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人快步从她身后走出来,叫道:“姑姑!”
这回,李瑾容狠狠地吃了一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晟儿?”
即使是个子长得格外晚的男孩,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也基本不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可是李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瑾容却险些一时没认出来。
他整个人瘦了两圈,个头便无端显得高出了一截。
在家里,李晟虽然称不上骄纵,却多少有点公子哥脾气,衣服头发必然一丝不乱,往哪一站都是风度翩翩,恨不能将“李家大少爷”五个字顶在脑门上,可是此时站在李瑾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比要饭花子强不到哪去,两把短剑丢了一把半——统共就剩下一支没有鞘的光杆铁片,用草绳缠了几圈。
他脸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捉襟见肘地绷在颧骨上,脸颊上还有一块黑,也不知是蹭的灰还是什么伤口结痂后留下的痕迹,嘴唇裂了几道口子,隐隐能看见其中开绽的血肉,唯有眼神坚硬了不少,甚至敢跟李瑾容对视了。
“给他倒杯水来,”李瑾容匆忙吩咐了一声,又一迭声地问他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为什么弄成这样?阿翡呢?”
李晟好像渴得狠了,连声“多谢”都没顾上说,端起杯子便往自己嗓子眼里泼了下去,不知怎么扯到了嘴唇上的裂口,他脸上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并没有声张。李晟飞快喝完,将一滴不剩的空杯子放在一边,说道:“阿翡没跟我一起——此事说来话长了,姑姑,我长话短说,有一位名叫‘冲云子’的前辈托我带一句话给您。”
李瑾容:“……什么?”
这个名字叫她不得不震惊,因为那封带着水波纹又语焉不详的信上,落款正是“冲云子”,隐居的齐门掌门人,也是老寨主数十年的故交。
“他说这句话说给您听,是为了以防万一,要是您听不懂,那是最好。”李晟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好像至今不能理解老道士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是‘年月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既然已经盖棺定论,再挖坟掘墓将它翻出来的,必然不怀好意,大当家,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都不要信,切记,不要追究’……师姐,劳驾再给我一杯水。”
李晟一口气说到这里,嗓子都劈了,他用力咳了两下,几乎尝出一点血腥味来。
李瑾容不动声色地抽了一口气,平静的表情下,心里几乎炸开了锅。
齐门的冲云子道长跟四十八寨早已经断了联系,却居然在数月间前后给她传来两封信,一封写在纸上,托周以棠转交,另一封却是她从小带大的亲侄子口述的,而两封信的内容居然自相矛盾、截然相反!
倘若不是齐门那老道士失心疯了,这两封信里必有一封有问题。
李晟没理会她的沉吟不语,又飞快地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姑姑,去时路上邓甄师兄曾经跟我细细讲过寨中沿途暗桩所在,当时北斗在南北交界活动猖獗,我不得已避其锋芒,绕路到南朝界内,在衡阳落脚。因为怕误事,我当时本想写一封信,通过衡阳暗桩传给您,不料衡阳暗桩生了异心……我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谁的人策反的,当时来不及深究,险些被他们扣住,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不是普通的追杀,我就一个人,无拖无累,按理说隐于市还是隐于野都容易,但姑姑,我怀疑他们出动的是正经八百的刺客,衡阳暗桩里有没有鸣风的人?”
四十八寨分布在各地的暗桩,都是各门派分别派驻的,众人不分彼此,因此暗桩的人手都是混着来的。
但李瑾容知道,鸣风是特立独行的。
这是寨中长老都知道的,老规矩了。
李瑾容不是不想改,可一来鸣风的人在外面都很孤僻,二来……尽管听起来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但这是老寨主李徵亲自定的规矩。
而四十八寨来往的重要信件中,如果用上了暗语,为防被人截留破解,来往的信件通常不走一条线。
比如自蜀中往金陵方向有两条线路,一条出蜀后落脚邵阳暗桩,另一条恰好是衡阳线路!冲云子那封托周以棠转交的来信恰好走了衡阳线,那么李瑾容写信给周以棠的时候,则会避开衡阳,改道邵阳,周以棠如果给她回信,那封她一直没收到的回信则会再一次地卡在衡阳暗桩里。
如果真是衡阳暗桩出了问题,那……
李瑾容猛地站了起来,她难得离开一回四十八寨,此番出门要重整暗桩,各派的精英人物都带了不少……她在房中缓缓踱了几步,抬起头对一直在旁边目瞪口呆的女弟子吩咐道:“去把人都叫起来,咱们立刻折返!”
那弟子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李瑾容对轻轻吁了口气的李晟说道:“你跟我来,把路上的事仔细告诉我。”
“姑姑,”李晟微微有些赧然地说道,“有吃的吗?那个……干粮就行,我可以拿着,边吃边说。”
第77章 冲云
久旱逢甘霖,久饿逢干粮,李晟真是饿得狠了,感觉自己张嘴就能咽下一头牛,即使被热气腾腾的包子馅烫了一下舌头,他也依然英勇的磨牙霍霍,绝不退缩。
一个包子下肚,就好像小石子坠入深渊,肚子里连声响动都欠奉,李晟一连吃了五个巴掌大的包子,依然没饱,但感觉自己心里有了点底气,好歹不会被一阵大风掀飞了。他便不再狼吞虎咽,消瘦的脸上展开一言难尽的心事重重。
李瑾容还在等着他回话,李晟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本能地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对李瑾容道:“您知道霍老堡主去世的事吗?”
李瑾容当然听说了,霍连涛扛着一大堆大义凛然的旗子,插在脑袋顶上的那面就是“害死老堡主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他正在南朝四方游说,几乎恨不能将“报仇雪恨”四个字刻成一副大匾,招揽一批人手,直接供其造反。
李瑾容点点头:“贪狼与武曲在岳阳联手火烧霍家堡,这事我知道。”
“霍家堡不是贪狼和武曲烧的,”李晟低声道,他微微抬起一点头,被夜色压住的地平线远在天边,此时只能看见一点更深、更沉的影子,半晌,在李瑾容已经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接着说道,“是霍连涛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将霍老爷子留下的,火是他们自家人放的,我……我亲眼看见的。”
李瑾容问道:“你当时在霍家堡?”
霍老爷子与李徵交情甚笃,但霍连涛就比较不讨人喜欢了,霍老爷子早就不管霍家堡的事了,对外一直称病,当年的朋友也便渐渐都不再往霍家堡走动了。
李晟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他三言两语便先将自己一路想方设法脱离王老夫人的缘由和经过说了。
李瑾容:“……”
她一时失语,这些年来,她心里装的人和事都太多,四十八寨分去一大部分,周以棠分去一小部分,留给自家晚辈的,自然只剩下“严加管教”一条干巴巴的准绳——对周翡当然更苛一点。
她竟然一直不知道李晟心里是这么想的。
而这本该是最幽微、最不可为人道的少年心事,此时李晟说来,却是平平淡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咱们寨中的暗桩位置,到什么地方怎么走,我都自以为弄清楚了,”李晟说道,“不料刚走就碰上了马贼,着了暗算。”
李瑾容回过神来,有些疑惑——李晟这些年也算用功了,什么马贼能轻易劫走他的马?
“是朱雀主木小乔的人,”李晟解释道,听李瑾容微微抽了口气,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少年人特有的笑容,好像得意于自己吓唬人成功了,不过那一点笑容一纵即逝,李晟很快沉下了脸色,接着说道,“木小乔脱离活人死人山之后,就成了霍连涛的打手,替他敛财抢马,我当时被他们打晕丢在一边,没等他们回来灭口,就碰上正好路过的冲云子前辈。”
李瑾容道:“齐门不问世事已久,冲云掌门为什么在岳阳?”
“齐门的位置早就暴露了,”李晟道,“冲云子前辈一直跟忠武将军有联系,吴将军身边有曹仲昆的眼线,他们害死吴将军之后,顺藤摸瓜地查出了齐门的位置,只是齐门外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阵法,他们一时破不开而已。冲云前辈拖了他们一阵子,率众弟子趁机脱逃,避走蚀阴山附近,不料遭人出卖,只好临时换下道袍,装作普通的贩夫走卒,化整为零,这才脱困。”
一群隐居深山、几乎与世无争的道士,到头来保不住道观就算了,连长袍拂尘都保不住,李瑾容本想唏嘘,可心里忽然隐隐一动,升起一腔酸苦的兔死狐悲来——齐门是这样,现如今的四十八寨难道不是异曲同工?
“我不知道冲云前辈为什么只身前来岳阳,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李晟的声音打断了李瑾容的思绪,“我执意不肯回去,死皮赖脸要跟着他一起走……他便带我一起去了霍家堡,我们偷偷潜入的时候,霍连涛已经不止从哪收到消息跑了,偌大一个霍家堡成了个空壳,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霍老堡主,可是他已经……”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追问。
“傻了。”李晟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记得了,话也说不清,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到面前,一勺一勺喂下去,就这样还是满处撒,家人便在他脖子上围了一个……”
李晟摇摇头,没忍心仔细描述:“可是冲云道长却不知为什么,总怀疑他是装的,我只好陪他在霍家堡潜伏了好几天。”
“正好看见霍家堡大火?”李瑾容疑惑地问道。
李晟点点头:“姑姑一定奇怪,我和冲云前辈都在,既然看见了,为什么没把老堡主救出来——着火的时候,老堡主正在院子里浇花,浇一会就发一会呆,他那几天一直是这样,有时候就傻得很彻底,有时候就恍恍惚惚的,水壶都空了,他还倒拎着壶呆呆地站在那,我听见前院传来骚动,有人大喊走水,整个霍家堡一片混乱,本想把他扛出来,冲云前辈却按住了我,我看见……霍老堡主突然笑了。”
“他这一笑,忽然就不痴也不傻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们藏身的方向。冲云子前辈就现了身,两个人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这时屋子已经着了,浓烟铺天盖地地蔓过来了,我心里着急,不知道他们俩在那大眼瞪小眼的是在相看什么……然后霍老堡主对冲云子前辈遥遥一抱拳,渐渐不笑了,又摇了摇头。”李晟说道,“然后有个仆从大呼小叫地冲进来,想将他拉出院子,老堡主却大笑三声,抬一掌便将那人轻飘飘地甩出了小院,随手折了一支新开的花,头也不回地缓缓走进那着火的屋子里,关紧了门窗……”
四十八寨最精锐的人马匆匆而行,马蹄声近乎是整肃的,李晟最后几句话几乎淹没在马蹄声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李瑾容的神色却越绷越紧。
她早些年听说过霍老堡主傻了的传说,倒也没太往心里去,人老痴傻的不少,霍老爷子比李徵还大不少,年事已高,老糊涂了倒也不稀奇,可她听李晟这么三言两语的描述,却起了个可怕的推断——霍老堡主到底是自己傻的,还是有人害他?
李晟口中的“恍恍惚惚”是不是他正在恢复神智的过程?
如果是这样,罪魁祸首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冲云前辈不让我去救他,一直含着眼泪在旁边看着,直到大火吞下了整个小院,马上要扫过来了,我们才避开搜捕的北斗爪牙离开。”李晟说道,“冲云前辈知道我的师承,从岳阳离开后,他便没有继续走,反而找了个农家小院住了下来,还问我想不想学他们的奇门遁甲之术。我跟他学了两个多月,然后另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找来了,那个人道号冲霄,彬彬有礼,对冲云前辈也十分恭敬,以掌门相称。”
李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李瑾容没听说过“冲霄”的名号,便追问道:“怎么?”
“冲云前辈便将那句要转述给您的话告诉了我,说这是一句很要紧的话,接着便打发我回蜀中。我这些日子承蒙前辈教导,受益匪浅,但见他们门内有要紧事的样子,也不便打扰,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李晟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线,“可是……我总觉得他那天送我上路时的表情和霍老堡主转身走进大火中的表情一模一样,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对劲,便掉头去找……那小院里,却已经人去楼空了。”
李瑾容握紧了马缰绳,反复思量冲云子带给她的那句话。
李晟也不打扰她,安静地走在一边,这少年去年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愤世嫉俗的半大孩子,转眼一回来,却俨然有了男人的模样。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伸手一点他脸上的那块污迹,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李晟随手抹了一把,满不在乎道:“哦,没事,摔了一下,擦破点皮,结的痂刚掉,过几天就好了。”
李瑾容:“……怎么摔的?”
李晟笑了一下——他用了一点小聪明和冲云道长教的巨石阵挡住了穷追不舍的刺客一阵子,之后没有往蜀中的方向走,而是在追来的刺客眼皮底下混入了北往南迁的流民中。
流民也有领头人,自己已经是人下人,却依然靠盘剥队伍里的老弱病残来维持自己“领头羊”的地位,新来的想要“受领头人庇护”,必须得足够识相,交够口粮才行。
鸣风的刺客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气急败坏地追着那狡猾的李家少爷一路往南的时候,那位再狼狈都没掉过颜面的“少爷”其实就在路边,被几个穷凶极恶的流民头头按在地上“教训”,脸在地上蹭出一道沾满了灰尘的血道,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冷冷地透过无数条泥腿子看着追杀者们视而不见地往远处跑去。
他就是靠这个,彻底甩脱了鸣风的刺客。
李晟一想到这个,有点得意,也有点惭愧——因为学艺不精,才非得使这种小聪明,而就在他在“显摆机智”和“少丢人现眼”之间来回摇摆的时候,李瑾容伸过来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李晟愕然一愣,李瑾容却用指尖轻轻蹭了蹭他那块蹭破过的皮肉,忽然说道:“吃了不少苦吧?”
在跋山涉水时跟一大伙刺客们斗智斗勇的李少侠顿时鼻梁一酸,拼了小命才忍住了眼圈没红,他将视线低垂,往后一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有什么,我看鸣风也不过如此么……对了姑姑,我路上听见好多乱七八糟的传说,阿翡他们那边出什么事了,人还没回来吗?”
周翡从越发沸沸扬扬的传说中潜逃成功,却不料还没到家,便被当头糊了一篇更大的危机。
华容城中,她带着吴楚楚东躲西藏,衡山密道里,她拿着一把不趁手的佩剑与青龙主狭路相逢——每一次她面对的都是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敌人,可将那几桩事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一刻,叫她茫然无措过。
上前一步生,后退一步死,大不了将小命交代在那,也能算是壮烈……可是这里是四十八寨,是她的家,是千山万水的险恶中,支撑着她的一截脊梁。
幼时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忽然被接在眼前的火光与喊杀声上,分外真实起来。
马吉利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极艰难的决定,对周翡道:“看来岗哨这边只是喽啰,洗墨江那里才是大头,那正好——阿翡,你的功夫已经足可以自保了,带上阿妍他们,怎么来的怎么下山,趁他们还没发现,快走!”
周翡将望春山紧紧地扣在手心。
衡山密道里,谢允也是气急败坏地催她快走,逃回她群山环绕的四十八寨里,继续当她无忧无虑的小小弟子,好好练功,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能准备得好一点,不要这么狼狈……
可是既然不能万事如意,又哪有那么多充斥着血与火的夜色,等你“慢慢准备好”呢?
这时,谢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周翡的肩头。
周翡倏地一震,几乎猜得出谢允要说什么,便半含讽刺地苦笑道:“怎么,你又要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
谢允摇摇头:“我今天不说这个。”
周翡转头看着他。
谢允没在嬉皮笑脸的时候,就有种非常奇异的忧郁气质,像个国破家亡后的落寞贵族——即使他在金陵还有一座空旷无人的王府。
“阿翡,”谢允道,“人这一辈子都在想着回家,我明白。”
周翡胸口一阵发疼。
谢允嘴角一翘,又露出他惯常的、懒散而有些调侃的笑容:“这回我保证不多话,陪着你,不用谢,大不了以身相许嘛。”
周翡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狗爪子,将望春山收拢入鞘,正色对马吉利道:“马叔,当年老寨主过世的时候,大当家是怎么把四十八寨支起来的?”
第78章 雏凤
后山的钟声一声高过一声,在沉睡的群山中震荡不已,一直传到山下平静的镇上,大群的飞鸟呼啸而过,架在山间的四十八寨三刻之内灯火通明,远看,就像一条惊醒的巨龙。
洗墨江上,无数影子一般的黑衣人正密密麻麻地往岸上爬,岸上的岗哨居高临下,本该占尽优势,领头的总哨虽然疑惑牵机为什么停了,却依然能有条不紊地组织反抗,同时先后派了两拨人马去通知留守的长老堂。
就在这时,有弟子跑来大声禀报道:“总哨,咱们增援到了,是鸣风的人,想必是听说了牵机来的异常。”
他话音刚落,幽灵似的刺客们已经赶到了岸边。
四十八寨硬生生地在南北之间开出了这么一个孤岛,并肩数十年,身后是不穿铠甲的,刺客们抵达时,从总哨到防卫的弟子没有一个有防备,洗墨江边坚固的防线一瞬间就淹没在猝不及防的震惊里。
洗墨江边一乱,长老堂立刻一片混乱。
眼下到底是外敌来犯,还是内鬼作妖?
传话的一时说不清楚,而此时此刻,外敌是谁居然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真有内鬼的话,内鬼是谁?这深更半夜里谁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祸起于肖墙之下,谁能保证这些杂乱无章的消息和报信人说的是真的?
周翡他们赶到的时候,长老堂中正吵作一团,每个人都忙着自证,在这么个十分敏感的点上,好像一个多余的眼神都让人觉得别人在怀疑自己,而最糟糕的是,由于李瑾容不在,留守长老们没事的时候纵然能相互制衡,眼下出了事,却是谁也不服谁。
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好像一块从中间裂开的石头,原来有多硬,那裂痕就来得多么不可阻挡。
周翡深吸一口气,而后倒提望春山,将长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长老堂那受潮烂木头做的门闩捅了个窟窿。
随后她将望春山往肩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扫过突然之间鸦雀无声的长老堂,就那么站在门口,既没有进去,也没吭声——没办法,不是每个长辈都像王老夫人一样喜欢孩子,长老堂中的好多人跟做弟子时候的周翡都没什么交集。周翡原来又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见了面,她勉强能把叔伯大爷叫清楚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此人究竟是何门何派、脾气秉性如何,乍一问她,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好在,身边跟了个顺风耳“李大状”。
李妍趁着周翡和震惊的长老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飞快地凑到她耳边,指点江山道:“左边第一个跳到桌子上骂街跳脚的张伯伯你肯定认识,我就不多说了。”
她说的人是千钟掌门张博林,因为千钟派的功夫颇为横冲直撞,因此人送绰号“野狗派”,张博林的外号又叫张恶犬,是个闻名四十八寨的大炮仗,张口骂街、闭嘴动手——不过由于野狗派“拍砖碎大石”的功夫,千钟里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阴阳不调,女孩子是个稀罕物件,所以平日里对周翡李妍他们女孩,张博林的态度会温和很多,时常像鬼上身一样和蔼客气。
“坐在中间面色铁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门赵秋生赵大叔,是个讨厌的老古板,有一次听见你跟姑姑顶嘴,他就跟别人说,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个,也得把这一身胆敢冲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告刁状!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长话短说,不必那么“敬业”。
李妍翻了个白眼,又说道:“最右边的那位出身‘风雷枪’,林浩……就算咱们师兄吧,估计你不熟,前一阵子大当家刚把咱家总防务交给他,是咱们这一辈人里第一个当上长老的。”
林浩约莫二十七八,自然不是什么小孩,只不过跟各派这些胡子老长的掌门与长老一比,这子弟辈的年轻人便显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这时候出事,他一个总领防务的长老第一个难逃问责。
这会指定是又焦虑又尴尬,被张博林和赵秋生两人逼问,林浩眉宇间隐隐还能看见些许恼怒之色。
周翡觉得耳畔能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音,刚开始剧烈得近乎聒噪,而随着她站定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长老堂里的人,周翡开始暗暗对自己说道:“我做我该做的,我娘能办到的事,我也可以。”
李瑾容对她说过:“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
周翡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重温了三遍,心跳奇迹般地缓缓慢下来了,她掌心的冷汗飞快消退,乱哄哄的脑子降了温,渐渐的,居然迷雾散尽,剩下了一片有条有理的澄澈。
李妍临时抱佛脚似的给她点出了谁是谁,剩下的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周翡微微垂下目光,将望春山拎在手里,抬脚进了长老堂,冲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人一抱拳道:“张师伯、赵师叔,林师兄。”
“周翡?”赵秋生平时看家她就皱眉,这会当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扫,见身后马吉利等人,立刻便将周翡李妍视为乱上添乱的小崽子。
赵秋生越过周翡,直接对马吉利发了问:“马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带李妍那孩子去金陵了吗?怎么一个没送走,还领回来一个?怎么还有生人?”
马吉利正要回话,却见谢允隐晦地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倘若这第一句话是马吉利替周翡说的,那她在这几个老头子眼里“小累赘、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实了。
马吉利犹犹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却眼皮也不抬地走进长老堂,开口说道:“事出有因,一言难尽,赵师叔,鸣风叛乱,眼下寨中最外层的岗哨都遭了不测,洗墨江已经炸了锅,你是现在想让我跟你解释李妍为什么没在金陵吗?”
她这话说得可谓无礼,可是语气与态度实在太平铺直叙、太理所当然,没有一点晚辈向长辈挑衅反叛的意思,把赵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刚才说连进出最外面的岗哨都……你怎么知道是鸣风叛乱?”
那四十八寨岂不是要四面漏风了?
周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时,众人都看见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内侧有一层薄茧,指尖沾了尚且新鲜的血迹。
周翡面无表情地微一歪头:“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杀——林师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整理第二批巡山岗哨,立刻替空缺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牵机很可能已经被人关上了,外敌从洗墨江两岸爬上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赵秋生看着周翡,就好像看见个豁牙漏齿的小崽穿上大人的衣服,拖着长尾巴四处颐指气使一样,觉得荒谬至极,简直不可理喻:“你这小丫头片子你……”
就在他一句“捣什么乱”尚未出口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间,口中吹了一声尖锐的长哨,几个手下人转眼落在长老堂院里,身体力行地打断了赵秋生的厥词。
林浩能做到总防务的长老,当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该怎么办,他也用不着别人指导——只要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头子们能让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这节骨眼上拍着桌子让他给个说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听周翡指挥,但她来得太巧,三言两语正好解了他的尴尬和困境。
别管真的假的,反正她三言两语间指名道姓地说明了叛乱者谁,等于将他头上的黑锅推走了大半,林浩就坡下驴,越过吹胡子瞪眼的赵秋生和张博林,连下了三道命令,追加岗哨,组织人手前往洗墨江,这才对周翡说道:“来不来得及,就要看来者本领多大了。”
周翡将望春山微微推开一点,又“呛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顿道:“好啊,要是来不及,就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吧。”
这是来路上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这寨中的长老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像对付杨瑾一样故弄玄虚、增加神秘感非但不会奏效,反而会让他们越发觉得她不靠谱,因此一定要少问、少说、少解释,说话的时候要用板上钉钉一样的力度,“只有你自己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才能试着打动别人”。
周翡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谢允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谢允冲她微微一点头。
“拿下最开始的态度之后,不要一味步步紧逼,得张弛有度,你毕竟是晚辈,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闹场的。”
周翡将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几下,缓和了神色,低眉顺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礼了,实在是一进门就遭自己人伏击,这才没了分寸,诸位叔伯见谅。”
张博林张了张嘴,眉毛竖起来又躺回去,终于没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无奈地摆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赵秋生一眼,弯着腰没动。
她头发有些乱,一侧鬓角的长发明显是利器割断,位置十分凶险,上去一分就是脸,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说不定是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当头一击所至。赵秋生觉得周翡平日里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见了面永远一声硬邦邦的“师叔”,便没别的话了,此时见她一身恭敬有礼的狼狈,却突然之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讨人嫌的小丫头片子懂事了似的。
赵秋生终于还是哼了一声:“罢了。”
说完,他越过林浩,直接以大长老的姿态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勾结了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林浩年轻,对此自然不好说什么,张博林却不吃赵秋生那套,听得此人又越俎代庖,当场气成了一个葫芦,喷了一口粗气。
周翡随风摇舵,虽然没吭声,却没急着跟上赵秋生,反而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张博林。
这是谢允教她的第三句话——到了长老堂,要是他们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团结一致,那你也不必吭声了,长老们意见统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况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长老堂理事,而不是托付给某个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让他们相互制衡的意思在里头,你推开长老堂的门,最好看见他们吵得脸红脖粗,那才能有你说话做事的余地,怎么把握这个平衡是关键。
张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里郁结的那口气这才有了个出口,瞪着赵秋生的背影心道:“让你得意,别人可都看着呢,人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靠得住。”
于是张恶犬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冲周翡一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去洗墨江。”
长老堂短暂地统一了意见,林浩略舒了口气,四十八寨备用的岗哨立刻各自就位,各门派的人马汇聚往洗墨江——火把夜行,长龙似的。
周翡目光扫过,见往日里混在一起的不分彼此的各大门派之间突然有了微小的缝隙,居然是按着门派各自成队的,好像一泼平湖突然支出无数支流,渐渐泾渭分明起来。
她不想这么敏感,却依然注意到了,神色不免一黯。
一直跟在她旁边沉默不语的谢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谢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灵。
只见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没在看她,和掌心一样欠了温度的手指温和又不由分说的将周翡略微松弛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长柄上。
还没完——