是在说话。可他拼劲了全力,却依然只觉得双目生涩,看不见听不见她最后的话语。海水的压力越来越大,迫得他再也不能往下,而肺里几乎再也没有一丝残存的空气。指尖的距离越来越远,而越往深处,暗色越浓,终于看不见那双晶亮的眼睛。
洛一昏昏沉沉的浮上水面,刺眼的光芒如此圣洁,和刚才还是狂风怒吼的暴虐世界有天壤之别。他抱着浮木,最后被过往的商船救起,孑然一身,终于踏上了陆地。
仿佛天意,他的洛水刃在海难中永沉海底,偏偏却带着她的流火剑。
于是一路且行且走,剑上犹带萑苇的魂魄,他夜夜与她说话,走得很慢,却依然回到秦州。于是请人将它送回送灯峡。他在峡谷另一边看着,英俊的少年接过长剑,一脸不安。最后翩然而去,自此之后,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名字,天地间自己不过一个旅客,既无欢颜,亦无哀痛。
他停下这些往事追溯,看着林怀尘:“小猴子,萑苇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这句话被林怀尘的咳嗽打断,他声调微凉:“你就这么在海里放开了她?”
洛一淡淡笑道:“是啊。独存于世,倒不如当时一起沉下去。”
“你还知道师姐喊我的小名。可见你们真是爱侣。”林怀尘忽然挺起了脊梁,目光冷瑟得像是万古的冰砖,狠狠撞击血脉深处。那个牵着自己的手,闲步在溪涧边的温然少女,原来一直属于另一个男子独有的记忆中。而潜意识中,他一直不愿相信的,终于还是成真——或许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他的师姐,真的已经不在和自己生活在一个世界中了。
他用木然的声音,随意的指了指洛一和紫苏:“你们走吧。”
河西走廊千年的风沙尚未将一个人吹得如同泥塑,而他现在,却真如窟龛中默然坐着的塑像,只求彻底的安宁。
紫苏悄悄走近几步,想要和他说话——而那样凌厉的目光,像是野兽,凶狠的逼退来进犯自己地盘的同类。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勇敢的扬起声音:“林怀尘……”
林怀尘并没有看着她,声音像琉璃般透明,又脆弱:“你们这些外人,都出去吧。”
她立在原地,长久的看着那个男子的背影。想寻找一丝一毫和以往相似的痕迹。
那个爱穿青衫的男子,她早就听大哥说过——华山之巅,他们以竹枝代剑,斗酒斗剑,快逸纵歌。紫临渊回府后一直感叹,自从接任家主以来,竟是从未如此畅意而为。而在敦煌,后有弩箭,前有猛犬,他亦不过负着她,轻轻皱眉抱怨一句“真是麻烦”。现在他的目光扫着自己,像是见到一个陌生人。
所谓的江湖义气,原来这样薄凉。
而一个人的心中,原来承不下太多的情感。
脸颊生凉,紫苏这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未像这几个月那样跌宕,像是遍尝了各种滋味。她微笑着转身,双手握紧在身前,乌黑长发被夜间露水打湿,微微卷在耳边。
她的脚步有些快,洛一只是一分神的时间,已经见到她走上了崖间栈道。他追上去,并肩向上走。像是看透小儿女的心事,他微笑,依稀可见昔年风华:“阿苏,那年我和萑苇在河西,恰遇陇西大旱,卖儿鬻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贩子,专门挨家挨户的去找养有幼女的夫妻。萑苇当时不忍心,暗中又偷偷抢回了几个。只怕那些用来献祭的女孩子,就是当年被卖的也未可知。”
扯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存心想要分散开她的心思。他立在半高的崖间,低头望向崖下的年轻男子,如青松一株,连发髻也透着古朴随意。身边的少女在月色下,容颜清透,连他都觉得会是佳偶天成,可是各有各的緣法,这样错过,却叫他惋惜。
紫苏只是静静的等他说下文,许久之后,才嫣然一笑:“洛大哥,我要去景德镇走一走。”
他并不意外,挑眉问她:“去作甚么?”
紫苏轻轻皱眉:“你不觉得……釉里红奇怪得很么?”
她微扬下巴,眼神透亮,像是刻意在隐忍着什么,有稚嫩中的坚强:“洛大哥,我的江湖梦可还没结束呢。”
他们在秦陇大地上慢慢走着,这是华夏大地上最为坚实的土壤。
紫苏略略抬起头:“你不用陪着我,言二哥很快能追上我。”她轻轻握住洛一的手:“洛大哥,那几年间,你必定过得安宁愉快。”
他低头看着少女,月色皎洁,而她的眼神更是安然诚挚,于是微笑:“难怪临渊时时向我炫耀有个妹子,倒真是有些羡慕他了。”又拍拍她的手,“阿苏,将来的日子还很长。你和林怀尘都还很小。”
似是意味深长,他在月华下长啸而去,背影疾如风尘,片刻之后,目力所及已然不见踪影。
而紫言匆匆追上来,全然一头雾水:“怎么好好的你们就走了?林怀尘一脸不善的将我我也逐了出来。”
紫苏一催胭脂雪:“我怎么知道!”
声音远远传到后边,紫言已然听不清楚。他微微摇头,随着妹子,向东行去。
第玖回
行到江西境内,早已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空气中的清润之气让紫苏觉得熟悉,草长莺飞,柳枝已团起白絮,胭脂雪踢踏着小步,踏上农间的木桥。她扬声问田间劳作的老农:“老伯,景德镇是往这里走么?”
老农抬了抬头,说出一长串的话。
江南这地方,出了十里地,方言便是大异。紫苏楞楞的听着,末了,老农向她指了个方向,她大致知道了方向,点头微笑。乡间的老汉,何曾见过这样如雪晶莹漂亮的小姑娘,不知所措的抹了把汗,呆呆的目送那个纤细背影消失在清晨凉雾之中。
这是个有着绵长历史的小镇,先时名字叫做“昌平”,吉祥圆转。只因瓷器驰名,皇帝赐字:“光致茂美,四方则效”, 便极荣耀的随着皇帝的年号改作了“景德”。
牵着马踏进小镇的时候,是江南最美的时节。
微雨濛濛,丝丝绵绵的絮在天地间,又密密的洇开去。瓦片青砖上沾得湿气多了,便点点滴滴的汇聚在一起,珠帘似的挂下来,洗刷得檐下的蕉叶直透出嫩绿来。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听着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的敲出声响,青色的烟雨深处,景德镇几乎是黑白相间的素色。瓦片、廊间、铺面,精致却又清净。
人烟亦是稀少,路边的两侧,一色开着瓷器铺子。
紫苏在一家店门口驻足,抬头望了望匾额,却不由笑了出来:“风火仙”。
倒像是道观神庙。
一眼望去,摆设也是简单。她拴了马,跨进店去,满目琳琅。
老板是个瘦瘦的老头,透着精明气,上下打量突如其来的少女,目光在掠过胭脂雪的时候陡然一亮,立时极为热情的站起身来招呼。
紫苏并不懂瓷器,看了半晌各式花瓶,问道:“老板,我要用作生辰贺礼,你可有好的推介?”
老板觑着她的气度,知是富贵出身,骨子里透着爽利劲儿,沉吟半晌,只说:“姑娘稍等。”伸手唤了一个伙计看店,便匆忙去里屋了。
紫苏这才见到屋内还有一个客人,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良久,一身黑色衣衫,微微俯下身在看柜中的一个五彩葡萄扁肚杯。虽是看不清脸和神色,只一个背影,却无端叫人觉得凌厉而绝傲。
老板还没回来,她便随口问伙计:“这里可有釉里红的瓷器么?”
像是惊动了暗色中潜伏的猎人,一道极锐利的目光从角落望向自己,紫苏不由自主的回望——那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双眼明亮秀长,而瞳孔黑得像研得浓极的墨汁,眼角因莫名的缘故微微翘起,浅浅的弧度,却似箭在弦上,直射人心。
紫苏颇不自在的收回目光,扫了一眼伙计,大约是错觉,只觉得小伙子听了这句话脸色都发白了。
老板从里屋才掀了门帘出来,一时愣住,笑问:“这位姑娘,釉里红哪是我们这样的小店找得出来的?”他搁下盒子,在一侧柜子里翻了翻,只找出几块碎片,白瓷上的釉料要不浅淡的逸开了半个壁面,要不浓厚如同深紫色结块。
“这些都是败品。上好的釉里红,如今哪有人制得出来?”老板若无其事的吹了吹胡子,打开盒子,一一向紫苏介绍。
“青花纸薄酒盏。”他小心的拿起,放在紫苏掌中。又翻出了一本古书,指给她看:
“青瓷酒杯,纹有乱丝,其薄如纸,以酒注之,温温然有气,如沸汤自暖。”
莹润可爱,真是如纸片般单薄,仿佛轻轻一握就会碎裂。
她看了一会,微笑道:“我不要。我大哥是个豪爽人,只会大碗喝酒,弄不来这样精巧的玩意儿——再说了,他只爱冷酒,这般温吞吞的酒杯……”她笑着摇摇头,转身便走,不意身后有人喊住她:“姑娘,不如看看这个小盏。”
紫苏疑惑着回头,是那个黑衣男子,低沉的声音弥漫在这间小店,信手拈起老板盒中另一个酒盏。
雨过天晴的颜色,微蓝又似浅白,却有各色清云遮空,云彩流霞。盈盈立在男子掌中,他低笑:“流霞盏,难得一见的珍品。”
那样美丽而素净的瓷器,紫苏第一眼瞧见了,止不住的喜欢。触手如同握住了薄冰,轻灵的不可思议。耳中听到男子在低吟:“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她惊喜交加,抬起眼睛望向男子:“曲水流觞——这杯子果真可以盛酒在清水中漂浮?”那是文人间盛行的游戏,坐在水边,水杯漂浮至谁的面前,便饮酒赋诗。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器皿。
而这一眼,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英俊的男子,只是将张扬的眉目隐在黑色之中,略微遮掩了桀骜之气,唯有那双眼睛,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至深处,再难逸散。
她错开眼神,低头看着流霞盏,赞道:“真漂亮。”又问他:“你若不要,我便买下了。”
他嘴角勾出弧度,似是微笑,眼神却依然冰冷:“请便。本就是女子儒生爱的小玩意。”
紫苏并不理会这句话,问老板价格,着实咋舌了一番。她想了半晌,终于解下耳边坠子,微笑道:“这个可以抵过么?”她素来这样,遇上喜欢的东西,便不惜其他,也是想要得到。
老板还未开口,那个男子极轻的皱眉,伸手拦住他,又对老板道:“我替她付了,银子一会让有人送来。”
老板看了一眼那对虎头玛瑙坠子,恋恋不舍,却又似乎不得不听那男子的话,点了点头。
细雨止住了,连太阳都探了半边脸,只是不一会又被层层云霭重又遮住。这方小镇上,连光线似乎都带着淡青色,衬着浅碧色水光,如青玉般润泽。
紫苏走到店外,微微仰头对黑衣男子道:“谢谢你了,我这就去找银子来还你。”
“想要当了那对坠子?”男子的声音不掩讥诮,“流霞盏是珍品,却也及不上虎头玛瑙的一半。我生平最看不得的,便是暴殄天物。”
“这位大哥,好像你很会鉴宝?”紫苏想起了什么,微微抹了抹脸,肌肤如清洗干净的蒙尘明珠,莹莹如玉。
他像是一眼看破了她的心思,面沉如水:“你想找釉里红?”
他只是说:“去我的住处换身衣衫,再带你去随便转转。看看有没有这个运气,恰巧让你寻到一片残片。”
紫苏心中微微不安,她分明嗅到这个男子身上有种危险而吊诡的气息,并不像林怀尘那样,靠近便觉得安心而舒意。她犹豫片刻,终于道:“那么多谢你了。”
黑衣男子也似有些意外,垂了目光,像是认真打量这个少女,旋即一笑,似有莲花在唇边绽开,轻声道:“很好。”
他们走过双溪渡,不知名的粉色落花打着旋儿落在昌江水上,又随着流水东去,雨后的湿密气息中又有淡淡的阳光味道,而岸边枝上透绿鲜亮的叶子,在这小镇上像是有逼人的生命力,美得心惊。
“我该怎么称呼你?”紫苏大方的一笑,道:“叫我阿苏就好。”
他却滞默半晌,才淡淡的说:“韩紅露。”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这样美丽的名字,本该韶龄少女所有,却被安置在他身上……若说不协调,却又分明不是,五官如此俊美的男子,足可当得起这样的名字。
紫苏低头一笑,发丝落下,她便伸手往耳后一挑,应道:“很好听的名字。”又问:“韩大哥,你是镇上的人么?”
他不答,却遥遥指了小巷尽头的一座小宅:“到了。”
那是掩在槐树之下的一座院落小宅,一块古朴的匾额写了“珠山小筑”。
四方院落并不大,韩紅露嘎吱一声将门推开,只见院中的一棵极大的古树。石板缝隙之间长满了三瓣叶的纤细青草,有湿漉漉的气息。紫苏只觉得清冷,仿佛偌大的院子向来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他淡淡的停下脚步,像是解释:“我不爱太多陌生人出现在面前。”紫苏愕然,有些尴尬,也不知这话是不是在对自己说,缩了缩脖子,决定不接口。
他领她到厢房,不再进去。紫苏坐在桌边,习惯一般掏出了釉里红瓷片。那块血斑又悄悄游移到瓷片一角,不管在怀中揣了多久,永远清凉如同寒冰,唯有用指尖去轻轻触摸那点红斑,才隐约会觉得暖意在暗暗涌动。
其实数月过去,节气变换,地域移转,仿佛世界换上新颜。她常常在心中一遍遍梳理心情,江湖上不乏痴心女子,若是那样,她便该当默默留下,痴心等待。然而她从来不是,江湖路远,万般情缘,确如洛一临走时告诉她:“你们的路还很长。”她也是普通女孩子,常常去想萑苇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竟能让身边的人付出了全部心思去等待。
这些脆弱却又缠绵的心思,往往占据了她大半的时间。与之相比,魔鬼城的老人,龙神窑的血祭,手中的瓷片,倒像是闲来打发时间。
似乎只是片刻之后,房门被叩响,传来的声音低沉魅惑,喊她名字:“苏姑娘?”
才发觉时间流逝之快,已是傍晚时分,晚霞如锦,昌江如碧。穿越了大半个小镇,依然冷清如故。这个小镇,似乎将一切精力献给了瓷器,偶尔有轻吠的黄犬,懒洋洋的跑到炊烟升起的人家,却只显得一切愈发幽静。
他的脚步颇快,紫苏站到一块地势颇高的空地上时,天色刚刚暮沉下来。她颇为疑惑的看了身边的男子,又看了看脚底的土地,道:“难不成这里还埋着古物?”
韩紅露轻轻笑了笑:“这是禅师山。景德镇地势最高的地方。”
他忽然站直身子,眼神直直射向了小镇最中央的那一片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