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过身,道:“我懂。我在等。”
是否该庆幸她未再往下问,问我你和你身边的人现在可好之类的话题。
因为我,也不知道。
蒜和姜这两个家伙自我来到这里,几乎每隔一周就要高喊一次组团来旅游的口号,可怜纯真善良的我发送了无数份攻略后等来的是一次又一次不了了之。
这不,她们又开始了…
“我们七月初来好不好?”
我无语:“我不相信你们,嗯。”
“七月初来有什么热闹可以凑啊?”她们无视我。
“哦,七夕应该有活动。”
不料话音落下,全体安静。
“有句话我们一直不敢问…”
“问。”
“你和十亿飞…到底算什么个情况?”
我一愣。
“分了还是没分?讲讲明白可以吗?为什么你和他都闭口不谈…”
默契如我们,曾认为我们是世上最特殊的一对。我们经历彼此的过去,参与彼此的现在,即使你不言不语,我亦一清二楚。
可即便默契如我们,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我们只是世上平凡不过的一对。你不说,我不知,你恪守你的原则,我执着我的梦想。
没道分手,已然再见。
2.关键词:旧友
清晨的来电是我接起的。
对方是位中年女性,听得出情绪有些失控,连我朝思暮念的家乡话都显得如此急不可耐。她几乎哭着朝我嚷道:“盈盈呢?盈盈呢?”
我便推醒身边抱着电脑睡得正香的满姐,顺带找到她的手机瞄了一眼,却见她那只万年电量满格的商务生活两用联络工具居然沉沉地躺在地上。
悄无声息。
我重又钻入被窝,侧身向内,并未过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则安静地收起线,安静地放下怀中的电脑,安静地打开。昏暗的室内随之转亮,急凑的敲击键盘声四起。
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自二层的阳台探出头,楼下的樱花树花开正浓,微风徐拂,飘来一片樱花雨。
“看过新海诚的《秒速五厘米》么?”我向蒜和姜描述道,“如同片中一般,心旷神怡的粉色。”
“为什么我只想起了‘樱花树下埋着尸体’?”蒜的嗓音略微迷茫。
姜及时替她解释:“那啥,千万要包容一个刚被爱情千刀万剐的女人啊。”
“何出此言?”我一惊。
这才得知,蒜意图挽回那段被马总扼杀了的爱恋,通过多方打听了解到“灰小伙”回到家乡就业后居然买了机票擅自追去了几千公里以外的他方。她本想给对方一个惊喜,不想之后演变成惊吓,还不幸惊吓到了自己——人家牵着一朵更为年轻貌美的花高调秀恩爱给她看。
“各种霸道总裁情节排山倒海而来,就在那一瞬间,什么家族恩怨忍痛割爱啦什么租个女友虐虐真爱啦,噼里啪啦砸下来。只怪书到用时方很少啊,于是我回程选择了乘火车,火车哐当了一路,我也恶补了言情一路。”蒜的嗓音似乎即刻复活,“待它终于晃到了新客站,我幡然醒悟:妈的低头狗血抬头狗屁!我才是霸道总裁好吗!灰小伙甩了霸道总裁好吗!不过那厮甩了我说明他还有点骨气不贪图富贵,嗯,我眼光不错…”
“她脑子没问题吧?怎么说话逻辑混乱呢?”我又一惊,问姜。
姜叹气:“所以,我才决定用全部的年假来陪她散心。”
于是,她们叫嚣了无数次的组团游最终成行,主题更换为“深度疗伤之旅”。无奈我实在太了解她们了——她们所谓的“深度”,即骗吃骗住,她们所谓的“疗伤”,即唾手可得免费地接一名,仅此而已。
她们吵着赏樱还是得去上野公园,好吧,挑个异常明媚的休息日闯进异常热闹的公园赏人头。
她们吵着神社还是得去明治神宫,好吧,再挑个异常明媚的休息日闯进异常静谧的神宫。她们买了三块许愿牌,分我一块,齐齐转过头刷刷落笔。
放眼望去,我的闺蜜们依旧直白,姜写的是“赚钱养活自己”,蒜写的是“速速把他遗忘”。悬挂完,掷出硬币,虔诚祈祷。
“还指望国外的神仙保佑你们?”我不住泼她们冷水,“首先,语言不通啊。”
她们恍然大悟,瞥见我手里依旧一块空空如也的许愿牌不免纳闷:“你不写?”
“你们看,”我说,“我一切都很好我还写什么。”
“你确定?”
“嗯。”
蓦地忆起满姐曾经所言:“人世间最广为流传的谎言大抵属这两句:没关系,以及,我很好。”其实不妨作此理解:希望没关系,以及,希望我很好。
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花红胜火,水绿如蓝。出公寓,左转左转再直走,一条清澈的河流便豁然映入眼帘。
初初满姐带我熟悉生活环境时途径此地,我情不自禁停下步伐。“我看过无数日剧,最憧憬的约莫就是这番景象了。”我激动难耐,“河,青草河滩,羊肠小道,穿着校服的学生和练习抛接球的父子。”
“应该还有躺在河滩上谈心的情侣或朋友吧。”满姐了然道,并约定,“等哪天闲着没事,我们也来侃大山吧。”
“好啊!”
“必须自带酱黄瓜萝卜干花生米加上啤酒若干。”
转眼,河滩与约定均一笑而过。满姐很快步入研三,实习和毕业几乎充斥了全部时间,她日益庞大的生意遂收敛了许多,主事权也移交给了我。
拜她讨喜的性格和干练的风格所赐,所有的事可谓顺水顺风。每日我们一块儿起床,面包牛奶解决早餐,走过相同的街道,步入相同的车站,互道加油。
相反的两个方向,电车常于差不多的时点驶进站台。有时候我不经意回头,总能轻易地在汹涌人潮中捕捉到身着正装的她,口罩上方的双眼流转着复杂的神采——融入这座城市的自信,带着稍许假装融入这座城市的不安。
每当谈及未来的打算,她定比我确凿一百倍:“至今我只回去过一次,因为大学同寝室好姐妹在医闹中受了重伤。既然我是追着他来到这里的,他不回去,我也不可能回去。”
在满姐的执着面前,我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幸亏我有位坚强得与她如出一辙的闺蜜姜同学,她让我坚信愈是懂事的孩子心底埋着愈敏感的柔软。满姐的柔软也许仅能从她不曾更改的开心网签名中窥得。
“这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生我养我的地方,从此以后已成家乡。”她如是写道。
我们都静待着她的正装终有一天会与东京的夜色融为一体,直到那通清晨的来电被我接起。
天色伴随着她飞速的打字声渐亮。她未合眼,我亦没有,且身躯由于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动作以至略感麻木。
就在我即将无法忍耐之时,她重重拍上电脑,开口:“方才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关闭了我们的店铺,起草了无数封请假邮件,复述了无数遍对不起,但是都没发送。”
她知道我一直醒着。
“你说什么?”我愣住,一时侧转不利,扭着头看向她。
“我等到了呢。”
晨曦透过窗帘涂上她的轮廓,见我不语,朦胧的阴影中她仿佛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对我说:“陪我去河滩坐会儿呗,谢了。”
约定时隔许久才被履行,所幸我们都没忘记内容,翻出了厨房里所有的零食和啤酒,来到空无一人的河滩。
“你为何不问?”她问我。
“从前看过一部日剧里头有句台词是这么讲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冰点,那是不能触及的存在,即便再亲密的关系也不可以。”我答道。
“《冰点》,”她接过话,“对吧?青葱帅气的鸟羽润和魔性之美的浅野优子。”
“对。”我有点诧异,“你竟然知道?”
“我的发小是名不折不扣的日剧迷,我也算被迫耳濡目染了。”她边说边捏扁啤酒罐。
“这样啊…”我打开薯片,递给她,“没听你提起。”
“这部日剧里有没有讲过,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冰点,即便自己也不愿意触及?”
我怔怔然回想片刻:“完全忘了…”
“你记得不?某天深夜我们聊起你的尚既哥哥。单恋了六年终究放手,模糊的美好败给了身边的温暖,”她笑着摆手,又沉下脸色,“你当时用的词,是‘温暖’。”
“嗯,然后你说,你在等…”
络绎不绝的欢笑闯入耳帘,身后的小径俨然变为热闹的通学路。我不由转头,两位小巧可人的高中女生正经过我们身旁,礼貌地向我们问早。
回身,却见她悄然流泪:“可是怎么办呢?我的温暖快消失了。”
蒜和姜组团出发的前一天,我在机场送别了满姐。
我依然未过问,她也依然未诉说,仅从她的通话中听出个大概:她的至亲发小病重,希望她回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如同她们自幼起的相依相伴一样。
看似一场荒唐的友情同爱情之间的角斗,其实不然。她说她在等,我认为,她等的,是让她彻底放弃单恋的转折,就像若干年前的我。
五年了,她也想还彼此一个自由。
关于她们的友谊,奇怪的是我知之甚少,虽然我们住在一起。大约就如她坐在河滩上说的那样:“人不断地结识人,结识的越多成长得越多,成长得越多交心的却越少,到头来发现能毫无顾忌去骚扰的联系人恰恰仍是二三旧友。”
朋友如醋,愈陈愈香,本以为因为我们拥有共同记忆,其实我们是在旧友身上寻找丢失的纯真时光。
所以我替她定了主意:“快去吧,至于回不回来你自己考虑。”
行至安检,她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加入到前方队伍。
“满姐!”我叫住她,“别忘了你还有个朋友在这里。”
“我等着你把你的所有故事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我又说,“无论在东京,还是上海。”
她显然一顿,而后扬起巨人队的棒球帽,朗声应道:“好。”
或许是我的幻觉,依稀觉得她离去的背影,似乎轻松了许多。
3.关键词:胖子
两位游客号称对地接我的引导还算满意,不料在密集暴走行李翻倍之后,回程前一晚竟然正儿八经双双盘腿开起了批斗大会。
她们抱怨:“想来这段时日我们逛的最多的倒是超市,吃的最多的也是超市食品,差评。”
“超市哪里不好了?又怎么招你惹你了?”我边校对数据边为超市鸣不平。
“看个夜景都不允许我们上东京塔,硬是拖去了旁边大楼的楼顶…”她们继续牢骚。
“相距几百米望见的夜景会有多大差别?”我只得继续辩解,“关键是免费好吗免费!”
“那步行过多导致下肢麻木如何解释…”
“不赖我,赖这儿的交通费贵得要人小命。”
“那…”
Deadline迫在眉睫,当地接荒废了好几天,文章正改得心烦气躁。我遂恶狠狠回头,咬牙切齿道:“要么闭嘴,要么从我的床上滚下来。”
她们便悻悻收声,打开电视跟着深夜搞笑综艺一块儿嘻嘻哈哈。
半晌,我向身后的噪音忍无可忍地开炮:“请告诉我,对着只字不懂的语言你们还能笑得如此花枝乱颤是种什么技能?”
关闭电视,片刻安宁。
过了会儿姜再次开口:“葱葱,谢谢了。”
“嗯。”
“我就问两个问题。”
“说。”
“第一个,梦想实现了,开心么?”
“…不知道。”
“第二个,感情方面有新目标了吗?”
“…没有,没空。”
“可是,听说十亿飞交了新女友…”
我的动作渐渐束手无策,直至此言,完全停止。
“嗯。”似乎过了良久,我才应道。
却引来难以言喻的沉默。
我起身,搬起电脑:“你们睡吧,明天早起。我去满姐房间拼命。”
就在卧室门即将合上之际,蒜叫住了我。
“葱,”她说,“我们一直都在。”
“我们一直都在。”
离开家乡后的每一个特殊的日子,她们都会说给我听,即使联络无法同步,也总能在连接网络后及时出现在我眼前。
愈是亲近的人愈热衷于调侃对方,此乃国际惯例,就像一旦我坦言想回家,我的对话框必然立刻被“你反射弧那么长等你想家你都毕业了”或者“想吧想吧你那么懒想个两次就不干了”之类的大实话刷屏。而当我愤愤然退出登录,衷心的关切却会悄悄爬上枝头,蜿蜒天空。
我们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共度喜怒哀乐,人事无常。
她们也许并不明白,这句话所拥有的魔力已超越千言万语。在初来乍到面对一派陌生手足无措时,在学业艰难眺望毕业万念俱灰时,在末班电车拉着吊环困顿难耐时,在凌晨顶着几日不眠的头颅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时。
想哭。
想家。
想你。
想你们。
于是我掏出手机,一遍又一遍翻看这句话,直到无助消散坚持灌满心头,直到乌云过去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然后,我才能欢笑着再次与她们侃起山海经,告诉她们:“我过得很好。”她们也才能欢笑着再次奉上肆意吐槽。
善意的循环。
半个月内二度光顾机场,这次送走的是叨扰了我一周余的闺蜜们。当她们做着鬼脸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很没出息地掉下了眼泪。
通宵修稿完毕,天色大亮。
伸了个懒腰欲出门活动下筋骨,推开门,居然一头撞上了谁人的胸怀。
“对不起…”我们同时大步后退。
他随之大惊:“郁丛?”
我亦错愕:“付学长?”
“满可盈的新室友是你?”
“是啊,你…”
电光火石间,瞬间了然。
原来让满姐倾心五年的人竟是他!
忘了介绍,我面前的这位,和满姐一样为我C大的前辈,但与满姐不一样是我同学院的学长。他曾任C大学生会主席,以开朗随和及老练能干著称,与担任宣传部长的满姐均算得上校园内辨识度极高的活跃分子。几年不见,他依然气宇不凡,只是我隐隐觉得他哪里变了,又说不明确究竟哪里变了。
“学长,要是不介意脏乱差的话进来坐一会儿吧。”我忙闪身让道。
他倒并未拒绝,随着我来到由简陋纸箱搭成的餐桌前席榻榻米而坐,步伐有那么几分熟悉,又有更多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